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故事(6) 我的故事 许多年前,我二十岁,对着一台二手486 ,反复听着一盘DOORS 卡带,坚持不 懈、迂回不停地写我的风月小说。我热爱 DOORS和 Jim Morrison 。摇滚乐手和诗 人。贵族,神,和来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纵欲、吸毒,死前痴肥、丑 陋,却仍然被人爱戴。鱼很久没有来了。背着琴,如一只夜行的蝴蝶,穿过京城冷 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夜,无声走路的鱼。她在京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 赖以谋生。 鱼是真正的歌手。她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披着长发,宛如无法生还的溺水者, 恍惚、冷漠、绝望。她的身体不是她的,灵魂也不是她的。有一次我远远地听她唱 歌,灯光打在她身上,但仍不能照亮她模糊的面容。她的声音如此单薄,尖利,无 所依托。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这就是鱼了。 你为什么如此衷情于风月小说?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歌手,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需要安慰 和打发心中的恐惧。鱼,我非将死之人,我还要打发我手中剩下的时日。 这似乎永远不会写完了。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告诉我,你究竟想描述什么。 抚慰。我想写的是,抚慰。抚摸并且得到安慰,抚摸因而得到安慰。 谁给你安慰,鱼? 鱼不说话,缓缓褪去衣服,露出双乳。水,给我水,洗涤身体和乳房。 深夜。灯光昏暗。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话筒。电话的那一边寂然无声。 那种寂静来自遥远的黑暗深处,时光无法企及。 鱼,是你吗? 仍然无声。 鱼,我知道是你。 电话断了。 我紧紧地攥着话筒,指尖冰凉,生疼。 我知道,鱼是真的死了。 Jim Morrison在黑暗中独自歌唱着诗歌。疼。 疼,覃说。 我知道。 下雪了。那是我来北京后的第一场雪,我从未见过雪。下雪的那天是星期五, 早上有一大节音乐课。那天讲的是瓦格纳。偌大的阶梯教室,人很少,瓦格纳生僻 的鬼魂在猩红色的帘幕间穿来穿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雪一直在下着,不 停地,下着。 下雪了,我就不想上晚自习了。我在雪地里跳着走,单脚,双脚。覃过来扶我, 我趁势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他说。 我笑了笑,我不咬你你也会疼的。 雪把四周映得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叫覃的十九岁少年哭了,他的泪就 在初雪之后无声地下来。我不由得低下头笑了。那天晚上,我相信了少年覃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跟他回去了。 覃没有见过鱼,鱼也没有见过覃。鱼来时覃已经走了很久,覃在时鱼远远未到, 他们永不相见。我与他们永不相见。除非,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多年没见的覃。他向我迎面而来,仿佛十六岁那 年夏天的邂逅。他神色漠然,行色匆匆,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难道这个城市已经 让我面目全非了吗?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像被刀子划过一样,轻快而冰冷。 然而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见了覃,他向我走来,他终于认出我了。他脸 上是我熟悉的南方男孩的忧郁。 他说,鱼,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绝望地说,我不是鱼。 你是鱼,他说。他的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彩,你是我深爱多年的女子。 不,我不是鱼。你爱的不是鱼,你爱的是我!是我!你不记得了吗?从来没有 过什么鱼,她死了,她死了! 我大声哭起来。啊,我再不能忍受了,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我跑了起来, 尖叫着: 她死了——她死了—— 一辆庞大的卡车向我呼啸而来。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想到蝴蝶死去的方式,像梦 魇一样在流年中反复出现的无数小黄蝴蝶向我迎面扑来,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和激情 正在飞快地离开我尚且美丽丰满的身体。我感到死亡很近,比幸福更近。我年轻时 曾经梦见过死神,他身着黑袍,双目失明,其实不堪一击。他那时跪在地上,掩面 而泣,责备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们死去。现在没有人爱我了,他挺身逼近,神情冷漠 而傲然,使我感到深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