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顺也没再打过他的电话,其实在飞机上她是思考了很久要怎么打电话给他, 她都不知道有一天居然还要为给程敬南打电话而处心积虑找借口,想了半天没想出 来,烦了,恶向胆边生干脆就大声叫他来接机,可惜第二天为了掩饰头一天的心虚, 又继续叫他来接她上班,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脸红。 她打定主意,下次要等程敬南先打电话给她。而且最近她也忙,女版有另一个 大人物要采访,林顺自告奋勇,因为采访的对象——中院的季院长,季丹眉,贝贝 的妈妈。 林顺拍照片的时候总是止不住的想贝贝到底和她妈妈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那么 恨她妈妈,从前她妈妈每次开车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贝贝总是把所有的东 西扔到她妈妈身上。有时候林顺火气也很大,她指着贝贝骂:“你臭脾气那是你自 己的事,阿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你,你就这么不知道好歹?她可是你妈妈!” 贝贝听林顺这么说连姐妹都可以不认,后来林顺也不大敢帮她妈妈说话。 采访完,季院长的秘书追出来说:“林小姐,请等一等。” 原来贝贝打算留在云南那个小县城不回来了,那天季丹眉听秘书说起这事还特 意关照过下属部门,结果贝贝专门打电话把她骂了好大一通说:“我的事不关你的 事,不用你管,以后。”季丹眉叹气,她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再取得贝贝的原谅了吧! 可是让她留在那个小县城里,又能怎么办呢。 林顺回N 市在车上打电话给老妈说起这事。 顺妈比林顺更早一步知道这个消息,就是前几天黄医生打电话给他的,黄医生 是N 市有名的妇科专家,顺妈当年的同窗,她特意给贝贝找的指导专家,黄医生见 过贝贝也十分器重她。这次响应政府卫生部门抽调几个医生参加去云南考查的队伍, 本也是想着贝贝年轻,历练历练也好,方便以后提拔,谁知考查结束回来的上级领 导说为了响应卫生部门的号召贝贝不回来了。黄医生托朋友打听才明白根本就是颜 贝贝主动请缨,黄医生不明白,苦口婆心的再三劝导未果这才记起林顺的妈妈。顺 妈妈早打过电话联系贝贝,见贝贝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只跟林顺叮嘱道能劝则 劝,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林顺经历过最近这一段事也成长了不少,可是这是贝贝啊,跟她好得一个人似 的贝贝,她接老妈的电话还在得意的想,不强求她就不信贝贝会舍得她,所以她还 真没把这事当回事。 她慢腾腾的上楼,还想着贝贝的事,一边腾出一只手找钥匙,到了门口才发现 门是开着的,她狐疑的轻轻推开门,看见贝贝在杂物间的门口收拾东西,她眼睛一 亮:“贝贝,你回来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贝贝了,上次在医院通电话,贝贝从同学那里得知了她 “血流成河”的那个版本的住院经过,在电话那头激动得恨不得操刀把扬凡给阉了, 林顺费了姥姥劲儿才安抚住贝贝狂躁的心。后来贝贝还是说,不成,人命关天我得 回来看看你,我去跟我们领导请假。林顺说真没事,我只是没有力气打电话不然也 到不了那一步。贝贝又激动起来说,没有力气打电话,你早干嘛去了?少不了的是 一顿数落。 然而等了几天却也没见贝贝回来,打她电话也很少接,接了又是闪烁其词敷衍 着,林顺以为是贝贝不方便请假又不好意思跟她说,她便也没有往心里去,更加没 有打电话过去催,有时候又是因为贝贝那边的信号不好,就这样一直也没再联系。 乍一看见贝贝,林顺是惊喜的,其实生病的时候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用回来不用 回来,但她也是想见贝贝的,这个在过去四年里每次她生病感冒都在她身边的好朋 友,在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有多么需要她只有林顺自己心里明白。 贝贝却是淡淡的,话语里也是懒懒的,手下却不停,忙活着将自己的东西装箱。 林顺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她一把夺过贝贝手上的东西把她拽到客厅往沙发上按, 有点气愤:“贝贝,你还真打算留在那里啊?” 贝贝坐着,看着面前的茶几说:“嗯,确定了。” 那茶几上头有大朵大朵的牡丹印花,桌脚有优美的曲线和花纹,精致又典雅的 黑白搭配,当初她们刚搬出来去宜家挑选家具,第一眼她俩就跟这茶几干上了,但 嫌太贵,她们只好隔三差五的来盘旋一阵子,好容易等到过节打折,因为是打折商 场不提供搬运,她们还是欢天喜地的找人把茶几给搬回家。 