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桐花发旧枝 林尧这个名字,一直是她不能触碰的伤。这伤口看似结了疤,内里却如同溃疡, 经不起轻轻的一揭,创口便会反复的疼痛与溃烂。 “……尧?”这样艰难,才把这个名字说完整。 “唔。”他很快答应了一声。 “你,回来了?”脑子一片空白,她不受控制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静默了一阵,她立刻便察觉自己这问话有多傻多不合时宜,简直僭越了同学 的本分。 “你,听得出是我?”他果然不屑于回答她的傻问题,直接就把话题岔开。 怎么会听不出,不但听得出他的声音,还清晰的记得他的模样。清隽的侧脸, 秀直的眉头,微笑的样子,蹙眉的样子,连放学路上他身后长长的影子,或缺或圆 的月色,树梢掠过去的微风,轻快的单车铃声,都不停在心中流过,一刻也不曾停 息。 要忘记,除非忘记了她自己。 十数年间的事情,只要与他有关,桩桩件件她都能记得。在旁人看来毫无特别 毫不相干的东西,因为他,都会变得特别有意义。 他陪她走过的那段路,那首苏有朋的老歌,所有带十字架的饰品,甚至于英超 的每一支球队,都能成为她的心被打动的理由,更何况是他! 她忽然很想哭,忍的很辛苦,“嗯。” 其实很想问,为什么打电话给她。等到终于问出了口,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有什么事吗?” 十年了,他第一次找她,第一次想起她,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怎么会问出这 样煞风景的话!话刚说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林尧轻轻咳嗽了一声,“没什么事,”他的语气很淡,“国内也过圣诞节吗?”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是想家了吗?子言想,可是想家了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自 己,她既不是亲,也不是朋。 “嗯,但是比不上国外。”她喃喃说,“你们这里很热闹吧?” “还好,”他的声音有些低,低得有点暗哑,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我更喜欢 春节。” 她随着他的话懵懂的点头,“我也喜欢,春节多热闹,嗯,你春节回来吗?” 忽然她便捂住了嘴,她是真的傻了吧,一而再再而三的问他回不回来,说话完 全不经过大脑。 他果然带了一点笑意,提高了一点音量,“你希望我回来?” “你春节应该没有假。”她也只能绕开那话题。希望,也仅仅只是希望而已。 她的手指缠绕着黑色的电话线,一圈又一圈,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我现在有假。” 这算什么意思?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脑海里纷纷杂杂有千百句话掠过,最后 酝酿在舌尖,吐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哦,长途好贵吧……” 他再次轻轻咳嗽起来,带着微微的喘息,“那好,等我回来再说。” 她没有顾得上听完便脱口而出,“你生病了?” 他略微怔了一下,“没有。” “我听见你咳嗽了。” “……没事,我挂了。”他好像轻轻笑了一声。 “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林尧停顿了几秒,很认真的回答,“现在是中午。” 她羞窘得只差要钻地缝,直到最后他挂了电话,她的脸还涨的通红,半边烧的 滚烫,拿镜子一照,两颊像覆了一层高原红。 她怔了半晌,才重新回到电脑前,李岩兵终于回复了她一句,“哦,那你今天 高兴吗?” 高兴?说不上来,一整晚,其实情绪都是有些压抑的,除了,和李岩兵聊天, 除了,林尧那个电话。 “还好吧。”她只能这样回答,随即换转话题,“你圣诞怎么过的?” “一个人。” 子言忽然觉得有些抱歉, “对不起。” “其实我更喜欢春节。”他这句话与刚才林尧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子言有着些微的呆滞,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奇怪,她自己也喜欢春节,他们这 一代成长过来的人,大约都是热爱春节的人。 “我也是。”她深有同感。 “你男友……以前没听你提起过。”李岩兵的思维跳跃很快,简直令她有点反 应不过来。 她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你没问过。” “现在问也不迟,我认识?” “可不可以不回答?我都没追问你前女友。”子言心想,他还真开始八卦起来 了。 “请便。” 