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顾红燕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 顾红燕一跳下余雷的车,脚在前面醉醺醺吭哧吭哧朝银行宿舍区的大门走,心 却被身后那辆黑色的小别克扯出去老远。 他们总是先送我,他们总是先让我下车,他们总是要让小丫在他们车上多待一 会儿。顾红燕想,拼命忍住了想回头看一看的欲望。谁知道小丫会跟他们待到什么 时候! 一想到这儿,顾红燕就什么都不想了。她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说,快! 跟 住前面那辆车! 司机点点头, “呜”一声蹿了出去。 她开始想叶小丫,她一到这种时候就开始这样胡思乱想。她先想了想在迪高厅 里喝酒的情形,满脑子尽是叶小丫疯得没边的样子,就想不下去。无聊! 她想。简 直没劲透了! 她又想。再怎么喝,还不是陪着叶小丫喝。再怎么喝,还不是喝不出 叶小丫那样的光彩。她动了动身子,想,顾红燕为什么一同叶小丫在一起就没了光 彩? 顾红燕为什么一同叶小丫在一起就变成了配角? 接着她又去想自己在迪高厅里 被打的事。其实那个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大男孩根本没有打她,人家甚至连看都顾 不上看她一眼,人家也许只是在专心讨好另一个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女孩时不小心 挥肘碰上了她的胸。她之所以在那时尖叫一声完全是因为她想看到叶小丫像往常一 样不顾一切朝她大步奔来的样子。 有几个场景成了盘踞在顾红燕记忆中巨大的石头。它们沉默着,在她生命的大 道上时常滚落下来,像几个突然现身的强盗,浑身闪着青黑的光。 顾红燕和叶小丫是会计学校的同班同学。八年前那个夏天阳光密织的早晨,顾 红燕去报到,叶小丫也来报到。叶小丫来报到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引的道。 教务主任一挥手就让所有排队等着交学费的人变成了叶小丫的观众。大家都静 下来,望着她公主般高昂着头,进了那扇收费室的门。那时,站在人群里的母亲就 对站在人群里的顾红燕说,瞧瞧人家,多好! 你得学学她,将来,和她一样妈就心 满意足了! 学校里有个艺术团,顾红燕和叶小丫都是这个团的顶梁柱。可每年的文 艺晚会,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顾红燕总是站在后面一排.叶小丫总是领唱完了又 领舞,是舞台最前面最中心的位置。记得有一次,家长们都来看演出.母亲在结束 后又拉着她的手说,你得学学她,将来,就和她一样! “你得学学她! ”顾红燕的 母亲在顾红燕还只会拖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就这样对自己的女儿下了一道人生的死 命令。你得学学她,别整天拖着个鼻涕,你看人家多干净! 这个还在顾红燕三岁时 就被丈夫抛弃的服装厂女工常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你得学学她! 有一天,母亲指 着对门张师傅家的老大说,你看你看,人家多会穿衣服,人家衣服穿得就是比你地 道! 你得学学她! 母亲还会指着楼下陈大妈家的老三二这样说,你看你看,人家走 路的样子,就是比你有气质,你怎么就非要缩着肩呢? 你缩着肩你的胸就挺不起来, 你得学学人家把胸挺起来。顾红燕那时还小,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她把胸挺起 来。除了一点一点因为母亲的喋喋不休堆积起来的自卑外,很多时候,她的心里一 片茫然。 但是,遇上叶小丫就不同了,遇上叶小丫她就觉得找到了目标,她就觉得埋在 心里十几年的那种学的欲望终于像一只凶猛的狮子,冲出了铁笼。和叶小丫同桌同 宿舍,那是她在学校里最兴奋的事。和叶小丫同出同进,那是她在学校里感到最风 光的举动。有时候。她真愿意就这样被所有的人认为,她就是第二个叶小丫。她学 叶小丫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叶小丫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她就穿什么式样,叶小 丫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她就用什么牌子,甚至,叶小丫习惯用一个大口缸吃饭,她 就让母亲也给她送来一个大口缸。 