搬运工嫌弃这茶几不俗不雅不中不西,只有林顺庆幸真是难得贝贝跟她眼光一 致。贝贝想,现在看来还是不能太一致了,眼光太一致有时候也不好!就比如现在 一个茶几总有一天她们有个人要离开,可她们两个人都喜欢,那么怎么分呢? 林顺看贝贝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是恼火又是烦躁,这事贝贝都没给她提过,匆 匆忙忙的回来,倒好,直接把行礼给收拾上了,她气呼呼的一屁股在贝贝身边坐下 说:“贝贝,你想想清楚,就这么过去你的将来你还要不要了?那里条件那么差, 你一签那么长的时间,这可签的是你的青春年华啊,你这辈子最好的青春年华。” 贝贝说:“我知道,我就是想为那里做点事而已。” 林顺双手交叠在膝上,却还是有点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跟贝贝说什么好,她根 本就不把这事当事看,可是现在贝贝这样的表现看来是当真的了,她一点准备也没 有当然心烦意乱。 难道用她的父母来说服她,好像不行,贝贝跟她家里人……那……忽然林顺仿 佛记起什么,她说:“贝贝,那吴晓光呢,你就打算这样放弃他拉?” 贝贝猛地一抬头,警示的看了林顺一眼,站起来绕过林顺径直去收拾东西,她 弓着背手脚不停:“林顺,吴晓光从来不是我的,他跟我没关系,谁爱抓住他谁抓 呗,家里那么有钱人也老实温厚,想抓住的人多得是,这还轮不上我呢!” 林顺眉毛一皱:“贝贝,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贝贝也不客气:“什么话,人话,听不懂么?” 这一句噎得林顺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本就有火,又是好意为了贝贝着想,这样 一来就更气:“颜贝贝,你把话说清楚。” 贝贝把箱子盖用力一按,落锁,脸都没抬说:“还用得着说吗,心里有数就成。” 说着提了箱子朝玄关处走,林顺站着不动,贝贝挑了挑眉毛说:“让开!” 林顺依旧不动,贝贝便用力地撞开她,走出去,这一撞直撞得两人肩膀隐隐生 疼。林顺从来没试过跟贝贝生气吵架,她竟呆住了也不知道去拉贝贝,贝贝就这样 走掉了。林顺一个人站在客厅,傻愣着,好一会儿,忽然电光火石,她想起刚才就 是提到吴晓光贝贝变的脸,她想起了更多的事,于是立刻掏出手机给导演打电话。 导演莫名其妙林顺的气急败坏,他说:“那最后一个镜头我从来没有说要剪掉, 前一阵子你生病广告杀青你也没有来……”对于导演来说,一个吻两个吻在荧幕上 这是十分正常的,根本没必要跟林顺一样大惊小怪。 林顺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才说:“哦!”前阵子她回到N 市导演确实打过电话邀 请她参加庆功宴,只是她推脱了。 打贝贝的手机,开头的几个通了但没接,后来手机就关机了。 林顺听见手机里头那冰冷的声音特别委屈,凭什么贝贝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不分 青红皂白的生气走掉,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抓起提包就跑出去到楼下拦了 辆车,直奔机场。到了机场才知道,根本不知道贝贝是哪班飞机。她甚至拿不准贝 贝一定会今天走。 她在大厅里转着,象只无头苍蝇,但又生怕错过贝贝的身影。 大厅里广播响了,她趴在栏杆上终于看见另一边缓缓下降的电梯上贝贝的背影。 广播一直响,林顺坚信贝贝是听见了她叫她的声音,因为她看见贝贝浑身一震,肩 头明显的瑟缩了下,却,没有回头,她不紧不慢,脚步没有丝毫的凌乱。 林顺心急如焚,她慌忙寻找下楼的出口,等找到出口她跌跌撞撞的几乎是飞下 去的,可是已经不见贝贝踪影,大厅内响起的只有广播里催促的声音,还有杂沓的 脚步和人们匆忙的背影。 她颓然的靠在机场的大柱子上哭起来,不停的播贝贝的手机,一遍一遍的却总 是那个冰冷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好心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说:“小姐,别伤心了,飞机上是不准开手机的,也许 他只是关机了。”显然,她被误会了,想必是看多了情侣之间分离的泪水吧。 林顺还是一边哭一边按键,执拗又倔强,她快要疯了,在心里不停的说:贝贝, 开机,求你。 可是从那以后,这个手机号码她再没打通过。 她更委屈了,这样一引导,积压的那些情绪就统统上来了,眼泪一边流一边咬 着唇,可又不知道该恨谁,虽然心里委屈那么多。 现在一般这个时候她养成了习惯,只想到一个人,程敬南。 程敬南也是刚下班,股票的事终于过去,最近中庭的一个新项目上马,他也忙 得焦头烂额,开车回到家里松了松领带,把手机车钥匙放在茶几上便去二楼放水洗 澡。 