十三 离开嘴巴的舌头 化为一只自由飞翔的红鸟 水天县的天空,出现了震耳欲聋的炸雷,惊得人们目瞪口呆。剿匪英雄武天赐 不但没有受到奖掖反而以图谋不轨的罪名被打进了大牢,接受审讯。提起爱憎分明、 好打抱不平的武天赐.黎民百姓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成 了怀揣虎狼之心的伪君子? 捕头冷金刚从远离县城的偏僻的黑河找到了铁证—— “武举祠”。 蹲进大牢的武天赐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桩极其恶毒的陷害,冷金刚之流早想将自 己置于死地,以绝他们的心头之患。他深知,冷金刚对自己早已恨之入骨、深恶痛 绝了。上一月,他怀着火样的激情写了一封状告冷金刚暗通土匪黄猫儿的状子,转 到了巡抚大人的手里。李巡抚派人下来严查,可惜证人落魄举人早几天酒后落水而 亡,黄猫儿畏罪自杀又死无对证,兴师动众地查了一阵,倒澄清了冷捕头暗通土匪 的罪名纯属谣言。武天赐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可没想到“马蜂们”回击得这么快。 唉,也怪好心的黑河人,背着自己修了一座“武举祠”,事后又不听自己的劝告将 它拆毁,以致今日成了冷金刚之流打翻自己的有力“铁证”。 消息传到黑河,庄主孔歪嘴领着数百名山民赶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要求无 罪释放他们的救命恩人武天赐。孔宗儒曾劝说父亲别兴师动众,鲁莽行事,应选几 位代表到县衙澄清事实后再说。心急如焚的孔歪嘴哪里听得进去,只说让儿子好好 养病——其时孔宗儒走夜路不慎跌了一跤,骨折了,在家里养病——他带头闯下的 祸端自己会想法消除。 孙知县坐在大堂上,口气温和地问纷纷跪下来喊冤的孔歪嘴一行:“武天赐煽 动你们为他建造祠堂,想利用你们的崇拜心理图谋不轨,居心叵测,何冤之有? ” 孔歪嘴彬彬有礼地说:“老爷,我们为武举人修建祠堂,与他无关。” 孙知县笑道:“既然与武天赐无关,怎么塑像和他一模一样? 桐堂门口不是明 明写着三个大字——‘武举祠’吗? 孔庄主,我知道你们被武天赐利用了,他这样 做别有用心,善良的你们是猜不透他的心机的。” 孔歪嘴解释说,黑狼在黑河一带横行霸道了数年,猪狗牛羊等家畜不算,光活 活咬死的人就有六十多,它成了黑河人的恶魔。英雄的武举人为他们除掉了恶魔, 自然成了黑河人心中的保护神,他们就自发起来给他修了座“武举祠”,为的是让 后代永世不要忘记大恩人。如果修建“武举祠”有罪的话,罪在他们,武天赐一概 不知。如果将他们的大恩人放了,黑河人还会给老爷修一座“祠堂”,永世祭祀。 武天赐竞成了他们心中的保护神,置堂堂的知县大人于何地? 听了孔歪嘴的话, 孙知县心里顿生妒意,说别拿什么“祠堂”贿赂他,武天赐的事没有这么简单。孔 歪嘴身旁的孔小虎发话了,说从前黑河人给“黑狼”也修了座“祠堂”,怎么不派 人将“黑狼”抓起来? 孙知县说:“小小孩童,你能看到什么? ” 孔小虎见知县小瞧自己,不由生气地说:“知县大人,此言差矣! 我这个小小 的孩子都能看出来武天赐是个难得的大英雄,堂堂的知县大人怎么看不到这一点呢 ?” 小小年龄,没想到暗藏如此机锋,可见蛇毒不在大小。孙知县听完孔小虎毫不 留情的讥讽,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态。说:“孔庄主,你们来的目 的是不是认为我孙某嫉贤妒能,有意罗织罪名,想将你们心目中的英雄置于死地? 你们以为给他私建‘祠堂’是小事,哼,等着瞧吧! ” 孔歪嘴见话里有话,忙辩解,说他们来的目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说明事实 真相,洗清武举人的不白之冤。既然私建“祠堂”罪不可恕,就把他们全抓进去, 此事与武举人无关,把他放了。 孙知县说,此事牵涉国家机密,不便在这里道明,待审定之后,再决定武天赐 的去留。 孔歪嘴退出之后,就带着愤愤不平的山民们蹲在了衙门前的雪地上,发誓什么 时候无罪释放了武举人,什么时候离开。淳朴善良的山民们坚信,他们心目中的保 护神像日月一样圣洁,不会是心怀鬼胎的伪君子。几百来号人蹲在那儿,黑压压的, 像雪地上落了一群黑雕。