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亲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就认为,你是如来佛专门送给我的,是天赐的, 如来佛身边的老鼠也是神仙嘛,对吧?你看,你从小就好动骨碌碌,又贪吃,门槛 精,是不是像透了一只老鼠?父亲得意地笑起来,眼神稍稍停滞了一下,像是在回 忆过去,带着些迷茫,渐渐地,笑意黯淡下去。他拍拍杨艳的手背,你有没有觉得, 从小到大,我对你除了宠爱之外,还有一点点敬畏?她摇摇头。是真的,父亲道, 就是因为这,我把你身上的缺点也看成了优点,如果我不做那个梦,好好教育你, 也许你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他叹了口气,道,你很聪明,比你弟弟聪明多了。杨艳 这才发觉,父亲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她、重视她。她望着手里枯瘦的手,想起很小的 时候,父亲骑一辆旧自行车来回两个钟头去夜校上课,只为了赚那少得可怜的几元 钱,回来时还不忘给她带一块鸡蛋糕,或是两包盐金枣,用这只手托着,虔诚地送 到她面前;再大一点,她上学了,是父亲每天用这只手搀着她,小心翼翼地带她过 马路,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她快要进教室了,一回头,父亲还在校门口朝她挥手; 她长大了,这双手却日益干瘪苍老,是岁月的侵蚀,还有生活的压力,杨艳觉得, 是自己让这双手过早地衰老了。乖一点,不要再玷污我心中那只小老鼠了。说这话 的时候,父亲慢慢闭上眼睛,像在梦呓。她应该是有些预感的,发誓似地说:爸, 你放心。这时,窗外下起雨来,像是要带走人世间的一切烦嚣。走出病房,她轻轻 地带上门,临走前看了一眼父亲,他睡得很安详。 父亲死后不久,杨晨高考,比分数线低了两分。一所大学允许他当走读生,但 每年的学费翻倍。杨艳替他做了决定,当然读,学费我出,不管怎么样也要捞个大 学文凭。她辞去卡拉OK的工作,这时找工作比起前几年来又更难了,外地人和上海 人一起抢饭碗,她好不容易争取到在一家宾馆当厕所保洁工,每月五百元,一周工 作六天。杨晨的学费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靠她的工资和母亲的退休金勉强度日。 她整天与厕所马桶打交道,穿着皱七皱八的衣服,脚上不是解放鞋,就是布鞋, 香水当然是不涂的,身上的臭气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邻居们又看不起她了,经过她 的身边还要捏起鼻子。杨艳当着这些人的面,大声对弟弟道,争口气,杨家的希望 就在你身上了,知道吗?杨晨抱怨大学食堂里饭菜不好,母亲便买那种带皮的五花 肉,做成红烧肉给他带到学校里去,杨艳一把夺下,问,你知道妈在家吃什么吗, 一根萝卜干吃一碗饭,你好意思啊?她在宾馆里跟厨师打情骂俏,被他们嘴巴上吃 吃豆腐,占点便宜,彼此便混熟了。以后隔三岔五的,他们把酒席上剩下的菜,挑 干净的打包给她,她带回家重新烧过,给杨晨带菜。卡拉OK的老板来找过她,希望 她考虑回去工作,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记得父亲临死前的话。她咬牙死撑着这 个家,转眼4 年过去了,杨晨快毕业了,她也30岁了。有人帮她介绍对象,叫吴大 发,是一家航空公司的搬运工小头目,40多岁,前妻死了,有一个女儿。母亲说, 太老了,又有小孩,找个年轻点的吧。杨艳说,年轻又不能当饭吃,吴大发工作稳 定,人又老实,不错啊。她对母亲道,像我这样条件的人,要求不能太高,他有女 儿,没关系,大不了我不生好了。 就这样,杨艳成了吴大发的妻子,吴茜的后妈。 杨艳下了班,跟相熟的人打个招呼,溜到一间空客房洗了个澡。洗完,头发吹 干,换上一套新买的衣服,打开房门,看四下里没人,飞快地跑出来。从宾馆到家 不太远,公交车两站,一般她都是走路回家,差不多20分钟。今天很顺利,她只等 了一会儿,就来了一辆空调车。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她挑了个靠近车门的位子,从 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给售票员,把车票小心翼翼地藏好,吴大发有时候做大晚班, 车票规定是可以报销的。到站下了车,她在熟食店买了点牛肉和墨鱼大烤,老板娘 冲她笑:怎么今天不买猪耳朵了,你们吴大发不是最爱吃猪头肉嘛。杨艳告诉她: 女儿考上重点高中,庆祝庆祝,猪头肉是打不倒的,家里河鳗甲鱼也老早买好了。 哟,你对这小姑娘老好的,像亲生的一样。那有什么办法,杨艳笑笑,女儿不 是亲生的,老公总归是自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