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林顺坐在出租车上却是心乱如麻,她不知道敬南为什么要骗她,明明没有去美 国却让她亲眼看他去机场,明明就在N 市内打电话时还要说谎。她的手紧紧的攥着, 攥出一手冷汗,沉沉的天,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终于下起雨来,秋雨老大一 颗,一滴一滴打在车窗上滴出一个小印子,又飞快四散开来,支离破碎。 林顺回到家上网查了查,斯坦福的官方网上,确实有同学会的公告,还有人贴 了聚会的图片,高大的棕榈树宽阔的道路。旧金山,敬南跟她说过多次这个城市, 这里的梧桐树,这里的气候,这里冬天的寒冷。 她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静静的想那些事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也许敬南 真的是有事,她需要冷静一点,敬南从前怎样待她,历历在目,有什么事不能过去 呢。但是饶是她极力自持,终归心里被一种悲凉统治,不祥的预感如影随形,她摆 脱不了。林顺打了电话给胡疏,胡疏照例是程敬南出门前的那一套,客气有礼,服 务周到,可并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没有揭穿,静静的挂了电话。电话刚挂, 她手机又响起来,是妈妈。 她“喂”了一声,带着颤音。 原来她并没有想像中的坚强,突然听见这来自最亲人的声音,不由自主露出软 弱,不过顺妈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那边都是妈妈在说,从头到尾林顺就应了一句 电话便被匆匆挂断,她全身瘫在藤椅上,整个灵魂仿佛摊成一盘散沙。 爷爷肺癌,晚期,确诊。每一个字都啃噬着她的灵魂。 她再给胡疏打电话,胡疏依旧滴水不漏,让她找不到任何破绽漏洞,心中凄楚, 更多的是疑云大起,不过她却不动声色。胡疏应付半天听她不出声才察觉不对劲, 支吾着问:“林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程总交代过,您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林顺沉吟了几分,口吻冷静:“胡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好和我说,没关系, 你可以告诉我,我和敬南——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胡疏转着弯应付却不料她突然来一句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由愣住 了,但是只要这一刹那已经够了,林顺的心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苦。她想不明白两 个这样亲密的人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就算是她不懂不明白,何必要欺骗;两 个在同一个城市的人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见不了面必须用欺骗来躲避对方,她 从来就不限制过问他的事,从来都没有。 不过她也学精了,她一直沉默着,这一招很能威慑人,饶是胡疏再老练不由也 产生一种心虚,渐渐的再也沉不住气:“林小姐,林小姐您怎么不说话,您是不是 有什么事?” 她轻轻笑道:“胡哥,你别忙着敷衍我替他粉饰太平了,敬南的事我都知道了, 昨天我还见过他。我现在打电话来,也不是让你带我去见他,只是有几句话请你帮 我转告他。你告诉他……就算他……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可以明明白白来告诉我, 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事不好说的。还有,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了,这里的钥匙 是我送给你还是你现在过来来拿。”林顺这一番话原本是掺了假,她隐约知道一点, 只把这话来试探胡疏,没想到胡疏听她说昨天见过程敬南,话说得这么直白还说要 回家,他慌了神,以为她是真的全部知晓了。胡疏自是知道林顺在程敬南心中的地 位,他忙解释道:“林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程总和白董在一起只是权宜之计, 你……” 这急急忙忙一番解释,林顺的心终于落进尘埃里,再也找不到。