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梦一场 有种熟悉又遥远的悸动,随着他越走越近的脚步,在胸口肆意蔓延,渐渐溢至 喉间,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这样近。 不是第一次离林尧这样近。 从前光是如此接近的看着他,她就会双膝发软,无法自如呼吸,然而此刻,她 讶异自己竟能如此沉静,只是略微仰着头看向他,也许,还带着一缕极淡的微笑。 他伸出手来,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前额,手指轻轻一揉:“不痛?” 子言咬一咬下唇,“痛。” 林尧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沈子言,你还是这样,走路都能发呆,想什么呢?” 亲昵自然的语气,他的手掌还覆在她额上,完全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源源不断 的热从额头扩散开来,如一滴墨渗入清水,然后如斯缠绵地层层荡漾开来。 有淡淡的窘意,子言抬起手臂,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反手轻轻一带,整只手落 入他的手心。 起初握的不是很紧,她越试着抽出手,他却握的更紧,一直到她微凉的手掌渐 渐的发起烫来。 “走走吧。”林尧微蹙了眉,没有看她,用的是很平淡地陈述语气。 身不由己,被他一路牵着,慢慢挪动脚步。 路灯下淡黄的光影,笼出两人的身影,牵手并肩,几乎重叠在一起,然而却默 然无语。 半天,她才想起来问他,“你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 “有事?” 林尧回头看她一眼,眸色很暗,那神色仿似有些无奈,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倦 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 子言立刻就忘了方才的问话,顿住了脚步,“你的病还没好?” 他的笑意很清浅,“快好了。” “坐长途飞机很累吧?你该好好休息的。”她微嗔道。 “没事。”他的笑容渐渐有了暖意。 “咳嗽的话喝点蜜炼川贝枇杷膏,我陪你去药店吧。”她有些心急,拉一拉他 的手,示意他快走。 他站立不动,握紧了她的手,眼睛忽然暗沉下去,只余瞳孔深处一点碎钻一样 的星芒,“沈子言。”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嗯?” 他毫无预兆地俯身下来,双臂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我回来了。” 这声音极轻,温柔得似要扼杀人的呼吸,僵立在他怀里,耳边仿佛萦绕着细微 的音乐声,像是她早已听得熟稔之极的D 大调Canon ,一丝丝的钻入耳膜与心扉, 那些缠绵在一起的音符此起彼落,连绵不绝,直至最后终于融合在一起,沉郁而感 伤,却又完美到了极致。 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首旋律,只觉得有种漂浮的虚无感,双脚无力,不 想挪动,子言的心里挣扎辗转,苏筱雪的话语魔咒一般涌入大脑,她一定是受了蛊 惑,才会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尧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声音细微如丝地叙述,“本来会早一两天,伦敦 下了大雪,航班延误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用力地推开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轻声笑起来,因为有点咳嗽,喘气也有点不匀,所以说得很缓慢,“I walk ten thousand miles to see you 。” 他的脸离她很近,清朗的眉,秀长如水的眼睛,唇线微微翘起的嘴唇,连他眼 皮下方,因为睡眠不足而呈现出来的淡淡青紫色,都让人看得挪不开眼睛。子言忽 然就侧过头去,因为要强抑住眼眶的酸涩而沙哑了声音,“我英文不好。” 林尧又咳嗽着笑起来,一只手指微扣,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你笨的不行!” 她恨恨地一扭头,“再笨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一直含着笑,倒并没有生气。 “怎么关你的事了?”子言反问。 话音尚未落,额头又被敲了一下,他的眉蹙起来,嘴角一抿,好像很严肃的样 子,“你忘了,一日为师……” 子言觉得好笑又好气,“我不记得了。” 他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送你的球拍还在不在?” 一直凝聚在眼角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下巴,衣领和前襟, 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我扔了。” 他的神色很平静,“扔哪儿了?——和项链一样,也从这里扔下去了?” 她蓦然一震,呆呆看着他。 原来跟随着林尧,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那座双轨桥的桥面。 冬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车辆经过,除了风声和流水声,一切都很安静。 一年前的今天,她曾经独自站在这里,肩上沾染了朵朵的小雪,在簌簌的风声 里,闭着眼睛将那条项链扔进桥下的河水。 