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敬南,你怎么不过来。”程敬南依言走上前去。林顺笑着拉过他的手,心疼 的说:“敬南,这几天变天了,你还是穿得这么少。” 程敬南心痛如斯,声音喑哑:“顺顺,你别这样。” 林顺抬起头来仍旧笑,无限酸楚:“那你要我怎样?” 程敬南没了声音,林顺嫣然一笑,仿佛一种了然,笑容再甜,梨涡再醉人,然 而眼里却是浓浓的心伤心死,化不开,挥不去:“敬南,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不希 望看见你这个害怕的样子。” 林顺到底有多了解他,以前在夜未央里,她常常拉着他诉说,都是一些小女孩 的青涩心事,他却可以静静的听她说,陪着她,沉静、浑厚、淡定、平和,这才是 她喜欢看的他的样子。在一起之后也偶有问询他的身世,他经历得那样多却并不夸 夸其谈,很多事都是一略而过,她却自是能猜出他经历非凡。 少年时候便孤身在外,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亲人也没有,在异国 他乡颠沛飘零,坎坷打拼。艰难困苦他对她说起的时候总是一笑而过,自我解嘲。 然她怎么能不感同身受呢,她那样爱他,怜他,只是恨自己在他经历那些的时候她 尚且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总是怜他,连他后来听他说起在女子中间左 右逢源,她都心生怜意,虽然如今的他果断自如,刚柔并济,但是所遇到的人竟没 有一个走进他的心里,她总是惆怅,亦是庆幸她遇上了他,心里常常暗下决心将来 要对他好。 只是林顺到底有多了解他,心现在就有多疼,也许黄岩说得对,他这样的男人 即使辜负了别人,可心里总是恨他不起来,甚至还要为他感伤心痛。 程敬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为了他想要得到的不顾一切,不顾众人的 劝说执意要去云南接她,但是他也是一个能在天台对林顺说出那样一番不要再见面 的话,他从来就这么冷静克制。林顺站在天台,面红耳赤的想起那个吻,心慌意乱, 他却在她身后把她转过来,说过那样冷静决绝的话,这个人到底有多克制隐忍,林 顺现在无比清醒。 也许女人的爱里天生带了母性,带了怜悯,她忽然又怜惜起他来,曾经她那么 爱过的人,她不要他害怕:“敬南,你说过既然选择了就要勇往直前,只是我在想, 她是你阿姨啊,她是你阿姨难道你就不顾世人的眼光自己的幸福了吗?” 她不明白那样生死关头都过来了,这里到底横亘了什么,不够平息他,不够让 他放弃执念。但是她看着他却不忍说出来,看着他这个样子,怜他已经是满身遭遇, 她怎么也不忍说出让他难过的话来,可是怎止得住泪眼盈盈。他们明明有爱,好不 容易,千辛万苦他找到她,他们之间却不能两全,这一辈子。那么多的从前,她偏 过头去看窗外的天空,黑压压一片,纵使倾国倾城流转的星光也都已成过去,难道 真的只能这样放弃吗?难道这一生如此辛苦终究握不住?她凄婉的笑容,纷纷下落 的泪珠,终于,终于带上绝望的意味,握住他的手一分一份松开来,转身要离开。 程敬南大恸,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嗓子里仿佛有什么堵住。他当然痛,他千 方百计心疼的人,过去他唯恐有一星半点拂了她的意,这一刻他却让她如此绝望如 此伤心。他的心被她无语疑噎的泪水灼得热辣辣的痛,仿佛是被谁砍了一刀,血肉 模糊,痛不可抑。他怎么不痛,那么爱过的两个人,到这地步没有责难,这样压抑 着自己平静的放开他的手,他心痛,是必然。爱从来是伤人的,只是他那么精明的 一个人却看不穿,或者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碰上这样两难的境地也只能心存侥幸,即 使心里明明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侥幸的事存在。 她的手一分一毫从他手中抽出,那温度也一毫一厘的失去,他忽然握紧了双手, 力气那样大,他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一刻的温暖,不能,不能。 林顺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她的笑容支离破碎:“敬南,就算纠缠得再牢再紧又 有什么用,总要放开的。”