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 天刚放亮,清脆的马蹄声陡然回荡在山谷之中,伴着马嘶悲鸣,搅得山寨凄惶 一片。昨夜山脚枪声大作,令山中各帮颇感不安,纷纷派人四下里联络,打探究竟 出了什么状况。 茫荡山的匪帮中,除了各大当家能佩上枪,帮众多以刀斧为兵器,就算遇到两 帮火拼,亦都不过是近身肉搏。在子弹稀缺的年代,枪一般都是用来吓唬人的。若 不是遇到强敌或者大宗“买卖”,各大当家断然舍不得耗费子弹。 昨夜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事情恐怕不小。赵二龙一夜未归,更叫雷崇九忧心忡 忡。如今听到马嘶声,他心下一沉,合衣而出,飞快地向山寨大门奔去。没跑出多 远,正迎上赵二龙。他的怀中,倚着奄奄一息的胜男;她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似 乎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怎么回事?!”雷崇九的声音都在颤抖,“哪来这么多血?!” 赵二龙将胜男放倒,雷崇九急忙伸手将她接住。只听到二龙喘着粗气道:“她 没事,只是累晕了。那都是人家的血。” 雷崇九追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赵二龙从马上一跃而下,复将胜男接了过来,边走边道:“我追上胜男后没多 久,突然听到林子里传来枪响。本打算借此机会带她回来,她却执意要去看个究竟。 待我们赶去之后才发现,之前先走的那几个女学生,都已经死了!” “死了?!” 二龙沉痛地点点头,声音黯哑无力:“是,都叫人打死了。全是枪伤,血流了 一地……胜男不忍她们被狼群吃掉,硬是刨了坑将她们全部埋了才算作罢。” “唔!”雷崇九心头紧缩,下意识看了看胜男的双手,她的指尖一片血肉模糊, 十只指甲早已不翼而飞。“什么人做的,看清了吗?” 赵二龙已然跨入内室,将胜男轻轻放在了床上。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 答道:“我们去的时候,凶徒早就撤了。但我怀疑,不是咱中国人干的。” “哦?”雷崇九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赵二龙掀起裤角,露出小腿,指着自己的一处旧伤疤,肯定地道:“九哥你看, 这是‘汉阳造’给咱留的纪念。官府的枪,留下的伤口比较大;而那些女学生身上 的弹孔明显小一圈,好象是,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这件事就算不是日本人亲自做 的,也是同日本人走得近的人做的。她们基本上是被乱枪打死!咱们弟兄,舍不得 如此浪费子弹!” 雷崇九双眉紧蹙,过往片段在脑海中翻腾不休,禁不住喃喃自语道:“是什么 人如此心狠手辣,连几个女人也不放过……” 胜男突然一骨碌坐起,眼神呆愣,梦呓般轻唤着:“不,不要杀她们,要杀要 剐,都冲我来……冲我来……” “妹子!” “胜男!” 雷崇九和赵二龙不约而同扑向床边,关切地道:“你还好吗!” 胜男看了看二人,泪水顺着面庞扑簌簌淌下。这无声的哭泣,比那呼天抢地的 哀号更震撼人心。 “妹子,想哭,就哭出来吧!”雷崇九知道这其中滋味,喉头哽咽,抱住她的 肩,以示安慰。 她却将他的手从肩头拨了下来。“别碰我,”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最讨厌人 拍我的肩。” 雷崇九一怔,悻悻地将手移开,道:“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妹子,节哀。” “是啊!胜男!你先好生在此休养!不管是哪群王八蛋干的,我赵二龙决计不 会让他们伤你一根头发!”赵二龙亦跟着附和。 胜男吸了吸鼻子,将二人推开,昂然向外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雷赵二人一齐吼着追了出来将她拦下。 她抬眼看了看二人,定然吐出一句话:“我要报仇!” “你疯了?!凭你单枪匹马?”赵二龙又急又气,“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报仇! 怎么报?冲谁报?” 胜男倔强地道:“我会去查清这件事的。不劳二当家操心。” “你……”赵二龙吹胡子瞪眼,却被她顶得哑口无言。 雷崇九虽然同胜男刚刚相识,对她的秉性却了然于心。到底是有亲缘关系在里 面,她的心情,他很能理解。可光理解有什么用,他仍然想不出法子说服她留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到自家弟兄一声高呼:“九哥!有状况!” 雷崇九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严肃地道:“什么事?” 那人正是昨夜打发出去联络其他帮派的探子头。他疾步奔来,半跪在地,对雷 崇九抱拳道:“九哥!昨夜派出去的弟兄们都回来啦。带字军,虎字军他们,都以 为昨晚上的枪是咱们放的呢。小的回来的路上,发现离山脚不远,正有一支队伍向 山里挺进!看情形,象是正规军!小的估计,晌午之前他们就会上到山上了!” 赵二龙听罢,禁不住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们这些年没少向他们进贡,他 们怎能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雷崇九此刻显得很是冷静。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劫难,而且心中早已盘算 好了应对方法。他不慌不忙地道:“集合所有人,带上家伙,粮食,先往山洞里撤! 记住,轻装上阵,千万不要贪心,我们只是暂时退避,过些日子自然会回来。” “是!”这名弟兄应声答着,迅速退下。 黑鹰帮在这几年里,没有与人发生较大冲突,加上“生意”兴隆,日子过得越 来越安稳。慢慢地,寨中帮众竟连家眷也一一带上,黑鹰帮逐渐置办得象个村寨。 而今突然说要进山洞避祸,很多人都依依不舍,口中骂骂咧咧,却又不敢不从。 