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 在省城的老巷子里,隐藏着许多老旧的房子。门前的三角梅,撒着阳光的院子, 懒懒地横在路上吃东西的小狗,呼呼大睡的懒猫,还有挂着笑脸的孩子,一切看来 是如此宁静与安详。 胜男坐在屋檐下,望着正在玩耍的儿子,默默地缝补着一件旧衣裳。刚刚咬断 手中的线,木栅门被人轻轻拉开,小儿子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颠着小脚一路小 跑着过去,欢喜地唤了声:“爹爹!” 郁镇南拄着拐杖迈进来,慌忙蹲下身将儿子拥在怀中。 “辉仔!看爹爹给你买了什么回来啦!”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波浪鼓,辉仔接过 来,挣脱他的怀抱,向着胜男跑去。 “娘亲,爹爹给我的!” 胜男微笑着道:“辉仔谢谢爹了吗?” 辉仔听话地扭过头,对着郁镇南细声细气地道:“谢谢爹爹。” 郁镇南亲昵地抚着他的脸,心痛地道:“爹跟儿子买东西,天经地意,用不着 道谢!” 胜男没有接话,淡淡应了声:“我去做饭了。”说着,起身放下手中的针线, 向厨房走去。 郁镇南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两年前的那场变故后,胜男带着他匆匆离开了小镇,打算往北走,到清远,或 者是韶关去。毕竟,在那里,远离肖司令的驻防,他们会安全得多。 但郁镇南却执意要返回广州。原来,他一早知道西洋大夫有办法能为他接上一 条假腿,这样,他借助一根拐杖便可自己行走,不用整日坐在轮椅上。胜男已有了 身孕,他是孩子的父亲,就算豁出性命,他都要保全母子二人的平安。更何况,所 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省城巷多人杂,姓肖的未必想得到他竟会有 胆子回到他眼皮子底下。 好在认识胜男的人并不多,他叫胜男买了一副墨镜,换掉了他的眼罩,象一个 普通的病人一样,在医院堂而皇之地排队,挂号,入院,手术。一切都进行的非常 顺利。他不但接上了一只假腿,还装上了一只假眼。他将墨镜换成了一副黑色宽边 的平光眼镜,一眼望过去,倒也看不出他的左眼有问题。 他遂找了一处老巷,租了这间小宅院,打算从此安心住下,全心全意去迎接这 个新生命的到来。 孩子是在医院出世的。当日,他守在产房外,听到胜男痛苦的低吟,泪水不禁 滚滚而下。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如坐针毡。他死死盯着大门,生怕医生 会出来问他,是保母亲,还是保孩子。所幸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胜男被推出来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她的笑容。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 看他,疲惫地笑道:“镇南,你有儿子啦。” 这是他久违了的笑容。这一刻,令他仿佛回到当年那个雨天,从汽车中款款而 下,却蓦然看到那个站在屋檐下避雨的小姑娘,正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双清澈 明亮的眸子向他投来温暖的笑意。这温暖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宗保的出现,之前的 一切便如梦幻泡影般消散,了无痕迹。而今,这温暖又重新在他心头燃起。想他戎 马一生,遭此惨败,居然能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得来这第一个儿子,他竟抑制不住内 心的激动,上前伏在胜男怀中,同他的儿子一道嚎啕大哭。 孩子的出世,给这个家带来了新的希望。郁镇南似变了一个人,凡事亲历亲为, 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胜男母子,唯恐怠慢了他们;虽然辛苦,他却从未抱怨过半分。 胜男到底年轻,恢复得很快,奶水又充盈,儿子养得白白胖胖,令人爱不释手。 郁镇南给儿子起名叫景辉,都是希望他将来能做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看着胜男一天天开朗起来,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同她再在一起。 孩子满百日那晚,他试探地将她抱住。这是自他受伤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 单独相处。她没有拒绝,他几乎欣喜若狂。 那晚,烛光摇曳,如同重温洞房花烛之夜,他将心爱的女人从头到脚吻了个遍, 小心翼翼地进入她,温柔地动作着,亲吻着,恨不能将自己融进她体内,与她合为 一体方才罢休。胜男在他身下,脉脉望着他,将手伸进他的头发轻轻抚摸,好似全 然忘掉了一切。她的娇喘令他兴奋,兴奋到几欲窒息。他的女人,真的已经回来了 吗! 厨房传来阵阵焦糊。郁镇南拍拍儿子的脑袋,向着妻子走了过去。刚进厨房, 便看到胜男正手忙脚乱地在洗锅,旁边的盘子里,盛着一堆烧糊了的排骨。 看到他,胜男急忙垂下头去,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她低声道: “这里烟大,你出去吧。菜好了我叫你。” 郁镇南默默垂首,半倚在大门上,长长叹了口气,突然道:“胜男,他回来了。” 胜男身子微微颤栗着,却仍是一声不吭。灶台上传来锅铲与铁锅间的碰撞声, 铿锵作响。 郁镇南犹豫半晌,似下定决心般定然道:“你去找他吧。我不拦你。除了辉仔, 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带走。辉仔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他管别的男人叫爹。”说着, 他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胜男带着哭腔的质问: “你什么意思?!” 郁镇南不想吵架,略略回头,道:“我明白,勉强留你在身边,对大家都无益 处。不如成全了你们,大家心安。你放心,如果你想辉仔,想回来看他,我也不会 拦你。”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胜男一如既往地喂着儿子,哄着他,催着他,泪水却止不住地 往下淌。郁镇南看在眼中,哽咽无语,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躲进了内屋。 天真的孩子,并没有发现父母的异样,自顾自地同母亲说着,闹着,还好奇地 接住凝在母亲腮边的泪水,咯咯笑。 宁静的夏夜,偶有小虫在浅吟轻唱。树枝在微风中轻晃,树影摇曳,印在窗帘 上,晃乱了人的眼,亦晃乱了人的心。 郁镇南拖着假腿,艰难地在门外徘徊。胜男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说,这让他很 是惶恐,猜不透她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真的会走吗?会吗…… 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郁镇南急忙抬头,正迎上妻子的目光。胜男面无表情地 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向了厨房。他慌忙追了过去。 炉上放了一壶水,正呼哧呼哧冒着热气。胜男拎起水壶,灌进茶壶中,自己给 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在沸水中旋转,翻腾,沉沦,淡淡茶香四溢,再看捧着茶杯 的那双手,郁镇南心中一动,整个人已然呆住。 胜男左手无名指上,正戴着成亲当日他送给她的金戒指。他说,西洋人认为左 手的无名指连着心脏,所以将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就是绑住了她的心;从此 以后,心心相印,永不分离。那晚过后,她嫌这婚戒戴着碍事,将它取下小心收藏 好,他只是笑笑,没有强求,却不想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今时今刻,她竟然还 能将这枚戒指找到,郑重其事地戴上。 这无声的宣言,胜过千言万语。不用再解释什么,不必再怀疑什么,郁镇南扔 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拉起拥在怀中,捧起她的脸,将她深深吻 住。 “胜男!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不会再说那样的浑话了……不管外面发生什 么,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从此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好不好……” 胜男的泪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抱着他,心中却在向宗泽诀别:“哥哥,我如今 已为郁镇南生下了孩儿,我已没有脸面再见你啦……你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