她抬起另一只手贴在他脸上,抚摸着,仿佛想要记住他。 程敬南伸手抓住她,终于说出话来:“顺顺,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 有对不起你,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服她,只要一点时间……我和她的婚约只是权 宜之计,我是爱你的,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是和她假结婚……”程敬南完全乱 了,原本在路上思量出来的一番话到这里说得无比混乱,然而这些事这样复杂,怎 么说她才会明白,她的世界里阳春雪白,他要怎样说。只要过了这一段时间,只要 他的计划完成,就算中庭名下所有的产业都失去也不要紧,只是现在不行。 程敬南也急,也慌,当然也害怕,这么些年来卧薪尝胆有什么事他怕过,但是 这一刻他是真正正正畏惧在林顺面前。他不肯放弃林顺,然而,他亦不肯在这个关 口功亏一篑。 也许只有黄岩最了解程敬南,他太固执,太极端,是那个理由支撑着他走到今 天。为了那个理念他支撑了这么多年,艰辛了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林顺给他的旖旎 幸福他怎么会产生奢望,明明已经得到过,甜蜜过,现在叫他如何割舍得下?可他 又不敢放弃,一个人为了那个信念辛苦了这么十几年,坚持了十几年,隐忍了十几 年,他是绝对不敢轻易放弃的,因为啊等于说他这十几年都错了。 程敬南如此矛盾,他急着跟林顺解释:“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 他怎么解释得清,难道说,顺顺我和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他觉得自己的 身形猛地在林顺面前颓下去,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挫败过。 林顺却仿佛听明白他的话:“敬南,别人对我不重要,你明不明白?”既然他 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说明他定是深思熟虑权衡轻重过的,那即使再多的责备怨恨 也无济于事,敬南,别人对我不重要,你明不明白? 能言善辩的程敬南,魄力凛然的程敬南,这一刻眉头皱得那样紧,林顺轻易挣 脱他的手,也许他真的明白已经抓不住她,明明使了很大力气,等到她真的要摆脱 他,他却不敢用力。林顺看着他这样,心都要碎了,林顺眼中的伤心欲绝让程敬南 不敢再强要挽留,他终是任她一分一分抽离。 林顺看着他,还是笑。 程敬南看着她伸出手去,却又徒劳的放下。 林顺退后几步说:“敬南,你保重,我走了。” 程敬南竟不敢追她,他曾经无数次嘲弄吴晓光,鄙夷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追 求的胆量都没有,谁知道他在这样的时刻,在他最爱的女人最脆弱的时候,他居然 也不敢追出去。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他拿什么理由留住她?他追了两步,再一次 颓然的停住。 林顺终于掉过头去,事实上连这一刻她心里甚至还是存着希望,希望他能把她 留住,把她拉住。张爱玲说女子的身板能经得起几扔?可偏女子又总是爱将自己这 副单薄的小身板投入进去,千古以来那么多的飞蛾扑火,她们不是学不乖,而是拼 着将自己烧成灰的危险渴望那一点光,可奇迹怎可能发生,林顺的心终于烧成灰。 跌跌撞撞的走进电梯,不知道是电梯失重造成她的眩晕还是她已经承受不住, 眼前一黑,她只得靠着电梯的墙,眼冒金星,到了一楼她轻飘飘的走出来。胡疏在 大门口看见她惨白的样子,关切的叫了声:“林小姐……”林顺看也不看他,轻轻 略过去,到马路对边拦了辆车,坐进去。 司机问她要去哪,她重复着:“去哪儿,去哪儿?”仿佛梦呓一般,她还能去 哪儿。 司机看着她死灰颜色的嘴唇和额头上的冷汗,说:“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笑一声说:“生病,对,我生病了,送我去医院。” 这样说反而更符合她现在的状况,司机也没有再多说,一口气把车子开到市中 心医院。 