胜男不觉呆住。她已隐隐感到,这次官府不寻常的“剿匪”,十有八九同她和 这几个女学生有关。当日严如芳只交待她好好照顾这些孩子,只要将她们送出山海 关,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但临出发前,她分明看到,严如芳给这几个女孩子一人发 了一枚香囊。囊中究竟是何物,她不得而知,而那几个孩子对囊中之物亦守口如瓶。 昨夜,她掩埋这些女学生的时候,分明发现,那些香囊已不翼而飞,想是凶徒就是 冲着香囊里面的东西而来。 他们既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何仍不肯罢休?还变本加厉上山扫荡?要么,今 日来的人马同昨晚上的凶徒不是一路人,要么,他们得到的东西并不全,便以为那 剩下的东西在她手中,故而想搜山,将她找出?如果真是后者,那她岂不是又连累 了这个哥哥! 想到这里,胜男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九哥!”她对雷崇九道,“九哥不 必兴师动众了。他们要的是我。我这就下山去会会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胜男不 想再连累任何人……”话音未落,她只觉后脖子梗生疼。此番又被人打中旧伤,她 眼皮一翻,便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若不是看在她同自己有着亲缘关系,雷崇九这种人是不可能同她唧唧歪歪纠缠 不休的。他的忍耐已到达极限。都什么时候了,还扯什么连累不连累,不是扯淡么! 不管来者何人,不管来者何意,总之先避避风头再说。山中各字军都在往山林深处 撤,他黑鹰帮不撤,岂不是给他们做了掩护?这亏本买卖他是万万不肯做的。他索 性将胜男拍晕,随即扔上马,亲自护送着她,退进了深山老林中。 茫荡山深处,藏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天然洞穴,大的可以容纳几百人,洞外树林 密布,杂草丛生,是极好的掩护。但一般人是不敢进到这里来的。这一带是人熊出 没的地方。人熊便是“罴”,鼻子极灵,膘肥体壮,皮糙肉厚,就算被枪打中,血 流肠出,它都能掘出泥土松脂塞住伤口,继而奋力伤人致命,所以即使是枪法精湛 的老猎人,亦轻易不敢招惹它。 黑鹰帮就藏身于这样的一处洞穴之中。赵二龙守着昏睡的胜男,半步不离;雷 崇九忙于调拨安顿;炮头耿直则领了一小队人马伏在附近,监视敌情。 山间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伴着炮声隆隆,对方当真来势汹汹。山腰处,山谷 处,倏地腾起道道黑烟,想是敌人已放火烧营。黑鹰帮营寨上空浓烟滚滚,耿直看 得热泪盈眶。想来近十余年的积攒已被付之一炬。他恨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弩箭, 深深叹息。 枪炮声持续了三日才算彻底安静。山中各帮的营寨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各营各寨上空的滚滚烟尘,似久远的烽火台,无声地传递着悲痛与忿恨。待雷崇九 重返黑鹰寨,寨子只剩下一片废墟。 雷崇九悲愤不已,仰天怒吼:“少帅!你爹是被人日本人炸死的!你不去找日 本人报仇,为甚定要与我们过不去?!都说我雷崇九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我从来 没有残害过百姓!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该死的!”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挤过来,对雷崇九道:“九哥,这次烧咱们寨子的,是 日本人!” “日本人?”雷崇九满是怀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中有人躲在树后大解,我看到他身上绑着尿布!咱 东北大老爷们儿,怎么会用那玩意?” 这说法,同那日赵二龙猜测果然吻合。雷崇九面露赞许,拍了拍那少年的肩头 称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赵二龙凑上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办,九哥?招惹上日本人,不是开玩笑的 ……” “怂了?”雷崇九故意激道。 赵二龙果然中招,怒喝道:“谁怂了?冤有头债有主!奶奶的日本狗日的,这 笔帐老子一定要跟他们算!” 昏睡了几日,胜男醒来时,后脑勺仍是隐隐作痛。她那可怜的后脖梗,接二连 三地遭到重袭,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地长在肩膀之上,真可算得上是个奇迹。她一直 站在雷崇九身边,默默聆听,听到这里,她突然发话道:“九哥,你能陪我下山走 一趟吗?” “干什么?” “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胜男答得干脆利落,雷崇九与赵二龙不禁面面相觑。见他面露迟疑,她叹息道 :“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都是一样。九哥,二当家,保重。”说着,她定然向 着山下走去。这次,雷崇九同赵二龙都没有再阻拦。 这样,也好,倒叫人心安了。她想。 走出去百十来步,忽闻身后马嘶阵阵。胜男惊奇地转身而望,却见雷崇九骑着 一匹黑马,又牵着一匹棕马匆匆而来,冲着她大喝道:“胜男,上马!” 她不禁喜极而泣,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接过缰绳一跃而上,两人一前一后,向 着县城飞驰而去。 严如芳见到胜男平安归来,身边还多了一个骁勇的汉子,当下吃惊不浅。她上 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胜男!