她看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问,“生气?” “没有。” “你有。” 他的反应很敏锐,“你怎么知道? ” 子言心里一颤,这场谈话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几乎令她有种错觉,好像刚才和 林尧的那个电话还在延续。 她有点害怕,更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样开始依赖这个 只在QQ上闪动的头像,而他的脸,却一直都是模糊而不清晰的,隐隐绰绰,如隔云 雾。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记忆中李岩兵的样貌与面前的头像联系在一起,一直在有意 无意的将二者分离。 “我就是知道。”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她这样问自己。 他却好像一下子情绪好转起来,“不要自作聪明。” “喂,我一直就比你聪明。”她觉得一定是。 “你笨的不行。” 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自己一定吃亏,她立刻换话题,“刚才怎么那么久不 回话?” 他迟疑了一下,“打电话。” 圣诞节给人打电话,一定关系不一般。子言好容易可以扳回一局,不自觉有些 兴奋,“是不是女孩子?” “唔。”他今天的话真的不多。 她忽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该不是你喜欢的人吧?” 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子言以为他下线了,他才终于回答她。 “很喜欢。” 外面似乎下起了一阵急雨,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瞬间密集起来,教人有种 错觉,以为是谁在夜里放起了鞭炮或是礼花,在宁静的夜晚,有惊人的脆响,声声 震动着耳膜。 这一晚子言没有睡好,不知道是被窗外的雨声给惊扰了,还是被林尧那个电话 给搅乱了一池春水。 夜半时分,觉得口渴,起来去客厅倒水喝的时候,落地穿衣镜在黑暗里发出幽 幽的光,她慢慢踱到那面大镜子面前,借着卧室透出的那一点床头灯的微弱光线, 对镜审视自己。 镜子里的她,潮红还没有完全褪去,两颊还火热的烫,触手上去,有灼人的温 度,她看了半晌,忽然觉得忐忑而迷茫。 她开始逐字逐句回想林尧这个电话的内容。 很简短,没有几句,因此很容易推敲。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好像有些压抑, 她甚至觉得他有些悲伤,可是她不敢深想,好多话都忘了问。 他没有问她过得怎么样,她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她只关心他回不回来,还一连 关心了两遍。 忽然间,被忽略的一句话跳了出来,“……等我回来再说。” 是回答她的问话吧,回答她连问了两次的那个问题吧。 有个极细小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他说他要回来,他说他会回来,虽然他没有说 他是为了什么而回来,他会在什么时间回来。可是已经足够了,这短短的一句话, 已经带给她无数的遐想与幸福。 时至如今,她居然还会有这种感觉。 就算林尧远隔万里重洋,在圣诞节的夜晚给了她一个电话又如何?也许什么也 不代表,只是她想多了。 刚才喝下去的那口凉水顺着喉管一直流淌下去,浑身的肌肤起了大片大片的鸡 皮疙瘩,好像瞬间清醒了很多。 “哇,沈子言,昨天你好幸福,羡慕死我了!”第二天刚一上班,秦若耶就打 趣起来。 幸福,又是这个词。 她呆了一瞬,很快低下头去整理东西,“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 一封贺卡样式的信出现在她眼前,秦若耶拿在她面前晃了晃,“昨天又是玫瑰, 又是烛光晚餐,今天一大早又有贺卡,你还不幸福?” 她接过来瞥了一眼,信封上是她曾经很熟悉的字迹,落款写着内详。 差不多有好几年没有收到这个人的来信了,拆信的时候,手有些不听使唤的哆 嗦。 信套刚一启封,一张请柬便滑落出来,轻飘飘落到桌面。 不是信,也不是贺卡,是请柬。 结婚请柬。 装帧得非常精美,请柬第一面有个心形的镂空图案,镶嵌了一张婚纱照。 秦若耶凑过来,仔细看这张照片,“哇塞,还真是男才女貌啊。”她好奇的问, “你朋友?” “不是。”子言看看窗外,淡然回答,“是同学。” 朋友?从来就不是吧。 忽然间便有些想哑然发笑,却闷闷的堵在心里,无法纾解。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其实是这样! 林尧要回国,其实只是因为这件事吧。 她害怕自己会猜中,却又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经猜中。 