胡疏后面再说 的什么解释和宽慰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头嗡嗡的响,耳朵里也耳鸣得厉害, 一口气喘不上来,堵在胸口,堵得脸色发白,大声咳嗽起来。她想过很多,哪怕最 最不堪的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原来,她坐在那里,想要站起来,却脸色惨白,摇摇 欲坠。阳台上一阵风吹过,明明这是夏末天气,她却猛地一个颤抖,浑身一阵寒过 一阵,饶是下死劲抓住藤椅的扶手身子还是不住的颤栗着。什么是心痛如绞,什么 是心如死灰,什么是天堂地狱,什么是水生火热,她总算领教到了。 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在回响:程敬南! 林顺自小体弱多病,现下怀了身孕,又加之这样一番打击,早就承受不了,好 容易挣扎着从藤椅里站起来,却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孱弱的手握不牢手机,崩咚 一声掉在地板上,暗了屏幕。手机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传到胡疏那头是震耳欲聋。胡 疏忙再拨过去只闻得一阵阵的忙音,听得他惊心动魄,再打也不通,他急忙又打给 程敬南,接电话的却是白敏嘉。 “胡疏,你有什么事?” “白董,程总,程总在吗?” “敬南在洗澡,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转告他。” 胡疏想起程敬南曾秘密嘱咐过他,林顺的事不要泄露一星半点给白敏嘉,他话 锋一转:“一个合约想要他批准,嗯,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明天再打过来好了,白 董,那我先挂了。” 白敏嘉“嗯”一声放下手机。 胡疏心急如焚,不能打电话报告给程敬南,林顺那头他又联系不上,真真犹如 热锅上的蚂蚁。他和林顺接触不多,但是到底也能从程敬南日常谈吐中得知一二, 她的出身,性格,林顺最后挂电话的那声巨响更是让他心惊,当下也顾不得其余, 匆匆忙忙取了车钥匙到谢萌办公室里交代几句就下楼来。 林顺头昏眼花,靠在玻璃门上好一阵才缓过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门后面就是她曾经布置过的家,那么温馨的地方竟 会这样黑黢黢得令人害怕,房间里象是一个黑洞,铺天盖地在她眼睛里无限放大, 放大,仿佛迫不及待要吞没她。所有的噩梦都没有这一刻的恐惧来得凶猛,来得清 晰,她的喉头猛然涌上一股腥甜,支持不住她又去扶墙,腕上的镯子碰上了冰冷的 玻璃,清脆一声响,她的视线才被这镯子吸引过去。即算是这样黑暗的境地,镯子 仍然散发幽幽的紫罗兰的光芒,她以前光顾着欣赏她的漂亮,却怎么也想不到原来 那样妖冶的漂亮会有一天这么骇人,那种幽灵一般的闪亮像是一只躲藏起来的阴鬼, 邪恶的眼睛在笑。她发了狠用手去掳,却怎样也掳不下来,这个镯子自她主动从他 那里带上的那天就掳不下来,手腕被她执拗的狠劲勒得发红,生疼生疼,那镯子上 的寒意却冰凉刺骨。这是她主动带上的镯子,取不下来能怪谁。 这时门口响起铃声,叮咚叮咚,以往的这个时候林顺总是在家期待程敬南回来, 悦耳的门铃一响,她就飞奔向门口去为他开门,这个时候林顺却觉得那些回忆是如 此的滑稽可笑。胡疏按不开门,小区的保安明明说看见她在阳台坐了一下午的,他 开始不安,用力的拍打门大声叫:“林小姐,林小姐,请开开门。” 叫了许久,林顺只呆愣愣的靠着阳台的玻璃门,仿佛在看一场表演,好像意识 都跑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她竟想不到去开门。 胡疏动静太大,保安被他的声音吸引上来,害怕引来其他住户的不满刚要责备, 胡疏一把抓住保安,急得冷汗都出来了,说:“快帮我开开门,林小姐在里面呆了 一天,我怕她出事。” 高档小区的保安很是负责,联想起林顺回家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苍白的脸 色,他不禁也暗自担心,马上很配合的去取了钥匙来。 胡疏打开门,按亮灯,林顺站在阳台处,不适应这乍然的光亮,本能的抬手去 挡。胡疏忙走过来关切的问:“林小姐,你怎么了,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林顺看着眼前的胡疏,清清楚楚的面容,清清楚楚的声音,一脸的焦躁,这是 胡疏,真真实实,还有什么不是真的呢? 她竟然微笑起来:“胡疏,你怕什么?你怕我真的走了?