因此,当叶小丫第一次不顾一切朝她大步奔来的那个瞬间,她心里最后的一道 堤坝就在叶小丫“嗵嗵嗵”的脚步声中轰然坍塌。那时,顾红燕就毫无指望地.她 已经被叶小丫彻底吞没了。 起初,那个夜晚中的顾红燕还是矜持的、固执的。湖边,篝火,火光映照着全 班同学的舞步。那个时候,顾红燕仍然同叶小丫固执地比试着,她固执地在心里掰 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着邀请叶小丫和邀请她自己跳舞的男生的人数,她固执地每一 次都把自己的步子迈得同叶小丫一样翩翩飞舞,甚至,她让脸上的矜持都固执地同 叶小丫对峙着,堆成一团,直到那个激情四射的晚会高潮来临。 高潮就是迪斯科。顾红燕在人群中倾尽所能地比画着、扭动着。火光在她和叶 小丫之间轻狂地跳动,热浪滚滚,就像所有被释放的欲望,舐舔着她们的脸,她们 的身子。 就在这时,顾红燕感觉被人使劲推了一把,一声尖叫,她忙抱住了一棵树。紧 接着,她像是被树蜇了一口,惨叫一声,甩开手,又跳又喊。 除了音乐还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所有的同学都静了下来,呆 呆的,噤若寒蝉。叶小丫就在这时分开众人朝她大步奔来,脚步“嗵嗵” 响,像砸在音符上的鼓点。燕燕燕燕怎么了怎么了? 叶小丫一把抱住了她。 毛毛虫! 顾红燕在叶小丫的怀里颤抖着,指着那棵黑乎乎的树,说,我撞上了 一群毛毛虫! 叶小丫偏头一望,是一窝又粗又黑绞缠一团的毛毛虫,也尖叫一声, 转身就骂,是谁? 是谁把燕燕推过去的? 是谁! 你们谁推了燕燕就是推了我叶小丫 !骂完,她就使劲扳开了顾红燕的手。 顾红燕隐隐看见自己手心里扎满了一片黑色的毛,一阵奇痒立刻沿着手臂往上 爬,一头扎进心里。 她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校医室。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叶小丫,她听见叶小丫俯身说, 醒了! 没事了没事了! 你中毒了过敏了,把我吓死了! 接着又说,我把他们全赶走 了,这些坏蛋! 是谁把你推过去的? 谁敢这样欺负你? 燕燕,今后,谁欺负你就是 欺负我叶小丫! 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叶小丫! 那一瞬间,顾红燕甚至觉得,叶小丫 就像一个天使在召唤着她。那一瞬间,校医室里橙黄的灯光照亮了叶小丫脸上所有 柔亮的线条。 越来越离不开叶小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叶小丫的父亲。叶小丫的父 亲是市教委主任,在这座城市里,他在包括顾红燕她们这所中专学校在内的所有学 校里都享有一种颐指气使的特权。顾红燕第一次见他是在会计学校的报告厅里,叶 小丫的父亲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校长在一旁赔着笑。叶小丫的父亲那天下午讲了 很多话,好像有意要在女儿面前抖抖威风。而叶小丫却在下面不停打哈欠伸懒腰, 似乎就想让她父亲下不来台。从那时起,顾红燕就打定主意,她必须就这样跟定叶 小丫,哪怕被别人说成是叶小丫的随从,小跟班的。小跟班的又怎么样? 那段时间, 顾红燕经常这样想,只要毕业的时候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就行。谁叫叶小丫的父亲是 教委主任? 谁叫自己的母亲是个服装厂的工人? 要知道,那个时候已经到了连大学 生都找不到工作的年月。小跟班的又怎么样? 那段时间,顾红燕还经常这样想,谁 不想跟叶小丫在一起呀! 可是,又有几个能像她这样天天同叶小丫形影不离? 她果 真和叶小丫分在了同一个单位同一个部门住同一幢宿舍楼里的同一间宿舍,这件令 人不可思议的事情确实让顾红燕兴奋了很久。她记得她第一个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 诉了她的母亲,母亲也高兴,在电话里说,成! 这就成! 接着母亲就把话题一转, 问,你拿的钱是不是和她一样多? 最初的日子,这种兴奋一直在她初涉人世的空间 里持续着。叶小丫在办公室里坐着的那把红椅子,她忍不住想上去坐一坐。叶小丫 喝水的那支晶亮的杯子,她忍不住想摸一摸。就连叶小丫撅着嘴巴点钞票的姿势, 也让她不知不觉撅起了嘴。夜深人静,听着叶小丫那熟悉而又遥远的呼吸声,嗅着 叶小丫散发在夜空里的那股刁蛮娇憨的气息,顾红燕就觉得心里踏实,就会情不自 禁想,多好啊! 能跟小丫在一起多好啊! 能和小丫的呼吸一起呼吸多好啊! 这是不 是就叫浸淫! 