河面幽深平缓,仿佛可以默无声息地吞噬一切。她摊开掌心,似乎还能看得见 银色的流光在白皙的手心流淌,她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才将那保存了十年的信物决 绝地,扔进河水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小心翼翼保存着的秘密,林尧为什么 会知道,他又为什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林尧用极认真的温柔口吻,揶揄着她,“你笨的不行!” 她再度困惑地抬头。 他叹一口气,“沈子言,又刮风又下雪,只有你会放着好好的下层人行桥不走, 站在桥面上受冻。” 她呆滞地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言语。 隔河的对岸,不知是谁在燃放烟花,一蓬蓬,乍然开放在静寂的夜空。 他的眼睛,璀璨如星,在干燥清冷的夜空里,明亮而温暖。 唇边的笑容,是她平生仅见,最绚丽的烟花。 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这一幕本来应该发生在一年前,却戏剧性地发生在一年后的今天。 “啊,你也在?”她喃喃自语,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他先离开她,随后她也离开他,彼此走了那么远,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谁都 以为再也不能相遇。直到这么多年以后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彼此都没有忘记,都 不曾真正远离。 起初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以为只有她一个人 赴约,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也会记得,他也会和她一样,深夜站在桥头,等着一个 以为绝对不会出现的身影。 就像一个奇迹。 他摊开掌心,是那条曾经珍藏了十年之久的熟悉而久违的银色十字架。 漆黑的夜里,那银光是暗哑的,并不耀目,却刺的她瞬间有点目盲的晕眩感。 “你不知道,下面人行桥的扶栏要多出桥身一截吗?”他牵起她的手,漫步走 向栏杆边,低声示意她往下看,“那边,左数第七个扶栏,当时,它就挂在那里。” 她的泪涌了满脸,连擦拭都忘了。 他倾身向前,凝神看着她的脸、她的眼,良久,才伸手为她拂拭泪水。 一滴冰凉透明的泪珠,猝然滴落在他的掌心。 他轻叹了一声,极浅的呼吸就呼在她的耳际,语声低得几乎让她听不见,“沈 子言,那天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这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可是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回应,她始终都不 能够相信。 “我以为,现在你已经全都知道了。”他静默了一会儿。 “可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淤积在心中多年的凄楚酸痛沉郁煎熬在这一刻全 都涌上心间,唇间流淌出来的声音因此略带了一点颤音,“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 会放弃保送,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要我去北京,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苏筱雪在一 起……这么多年,你离我那么远,那么远,你跑到英国去,没有只字片语。现在你 说,你那天一直在这里等我,你说我知道原因!……林尧,我为什么会知道原因, 你觉得我凭什么会知道原因?” 他揽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她却拼命屈起手臂抵在两人之间,他的手臂却越来 越收紧,最后逼迫得她动也不能动,“小西,”他低声轻唤她名字,声音嘶哑而含 糊,“你想我吗?”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听得见他的心跳,因为喘息的缘故,跳动的很快,胸口的 温度很暖很热。她的额头低垂下去,抵着他的心口,蓦然发现自己的心一直在隐隐 作痛。 没有欣喜若狂,只有持续不断的心痛若绞。 林尧,你知不知道,想念你,几乎已经成为跟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每一天, 十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念。在音讯相隔甚至海天相距的这些年里,这样希 望渺茫的等待想念简直比任何酷刑都要来得残酷! 肺腑内满溢了凄楚与酸涩,哽咽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她才近乎赌气一般摇头,“不想。” 不想念,不想念,一点也不想念。因为,不用想念,林尧,你每天都在,每一 天。 “这样啊,”他轻咳了几声,好一会儿喘息才平复下来,“可是,我很想你呢 ……” 微风轻拂过眼角、眉梢,子言的耳畔仿佛听见刺啦一声轻响,有什么坚硬的东 西破碎的声音,那坠落的碎屑虽然轻微地割伤了心扉,却迅即就被化为灰烬,流沙 一样被风轻柔地吹起,散尽,消失踪迹。 时光真是残忍,隔了山长水阔,将他们分隔在天与海的另一端,让她只能在思 念、痛苦、哀伤、眷恋与绝望中蹉跎了许多岁月,直到物换星移的多年以后,才姗 姗来迟地将他带到她面前,让她含泪看着岁月流逝蒙上的那些尘埃,是怎样一点一 点被细致地擦拭干净,最后全部变得清晰。 