冷冷的雪,不停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眉毛上、身 上,时间一长,他们个个成了神情木呆的雪人儿。他们抱定了坚定的信念,冻成冰 棍也要将他们的大恩人救出来。 雪无情地下了一夜,西北风怒吼了一夜。次日清晨,有几个身体单薄的老人成 了僵尸,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孙知县在冷金刚一行的护卫下,来到了在冰天雪地里半蹲半跪的山民们面前, 他感受到了一种卑微的力量,一种沉默的力量,一种仇恨的力量。他扫视了一下成 了雪人儿的山民们,冷漠地说:“山民们,你们的善意我能理解,你们回吧,不要 跟上这个歪嘴子作无谓的牺牲。至于武天赐所犯的谋逆之罪,自有朝法论处……” 孔歪嘴一听孙知县信口雌黄,将清白的武天赐“莫须有”的罪名升级成了“谋 逆”之罪,内心腾起一团无名大火,他辩解道:“作为一县之长,怎能睁着眼睛说 瞎话? 你将武举人以‘谋逆’罪论处,天理难容啊! ” 没想到这个孔歪嘴竟斗胆当众辱没自己,让他也尝尝本老爷的刀子嘴。孙世荣 指着孔歪嘴羞辱道:“你们看看,他一个歪嘴子,还能讲出什么正理来? 你呀,哼, 只有念歪经的份儿。” 士可杀不可辱,活到了古稀之年,还从没有人如此当众侮辱过自己。孔歪嘴气 得嘴唇剧烈地抽动了半天,想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忽然,奇迹出现了,他歪了一辈子的嘴被抽动端了,成了一张端端正正的嘴— —可这张气端了的嘴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成了十足的哑巴。 山民们见孙世荣用如此恶毒的语言糟蹋自己敬重的庄主,窝了一肚子火,有几 个胆大的像斗鸡一样怒目而视了。孙知县见事有点不妙,抽身溜进了衙门。冷金刚 看着这群冻僵的山民,为他们的愚蠢行为感到好笑,就带着讥笑的口吻说:乡下佬, 回家暖热炕去,别再犯傻了。见这群愚民将他的话当秋风过耳,就对手下人招了招 手。手下人将早准备好的数十桶凉水倒向地面,凉水带着刺骨的寒气流向他们,他 们的身子底下全渗进了寒冷的凉水。 “怕时间长了热坏你们,让你们凉爽凉爽! ” 冷金刚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走了。 刺骨的水很快结成了冰块,将他们牢牢地和雪地冻结在了一块。要挪动一下跪 麻了的膝盖就要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起初,跪得他们骨头疼痛难忍,仿佛有数十根 毒针乱刺,渐渐地,出现了难受的酸胀,后来竟麻木了,整个腿好像成了与自己无 关的半截木桩。 经过寒风刺骨的又一漫漫长夜,他们的整个身子差不多冻成冰块,几乎失去了 知觉——如果用大刀砍他们的头颅,他们肯定不会疼痛。又有几个人,直挺着冻僵 的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永远停止了呼吸。他们的精诚也许打动了上天,飞雪停止 了,出现了太阳。但太阳被寒冬的手掠夺走了所有的热量,射下的阳光比毒蛇的心 还冰冷。 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空里,有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清晰地看到水天县的天空出 现了可怕而阴冷的乌云。 这天黄昏,孙知县面对这群跪请的山民们冷酷地训斥,说他们这样蛮不讲理地 对抗官府,威逼官府释放暗藏心机的罪人,简直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并命令他 们马上撤退,否则后果自负。 山民们已铁了心,对知县大人的威胁置若罔闻,冰雕似的半蹲半跪在那儿。 一束能透穿骨头的光芒向孙世荣射来,他骨头一冷,打了个寒战。这一束能劈 开骨头直逼灵魂的光芒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只有一个人的眼睛才能射出如此让人惊 心动魄的锋利的目光。这双眼睛狼眼一样盯了自己几十年,让自己不时做那场赤身 裸体站在一束白光下的噩梦。他逃离了多少年,终于没有逃避掉那双眼睛对自己心 灵的折磨。没想到这双失去了光明的眼睛还能射出如此逼人的目光,而且比未瞎时 更有穿透力。 “梅仙”汪士慎拄着一根拐杖摸索着朝衙门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 大人和小孩。 他们虽然不懂艺术,但知道“梅仙”画的梅花值不少钱,是一位名扬四海的大 画家,于是他们从心底里尊敬他。 “梅仙”磕磕绊绊地走到衙门的台阶前,挺了挺瘦弱的身子,仰头朝天空看了 看,对着山民们说:“值得我尊敬的父老乡亲们,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我会看天象, 今晚有一场千年不遇的冰雹,我劝你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尽管沙哑,但听起来有 一种说不出的磁力。 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还能画活灵活现的梅花,人们将他当半仙看。显然他的话 起了作用,引起了山民们的议论。被知县气端了嘴的孔庄主想说话已失去了表达能 力,他嘴干动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孙子孔小虎代表大家说话了:“尊 敬的‘梅仙’,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但为了武举人,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们也不会离开这儿。” “小虎说得对,天上下刀子我们也不离开。” 山民们纷纷响应。 “梅仙”又看了看天空,悲伤地说:“父老乡亲们,听我的话,今晚的一场冰 雹比刀子还要厉害,刀子比起今晚的冰雹来不过是一场秋雨啊! ” “您老大概说笑话吧,哪儿有比刀子还厉害的冰雹? ”有一个青年鲁莽地说。 “不是我说疯话,是天空发疯了,疯了的天空要下一场疯狂的冰雹。善良的父 老乡亲们,你们不少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为他们想想吧! 我求你们离开这儿吧! ” “梅仙”的声音里充满了迫切的焦虑。 聪明过人的孔小虎听出了弦外之音,疑虑地问:“我们考虑了自己,可我们的 大恩人武举人怎么办啊? ” “对,武举人怎么办? 我们不能背叛武举人,他可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没有 他,我们早成了‘黑狼’嘴里的一口肉了……”心实的山民们纷纷说。 孙世荣感到,“梅仙”的一番话如同一只无情的魔手,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 件件剥光,让他赤裸裸地站在了公众面前。你这个瞎子,眼睛里的两盏灯熄灭了还 不识好歹。哼,你美言我的一篇文章事后我才悟透,原来当今的吏部尚书与你积怨 不浅,无形中我成了牺牲品,否则我早已离开这鬼地方到京都任职了。你这个不识 时务的瞎子,常与我姓孙的过意不去,今日又在这里搬弄是非,我要让你尝尝本老 爷的辣味。他朝身边的冷金刚努了努嘴,冷金刚会意地点了点头。 “梅仙”本来是一位看透了官场以画画为乐的隐逸之人,本可以远离是非之地 以享天年,可良知不时跳出来引领他做一些引火烧身的傻事,事后,不管付出了多 么惨重的代价,也无怨无悔。 一个人该低头时且低头,没有过不了的关,可他为了捍卫自己恪守的尊严宁可 过不了关也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冷金刚第一次向他求画时,一进茅屋就将一袋银 子粗鲁地丢在他面前,说他的一瓣梅花一两银,按这些银两画一张梅。他看着不可 一世的地痞回敬道,说错了,一点好心情是一瓣梅,今日没有好心情,画不出一瓣 梅。吃了闭门羹的冷金刚窝了一肚子火走了。一个月之后的晚上,一个蒙面人破门 而入,挟持他画梅,不从的话就要取走他眼里的一盏灯。他对着蒙面人说,他早知 道自己眼里的灯有人想取,拿去吧! 蒙面人用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挑走了他眼里的一 盏“灯”。又过了半年,那蒙面人又来,挟持他画梅,否则又要取走另一盏“灯”。 他坦然地说,知道来人常走夜路,需要的是“灯”而非梅。这样,他就失去了双眼 的光明,陷入了一片黑暗。