这是不是就叫近朱者赤! 2 工作后的叶小丫更加咄咄逼人、引人注目了。虽然没有了艺术团,没有了晚会, 可她的吸引力在这儿就像一片遇上了肥沃土壤的野草,呼拉拉气势磅礴地生长开来。 叶小丫要吃饭,马上就有人请。叶小丫什么时候来,大家才什么时候吃,叶小丫什 么时候走,所有的人便什么时候走。叶小丫说,蹦迪去! 很多人就会跟着喊,蹦迪 去! 叶小丫说,喝酒去! 马上就有人找好了地方。任何一天,任何一天里的任何一 个令人惊讶的时刻,叶小丫只要愿意,就会在顾红燕面前魔术般变出一大帮追随者 来。这些人都不是银行里的人,银行里的人用叶小丫的话来说提都不用提。这些人 在每一个地方都抢着付钱,这些人在顾红燕面前都抢着同叶小丫说话,同叶小丫疯。 有时候,顾红燕简直就是被冷落一旁。 每一次,顾红燕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叶小 丫酣甜的呼吸声,怅然若失地想,有叶小丫这个人,就是自己一生的错误和不幸。 她就想变成她。她真的想变成她。有时候,这种欲望强烈得几乎把她自己吞噬。 她会趁着叶小丫不在的一个午后或者一个傍晚,拉开衣柜,把叶小丫的衣服拿出来 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然后,站到镜子前,即惊慌失措又兴奋异常地看着自己,感受 着叶小丫。她还记得一个闷热的午后,当她把叶小丫的胸罩穿在自己身上时,她简 直觉得自己就要炸裂了,就要疯了。 几年过去了,顾红燕早就得到了一个令自己既无可奈何又备感失落的结论,叶 小丫依旧是自己生命中每一个熙熙攘攘的场景里的女主角,是自己无法达到或者超 过的那个目标。其实,顾红燕早就投降了,早就想退出这场实力悬殊的角逐了。 她想退出,她想她是她我是我。她曾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一个人在街上心神 不宁地走来走去,直到傍晚,才决定一定要买一套跟叶小丫完全不同的化妆品。她 记得,当那套化妆品摆在她面前时,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件从未有过的礼物,她 兴奋得心都快蹦到了柜台上。她记得,她还特意在上面写了“顾红燕”三个字。可 是,一遇上叶小丫,一切都变了。叶小丫晚上回来一眼看见那个陌生的盒子,就咋 咋呼呼地问顾红燕,燕燕燕燕你是不是没有用的了? 没有就用我的。说着,就把桌 上的那一堆朝顾红燕面前推。 顾红燕心里一慌,只好伸手推过去,说,我有我有,这是我给我表妹买的。那 天晚上,她根本就没有去动她买回来的那个盒子,她依旧在自己的脸上涂了叶小丫 一样的润肤霜,她涂得很重,涂了很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觉得,那是一层厚厚 的壳,她觉得.她根本没有破壳而出的机会和希望。 她曾试着再不跟叶小丫一起出去吃饭。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她对叶小丫说,不 去了.我想回趟家,我好久没见着我妈了。叶小丫说,那好,等你吃完饭我给你打 电话。 那是黄昏.那是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的黄昏,那是她好多年来没有一 个人好好待过的黄昏,那是没有叶小丫的黄昏。可是,当黄昏就这样悬挂在窗外的 树枝上,当夕阳虚虚幻幻的光滚烫着铺展在桌面上,她却毫无预感地丧魂失魄起来。 心空荡荡的,身体空荡荡的,不想吃饭,不想动,她不想让自己有任何一点动一动 的念头。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是饱还是饿,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充实 惬意还是空白一片。 紧接着,她又突然让自己彻彻底底动了起来。先是洗脸,然后洗澡,洗完澡后 又四处搜来搜去,把所有换下来的衣服堆成一团,扔进盆里。后来她又想了想,把 叶小丫的几件衣服也泡进水里。她使劲搓,一刻不停,仿佛要让这两只上下翻飞的 手,搅动她心里那潭即将沉寂的水。 直到叶小丫的电话响起来,直到她在那一刹那像一条案板上的鱼急不可耐地跳 起来,她才明白,一直都在等她,原来,她一直都在等叶小丫给她打那个好像约定 过的电话。她畅快地对着话筒答应着,急急忙忙在脸上涂抹着、装扮着,随后,拉 开衣柜,找起了出门的衣服。等她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一套其实已经在洗完澡后就穿 在身上时,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等了,再也不能自己把自己丢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 了, 一刻也不能! 