她的爱情和勇气在多年的辛酸辗转间早已蹉跎殆尽,只剩下一点没有清除干净 的余烬,只因为他这简单的一句话,便如弦丝拨动,触动了她藏在最柔软深处的一 点火种。 良久良久,她才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仰首去看他的面容。 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如此毫无掩饰地看向她,微亮的清光如星子,眼底却弥漫 浅浅的湿润,好似温柔而无限悲伤,如深海漩涡般要将她身不由己拖入进去。 宛若有谁在用寸长的细针尖锐地刺入眼眸,也许只不过是被风吹入了某粒极细 的沙砾,子言的眼睛瞬间便迷蒙一片,泪水不可抑制,再次泉涌了出来,“不相信。” 他却忽然微微一笑,“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不是。”她难堪地转过头去,最了解她的人,始终是他,无论何时,无论过 了多久。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无奈的语气,叹息一声,“别 哭了。” “眼睛进沙子了。”她用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拙劣借口来掩饰。 林尧的脸上有稍纵即逝的促狭表情,“这样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有一 丝极浅的笑意流露在唇边,“来,让我看看,帮你吹一下就好了。” “不要。”她立刻知道没有好事,不由自主,后退了两大步。 他很从容地迈前两步,伸手一揽,已经将她的脸轻轻捧住。 心跳不但没有加快,反而缓慢得像停止了跳动,耳膜边有沉重的声音,是她自 己心脏搏动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博大而恢宏。 他的眼睛微光流转,像镶嵌了一枚最灿烂的辰星,在瞳仁的深处,依稀有一个 极小的影子,很久以后子言才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 她感觉他的眸光落在她的唇上,变得分外柔和。 她不自觉地咬一咬下嘴唇,再次低声重复,“不要。” 林尧身上温暖清朗的气息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眼观鼻,鼻观心,他仿若未闻, 嘴唇微颤,捧着她脸颊的双手稍稍用力,便低下头来。 这一瞬间,一定有如血的嫣红绽放在双颊,浑身的血液全都溯游到了大脑,眼 睁睁看着他俯身,垂首,连嘴角微弯的弧度,都看的这样分明,这样近,如同一个 梦。 然而他却忽然抬起一只手覆在她眼睛上,手指稍稍揉一揉她的上眼皮,只是极 其小心地,对着她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 夜已渐深,一盏盏路灯如星子,似近还远,风吹起发丝,撩在颈项与耳后,有 细微的□开始微微滋生蔓延,倏忽便到全身。 “好了吗?”他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 “好、好了。”子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这几个字来的,她的脸一定红的不 能见人了,起初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嗤”地一声轻笑,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再次低头,蓦然在她的眼 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温软的嘴唇,她的眼睫毛立刻就颤抖起来,被他吻过的那一小块眼皮,骤然 就发烫。 在这冬日寂寂的夜晚,有如潮汐一般的悲伤与甜蜜满溢出来,缓慢地溯回过心 扉的每一处,最后几近汹涌地席卷而来,随心跳怦怦撞击着胸口,一次又一次。 “林尧。”她的唇齿间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像过了几亿光年般辛酸漫长。 “嗯。”他低声回应。 “不可以。” “嗯,为什么?”他很平静。 “我,有男友了。” 林尧的一只手尚贴在她的脸颊,掌心依旧滚烫。 “哦。”他似有若无地回答了一句,语调很平缓,看不出情绪起伏的样子。 远处的钟楼正隔河敲出清脆的钟鸣,对岸的烟花早已熄灭,短暂的绚烂过后, 整个夜空黑魃魃的,一片死寂,如同心内百般挣扎过后,终于要面对的残忍现实。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她慢慢后退,想要脱离他掌心的温度。 可惜没有如愿。 因为林尧的另一只手很快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用力,以致于她的每一根手指 都觉得疼。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蓦然浑身一热, 整个人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抱得极其用力,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用力,像是要把他完全嵌入他的身体。她胸 口发闷,呼吸几乎都被勒得快要停滞,忍不住咳嗽起来,“林尧……痛。”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哪里痛?” 哪里都痛,痛得浑身都在颤抖,最痛的那个去处,在胸口偏左,肋下七公分的 地方。 他慢慢低头,将脸埋在她的颈弯里,有微温的湿意濡显着她冰凉的肌肤。他的 身体,不易察觉地有一丝颤动。