不料白敏嘉在他家,她几乎不到他这处房子里来,程敬南微微惊愕,白敏嘉笑 吟吟的自厨房转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对正上楼的程敬南说:“洗澡水放好了, 最近辛苦了,先吃燕窝吧!” 程敬南笑了笑,走下来说:“怎么就从香港回来了?” 白敏嘉说:“都还是那些地方,厌了,就提前回来了。”她看了看程敬南放几 上的手机说:“哦,对了,我在葡京三楼给你买了这个,我帮你系上吧,原来的那 个真不适合你,堂堂一个大总裁手机上挂个这样的东西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程敬南停住勺子瞟一眼手机,这手机扔家里好久不用了那上面挂着一只流氓兔, 他说:“没事,你买的你喜欢挂你手机上就行,这小兔子我习惯了也没人笑话不笑 话的,挺喜欢的。” 白敏嘉依旧微微笑。 程敬南放下吃了一口的燕窝也没再吃径直去了浴室,白敏嘉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那温莹的东西握在手心里竟也是那样的烙人,隐隐生疼就象是进了蚌里的沙子,浑 身不自在。正好手机响起来……幽蓝色的光一闪一闪,一个名字在屏幕上跳动,她 看了好一会才倾身上前按了“NO”,接着又按了“delete”,然后翻到电话簿,大 拇指在键盘左上角的键停留了好一会,还是轻轻将手机放下,她记起一些往事! 但是她的手刚一离开那手机又唱起来,仿佛心有灵犀,程敬南又回过头来,白 敏嘉的手尴尬地停在那儿,程敬南拿过手机看了看,想也没有想直接按了“NO”, 然后把电池取出来起身去卧室找充电器。 林顺靠着机场的大柱子坐了有一会,她忽然站起来,收起手机,拍拍屁股。 她刚要走就有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林顺!”林顺如糟雷击! 她缓缓转过身来,扬凡西装搭在左臂上,提着一个小小的密码箱。 她居然一脸平静的问:“你从美国回来了?” 扬凡对她点点头说:“来出差。”转而又问她:“你呢?” “哦,我来……送一个朋友!”林顺斟酌着,微笑。 “你去哪里?我的车在那边,我送你一程。” 林顺说好,那麻烦你了,语气客气生疏。两个相处了十几年,她曾一心一意爱 过的人,那么亲近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能用这么礼貌陌生的语气说话,交谈,所谓 最熟悉的陌生人大抵如此吧。林顺简直不敢相信。 扬凡随她一起坐在后座,她一直盯着车窗外看。 她知道扬凡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是总是没有说出来,也许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最好,林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她跟他见面的时候心里难过,但那都 是有意折腾自己,她不相信他对她就这么绝情,她喝酒,她失眠,她憔悴,她是故 意要让他看见,想让他心疼。但是她为了他得了伤寒,她为了他把自己当作最后一 张牌打出去,可是在医院里那水生火热的两个星期他竟然没有来,林顺终于心如死 灰。 今天她同样也狼狈,刚哭过,她不想让他看见的时候他却看见了,可是这已经 不关他的事,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会更好。 但扬凡还是说了:“你的伤寒好了吗?” 他终于记起了么,林顺转过头来说:“全都好了。” 好得她都已经对寒冷产生免疫了。 “哦,那就好。”他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林顺继续看车窗外飞驰过去的风景,车子开得快,她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些风 景已经落在身后,再回头也已经看不到,也许还会白白的错过前面的风景。 这个晚上她送走了贝贝,那个填满她没有扬凡的四年日子的知交。四年里,无 数次她感冒发烧都在她身边的贝贝;在她和吴晓光之间的事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 相信她并支持她陪她住出去的贝贝。 她记不清四年里贝贝到底陪伴了多少个她等待扬凡的日子,安慰了她多少思念 扬凡的日子,但是她总是记得她生病是因为不适应这个城市寒冷的气候,而这个城 市她是为了扬凡……可却是贝贝在照顾她! 现在贝贝走了,连她等待他四年日子唯一的见证人她都留不住。 她觉得生命中一些东西仿佛真的走了。 林顺看了好一会窗口,忽然扭头过来,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臂隔着衬衫袖子轻轻 的抚摸,过了一会才问问:“扬凡哥哥,你的手好了吗?现在能提东西了吗?” 