她抓起包,像一只一跃而起的青蛙一样把双脚插进那双黑色的 高跟鞋里, “砰”一声关死门,几个大步,冲出了楼道。 暮色四起。顾红燕根本就不再去想她是谁、叶小丫是谁,她好像早已经为自己 准备了一百个、一千个朝叶小丫奔去的借口和理由。那个时候,顾红燕的心里漆黑 一团。 她输了。她怎么都无法去同叶小丫较一回劲。她承认,起码在这段大呼小叫的 岁月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叶小丫是主要的,顾红燕是次要的。 但是,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就好了。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顾红燕就不用去想 了,就不用在这个夜晚鬼一样地跟着叶小丫了。这些事情是她天天都可能一不小心 就想一遍的,是她天天同叶小丫形影不离同出同进之后都可能去想的。她想完之后 便又去同叶小丫形影不离同出同进厂,她早就习以为常,她在这个夜晚的这些想, 早就在一遍又一遍的习以为常之后变得毫无意义。 顾红燕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3 叶小丫是在一个四处都塞满了玉兰花香的夜晚告诉顾红燕她同萧玉文上了床的。 那天晚上,叶小丫在宿舍里轻描淡写地就把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当着顾红燕的面 一笔带过,使顾红燕感觉就像自已的贞洁丢失了一样,茫然无措。 第二天,顾红燕就同钟秀明上了床。 叶小丫找萧玉文,顾红燕就找钟秀明。萧玉文是有妇之夫,钟秀明也是有妇之 夫。萧玉文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超市的老板,钟秀明起码也是这座城市一家气气派派 的银行的副行长,自己的顶头上司。叶小丫跟萧玉文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做爱,顺 红燕就把她的第一次也放在了五星级酒店里。 钟秀明很贪婪,进去的时候,顾红燕感到丫痛。 他那天晚上一次又一次地进去,顾红燕就一次又一次地痛。不过,痛过之后, 就是满心满身的欢愉。顾红燕立刻在这时想起了叶小丫的话,叶小丫对她说,萧玉 文很贪,不过,我喜欢。顾红燕就在这时想,钟秀明很贪,不过,我喜欢! 这都是 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一年多以前,顾红燕就是这样偷偷地模仿着。 萧玉文有钱,钟秀明有权。钟秀明的权就可以变成钱,这是十个萧玉文都无法 做到的。特别是半年前的一一天,当钟秀明无意之中让她得知,有一个叫萧玉文的 超市老板来求他贷款时,顾红燕立刻就明白r 自己的价值,立刻就明白了,其实, 她同叶小丫是一样的! 一下班,她就匆匆忙忙往家里跑,,她像一个凯旋归来急欲 见到亲人的士兵一样去见自己的母亲。她在母亲忙乱出来的一片碗碟的声响中一遍 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妈,我已经同叶小丫一样了! 其实,我本来就应该和她一样! 灯光是昏黄的,顾红燕觉得母亲就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停地点着头,她看见母亲的一 缕白发在那时轻轻摇曳。她一下情不自禁,她不知道这种情不自禁是因为母亲还是 因为叶小丫,总之,那时的顾红燕就想情不自禁,就想情不自禁地让那些几乎就要 被自己掩埋掉的信心和念头重新一个一个洪水般从自己的心底涌出来。 她就情不自禁地去想叶小丫。她想叶小丫其实只是在外面风光,叶小丫其实只 是被外面的人捧着:宠着,单位里的人却对她并不怎么样,单位里的人更多的,是 觉得她顾红燕好。不仅单位里的人觉得她好,单位里的领导个个都觉得她好。她人 漂亮,她上作踏实,她从不像叶小丫一样不踏实、不听话、马马虎虎。钟秀明更是, 钟秀明爱她已经爱得快发疯r ,钟秀明让她的生命出现了奇迹! 那时,顾红燕甚至 已经情不自禁地相信,钟秀明就是那个可以让她的生命不断出现奇迹的男人! 钟秀 明就是她的奇迹! 有一阵,她好像在母亲迟缓滞涩的背影中,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 钟秀明可以让她从此越过叶小丫了! 