呆滞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他在用牙齿轻轻咬啮 她的颈弯。 脖颈处毫无意外地传来微微的痛意,起先只是细微的,继而如水之涟漪,渐渐 扩散,终于痛得刺骨。痛楚几乎深入骨髓,她拼命咬住牙,虽然一声也不吭,身体 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痉挛。 她的肌肤向来很娇嫩,稍微用力一点都痛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一两天都消失 不了,更遑论这样的咬痕。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再痛的伤口都会弥合,再深的疤痕都会淡去,如同爱情给人带来的创痛与绝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平复。 良久,他才抬着头来,眼睛里弥漫了黯沉深重的倦意,嘴角还沾染着一丝淡淡 的猩红。 “沈子言。” “嗯?” “是不是我出国以后的事?” 她呆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她交男友的事。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被灼伤的感觉一直从心头弥漫到了眼眶,既空虚,又酸楚。 “你还真跟我一样傻,沈子言。”他的声音低下去,复又低头,唇舌停留在先 前他重重咬伤的地方,“对不起,还痛不痛?” 她缓缓摇头,强抑住一点无以名状的悲伤。 他苦笑一声,“可是我现在有个地方很痛。” “你哪里痛?”她浑然忘却了肩颈的剧痛,呆呆看向他。 林尧牵起一直握在手心的她的手,一直举到他的胸口,轻轻贴在胸前,按住, 直到她的手心底下清晰地传来他的心跳声,“这里痛。” 有灼热的温度从两人相握的手里蔓延,两颗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滚落,径直 落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掩饰地闭上眼睛,手心下,是他的心跳声,仿若与自己的 心脏同步,在各自的胸膛里,循环往复,怦怦而动。 生命中如果没有了林尧,也许会如一潭死水。她爱他,明知最终他根本不属于 她,她还是爱他!这个人,已经宛如呼吸一般存在,在她的生命里如每日潮汛一般 来而复还,由不得她抗拒与挣扎。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睫毛上,紧接着,又是一片。 “下雪了。”他轻声说。,她睁开眼睛,果然,漆黑的天空,一片一片,下起 了小雪,纯白柔弱,轻若无物。有那么一两片,落在他肩上,疏忽就化了。 “冷不冷?”他松开她的手,想去解外套的纽扣。 她下意识便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脱外套,“你的病还没好。” “我说过快好了。” “不行。”一想到他的病还没好,她就柔肠百转起来,“咱们去买药,待会儿 你回家了要记得吃。” 他的眼眸渐渐清亮起来,仿佛有灼灼的光,在瞳仁里闪烁,唇角微微有丝若隐 若现的笑意,“那你记得提醒我。” 她仍然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脸微微有些发烫,“吃了药后要早点睡。” 他又笑一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她望向他眼皮下明显的青紫色,心里一抽,“你昨晚都没睡?” 他认真地看着她,神情专注,笑容温柔,“不用担心,今晚应该能好好睡一觉。” 将她的手掌慢慢展开。 有什么东西被放入她的手心,带着他的体温。 “沈子言,收好。”他淡淡地说,“我都替你保管一年了。” 她慢慢合上手掌,将十字架紧紧攥在手心,垂下眼睫,声音低不可闻,“我没 有扔球拍……” 他的话间里带着笑,似乎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我知道。” 下了桥头就有一家药店,已经夜深,没有什么人,子言低头去翻钱包。 “我自己来。”林尧制止了她翻寻钱包的动作,取出钱夹。 子言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了过去,样式很简单的一个钱夹,柔 软的皮质,简洁大方的式样,钱夹正中,放着一张照片。 她只是稍稍失神了一瞬,便默默收回目光。 直到林尧拉着她走出药店的大门,她仍然没有说一句话。 “沈子言,明天有时间吗?” “有。”她很快回答。 “明天我哥生日。”他看了她一眼,出其不意地说。 她茫然抬起头,“啊?” “你应该还认识我家吧?”他捏一捏她的手背。 “林师兄不是在上海吗?”她有些讶异。 “这些问题,明天你可以亲自问他。” “我不去。”一想到要去他家,她便没办法镇定下来。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爸妈不在。” 有微触的麻痒在耳畔,子言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看也不也看他,“那也不去。” 他轻声笑起来,“沈子言,你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啊。” “嗯。”他轻轻将她揽入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那你告诉我,你的 手心为什么在出汗?” 她顿时哑口无言。 半天,她才喃喃回答:“我只是不知道林师兄喜欢什么礼物。” 林尧的眼睛和煦如三月的春风,唇边挂着戏谑的微笑,“我知道啊,不如你贿 赂一下我吧?” 她气恨恨地瞪他,说不出话来。 他凝神望着她,忽然收敛了笑容,“小西。” “嗯?”她本能地应声。 “你知不知道,”他俯下身来,轻声说,“你现在这样子,让我很想……亲你。” 她受了惊,本能地很后一退。 