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你有没有受伤?……” 胜男却挣脱她的手,厉声道:“严先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给那些孩子的香囊 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严如芳目光闪烁,默然不语。 胜男急道:“那群孩子都死啦!都是给日本人打死的!我被这位九哥所救,日 本人竟然放火烧山,企图烧死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日本人如此大动干戈? 我要知道真相!严先生,告诉我!” 严如芳缓缓道:“胜男,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安全。” “安全?”胜男大声质问道,“日本人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怎会轻易收手? 难道你想让那些孩子枉死吗?!” 雷崇九见状,将胜男一把推开,直接亮出枪顶住了严如芳的脑袋:“别他娘的 装深沉啦!你只消告诉老子日本人在找他妈什么东西,叫老子心里有数!如今老子 的营寨已被日本人烧光,你若不告诉老子,这笔帐,老子就算在你头上!” 听他口气,严如芳方知自己遇上了土匪。日本人的威胁尚属遥远,眼前的威胁 却是致命的。她想了想,这才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知道真相后,希望你 不要恨我。” 胜男心中一沉,与雷崇九对望一眼,定然道:“好!你说!” 严如芳叹了口,道:“胜男,日本人这次上山找的,正是你。” 胜男惊讶地张大了嘴,强忍住没有打断她的话。 “香囊里装的,是日本人研究生化武器的证据,里面有照片,有电影胶片,还 有鼠疫杆菌。这些证据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得来的,上级安排我们将证据安全送出, 以曝光日本人的罪恶行径。” 胜男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居然托付于几个女孩子 去完成?!” “我找她们,是因为,女学生不易招致敌人怀疑。更何况这个任务相当艰巨, 倘若装有鼠疫杆菌的玻璃瓶出现一丝破损,护送证据的人便会有感染鼠疫的可能。 这群女孩子,都是孤儿。就算她们不幸,也不会给家庭带来任何痛苦。”严如芳语 气平平,眼中却已泪光闪动。 胜男的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严先生果然考虑得周全!”她恨恨道,“你找 我来送这些孩子,只怕是因为知道我感染过鼠疫,体内已有抗体,就算万一病菌泄 露,我也可以接着完成任务吧!” 严如芳看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对。不光如此,因为你的存在,日本人很是 恐慌,他们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想破解你未死之谜,一来可以尽快提炼出抗体血 清,二来可以改进病菌的杀伤力。上级命令我们将你一同转移到安全地方。本打算 过了山海关,接应的同志便会连同你一道接走,想不到……” “为了曝光,牺牲这么多无辜的生命,值得吗?!”胜男紧咬嘴唇,努力不让 自己哭出声来。这个时候,她不想示弱。 “我认为值。” “你简直没人性!” 面对胜男的暴怒,严如芳仍然很是从容:“胜男,当一个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 中,毫无尊严毫无安全可言,区区民众,还能谈什么人性?这群孩子,就是太有人 性了,他们能理解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甘愿牺牲。虽然这次行动失败了,但她们 的牺牲仍然是有意义的。” 胜男流着泪轻轻摇头:“不,我看不出什么意义,我只看到,六个鲜活的生命 就这样没了……” “我不奢求你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完全任务。”严如芳顿了顿, 又道,“胜男,这不光是为了你看不到的意义,更是为了你自己。知道吗,洪宗泽 救出你后,也染上了鼠疫,还把这病传给了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已不在这个世 界上了!……” 犹如晴天霹雳凌空炸响,胜男身子一颤,摇摇晃晃,终是跌坐在地。巨大的悲 怆陡然间袭来,令她手足无措,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胜男!”雷崇九急忙蹲下,将她搀起。 她空洞着一双眼,灵魂仿佛已然飘向远方,追随着那早已逝去的亲人,无影无 踪。 只听到严如芳道:“胜男!只要我们抢先一步研制出抗鼠疫血清,就可以挽救 成千上万的人!洪大哥和辉仔泉下有知,亦会瞑目的!” 胜男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她只是喃喃地唤着:“哥哥……哥哥……”再也吐不 出第二个字来。 雷崇九心痛不已,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道:“胜男,哥哥在这里呢。我们 走,我们回家。”他哪里知道,“哥哥”这个称谓对胜男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 他永远都体会不到的真情。 乍听到“哥哥”的回应,胜男竟象着了魔般,听话地跟随着雷崇九而去。严如 芳急得追上来唤道:“胜男!你不想为洪大哥和辉仔报仇了吗?!” 胜男却置若罔闻。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宗泽正握着她的手,回头冲她淡淡一 笑:“胜男,我们回家吧。”他的怀中,景辉正咯咯笑着,不停地唤着她:“娘亲, 来呀,我们一起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