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告诉杨艳客堂间里有客人,是杨晨的班主任。她走进去打了招呼。这个老 师是以前也教过她的,父亲没理她,做出漠然的表情,过了头,倒显得不自然,急 于将谈话继续,却忘了话题,幸亏班主任提醒了,咳嗽一声说下去。介长介大的人, 也不怕难为情,父亲骂道。杨晨比杨艳小七岁,身材是大人模样了,脸还是一张娃 娃脸。桌上放着几张试卷,离得太远,只觉得上面乱七八糟都是大叉。两个五十多 岁的男人忧心忡忡地谈了很久,杨艳满脸虔诚地听着,恰到好处地插上两句:读书 是惟一的出路,真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比那种有权有势的,只有靠真 本事才行,弟弟,再苦上一年半载,考个大学,学费姐姐出。道理小儿科,但说得 简单诚恳。末了,又拿出一条“上海”,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班主任,您过去也教 过我,是我的恩师,上了班总要意思意思,我弟弟还不懂事,请您多管教。老师感 动之余,第二天在课堂上便叹道:我说啊,良心好的倒是那些差生,一直都还惦记 着老师,当年一些成绩好的同学,现在有了点出息,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路上碰 到老师就像陌生人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叫人心寒。送走班主任,杨艳杀鸡杀鱼, 拿出看家本领,做了一桌子的菜。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杨晨塞得满嘴是菜,父 亲骂道,吃,你就知道吃。把刚才的话又搬了出来,从考大学谈到找工作,又谈到 将来做人,絮絮叨叨地翻来覆去,虽然糟塌了小弟的好胃口,总算也打破了沉默。 杨艳倒了半杯补酒,送到父亲面前,脸上带点贼忒兮兮的笑,羞答答,傻乎乎, 嗲叽叽。爸爸,呶,吃老酒,味道老好的,补的。父亲不吭声。他是真的想过不要 这个女儿的,甚至有一段时期,他确实有些淡漠了,但女儿毕竟是女儿,她乖巧地 讨好他,这憨憨的模样,不禁让他想起她小时候。他故意找茬,是不是学会抽烟了, 要不然包里怎么有烟。天地良心,她叫起来,我是专门给你买的。她凑到父亲跟前, 张开嘴巴,露出牙齿。你看,抽烟牙齿会这么白吗,皮肤会这么好吗,女人抽烟老 得很快的。浪费钱,父亲不屑,我买点烟叶,自己卷一卷,便宜。她笑:你在家里 卷好了,总不能在课堂上也卷吧,你抽,抽完了我再买。杨晨插嘴道:爸,将来我 也给你买,买红中华。父亲嗓门又大了,你少废话,把书读好再说。他问杨艳现在 做什么工作,杨艳说在市中心一家小公司里当打杂的,就是帮别人递递文件、泡泡 开水什么的。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挑剔道,怎么穿的这么老气。她笑道,二十 六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姑娘,不能再穿红着绿了。朋友有了吗?母亲问她。没有, 谈过一个,后来吹了。二十六岁了,不小了,父亲感慨,我和你妈也老了。他端详 着杨艳。他很久都没有这么仔细地注视过女儿了,她比以前漂亮了,这漂亮不是那 种丽质天生的娇艳,而是姣好的五官中透着沧桑,是被生活熏陶出的一种美,有些 无奈,有些俗气,又有几分憔悴,美得让人一时之间琢磨不透,这张脸既成熟又幼 稚,似真诚又似狡黠。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在父亲眼前飞快地浮现,又飞快地隐 去,他想重新拾起一些片断,怎么也跟不上。女儿长大了,成熟了,已经不是小孩 子了。不管过去如何,不论谁对谁错,他没有精力去理会了,内心深处,他怕她再 次一去不回。许久,他对杨艳道:搬回来住吧。 杨艳私下里问母亲,父亲的脸色总是黄黄的,是不是有病。母亲说他常常肝疼。 杨艳硬拖着父亲到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证实是肝癌晚期。父亲走的那天,脸色 出奇的好,母亲在家里熬汤,杨晨在上课,只有杨艳一人陪在身边。他拉着杨艳的 手,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杨艳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很久以前做过一个 梦,梦到如来佛送来一只小老鼠,因为它偷了佛前的灯油,要贬到人世间。杨艳笑 他《西游记》看多了,连做梦都做这样的。父亲接着说: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吧,不 知为什么,这个梦记得特别清楚,连梦里如来佛的脸都非常清楚,后来结了婚,有 了你。 我忽然一下子想到,你不就是属老鼠的嘛。父亲讲到这里,有些兴奋,咳嗽起 来。 她轻轻拍他的背,手碰到的地方都是骨头,没有肉,忽的意识到这瘦骨嶙峋的 背脊是何等的陌生,以前竟从未触及过,二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在父亲咳嗽的时 候,拍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