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徐又截了郝经理的一笔生意,而且很大,十万件牛仔衬衫,合同金额八十万。 这次老徐是主动出击,打听到郝经理和香港商人接头,老徐径自找上门去,揽下这 笔生意。老徐怀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简直是肆无忌惮。老徐不再矫揉造作,一马打 到马老板那儿,说这笔生意他要分红,对半拆账。马老板笑笑地说:“好!好!对 半拆账!不过我们是有合同的。不过现在的合同是派不上用场的。不过生意场上的 人,也还要讲点信誉。不过你不讲也没关系,来日方长嘛……”马老板满嘴的“不 过”,老徐听不过来。东方不亮西方亮,堵了门还有窗子,他马老板不做,老徐就 去找张老板李老板,只要能和他对半拆账!二十万的利润,对半就是十万。老徐的 以后漆黑一片,老徐不愿去想。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老徐总是匆匆。早上匆匆地到公司去应卯,接着就匆 匆地跑出国人员服务公司,一瓶矿泉水,一只面包,老徐又踏上去浙江的长途汽车。 老徐还要买菜烧饭,照应妻子儿子。老徐的体能超出了极限,疲惫的躯壳里反弹出 义无返顾、殒身不惜的果敢。这反弹又濡染了他的精神状态,使他灰扑扑的颜面上 顽强地映射出潮红。但老徐的脸是泥土的颜色,头发白的盖住黑的,皮肤显现出树 皮模样,皱纹像伤口开裂。 这天,老徐去儿子的学校,拿一张成绩单。老徐请老师全都写八十分以上的成 绩,说办签证方便一些。老师们很好说话,写了很好看的阿拉伯数字。老师们还说, 其实老徐的儿子是很聪明的,只是不用功,像他这样,很适宜到外国去读书。老徐 揣着儿子的成绩单,听了许多好话,心里暖暖的。到办公室里,只有刘红英一个人 在。老徐说话的念头火苗似地一蹿一蹿的。刘红英还是红色的,给他以红颜知己的 温软丰厚的感觉。老徐说了声:“事情到头了才知道,现在这做人,难哪!”刘红 英嘘了一声,该是叹息。老徐跑过去拉她的手。刘红英也不拒绝,手小绵羊似地搁 在他汗潮潮的手心里,说:“老徐,我是什么时候到公司来的?”这倒是一个古怪 的问题,老徐早就忘记了。“1986年。那时你三十岁,我二十岁。那时你一开口就 是政治,说国家大事就好像刚刚从中南海里跑出来,还眉飞色舞的。”“那时我太 年轻了,太幼稚了。”“不过我倒喜欢听你吹,特别喜欢你慷慨激昂地把挂到额角 头上的长头发一甩甩到后面去,不要太潇洒噢!”“那个时候人人都在高谈阔论, 都好像能把整个国家扛到自己的肩胛上。现在想想真好笑。家都扛不动,还能扛啥?” 刘红英偷偷看他一眼:“人不就活个盼头吗?譬如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但一想到 老公哪一天会突然冒出来,心里就忽腾腾地热了。”“盼头?以前插队落户时,盼 招工;做了工人,盼读大学;大学毕业了,盼出人头地。现在没啥盼头喽!”老徐 摩挲着她的手,穿针引线般牵扯出丝丝缕缕的情感。老徐的声音是涩涩的粘粘的: “小刘,晚上,我能到你家里去吗?”老徐的感受不再是她的丰腴的身体。老徐有 点爱上她了,所以捏她的手微微震颤。刘红英也传染了震颤,抖抖地说:“嗯!行! 行!” 下班了,老徐躲在肯德基快餐店里,想了许久,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 要马上出差。老徐吃了一份香辣鸡翅,用纸巾擦了嘴,见天色还有些许亮光,就不 知东西地闲逛,顺便买了一束玫瑰。老徐拿着玫瑰,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四十几岁 的男人和玫瑰打交道,就显得心术不正。一只漂亮的垃圾桶突兀地矗立在眼前,老 徐手腕一抖,玫瑰花咕咚一声,无影无踪,老徐立即觉得两手空空。天全黑了,老 徐恨城市的灯光,一点都不肯与人方便。老徐身子一闪,进了刘红英的楼房,想用 指尖扣门,那门“呀”地一声开了,把他吓了一跳。老徐一步跨入,就用脊背顶上 门,想抱住她热吻,却分明察觉出两人的生分。以前只能叫苟合了,所以无知者无 畏,现在有了良苦用心,反倒期期艾艾,一举一动都别扭,前怕虎后怕狼。老徐坐 到沙发上,刘红英先是坐对面,不经意就坐他边上,软绵绵地依偎他。老徐因为爱 而平静。老徐以前只想和她睡觉,现在,就连触摸都小心翼翼。刘红英感觉到了, 越发缠绵,却只是坐着,不想迎怀送抱。两人东说一句西说一句,都是不着边际的 废话。刘红英说老公,老徐却不想说妻子,因为刘红英有盼头,老徐没有。老徐一 说到家就头皮发麻,头皮一发麻就想去拼个鱼死网破,这样的气氛里,老徐不宜说 家。老徐有一种欣赏镜中花水中月的心情,把握不住自己,却又被诱惑着想去尝试 一下。他们的内心正在形成某种积淀,像是明矾下到水缸里,会有些许微生物迅速 下沉。两人还是睡到一起去了,但老徐分明地感觉到,刘红英把他当作老公了。刘 红英很用心,却不狂野,软软款款的,丝丝入扣的,表现出许多情思。 老徐起身告辞时,差不多已经下定决心了:和妻子离婚。但老徐一走进凉风飕 飕的夜色下,决心就动摇了———刘红英的盼头不是他,他这一厢情愿,弄不好就 是脚踩两只船的落水者,两头都脱。老徐走到妻子的床边,已经主动缴械投降了。 他提出离婚,那他就是过错方,新婚姻法规定,他要给妻子赔偿,这个他吃辛吃苦 营造起来的家,就要拱手让出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