林顺对医院的氛围很熟悉,但是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还是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她挂了号,好容易找到妇产科,看见一个医生正在那里填写单子,这么晚了,竟然 人还不少。她看见人流手术室里走出来的小女孩,被等在一旁的男朋友半抱半搀的 扶走了。她只是觉得害怕,原本她以为这样的事应该会需要结婚证之类的但是这个 医生连头都没有抬,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声音冰冷,熟练的开了一张B 超单。 冰冷的手术仪器在她身体里试探着,冰冷的铁架子凉透她的全身, 她开始发抖, 护士忙安慰说:“别紧张。”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林顺忽然想 起自己的妈妈,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在妈妈的肚子里生活的吧,可是现在她竟然要生 生拿掉自己的孩子,甚至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她忽然来了力 气,挣扎着要爬起来。 护士被她的行动吓一跳:“你站起来干什么,还没开始呢!” 她冷汗涔涔的说:“我……我不做了……”说着不敢看医生,爬下床慌忙去穿 鞋子。女医生冷冷的声音响起:“你确定不要做了?”她战战兢兢的回答:“对, 我不做了。”她心里是害怕的,仿佛生怕医生强制性把她按到床上做完这个手术。 没想到医生和护士倒也不慌乱,收拾着东西,已经有人对外面说“下一位”声音平 淡无奇,也许已经看惯这样的事。 林顺扶着墙从手术室走出来,那个样子仿佛象死过一次,没走出多远她忽然一 阵恶心,胃里有东西直往上泛,又苦又涩,经过的护士忙把她扶到垃圾桶旁,拍着 她的背,说:“小姐,你男朋友呢,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找来?” 林顺搜肠刮肚的吐了一阵,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扶着墙壁抬起头来想要微笑,身 子却一直未停的发抖,这样的笑那护士看了心直发酸,这样美丽的女子却这样毫无 生气,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怜悯忙安抚着说:“你等我一下,我帮你去倒杯水来。” 护士向值班室走去,林顺用手拭去嘴角的秽物缓了一阵,没有等护士先走了, 她到洗手间去清理。对着镜子,怔怔的,眼泪再度掉下来,想了一阵才把头发重新 整理好,她得坚强,她要回家,爷爷生病了。 她扶着栏杆,慢慢的下楼,可是终究气血虚弱,走到最后两层的时候,居然一 步踏空,她用力抓着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手指甲被生生被扭断,脚下一阵刺痛, 她没有让自己摔倒,脚踝处终究是扭了一下,她扶着栏杆却再没有力气俯下身去查 看。 “林顺?”林顺身后有人叫她,她迷蒙的抬头,居然是吴晓光,她勉强露出一 个微笑,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就要瘫软在地。吴晓光看她这样子,他忙上前一把抱 住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啊?” 说着把她抱起来要送医院,林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声音虚弱不堪:“不,送 我去机场。”吴晓光把她抱进车里,找出矿泉水给她,她的手颤抖着拿不稳,吴晓 光忙扶住她,喂她喝。 明明是九月的天气,林顺的手却冰的吓人,吴晓光把车内的空调打开,也不问 她,林顺头晕,面前的吴晓光的脸都是摇晃的,她不说话,闭着眼睛靠着椅背休息 一阵,才说:“送我去机场。” 吴晓光“哦”了一声,开车。 晚上回去的航班竟只剩一张票了,吴晓光帮她把手续办好,换了登机牌即将进 安检,林顺回过头来对他感激的一笑说:“谢谢你。” 吴晓光笑着说:“不用客气,你小心一点啊。” 吴晓光原本是在医院看护父亲的,吴万成最近高血压发作频繁,这几天居然还 被检查出来有白血病,不料今天来看望父亲的吴晓光从电梯出来却看见楼梯口她的 身影。