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艳站在洗脸池旁边,看女人们一个个过来抽取卫生纸。是卷筒纸,一根锃亮 的细铁管当中穿了,两头固定在架子上,拎住纸的头上部分往后拖,一边拖一边卷, 大多是以自己的手为圆轴。那些十八九岁的女服务员,嘻嘻哈哈地奔进来,杨艳冷 眼看着,看她们一圈又一圈地卷,几个人卷了大半筒。进去不到半分钟就出来,她 知道是小解,揶揄一句,拉肚子啊。一次有个女人———大堂领班,骂道,你扫你 的厕所,管人家草纸用多用少,无聊不无聊。杨艳拿出厕所保洁工须知,上面一条 写着,必须在值班时管理好有关厕所用具,包括卫生纸、洗手液、小毛巾,等等。 女人说我大便,肚子不舒服,就是要用这么多。周围已站了不少人,大堂领班有些 情怯,在厕所里跟临时工大吵,还吵到草纸、大便。杨艳不慌不忙,你说你是大便 是吗,好,抽水马桶旁边的垃圾箱还没有倒过,我现在就去拿过来,最上面的草纸 一张张翻开,看看是不是大便。女人仓皇而逃。 宾馆规定,每天卫生纸的用量不得超过十卷,实际上她最多用八卷,一卷上交, 还有一卷带回家,一个月就是三十卷。杨艳的原则是,好处要拿,但必须心安理得。 她帮宾馆省了一卷,自己再拿一卷,合情合理。一卷卫生纸一块多,家里一个月要 用十卷,这样就能省十几二十块钱。剩下的,给小弟一点,吴大发的姐姐一点,要 好的小姐妹再送一点。最近家里的用量比以前大了,往往要用十七八卷,这主要是 吴大发的原因,他有鼻炎,老是擤鼻涕,以前是拿那种黄黄的,一块钱三刀的蹩脚 草纸擤,现在改用她拿回来的卷筒纸。他说:家里放了那么多用不掉,会发霉的。 她道:你用就用吧,干嘛说的好像怕发霉才用似的。其实她老早就让他改用这种纸 了,那种草纸又黄又硬,擤完后鼻子就像被人打了一拳,红得发紫。吴茜今年十六 岁了,杨艳让她不要去外面买那种小包餐巾纸,一包要一块钱,改用拿回来的卫生 纸,反正质地都一样。吴茜说总不能让我上学带一大筒卷筒纸去吧。不要紧的,她 说,上面有齿轮,我帮你一小张一小张裁开,装在塑料袋里,不是一样嘛。吴茜不 肯,她去找吴大发。不是我小气,杨艳道,有些地方该省就得省。吴大发说算了, 让隔壁邻居听见了,嘀嘀咕咕,多没意思。杨艳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虐待 她,怕什么。吴大发说这样吧,以后我擤鼻涕还是用草纸,省下来给小囡买餐巾纸, 她姑娘家要面子,带卷筒纸去上学是不太好看。杨艳说你什么意思,这样一做,人 家更要说,爷是亲爷,娘是晚娘了,你敢用草纸擤鼻涕,我一生一世不睬你。 杨艳的父亲是郊县的一个中学老师,母亲很早就当了专职主妇。她四五岁时, 到家门口那条小河浜里去玩水,站在河边,颤颤悠悠地脱得只剩一条小三角裤,“ 扑通”一声,小身体就这么跳进河里去了。虽然不会游泳,水对于她却有一种亲和 力,她不慌不忙地浮在水上。父亲在旁边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她到底还是呛了几口 水,有人把她抱了上来。问她怕不怕,她说,怕个屁。稚嫩的口音吐着脏话,每个 人都觉得有趣。现在想来,杨艳觉得自己本来是有条件成为一个淑女的,因为父亲 是那么的温文有礼,母亲又是多么贤惠的女人。一个家庭,男人是教书先生,女人 在家相夫教子,旁人看来是最传统的高尚人家,再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儿,便近 乎完美了。父亲很早就发现,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与杨家每个人都迥然不同的气质, 有点凶,不肯吃亏,但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粗野,用上海话讲就是结棍。她刚上 小学时跟同学吵架,得理不饶人,一张小嘴灵活无比地翻动着,势不可挡。家长来 告状,你们家女儿不要太厉害噢,简直就是个人精。父亲赔礼道歉,等人走了,骂 杨艳几句,要注意搞好同学关系,这影响到你将来的待人处世,精要精在骨子里, 表面上不要太张狂。父亲小心翼翼地,甚至是有些纵容地呵护着杨艳的“结棍”, 他总觉得,杨家的才气,再有她独特的个性,这个小姑娘将来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 人。 杨艳就是在这种教育方针下长大的。她越来越精,不是杨爸爸想要的那种与众 不同的能干,而是小市民般的精刮,她也更凶了,比起小时候,反而不是那么讲道 理,脸孔说板就板,即使自己理亏,也要争个你死我活。最麻烦的是,她的学习差 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小学就留了两级,勉强进了中学,门门开红灯。到了这个局 面,父亲惊恐了,但已太晚。终于,杨艳初三时,跟着一个男生到外面过了一夜, 被开除了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