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失望之余,对女儿更生出一股厌恶。他对杨艳说,我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 女儿。她出去找工作,清晨扫马路,白天捡垃圾,晚上到卡拉OK当女招待,因为年 轻,也为了跟父母赌气,并不觉得辛苦反而感到挺有趣。她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扫马 路,特意把口罩拿下来,让左邻右舍看个够。她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这里露一块 肉,那里露点大腿,在人最多的时候走进走出,让父亲难堪。那时候她十七八岁, 正是最任性的年纪。过了两三年,成熟了些,意识到终究不能这样生活,便用打工 攒下的钱去读夜校,读了几个月又搁下了,这一搁就再也没有拿起过书本,她实在 不是读书的料。有人劝她到卡拉OK当陪唱女。那时卡拉OK刚刚流行,价钱很贵,小 老百姓一般是不会去的,KTV 包房,男男女女在一起唱唱叫叫,不知为什么歌声一 通过话筒,放出来就跟音乐声混在一起,和磁带感觉差不多,觉得它很神秘,又有 些鄙夷,认为这终究不会是什么正经地方。杨艳做过女招待,熟悉里面的情况,陪 唱按小时收费,有时还会有小费。她歌唱得并不好,但没关系,那种场合下,客人 们要的是气氛,只要会闹,让他们开心就行。面试最后,经理问,你是不是放得开。 她二话不说解开大衣钮扣,露出里面的迷你裙和几乎全透明的白衬衫。不久借 了一套房子,从家里搬出去住。她不怕被别人指着骂,反正名声早就臭了,已经没 办法补救的事,不值得再去伤脑筋。她把精力花在了将来的日子上,赚钱。走进KTV , 音响一炸,神经就随之麻木,客人高兴起来,摸一下搂一下,无所谓,她坐在客人 腿上,直着嗓子唱情歌,唱着唱着就抱到一块儿去了,碰到实在太过分的,就灌酒, 客人醉了,她也装醉,醉得只会傻笑。这样干了几年,她便有了一笔不错的积蓄。 每天应酬形形色色的人,这种卖笑生涯让她变得世故,她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 娘了,那种青涩果子不懂事,只知道憋口气的时代不存在了,她平静地回顾过去。 杨艳觉得,父亲太高估了她,对雕刻家来说,如果是一块璞玉,雕坏了当然可惜, 但她不过是一段烂木头,一段雕跟不雕都差不多的烂木头。杨艳已经学会朴素地考 虑问题,她想,那些来KTV 唱歌的人,她尚且要奉迎着他们,哄他们高兴,更何况 是自己的父亲。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内疚,为过去的任性感到惭愧,说到底父 亲是个文弱书生,她决定要保护父亲,保护这个家。 她挑了一个星期天,换上一套端庄的女式西服,头发烫直,松松地扎了个马尾, 很干净利落的样子。到药店给母亲买了当归、阿胶,给父亲买了一瓶十全大补酒, 在自由市场买了草鸡和鱼,再称了点水果,大包小包地来到家中。她有一、两年没 回来了,见了邻居满脸堆笑,阿婆、阿爷、伯伯、爷叔地叫起来,从包里拿出大袋 的零食分给院子里跳橡皮筋、打弹子的小孩,这些孩子多半对她没什么印象,吃了 糖果和巧克力,便叫了声阿姨。大人们原本是不愿搭理她的,但自家的小孩嘴里含 着她的东西,无论如何要打个招呼。有些年轻识货的人看出她身上的衣服质地不一 般,做工地道,像是进口货,她的皮鞋擦得很亮,小小的高跟尖头皮鞋,后跟没有 磨损过,鼻子尖还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一般人涂的花露水。这个时代人 的想法已有了改变,他们不再崇拜老师,对他们来说,高尚的职业如果没有钱,那 是既可笑又可悲的事。因为这个,杨家的地位在镇上一落千丈,他们看到杨艳的母 亲每次买菜,篮子里的荤菜只是稍稍点缀一下,买鱼不买大的,买那种喂猫吃的小 毛毛鱼,拿回家清洗肚肠就要半天,吃到嘴里两条也塞不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有钱,谁没钱,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杨艳,很显然,是有点立升的,这使 得那些了解她过去的邻居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丰富起来,这个拉三,好像混得 不错。杨艳都看在眼里。她今天是花了一番心思打扮的,不能太张扬,怕父亲生气, 但简洁不是寒酸,西服、皮鞋、香水是特意买的,就是要带点衣锦还乡的味道。有 好事的人叫了声:杨家阿爸,杨家姆妈,你们女儿回来哉。杨艳的母亲奔出来,腰 上系着油腻腻的围裙,两只手因为洗大肠而油得发亮,往围裙上擦,擦了半天擦不 干净。杨艳甜甜地叫声“妈妈”,杨妈妈两年不曾听她叫过,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下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