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笑容如此愉快,显然是在欣赏她的窘态。 还是这样可恶,她低下头,心中被谁温柔地一扯。林尧,我讨厌你。 晚上洗漱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浴室的大镜子。 被他吮咬过的地方,在衣领与颈项交际处,伤口已经完全变为紫红色,周围有 清晰的两排齿印,伤口很深,表皮还在隐隐地渗着血丝,可以想见他当时有多用力。 不能碰触,衣领稍微挨蹭到也会让她有倒吸一口凉气的疼痛感。 家里有上好的云南白药,可是她忽然就不想去找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印记。 如同十几年前和他初遇,从此他就在她心上留下了一个永难愈合的伤口。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本事伤到她。 他咬她,却让她也清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疼痛,也许在那里,也有一个和她 一样的创口,在渗着血。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也没有像问苏筱雪那样问她究竟爱不爱他。 她不能跟苏筱雪比,就如同她不能拿虞晖去和他比。 她很清楚这个事实。 这十几年间,他和她的经历,都不再是一片单纯和空白,他有过苏筱雪,她有 了虞晖,这是抺煞不了的事实。 再不可能回到最初,认识他的最初。 留给他和她的那些稀薄的缘分,在消磨了多年之后,已如萤光一样微弱,一不 小心,就会灰飞烟灭。 也许,终究要灰飞烟灭。 但是,请上天原谅她。 在灰飞烟灭前,请让她飞蛾扑火一次。如同溺水的人在溺毙之前,想最后看一 眼那世间的美好,再甘心情愿缓缓地、缓缓地沉入末日般的黑暗。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有瞬间的惊喜与忐忑,接通后才发现是虞晖。 “子言,明天元旦你们放假吗?” “嗯。” “那陪我去体育馆打球好不好?好久不打,有点生疏了。” 她想了想,很委婉地说:“改天好不好?明天我有点事。” “什么事?”虞晖向来喜欢刨根问底。 “是这样,明天我有个朋友过生日……”她很小心地回答。 “男的女的?不会是你那个姓段的同学吧?”他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不是不是,”子言有些无奈,叹口气“你不认识。” “子言,”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今天我跟我妈说了,她想见一见你。” 她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回答:“好。” 虞晖听了好像很高兴,“那好,回头我找个时间。” 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的笑声,子言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又摇一摇头。 然而这笑意,却在望见镜子里自己脖颈上的那个伤口时,慢慢地凝结了。 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透过这伤口,仿佛看得见林尧嘴角那一点猩红色,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倦意重 重,像是藏了许多说不出的情绪。那一点红,耀眼而刺目,她的血,沾染在他的唇 边,却像是他受了伤。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擦拭,骤然触到冰凉的镜面才发觉,原来是幻 象,是她心里萦绕不去的幻象。 已经很晚,却始终没有办法睡着,子言端详着自己的手机,翻出最后一个呼入 的号码,看了许久许久。 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拨了出去。 黑暗里她怔怔看着手机屏幕上有些刺目的荧光,那个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存入 电话薄,所以只有一串数字在闪烁。 嘟嘟的长音几乎响到最后一秒,屏幕的白光也瞬间熄灭下去,她的目光顿时一 黯。 “沈子言?”他的声音忽然传进耳膜。 她讶异地看了一眼屏幕,才发现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 “是我。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吃药了没有?”这个理由真的十分蹩脚, 可是她真的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他轻笑了一声,“你现在才想起来提醒我?” 子言看了一眼时间,着实有些赧然,再过几分钟便是十二点,他早应该已经入 睡了。 “对不起……”她说得很慢。 “是不是很疼?”他出其不意地问。 她不太明白。 他重重地叹气,“你的伤口。”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疼,你呢,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他淡淡哦了一声,“你睡不着?” “不是。”她立刻否认。 “沈子言。” “嗯?” “我是不是第一个祝你元旦快乐的人?”他的话音里有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她一怔,终于含着泪,微微笑起来。 在他的陪伴下,元旦的黎明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