顾红燕的这些无着无落的想法一个星期后就得 到了证实。萧玉文悄悄送给了钟秀明一套房子。别墅,红叶小区。虽然那时房子刚 刚盖好,还没有装修,还不能住,但是谁都知道,那是这座城市最令人咋舌的住宅 区。 钟秀明是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同一家酒店的同一个房间里把这套别墅的钏匙和 房产证一并交给顾红燕的。那天晚上,钟秀明不停地亲吻着她的身体,她的唇! 她 的脸! 她的胸! 钟秀明不停地边亲吻着她的身体边指着钥匙和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 对她说,好好藏着,好好等着我,等我把我的事办好了,我们就住进去。 钟秀明说要办的事,就是离婚。这个平时在办公室里一向稳重如山城府似海的 男人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顾红燕的身体就哗啦啦坍塌下来。他总是大声地喘息着、 亲吻着,他总是在高潮来临的那一瞬间死死抱住顾红燕的屁股,趴伏着,在她耳边 反复说,我要离婚! 我要离婚! 我不要她,我要把她赶出去! 我要你,我要把你弄 回来! 你等着,好好等着,等我把我的事办好r ,我就把你弄回家! 顾红燕总是在 这个时候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地想,又不是我让你离婚的。 可是,钟秀明还没来得及,他的妻子就从他们住的高楼上摔了下去,死得惨不 忍睹。钟秀明在跟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就像是在面对警察作笔录。他说,不是我, 我不可能把她推下去,当时我在办公室,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我在办公室。她有精神 病,精神分裂症和强迫症。她喜欢在窗lZ] 玩,她喜欢每天都强迫自己站在窗口数 埘面的窗口。我太大意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摔下去呢? 那时,被吓得缩成一团 的顾红燕看得清清楚楚,钟秀明已经惊慌失措,完全乱了方寸。 钟秀明确实从此乱了方寸,钟秀明一乱r 方寸就让顾红燕的生活也彻底乱了套。 警察调查的结论一出来,钟秀明就调到省分行当处长去了。很明显,钟秀明被吓坏 了,钟秀明再也不敢了,钟秀明要彻底避开顾红燕要彻底摆脱这种疆梦般的生活了。 钟秀明! 你不是说让我等着你跟你老婆离婚吗? 你不是说你一办完你的事就把 我弄回家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老婆死了你却反而跑了? 那段时间,顾红燕天天 偷着哭。她的事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所以。她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只能偷着 哭。她哭得让枕头和被角一片一片地湿,她哭得每天都要自己悄悄往外倒一垃圾桶 面巾纸,有时候,她哭着哭着就觉得,她跟他老婆一样惨,她跟他老婆一样再哭下 去就要疯了。有时候,她又觉得她完全是在为他老婆哭,反过来,他老婆是为她才 去跳的楼。哭到这儿,顾红燕再也不敢往下哭,她怕再哭下去,他老婆真的就是被 她推下去的了。她就这样在一个静悄悄的中午猛地止住了哭,可有一个想法却在她 心里埋下了根,虽然钟秀明让她感到她越来越看不懂男人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好在,还有房子。钟秀明带走了她生活中所有的尊严却带不走 那套房子,钟秀明丢下了她也丢下了那套房子。红叶小区的那套还没有装修好的别 墅在顾红燕黯淡的生命中突然间散发出了新鲜夺目的光彩,那是她在这座城市中惟 一的希望。 这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三个月以前,顾红燕就是这样暗暗希望着。 4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她始料不及,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凭空砸在了她 的心尖上,它让顾红燕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孤零零的痛。 叶小丫在两个月前搬进了那套房子。 这事还是叶小丫自己告诉她的。叶小丫告诉她的时候,已经开始搬东西了。叶 小丫边搬东西边对她说,那房子挺大的,一个人住着挺吓人的,不过,我喜欢。 