现在,你肯带我去见 他了么?” “林小姐……”胡疏真是左右为难,瞧她神色又甚为担心,先安慰道“林小姐, 您别生气……” 林顺这时候反倒有一阵别样的冷静,声音平静如水,也冰凉如水:“胡疏,你 不用害怕,你现在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 胡疏嗫嚅着,搓着手,捉襟见肘:“林小姐,程总,程总……” 到现在,到这个地步胡疏尚且想要找借口,她厉声道:“我想不出来两个人在 同一个城市有什么天大的事见不了面,你带我去,他要做什么我等他就是,胡疏, 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只要见他一面,我林顺没脸没皮跟他一场,他如今, 他如今……”说到这里眼中盈盈的泪珠再也支撑不住,絮絮的落下来,这样一种弱 态,胡疏看了都不忍。 林顺怎么能不难过,这个男人,她付出了一切,她怀了他的孩子,然而他却是 这样来骗她。明明是他千里迢迢赶到云南把她接回来,明明是他坚持在一起,明明 是他,那样多的过往在眼前一幕一幕放过去。经过那么多的事,经过那样多的人, 那样多的爱,那么多的从前,这还不够吗?前程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共同经过的事, 甜蜜惊险,现在却统统变成了一把又一把尖利的刀,猝不及防的刺进她的心里,一 种撕心蚀骨的痛,深入骨髓,浸润到血管里,筋骨中,尸骨无存。 心痛到麻木,她捂着胸口喘着气,对胡疏说:“我要见他!” 到这步田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是微弱的,她哪里还有力气,唯剩头上大颗大 颗的冷汗。 胡疏不敢再多说,忙给程敬南打电话,这一次他接了。胡疏本以为程敬南定是 要责难于他的,看这情形一切竟是他透露出来的,程敬南并没有见过她,可程敬南 没多说,只嘱咐他把林顺带到中庭办公室,他马上来,也没说要林顺接电话就挂断 了,胡疏放松一口气。 胡疏挂了电话,林顺率先走出去,直到上了胡疏的车她都没有再说一个字。胡 疏看她那样子担心她走不了几步就会倒下去,她的脸白得透明,可这倔强的女子一 步一步走得虽然艰难可也坚定,看得他心中甚是不忍。他也不再多言,车开得很快。 这几日N 市的天气甚为反常,前几天是大雾不散,这几天又转成阴天,乌云密 布的天空黑得骇人,黑沉沉的象是要压下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却又不下雨,只 在昨天晚上下了一阵,可时间也不长。今天更是不同寻常,一种妖异的阴沉晦暗, 仿佛天空在预谋着天下大乱。 林顺面无表情瞟一眼窗外,天空是这样沉闷,闷得她透不过气来,仿佛是要吞 没她。她坐在车里心思百转千回,她是这样爱他,经过那么多事,她当然也相信他 是爱她的,可是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有紧紧咬着唇,嘴唇仿佛要被咬出血印子 来,可是她混若不觉,唯有这种痛楚才能提醒她现在不哭出来,她不能哭。 下得车,胡疏还是不敢多说只把她请进电梯,站在她身后。林顺年纪不大,在 胡疏眼里可算是个小女孩了,可这一刻他竟对她产生了一种惧意,仿佛凛然不可侵 犯。 这时候整栋大楼里都没有人,林顺走进程敬南的办公室,轻轻吩咐胡疏出去, 胡疏也不敢久留,到大门口去侯着。 林顺抚摸着红木办公桌的边缘,这里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她想起有一天她忘 记拿笔记本懊恼的走上来,她站在门口的巴西木后看见,里面窗帘没有拉,阳光透 过落地窗户照进来,金色的光线度在他身上,睫毛在阳光下被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纤毫毕现。他陷坐在皮椅里,紧锁的眉头,飞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的线条刚毅, 一只手扶着头,另外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笔记本上IBM 凹凸的商标字样。平日里他 总是一副冷静睿智的样子,这一刻他的脸上竟有稍许迷茫,这样的他看得林顺心直 发软。 剔透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办公桌上,回头看那株巴西木依旧摆在门口, 茂盛着郁郁葱葱。可是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路她坐在胡疏车里,死死的抠着手心,咬着唇,那样倔强,一开始她真是 恨得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他这样负她然而还要这样骗她瞒她,他居然……可是看 见这张办公桌,想起这些事她的心又酸楚的松动起来,这是她那样爱过的人,这是 她孩子的父亲。