为什么昨晚的电话里,她会从那有限的几句话里听出了他隐约的感伤。林尧其 实是不是想问,她和苏筱雪还有没有联系?她有没有接到这份请柬? 苏筱雪,仿佛沈子言生命中注定不能逾越的千山暮雪,她不用笑语盈盈,一直 以那样翩然的姿态就能伫立在水一方,让无数人遐想与感伤。虽然子言极度不愿承 认这个事实,可是却如此的了然:那个无数人中,包括了林尧。 就像现在,她只用一张请柬,就能轻易粉碎沈子言侥幸生出来的一切幻想。 虚妄的幻想。 这是一种烧灼的疼痛,无法释然的疼痛,子言以为,在苏筱雪成为了林尧女友 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在林尧出国后,自己也交了男友的漫长日子里,这种疼痛早已 经痊愈,在时光里弥合了伤口。 没有,原来只是被一张创可贴遮住,时间久了,没有揭掉,便自以为愈合,不 料轻轻扯动一下,便开始血肉模糊。 每个人,都有不能轻易触动的一个疤。 就如昨晚,她没有问李岩兵那个很喜欢的女孩是不是他前女友,其实也许问了, 他也不会回答,但是万一这答案是肯定的,那她就真的触痛了别人的伤疤。 可是当她自己的创口裂开的时候,她却找不到自救的办法。 “芯儿,你什么时候才放假呀?”她抱着电话,像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 “还早呢,要考试了,烦透了,早知道就不读这劳什子的研究生了。”许馥芯 半开玩笑的牢骚,“干嘛,想我了?” “嗯,好想你哦。”子言听着好友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叹一口气,感觉 好过多了。 “等着啊,等着我回来,要你请客。你如今挣薪水了,我还是穷学生一个,我 就傍上你了。”许馥芯格格的笑。 “好啊,没问题。嗯,芯儿,你有没有收到苏筱雪的请帖?”子言想了想,还 是问了出来,她不想去参加,至少不想一个人去,有人陪着她同去,或是代她送个 红包也好。 “苏筱雪?她要结婚了?”许馥芯显然很惊讶,“不会吧,我没收到她请帖呀?” 她笑笑,“她那个人,一直都清高,跟谁都不亲近,我和她可没什么交情。” “话说回来,子言,她还很看的起你呀,居然给你发请帖!”许馥芯忍不住打 趣起来。 子言望着办公室雪白墙壁上的一口石英钟,盯着沙沙的秒针走动,没有吭声。 像察觉到了些什么,许馥芯收敛了笑意,“新郎是谁?” 子言不知道为什么会模糊叹息一声,“不认识。” “唔。”许馥芯不轻不重,慢条斯理的说,“她和林尧分手快两年了吧……” 子言默然无语,有点痛意在啮噬着胸口偏左的地方,她深呼吸了一口长气,换 了个话题,“季南琛最近还好吗?” 许馥芯笑着咳嗽了几句,“你的干哥哥,你还问我,我跟他又不熟。” “都是同学,怎么就不熟了?”子言立刻活泼起来,“上回他去上海,临走我 还托他照顾一下你呢。你看我这死党对你多好:读大学有我弟弟照顾你,读研究生 了又有我哥哥照顾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朋友去!” “咳咳,”许馥芯好像笑的招架不住,“别别,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我 说他这学期怎么来过D 大好几趟,敢情是受人所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子言总觉得,许馥芯那句“是这样”说的有点特别, 究竟是怎样的特别,又说不上来。 挂了电话,她扭头去看窗外,昨晚下了一晚的急雨,这会儿仿佛渐渐有放晴的 意思。虽然浓云尚未散去,隐藏在重重阴霾之后的一线阳光却已隐约可辨。 下了班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夜色四合,霓虹开始零零落落闪烁,车流如梭, 似乎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子言站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发了一会儿呆。 每到灯火阑珊处,便会下意识回眸寻觅,偶尔遇见一两个相似的侧影或背影, 胸口就会略微抽痛,然而心里却清醒明白,终究都不是那个人。 她已经平静了很久,并且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端被一个电话和一张 请柬搅乱了心绪。 原来无论她外表如何改变,如何显得恬静从容,有些东西始终是内心的弱点, 一不小心就会沦陷。 也许骨子里,她还是没有成长,十年来一直守在原地,寸步未离。 忽然间就很想回母校看看,她一直不敢去的地方。 也许只有勇敢的面对那些回忆,那些记忆里不敢触碰的疼痛与芬芳,她才能够 越过那道分水岭,迎来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成长。 很多年没有来过,爱华小学的外围墙已经完全拆除,四周圈起一带长长的施工 安全警戒绳,无数碎砖被零散的堆砌在墙角,几个工人点了雪亮的白炽灯,正在搬 运堆叠好的砖头。 