可敬的是——他心里的一盏灯没有熄灭,永远亮着,谁 也无法取走。他内心里一盏灯比眼睛还透亮,能看见肉眼看不到的一切。 “梅仙”见石头一样心实的山民们个个铁了心,没有一个主动离开。一种强烈 的拯民于水火的使命感驱使着他做出了超常的举动。 “父老乡亲们,我汪士慎二十多年前在清河县当过几年知县,由于才德有限就 退隐了。今日,我这个当年的知县给你们下跪了,求你们离开这里。”他说到这里 就对着山民们跪了下去。 “再说,你们遭到千年不遇的冰雹的袭击死于非命,会给爱你们的武天赐的心 上扎进刀子,他更不好受啊! 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武天赐,我求你们了! ” 原来他就是民间盛传的“汪青天”! “汪青天”为了他们免遭冰雹之祸给他们 下跪了,不少山民们动摇了。他们商议了一阵,留了一些代表为武举人请命,其余 的一步三回头地撤离了。这样,只剩下十几人继续跪请。 冷金刚迈着横步走到“梅仙”面前,冷冷地问:“瞎子,你瞎说什么,竟敢冒 充当年的‘汪青天’! 瞎子,你看我是谁? ” “水天县的一条毒蛇,一个欠了我两盏‘灯’的强盗! ” “想没想到,明年的此时就是你这个瞎子的忌日? ” “不是想到,而是知道——我早几天就嗅到了土地的香味,我知道土地要招我 回到它温暖的怀抱! ” “瞎子,人家都称你为‘梅仙’,现在,我考考你有没有仙气。你知道我现在 要你的是什么? ” “知道! ” “是不是你视为宝贝的梅花? ” “不是。你从来没有向我真正要过梅花,你虽然前后三次讨过梅花,但讨梅是 假,取走我眼睛里的两盏‘灯’是真。我知道你和你的主人常走夜路,怕黑,需要 两盏‘灯’。” “有水平,骂人不吐一颗脏字。” “只会说鬼话不会说人话的你和你的主人,现在是要我的——舌头,拿去吧! ” “梅仙”吐出舌头,冷金刚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舌头 已离开了嘴巴。 同时,落日怕狠毒的刽子手割走它,突然躲入山后,反射出血红的光芒——酷 似它血迹斑斑的惊叫! 离开嘴巴的红舌,变成一只火红的鸟儿,扇动着红红的翅膀 飞了起来。它绕着“梅仙”恋恋不舍地飞行了三圈,然后在高空飞翔,发出流浪孩 童一样忧伤而又快乐的声音,倾吐着心灵语:离开人类挂着铁锁的嘴巴,总如挣脱 了沉重的镣铐。 我成了一只自由的红鸟,尽情地歌唱自由地飞翔。 高远的天空是我的上嘴唇,无尽的大地是我的下嘴唇。 我是天地间最幸福的舌头,吐出的音符会化为灿烂的星星。 人类的嘴巴——五千年的黑洞,熄灭了多少自由的火苗。 我宁可在天地间自由一天,也不愿在地狱里禁锢千年…… 红鸟像一只自由的灵魂在飞翔,像一团悲愤而欢乐的火焰在闪动。这团飞动的 火焰点燃了“梅仙”双目失明的眼睛,他深陷的眼睛放射出梨花一样洁白的光芒, 看到自己的舌头成了一只自由飞翔的红鸟,欣慰而痛苦地笑了。忽然,他内心涌现 出画梅的冲动,海浪一样强烈,冲撞得他浑身颤抖。此刻,天空中有只看不见的神 手为他铺上了洁白的纸——数万朵雪花天女散花般从天空飘下,单单飘在他眼前的 地上,成了一张月光样纯洁的纸。他以手指为笔,蘸起口里流出的鲜血,朝雪地自 由地挥洒,滴滴鲜血落在雪上,成了朵朵飘香的梅花。他感到自己不是在画梅。而 是尽情地向洁白的世界幸福而疯狂地转移着内心的火焰和液体的灵魂,他会在另一 个世界获得新生——任何恶魔都没有魔力污染这片圣洁的新天地。鲜血挥洒完,他 瘦小的身躯舒展地倒下去,化为浓黑的梅根和梅枝。“梅仙”就这样蘸着生命的鲜 血,完成了自己生命历程中最后一幅杰作。他将自己奔腾不息的血液、贫贱不移的 傲骨、一尘不染的灵魂、无比崇高的气节通过自己的妙手转移成冰天雪地里一幅充 满浩然之气的红梅。 红鸟在“梅仙”用生命完成的杰作上空鸣叫着飞翔了数十圈,最后,火焰一样 飞向高空,渐渐消失了。 一弯上弦月,仿佛切开的没有熟好的一瓣西瓜,淡黄中透出淡红。陷入夜空的 星星,颇像冤魂不肯闭上的眼睛,放射着凄凉的悲伤。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 落,天空又脱落了一颗牙齿——看来,我们仰望的天空开始衰老了。幽深的夜空, 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缕风,平静得像没有一点儿心事的老人。