跟他在一起,经历那么多的事,怎么可能随便忘记,跟他在一起,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是他的,连自己都想对自己好,生怕他会担心。只是,那么多的 事,爱与恨却都这样鲜明深刻,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终须清醒,就算曾经那样亲 密过又怎样。 程敬南轻轻推开门却停在门口,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也不敢开灯。 林顺声音如常,传过来,“敬南,把灯打开。” 仿佛很多个从前她在家里等他下班,关了灯在沙发上睡着了,有时候他打开门 她惊醒,然后叫他:“敬南,把灯打开。”此刻她又这样说,程敬南的心恍惚着, 抬手按亮灯光。 林顺在窗前转过身来,看着程敬南微笑,这种虚幻的笑看得程敬南悚然心惊。 林顺隔着一个办公室的距离看他,大概来得匆忙,他从来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 额前却飘落着几丝凌乱,眉毛斜飞入鬓,眸子里是一片深海似的黑,无数个晚上他 便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她未着寸缕,看着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无数个白 天她上班的时候总是走神思念的眼眸现在却如此复杂,轻轻闪动着不安。 程敬南,他竟然在害怕? 这个游遍花丛,这个杀伐决断,这个无论是事业还是女人上都是游刃有余的男 人,竟然会怕她,此刻他连走到她身边来的勇气都没有。 程敬南居然在怕她。 也许他对她是心虚的,所以害怕;又也许他是畏惧她的爱会转移成恨,所以, 这一刻他止步了。 她再度轻唤了一声:“敬南。” 程敬南开始不安:“你怎么不开灯?” 她轻轻笑起来:“我在思考,我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 “我在想原来不开灯这个世界这么黑暗,你曾跟我说北极星永远不会移动位置, 永远照耀在头顶,可是今天晚上我怎么也看不见它,你看,天空尽是乌云,虽然它 还在那里,它不会移动,可是我找不到它看不见它又有什么用呢?敬南,你说是不 是?” 她巧笑嫣然,声音软软的,飘进他耳朵里,她笑:“敬南,你说是不是?”就 仿佛很多个彼此分享的夜里,她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一点点呢喃:“敬南,你说好 不好?”她要求他的时候总是这样撒着娇,他明明知道,然而却无法抵挡,只贪婪 看她的模样。 他不知道她到底知晓多少,只是听她的话,暗自心惊,也不知道开口说出什么 样的来好,竟是呆立在原地。英明睿智,冷静过人的程敬南居然会有一天被这样一 个简单的问题梗住了喉。 仿佛林顺也读懂他的思想,她也想起那些夜晚里,她好像也是这样问他的,好 不好,是不是,可不可以?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夜晚,酣畅淋漓的热情,他将她抱 得那样紧,缠缠绕绕的都是他,他的气息,他的手臂,他的温度,如此鲜活,他将 她送上高潮,然后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抱紧她给她倚靠和温暖。 他说去旧金山的这些天,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只要是想起他,想起他不经意的 温柔,她便只剩满心的甜蜜欢喜和依恋。 可是再缠绵悱恻又如何,再惊心动魄又能怎样。 这样的夜里,她被他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安刺痛,痛到全身打起寒颤,她是这样 寒冷,他却连走上来拥她入怀的勇气都没有。 一切在他一闪而过的眸光里她已经寻求到答案,他终究是放弃了她。他曾经为 她付出那样多,她曾经也那么不顾一切,可是他终究是放弃了她。 从胡疏的电话里她早就知道始末,可是这一刻她还是会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原 以为她应该早就麻木了的,可是这一刻心还是被他这一掠而过的不安眸光伤得献血 淋漓。爱着的人,说着的话,音容笑貌,如此清晰。 从N 市到云南,千山万水的跋涉,凶险万分的奔波,绕过大半个中国,他把她 找到,他们是如此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可是这份千里迢迢惊心动魄的爱啊,却 是如此的短暂仿佛刚刚怒放盛开的鲜花,饱满在枝头,却豪无预兆的零落成泥,跨 越委顿衰老,由极致到消遁,比昙花还短促。 林顺看着程敬南,终于平静下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