扬凡不自在的笑,林顺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他了,他说:“就那样吧,大 概好不了了。” 林顺“喔”了一声,神色寥落,才说:“好不了了吗?当时不是一点疤痕都没 有吗,怎么会这样就好不了了呢?你到美国找医生看过没有?” 扬凡看着她,微微笑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用再抱什么重物。” 他这只手一辈子就抱过一件很重的东西,好不了了,就不用好,反正这只手以 后都不能再抱她了,好了又有什么用?人的心中总有一块是伤痕累累的,是无法愈 合的,这个是她留给他的,而且,顺顺,你真的以为什么疤痕都没有吗? 林顺却不管,她忽然说:“扬凡哥哥,我从前送给你的那片银杏树叶还在吗? 去年寒流,那棵树没有扛过去,枯死了,你能不能把那片树叶还给我,我想再看看。” “树叶啊,搬家的时候好像弄丢了。” “喔,这样啊!”林顺又笑,笑得扬凡心狠狠的抽。 下了车,她站在小区门口,扬凡也下车,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久久的,却没 有说话,就那样深深的看着他。扬凡有点局促,她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有一种 无所遁形的感觉,不复镇定,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能让他心碎。 她忽然笑了,说:“扬凡哥哥,你能不能再抱我一下?”说完仿佛害怕听见扬 凡拒绝不等他开口她上前一把抱住扬凡的腰,头在他胸口深深的埋一下,头在他胸 前埋一下,然后飞快的放开生怕自己舍不得放手似的,她对他说:“扬凡,再见!” 没有叫他扬凡哥哥。 在她放开他的那一瞬,他的身躯轻轻的震动了一下,他几乎克制不住去回抱她, 如果她再慢一步抽手的话。 再也不管其他的,所谓的禁忌所谓的道德所谓的挣扎,他只想要这个人的笑脸, 这个人的幸福,只想要这个人,要狠狠的抱紧她告诉她,他从来没有爱过陈茜茹, 告诉她看她难受的样子,他有多么痛,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把她推给别 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他想告诉她,这么多年来他心里魂牵梦萦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他不想再一个人承担,不想看着她这么痛苦,同样不想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 她想到心口刀搅般的疼,不想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期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光明……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心潮翻滚的看着她对他笑,她对他说再见。 她的眼睛微肿着,红红的,小巧精致的下巴,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梨涡,从前他 老是觉得她笑起来那么美,可他从来想不到那么明朗动人的笑容有一天竟也会如此 心碎,凄美得令人心酸。他手上的青筋跳动着,突突地,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 到底是没有抬起来。 林顺还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他笔挺熨帖的西装,白衬衫,他的领带,一丝不 苟的头发;他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让人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工友宿舍里那个 阴郁青涩沉默隐忍的男孩,如今的他成熟,内敛,气度昭彰,可于她却是完全陌生 的一个人。 他很喜欢穿白衬衫,还记得他高中时候林顺第一次看他穿白衬衫,他站在香樟 树下,浓密的树荫里几丝阳光漏下来碎金一般洒落在他肩头,微微的风吹起他鬓边 的碎发,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这画面里的他美得透明,那是他来接她放学。 那时的他总是沉默的,对谁都一样,甚至她。可是只要是她提出来的要求,他 总是会做到,虽然他从来不会在她胡搅蛮缠的时候应承她一句半句。不过林顺总还 是担着心,她不安她想要一个承诺,明确的让她知道他答应了,让她不担心他会失 言,不然哪天她真的害怕他……现在她担心的这一天终于变成现实,原来那么多的 过往也挽救不了未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