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吴大发是在下班的路上昏倒的,头重重地撞在电线杆上。医生向杨艳阐述诊状 时,幽默地说:港台电视剧里经常有的,就是植物人,什么时候会醒我们也说不准, 听天由命吧。病房里,吴大发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输液管里葡萄糖一滴一 滴地滴着,杨艳陪在他旁边整整一夜,眼睛没有闭过。她看着他,只觉得一片茫然。 吴大发的大脑是僵硬的,而她转得飞快,是医院的酒精味,还有药味,让她陡 然间变得清醒。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将来,将来怎么办?吴大发的父母在一旁哭得死 去活来,先是嚎啕大哭,渐渐变成了抽泣。她想大叫一声:哭什么,他又没死!话 到嘴边变成了不温不火的一句:别伤心了,说不定过两天就醒了。吴大发的母亲问 她:你明知他感冒了,为什么还让他去上班?老太太已稳住了情绪,接下来就是痛 定思痛的时候了。这伤人的话,是要命的,把人往死里整,让别人难过,好像自己 心里就会好受些似的。杨艳不说话,婆婆认为触到了她的痛处,便又说了下去,相 干的,不相干的,平时积攒下的怨气,一点一点,新仇加上旧恨,此刻一古脑全倒 了出来,说着说着,想到不管怎样,儿子也已经出事了,便又悲从中来,叫一声“ 儿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杨艳不说话,是因为根本没在听她说,等她哭够了, 递给她一块手帕,道:你们回去吧,这儿有我。 杨艳拿着长长的账单去找吴大发单位。她说:又是住院费,又是诊疗费,还有 乱七八糟这个费那个费,我们实在是付不起的,请领导帮帮忙,多报一点算一点。 劳资科的同志回答得很爽气:不是我们不肯帮忙,你老公是劳务工,按规定就 只能这样,再说现在医保改革,单位只负责把个人的账户送上去,其他都跟我们没 关系了。你老公运气也差,昏倒在马路上,要是昏在机场里,不就算工伤了嘛。杨 艳忙道:那就请帮帮忙,算他工伤好吗?那人笑起来:阿嫂,这不能瞎来的,航空 公司有指标,工伤每年每千人不得超过一人,我们地面服务部总共只有五百多个人, 算他工伤,我们这么多人的年终奖都要完蛋哉。一个月后,单位里把吴大发给除名 了。 因为是劳务工,手续很简单,几个公章一盖,再本人签名,杨艳拿出吴大发的 图章,在解除合同书上盖了章。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条条款款杨艳都看过了,是 这样没错。到手三千元钱,这是航空公司最后的一点人情,也是绝情的。杨艳算了 算,家里的几万元钱积蓄已用得差不多了,如果不包括房子,那她就是一个不折不 扣的穷光蛋,跟嫁给吴大发之前差不多。她感觉好像兜了一个大圈,结果又回到原 地。 到了这一步,杨艳反而平静了。她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后去医院,再回家买菜 烧饭,整理房间。吴茜有时候也会去医院看爸爸,杨艳跟她说,你去了也没用,还 不如在家看书。吴茜道:医生说多陪陪他,他会醒得快一点。杨艳道:那随便你。 吴大发出事后,两人的话一下子少了许多。除非是必需的话,那些可有可无的 聊天、开玩笑,都是要好心情做底的,吴茜是伤心,杨艳则又多了些操心,勉强撑 着。一天,吴春花陪杨艳去找了住院部主任,谈妥了有关吴大发出院的事,以及一 些医疗设备的借出费用和手续,等一切搞定之后,已是下午四点了。杨艳从皮夹子 里拿出三张一百元递给她,她眼一瞪:这是做啥?杨艳道:阿姐,你去求人,肯定 也要花钱的。正推让着,有人进来,杨艳便飞快地把钱塞在她口袋里。走出来发觉 背包没拿,只好又进去,在门口听见吴春花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了省钞票,要紧把 我弟弟接回家去,不管他死活了,没良心的坏女人!旁边人叹道,看不出她是这样 的人,扫厕所的,脑子比马桶还脏。杨艳站了一会儿,敲门进去,微笑道:我的包 忘拿了。 吴茜一声不吭,看杨艳在床边搭架子,把葡萄糖和输液管装好,针头插入吴大 发的手背。半晌,她道:这样可以省好多钱吧。杨艳看她一眼,问:你跟姑姑打过 电话了?吴茜道:是她打过来的,让我们后天到爷爷家去吃饭,庆祝秋秋数学竞赛 得了一等奖。吴茜要帮忙,被她推开:去做功课吧。吴茜犹豫着,问:这样接回来, 好吗?杨艳头也不抬,把吴大发翻了个身,问:什么意思。我是说,医院里有医生 护士,也许对爸爸的病会更好些。杨艳哼了一声:病,什么病,在医院里也是端屎 端尿擦屁股,这点我不会做?你知道住院一天要多少钱,有些人嘴上讲得好听,怎 么不见她拿一毛钱出来?我还想轻松点呢,最好是请个二十四小时看护,我乐得屁 事不管,钱呢,谁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