子言有些疑惑的走过去,询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这所学校即将拆迁,因为它 所处的位置,正好位于市政规划的绿地广场中心地带。 “我进去看看行吗?”子言小声的请求。 “可以呀。可是姑娘,这黑灯瞎火的,你不怕啊?”有工人善意的提醒。 她没有回答,顺着记忆的方向,慢慢走进了学校。 校门进口的铁栅栏还在,当年就属她调皮,抄近路的孩子都老老实实打那下面 缺豁的大口子钻过去,唯独她是跳过去的,只需单手借力,像跳山羊一样,毫不费 力。 继续往前走,是学校的操场,操场的一角,两株并肩生长的上了年岁的大树已 经被伐倒,只留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子言俯身下去,摸摸树桩,抬起头来,努力 凝视黑暗中的两层教学楼:四年级一班的教室就在这个楼梯的转角处。 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却含着笑,就是在这里,她第一眼看见转学过来的林尧, 满怀愤懑与伤心:他抢了她的副班长,还一屁股坐在她的大腿上,他引发了她所有 的骄傲与嫉妒,却也令她如此刻骨铭心。 绕过老教学楼,昔日的荷花塘早已干涸,填满了淤泥,荷花下游来游去的小鱼 儿和柔软的水草全都消失不见。好似就在这里,她第一次,牵着林尧的手,合力救 起一个落水的孩子,也就是在这里,她悄悄地开始消除对他的偏见。 弯弯曲曲的长廊过去,是当年看上去很高的新教学楼,她凝视了一会儿栏杆, 毕业时的告别,林尧就是倚在一楼楼梯口的栏杆边,沉静的对她说,“沈子言,再 见。” 一切都美好伤感得像是个不完美的童话。 子言正想的入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谁轻轻地在咳嗽。 她回过头去,借着一点晦暗的月色仔细辨认了许久,才意外的发现,眼前这个 鬓发斑白,披着一件外套,也和自己一样在伤感的打量四周的人是自己曾经的班主 任。 她猛然记起,白老师家就住在学校西边的教工宿舍楼,原来这么多年过去,白 老师竟然还在这里。 “白老师,还记得我吗?”子言有点腼腆。 白老师有点吃惊的看了看沈子言,凝神回想了一阵,眉头终于舒展,“你是… …沈……子言?你这孩子,怎么大晚上的跑这儿来了?” 白老师居然还记得自己,子言眼角的湿意越发酸涩,“白老师,几年不见,您 还认得出我啊?” “认得,认得。”白老师微笑着说,“成绩优秀的孩子,老师们一般都会记得。 尤其是像你这么长情的好孩子,老师又怎么会不记得呢?年年教师节给我寄卡片, 寄了十年还不间断的,也就是你和林尧了……从你高中毕业那年到现在快有五六年 不见了吧?” “林尧?他也……?”子言有些吃惊。 “呵呵,是啊。”白老师兴致勃勃,伸手抚摸了一下沈子言的头发,“就是你 的同班同学林尧嘛,你不记得他了?” “记得。”子言喃喃点着头。 “那孩子,打小就出众,想让人忘记可不太容易,偏偏又和你一样,长情着呢, 实在是个好孩子。我记得他后来考上B 大了,现在可就真没他消息咯。” “他去英国留学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昔日的班主任,她很从容的便说 了出来,“听说,最近要回来休假了。” “好,好。老师真高兴。”白老师满面笑容,感叹了一句,“这学校要拆了, 本来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但是看到你们都长大了,老师忽然觉得,没有遗憾了。” “拆了怪可惜的呢。”子言轻声说。 一只大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带着安定的气息,“拆了不要紧,新校址已经在筹 建了,会更新更好。你只要记得,这里有过的美好回忆永远不会被拆迁,它会住在 你心里,不会离开你。” 白老师继续微笑着说,“……如果人要是老呆在原地不动,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新学校也就永远建不起来咯。” 仿佛有一线天光划开云层落入心扉,子言不自觉伸手过去,紧紧握住白老师温 暖的手。 告辞离开的时候,子言转头看过去,白老师微白的头发,正在夜风中飘拂。 离开爱华小学,子言的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段希峰,“过几天有空吗?” “什么事,您吩咐!”段希峰懒洋洋的声调从手机里传出来。 她笑了笑,“陪我喝喜酒去,成不成?” “成!”没有一个字犹豫,段希峰仿佛突然精神了许多,立刻回答。 子言合上手机,对着夜空,微微一笑。 这是她自从回到家乡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没有了那层薄雾缠绕,月色忽然变得清明,朗朗的银色,流泻了一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