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相逢 印尼出产锡矿。大大小小的矿场散落在群岛之上,大多为荷兰人和英国人所开。 矿场环境非常艰苦,不但作业条件恶劣,生活条件亦极为简陋,矿工可谓九死一生。 一听说哪里又开了新矿,当地人闻风而逃,矿场主便骗来华工为其卖命。 宗泽每日跟随工友下井采矿,直至深夜才得出来,回到工棚,洗漱全免,躺下 就能睡着。几个月下来,他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人命。极度疲劳消磨了人的欲望, 却消不掉他找回胜男的决心。他一直都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尽管这机会看起来,是 如此渺茫。 这一日,适逢矿主爱德华先生的生辰。为了表示自己的仁慈,这一天矿工不但 提前结束工作,更为他们安排了“特别节目”。 这所谓的特别节目,其实就是嫖妓。矿上不时会安排妓女入场,为工人提供服 务,名为人性化,实为再次剥夺。这些妓寮本为矿主所有,每个月矿工花在她们身 上的大把银子,最后还是回到了矿主的腰包。 听闻有这等好事,工友们个个兴奋不已,取了钱银便匆匆忙忙赶去排队。 宗泽对此毫无兴趣。偌大个工棚只剩下他一个,更显凄清。他索性趁此机会出 去查探防卫漏洞。 经过妓寮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焦急地盯着房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下意思 轻握拳头掩住口鼻,低头从众人身后走过。就在这时,一名妓女推门送客,无意中 见到这个不排队的男人,她突然象被雷击中般,竟当场呆住。 “大伯!” 这声呼唤远远传来,宗泽没有停下脚步,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只见宗保媳妇张文惠正站在客房门前,向他张望。 “二嫂?!”宗泽吃惊不浅,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怎么会落 到如此境地!钱呢?那些钱呢?! 见自己没有认错人,张文惠发狂般向他跑来,却被赶来的打手拉了回去。那凄 厉的呼唤在夜空中回荡,如渴望还魂的鬼魅哀号。 宗泽见状,亦朝她奔去,上前几掌便将拉扯她的打手打翻在地。 更多的人涌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妓女也抢?” “着急也得排队呀,我们都等了老半天啦。” 工友们指指点点,纷纷埋怨。 工头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举起枪托便朝宗泽砸来。宗泽不想惹事,只得硬承 了这一下,当即被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工头厉声喝道:“谁在今天搞事,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就是跟爱德 华先生过不去!你,从今日开始,工钱减半!若还有谁再敢搞事,即刻拖出去,喂 野狗!” 众人急忙散了。几名打手将张文惠拉起,朝木房拖去。 “下一个是谁?”一打手高声吆喝。 一名工友正欲上前,却听到宗泽道:“我,我包她整夜。”说着,他已无事人 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打手喝道:“小子,包整夜很贵的!给不起钱,就别在这里瞎搅和!” 宗泽将这几月所得统统交出,昂然道:“够了吗?” 打手瞥了他一眼,道:“挨了打还要包整夜?不要命了?” 宗泽虎着脸,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那打手收了钱,不好再为难他,推开门放他进去,随即对其他人喝道:“去别 处排吧去别处排吧,这个疯子包整夜啦!走吧走吧走吧!” 其余工友抱怨无果,只能作罢。 宗泽进入房内,见到床上一片狼藉,心下酸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文惠难堪之极,急忙上前略略收拾了一番,这才倚着床边坐下,咬着嘴唇轻 声道:“大伯,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相公呢?” 宗泽含泪深吸一口气,道:“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想到之前在佛山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张文惠不禁又羞又悔,捂着脸道: “只怪相公不争气,劣性难改,来到这里不久,他便原形毕露,整日往赌馆烟馆里 泡,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他花的呀!我劝他他也不听,没过多久,那笔钱就被他败 光了。我劝他收手,他却一定要去赌馆翻本,结果欠了高利荣一身债。高利荣将我 捉去,逼他还钱,说如果他到期不还钱,就将我卖到妓院……相公只好借钱买了船 票回去,可没想到,我一直等到现在,他都没回来,而你却在这里……是不是相公 回去后根本没找你?还是他故意扔下我不管了……”她说得凄苦,不住地落泪。 宗泽更是悲愤难当。他递给她一条手帕,深深叹了口气,道:“宗保没有扔下 你不管。他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出事了。他找不到我,拿不到钱,便跑去找郁镇南 讹钱,结果,被郁镇南派人,杀了。” 张文惠惊呆了。她跪在宗泽面前,扑在他怀中大哭不止:“不,不会的,相公 不会死的!他不会那么蠢,好不容易逃走了,怎么会再去找郁镇南的?!” 宗泽的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却什么 都不能做!宗保,宗保他居然拿我同胜男的事向郁镇南讹钱……胜男被他害得生不 如死……我本来是带胜男一起来南洋的,想不到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郁镇南,还是 将她抢走了……” 两人相拥而泣,各自为着各自失去的爱人,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却又怕 哭声惊动了门外的打手,只能拼命压抑,唏嘘不已。 “大伯,我知道是我错……我不该将你同胜男的事告诉相公,不然他不会铤而 走险。他不去找郁镇南,就不会丧命……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带我走吧!我 一天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张文惠仰起头,脸上早已泪痕交纵,眼中的乞求让人 无法拒绝。 “二嫂!你暂且先忍耐些时吧,待我想办法脱身后,一定带你走!你起来先!” 明知这样说很残忍,他却不得不这样讲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时才 有逃脱的机会。 张文惠默默地流着泪,轻轻松开了紧抱着他胳膊的双手,绝望地垂下头去,低 声道:“我知道啦。大伯,谢谢你肯来见我。”说着,她缓缓起身,解开了自己的 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宗泽惊呼着,拉起被单将她包住。 张文惠满是凄楚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大伯,我没用,嫁到洪家这么多 年,也没能替洪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宗保就这么去了……今晚过后,你我还不 知何时才能重逢,就当我为洪家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二嫂……”宗泽抱住她,将她拥在怀中,痛哭不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胜男的苦心。她一定是看到宗保已不在人世,怕郁镇南赶尽杀绝,才会离开自己。 “你怎么这么傻……”他哽咽着,心中却在呼唤另一个名字,“胜男,你怎么这么 傻……” 哭过一阵,宗泽托起她的脸,用袖子拭去她的泪,柔声道:“二嫂,你是我洪 家的媳妇,就是我的亲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若将来再遇到好人家,我 一定同嫁妹妹一样,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张文惠感动不已,扑向他怀中恸哭不止。 宗泽压低声音忍住泪,接着又道:“我现在化名叫李泽,你千万不要泄露了我 的身份。郁镇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要是万一让他找到,就算我们逃得出这矿 场,也逃不出南洋。你记住了吗?” 张文惠点点头。 拂晓已至,门外打手开始敲门:“起来啦起来啦!要上工啦!折腾了一晚,还 没够啊?!” 张文惠不禁惊恐万状,死死捉住了他的衣裳,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嗫嚅着唤道 :“大伯……” 宗泽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走啦!你一定要多保重!信我!一定要信我!” 说着,他已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望着他那削瘦的背影,想着昨夜温暖的拥抱,张文惠心中涌起无限希望。她相 信,这个男人,一定能将她从这苦海中解救出来。因为,他是洪宗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