顾红燕在那个一下F 午变得又傻又呆,这也是叶小丫说的。叶小丫把自己的衣 服一件一件往那个紫色的旅行箱里装,看上去,就像是要出门旅游。她一抬头看见 顾红燕坐在一旁的样子,吓了一跳,说,燕燕你怎么变得又傻又呆的,你快帮帮我 呀! 过了一会儿,看到顾红燕还是又傻又呆地站着,叶小丫只好放下手里的衣服, 搂住她,问,燕燕燕燕,你是不是看着我要走了,心里难受? 是呀燕燕,咱们俩从 学校算起在一起住了七八年了.这一走我心里也不好受。 燕燕燕燕你也是,你怎么哭了,你快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 燕燕燕燕你是知道的,我再怎么搬我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会离开你,我已经给 你留了个房间了,你天天来看我不就得了! 只有顾红燕知道,她不是在为叶小丫而 是在为自己哭。她在想,她的房子呢? 她那时在想,她的房子怎么一时之间就从一 幢变成了叶小丫为自己留出的一间。她在想,不管叶小丫是谁,不管叶小丫今后怎 么样,她是永远都不会走进去的了。 之后,她就在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的日子中使劲熬着,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截 漆黑无助的车箱奔驰至今。她照样得和叶小丫在一起,照样得像从前一样陪着她和 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发出各种各样虚张声势的声音。那是叶小 丫的生活,那电应该就是她顾红燕的生活了。既然生活表面上就应该是这样,既然 她无力去阻止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在所有人身上理所当然地延续,那么,她就必须 守口如瓶,她就只好这样生活下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叶小丫自从搬进红叶小区的那幢别墅后就眼看着一个劲地 消瘦和憔悴起来。叶小丫从来不说,她也就从来不问。近一段时间,叶小丫像疯了 一样喝起酒来。叶小丫狂喝烂饮,她也就一次一次地跟着醉。有时候,她打心里希 望她醉,她好像觉得,叶小丫这样醉一次,就会离萧玉文远一截。 有时候,她又会去可怜叶小丫,她会去想,这段从会计学校到红叶小区别墅的 戏一样喧嚣的时光对于她自己来说,应该是结束了,可是,小丫还得继续。小丫还 能继续吗? 叶小丫和萧玉文还能继续吗? 叶小丫住在一幢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别的女 人的房子中,她还会像她平时一样咋咋呼呼地幸福着吗? 萧玉文你这个骗子! 更多 的时候,她还是在想她自己。她一想自己就开始恨,她恨钟秀明,她更恨萧玉文。 萧玉文求钟秀明的时候就送他房子,等钟秀明倒霉的时候他又强占了它。他知道钟 秀明打死都不敢在这件事上吭一声,他知道钟秀明无论什么时候最怕的就是谁突然 说这套房子是他的。但足,萧玉文怎么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他把 这套房子送给了一个女人,而他又让另一个女人住了进去。也许,他会就这样让这 套房子毁了两个亲如姐妹的女人。 她想去找找萧玉文,这是最近的一个快要把她折磨疯了的念头。她真想看看当 萧玉文知道她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真想,真想让叶小丫把他 撕碎了嚼烂了生吞了! 还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伴随着找萧玉文的念头出现的, 她想,她真的想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悄走进那幢大房子里去看看。她想看看叶小丫收 进那个紫色旅行箱里的衣服后来被她挂在了什么地方,她想看看原本已经属于她的 卧室被叶小丫布置成了什么样子。甚至,她还想知道叶小丫在卧室里是不是戴着那 个她曾偷偷试过的紫色的镂花胸罩,她还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当着萧玉文的面把它轻 轻摘开来。 5 红叶小区三十七号别墅突然就在春天的月光下露出它光鲜水灵的轮廓,门窗紧 闭,犹如一个沉闷而又自负的贵妇人。顾红燕一见它,立刻从那些沉甸甸的念头中 醒过来,忙整袖理鬓,像一个等待召唤的惊慌失措的小仆人。 