“梅仙”不是预言, 今晚有一场比刀子还厉害的冰雹吗? 没有一丝乌云的天空,星星多的是,总不能下 星星吧。夜静静的,静得如同冰块。偶尔一声狗叫,还没荡开,就紧缩成一个小团, 被巨大的寂静轻轻松松地吞没。 随着夜色的浓重,孔歪嘴感到一种看不见的恐怖渐渐朝他们袭来,那恐怖仿佛 巨大的雾状的阴影,你即将就要看清它本来面目的时候却没有了任何形迹,弄得你 疑神疑鬼。他的心跳动得快了——出奇地快。好像加快步履要逃到哪儿去。 突然,“梅仙”留在雪地上的杰作发出一道血光,如一道彩虹,射向无穷的夜 空。“爷爷! ”孔小虎叫了一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感到孙子的身子痉挛似的哆 嗦了一下,他知道敏感的小虎觉察到了什么。“爷爷,我怕……”小虎斜倚在了他 身上,他紧紧抱住了孙子。难道正如“梅仙”预示的。今晚果真要下一场比刀子还 厉害的冰雹? 啊,对了,今晚我们要遭受一次血光之灾,智慧的“梅仙”早就看到 了这一点,自己怎么当时没往这儿想呢? 路的两头出现了无数个火把,鬼火一样, 燃烧着凶险、恐怖、腾腾杀气。“杀! ”一声让冰雪也发冷的命令。数百名身穿黑 衣手操利器的士兵——刽子手一驱马从两头驰来。残酷无情的铁蹄敲在地面上,将 冰封的大地敲出血来。 “杀! 杀! 杀! ”刽子手们大喊大叫,声音里充满了扑向美酒般的快乐。一弯 月牙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不见了一丝踪影;星星们怕冷似的战栗着。 一刀下去,总如打开了葡萄美酒的瓶盖子,溅起鲜血的美酒,熏得刽子手们酩 酊大醉,豪情冲天。 孔歪嘴将孙子小虎紧紧揽在怀里,恨不能让自己变成铁壳将可爱的孙子护在里 面。他觉得天上下火了,自己头上、脸上、脖子里、手上被烫伤了,火烧般疼痛— —他到头落地也不明白这是飞溅的热血烫疼了自己。怀里的小虎浑身雷击似的哆嗦 着,眼看这个唯一的孙子就要在自己怀里命归黄泉,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 让谁在心头上狠扎一刀,让心先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狗日的孙世荣会有这一招 ——毒蛇也不会想出如此狠毒的招数啊! 狗日的孙世荣,你简直是毒蛇中的毒蛇, 比“黑狼”还要狠毒百倍,我们死了,我们的每一滴血都会诅咒你! 老天爷,我们 死了不足惜。愿您保佑武举人……他的头脑刚闪过大恩人的英武雄姿,一颗脑袋便 鸟一样惊飞了…… 那群手无寸铁的山民们,加上一连几天的跪请、受冻,几乎个个成了僵死的鱼, 只有挨刀的份儿。官兵们不折一兵一卒,他们就成了血糊糊的肉酱。朴素善良的他 们,到死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以为生活的人世间,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如此骇人 听闻的血腥事件! 这群忠厚老实的山民们,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老实巴交的他们是 以“暴民”的罪名被推下地狱的啊。 目睹这一阴谋的星星怕罪恶的黑手挖去它们见证的眼睛,都吓得纷纷逃离。天 空没有一粒星星,比千年锅底还昏黑。 数日,太阳没有从东方升起,夜空没有一粒星星闪烁,一切陷入一片巨大的黑 暗。天很低,出门稍一抬头就被碰得焦头烂额。寒冷,空气一样充塞天地,冻得不 少石头裂开口喊冷。这些日子里,太阳不出来是明智的,否则它要么被巨大的黑暗 一口吞掉,要么被寒冷的手指无情地掐灭。人们的舌头被割掉了一样,失去了说话 的能力,个个成了哑巴,偌大的水天县连叹息声都没有,偶尔有一声,也是灰色的。 黑啊,黑啊,黑啊黑! 黑得睁不开眼睛,黑得不需要眼睛。黑托着黑黑挤着黑,黑 天黑地黑茫茫一片。真正陷入黑暗最深的不是芸芸众生,而是“梅仙”用鲜血挥洒 下的那幅梅:朵朵梅花,似盏豆大的灯火,在那儿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更像一根红 色的钉子,钉着巨大的黑暗——正因为这些红色钉子,黑暗才没有全部扑过来,吞 掉尘世和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