一开始他还不敢相信,这样了无生气的一个人,怎么能和他印象中那活泼爽 脆的女子重叠起来,他试探的叫了一句,看真切了才知道真的是她。 林顺上了飞机,然而思想了一阵,心中酸楚,眼泪又要夺眶而出,怕人看见忙 用手胡乱擦了,她身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边缠着一个小朋友大概是他儿子, 不停的腻歪。好像是孩子的母亲只买到了头等舱的机票,孩子的父亲执意让母亲带 着小孩坐头等舱,小孩子不愿和爸爸分离,在这边纠缠不休,耐心的空姐在一旁不 停的帮助着安抚。 林顺勉强笑笑在旁边坐下来,小孩子见了生人,注意力被转移,滴溜溜的黑眼 珠一转,带着几许怜悯对爸爸所:“爸爸,那位姐姐是不是在哭?” 林顺怕吓到孩子,忙扯出一个笑容,笑得却十分牵强,小朋友眼角还挂着晶莹 的泪珠却递来手中的蛋糕说:“姐姐,我给你蛋糕,你别哭了好不好?” 这蛋糕正是空姐方才用来哄慰他的,此时竟把蛋糕递给林顺,林顺还能看见他 鼻尖上的奶油痕迹,孩子的父亲觉得尴尬,现代的女孩子都不大喜欢被人窥探心事, 但小孩子天真无邪他亦不忍苛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憨憨的陪着笑。 林顺眼眶又是一红,泪水直往上泛,盈满了眼眶,小朋友手足无措只好把蛋糕 往她手里一塞,人就缩回去了,这时候也不哭闹纠缠,乖乖的随着空姐走了。 林顺手捧着蛋糕,眼泪纷纷的,只顾着哭,也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朦胧中眼 前出现一方手帕,声音温和如水:“别再哭了,人家会以为蛋糕有毒的。”她接过 手帕拭去泪水,定睛一看,原来是吴晓光。她微略带着点赧意:“怎么是你?” 吴晓光在她身边坐下来,林顺才发现那位父亲不见了,看她惊讶的样子,吴晓 光笑着说:“我从头等舱换过来的。”他见林顺不语,略停顿了一会才若有所思的 说:“你这个样子坐飞机,我不放心。” 林顺默然,她不自觉的低了头,心存感激。近两年不见吴晓光,他变化非常大, 原本青涩躲闪的目光,现在变得坦然,林顺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夜未央见到他,他郁 郁沉默,现在眉眼完全舒展看来,看起来成熟不少,也镇定了,这样不加掩饰的关 心倒让林顺感到不好意思。 吴晓光看林顺神色知道她不欲多言,寒暄也是相当客气,安静后,他也没有再 打扰她。林顺眼睛空洞无神的看着舷窗外,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呼啸着 冲向天空,透过舷窗下面看见美丽的N 市夜景,流光溢彩,渐渐远离,也渐渐的舷 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飞机的发动机映衬在蔚蓝的夜色背景中。 林顺偶然回头看见吴晓光在翻阅着随身携带的一叠文件,抿着嘴,全神贯注的 目光中透着几丝疑惑不解,这样认真仔细的表情还是有几分原先吴晓光的神韵。林 顺内疚起来,最近程敬南离开的几天,她也拿着财金方面的报刊研究过一阵,希望 能更加了解中庭,没想到她却看见颜世昭重大走私案件被侦破,其中波及到万成, 据传吴万成因住院,警局传讯了不少万成的高层,他大概也是很忙的吧,林顺想。 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结束,林顺回来得匆忙,没通知家里,林颐也没开车来 接。吴晓光公司里却已经派了车来接,吴晓光说:“我送你回去吧。” 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结束,林顺回来得匆忙,没通知家里,林颐也没开车来 接。吴晓光公司里却已经派了车来接,吴晓光说:“我送你回去吧。” 林顺心里过意不去,忙推辞道:“谢谢你,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好了。” 来接吴晓光的那辆黑色奔驰缓缓滑到他们面前,吴晓光打开车门不理会林顺的 谢绝,说:“上车吧。” 司机不解的看着他们,林顺这才上了车说去×大的附属医院。 吴晓光把她送到医院门口,顺妈已经在等,林顺道过谢下车,吴晓光倒也没有 再说什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