这个时候,叶小丫是不是就会从前面的一辆车里走出来,回头冲车上的人招呼 一声,然后,转身迈上那幢大房子精雕细刻的台阶? 这个时候,叶小丫的背影是不 是就会在顾红燕的眼里越走越远? 那是一个让顾红燕感到完全陌生的背影,那是一 个从此已经离开和背弃的背影。之后,是不是门锁一响,叶小丫高窕而又丰满的身 体就会被一片美轮美奂的灯光所包围? 转眼,叶小丫已经推开车门醉醺醺走了出来。 接着,顾红燕就看到她从余雷的黑色的车和一辆白色的车之间穿过,跌跌撞撞敲开 了旁边的房门。 顾红燕一闪身下了车。她甚至在下车的时候感觉到了余雷的车同她擦肩而过时 带出的一阵风和呼啸。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黑乎乎的绿。这种靠花卉公司的十来名工人和几百个自来 水喷头浇灌出来的色彩从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此时,它们却让顾红燕突然之 间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是什么样的一种冲动, 总之,她突然就冲自己说了起来。她说,这房子是我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狠狠地 说,这房子是我的! 接着她就朝那幢房子走去。那是叶小丫的家,那是顾红燕从来 没有进去过的地方。她知道,在这儿,她的生活正在跟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她 刚觉得生活向她打开了一道大门,但突然间门内的一切已成了黑漆漆的一块禁地, 她自以为她得到一座宫殿,但才一拥有就看见了坍塌。是叶小丫阻塞了她变成她的 路,是叶小丫占据了她的宫殿。 此时,要进叶小丫家里去看看的欲望就像迎面扑来的风,呼呼呼从顾红燕的身 旁掠过。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叶小丫是不是走错了门,是不是还会出来。她只知道她 看见了叶小丫偷偷摸进了别人的房子,她只知道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她一直想要又 一直害怕得到的机会。她从三十九号别墅前悄然划过,里面,好像有隐隐约约的 争吵声。然后,只几步,她就跨上了三十七号别墅的台阶。 她掏出了一串亮晶晶的钥匙,蓝色的光一晃,就插进了锁孔。手一转,门真的 开了! 一条缝,里面飘来一股叶小丫的味道。只是一条缝,但顾红燕那时仿佛觉得 她已经站在了她生命的另一道门槛上。 正要推门而入,忽然背后一阵轻响。 四周一片漆黑。要么,就是一片幽蓝。顾红燕什么也没找到。但不知为什么, 那一刻,当一声从远处橘黄的窗口里蹦出的娇喘的呻吟把一片稚嫩的树叶撞得微微 颤抖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她就觉得那一阵响动是从那双眼睛里传 来的,她就觉得那双眼睛冷冷的,像把冰冻的刀,随时都会朝她的心刺过来。 顾红燕转身就跑。她的脚步马蹄一样敲在红叶小区光洁的路面上,她的头发在 从一架儿童滑梯旁飘过时,趁势一哄而起,乱作一团。她跑出了红叶小区,她看见 守在岗亭里的两名昏昏欲睡的保安在她的一瞥之间,浑身一震,坐直了身子。她跑 到一辆出租车前,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银行宿舍区那个看门的老头依旧半睡半醒,花白的头发依旧映着满屋花白的灯 光。顾红燕跑进去时,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顾红燕飞快地想,我进来的时候他 总是趴着,小丫进来的时候他就睁开眼.站起,冲她笑。他只会在小丫进来的时候 睁开眼、站起,他只会冲小丫笑。 房间在单身公寓楼的一单元四楼,楼道里有野兔般突然蹿起的关门声和时断时 续的脚步声,有迤动的香水味和滞涩的油烟味。她在楼道里走着,她的心在楼道里 “怦怦”跳着,她自言自语,她对自己说,我真是讨厌透了这个地方,我真是讨厌 透了讨厌透了! 但她还得往上走,她还得往上走,像一只在所有的门外逡巡不定的 猫。 顾红燕打开了门。双人间。左边的一张床空着,墙上,粘贴着一蓬干枯的鸢尾 花和两串摇摇欲坠的纸蝴蝶,那是叶小丫残留下来的痕迹。空着的床上有一根晾衣 绳,上面,是一排栗色的木质衣架和几个塑料夹、几双没人收拾的皱巴巴的丝袜。 右边是自己的床,被子是铺开的,被蓝色的床罩遮盖着,像是有人刚刚从里面起来。 顾红燕在心里叹了一声,躺在床上,再不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