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叶小丫同顾红燕对峙着。 从教委孙副主任那儿一出来,叶小丫就往车里跑,顾红燕追了进来。叶小丫一 看见顾红燕追了进来,又拉开车门,下了车。顺红燕跟着也下了车。 小丫,你现在不能开车! 顾红燕说。 叶小丫不管,又坐进车里,发动- 『车。 叶小丫想把车开到郊外,一旁的顾红燕似乎看透丫她的心思,说,小丫,你别 一个人到处乱跑,你要是一个人难受,就到我那儿去。 叶小丫摇摇头,说.我不难受,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顾红燕一急,就说, 小丫,你听我说,也许事情没那么严重! 什么事情? 叶小丫的目光在一条拥挤的大 街上颠颠簸簸。我没什么事情! 她说。 也许,你爸爸是被他们弄错了,或者,或者是被谁冤枉了。 我爸爸没被谁冤枉! 谁也不会来冤枉我爸爸! 那,那怎么办? 我们总得想办法 呀! 没有办法! 叶小丫的眼睛里,似乎塞满了残酷的预言和诅咒。 不,有办法的! 我们可以叫萧玉文来,帮你爸爸把钱还上! 我们还可以叫高辉 来,让他打听打听你爸爸在哪儿! 可是,我不想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包括你! 为什 么? 怎么可能! 平时大家都朋友长朋友短的,到_r这种时候,谁不帮忙谁还有脸做 咱们的朋友? 你要是跟他们去说了,咱们就别再想做朋友了! 不做就不做! 顾红燕 被叶小1 ,的口气逼出泪来,但随后,她还是定定神,吁口气,又把泪逼了回去。 你别跟着我! 我不要谁跟着我! 我就要跟着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你! 叶 小丫一脚刹住了车,但随后,四周响起的喇叭声和刹车声又让她慌忙动起来,很长 的一段,她只能随着眼前惟命是从的车流,随着红红绿绿的灯和交警上上下下的手 势,走走停停。她飞一样的思绪也不得不走走停停。这车上了行车道就由不得你了, 你就得一直顺着这条道往前走了。这个时候,好像还有一个声音,在这样跟她说。 就像父亲当上了教委主任就由不得他了,就像自己当上了教委主任的女儿就由不得 自己了。那么,要是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被“双规” 的人的女儿,是不是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叶小丫的心里,突然怕了起来。 终于,叶小丫找到了一个出口,把车在一条小巷停稳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她先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哭得顾红燕的眼 睛也湿湿的,伸出手指轻轻压住,飞快擦去。 四周静得令人发慌。风的声音似乎裹挟着这个黄昏所有剩余的色彩,朝她们滚 滚而来,接着,义滚滚而去。叶小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眼前渐渐浓密 的黑和渐渐逼近的现实一点一点把自己吞噬。 现实就像叶小丫生命中突然遇到的一个无法弥补的洞,她感觉自己一把就被扯 进了彻头彻尾的黑暗中。 现实就像顾红燕,就像顾红燕此时喋喋不休的一句又一句的话,她无法逃避, 但她想要逃避。 肯定,现实就像此时的顺红燕,坐在叶小丫的旁边。 肯定,父亲已经走了,家里空无一人。父亲是被人带走的,是被人强迫着从他 那座四室两厅的宫殿中服服帖帖带走的。那么就是说,父亲再也不可能斜靠在那套 宽大舒适的黑沙发上或者逡巡在那个光彩夺目的大鱼缸旁对所有的人趾高气扬了。 父亲再也不可能对叶小丫趾高气扬了,父亲甚至再也不可能对母亲趾高气扬了。那 么就是说,叶小丫以此为借口养出来的种种行为、表情、口气、眼神和生活方式将 从此没有了逻辑和依靠,叶小丫从此将变得没来由,装腔作势、无中生有。父亲的 突然消失让叶小丫突然就没有了底,那种可以在别人面前肆无忌惮的底,那种可以 不管不顾别人的底,那种叶小丫生活的底。 这种时候,叶小丫只想一个人偷偷待着。甚至,她觉得今后一辈子都应该这样 一个人偷偷地待着。一种巨大的陌生感此时无休无止地纠缠着她,让她一直在羞羞 恼恼的更迭中无休无止地挣扎着。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中还能怎样和别人相处, 她不习惯被别人同情和帮助,她只愿意被别人羡慕和追捧。她从来不在别人的面前 露出哪怕是一丁点自己的怯和懦来,她从来没有把她在父亲、母亲和萧玉文之间的 遭遇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喋喋不休,她从来没有口无遮拦、凄凄切切。 可是,顾红燕却在这种时候守在了车上,守住了她,顾红燕不仅守住了她而且 还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这让叶小丫在一个惊惶接着一个惊惶的同时,感到了一 个羞耻接着一个羞耻。要在平时,叶小丫愿意顾红燕就这样守着她,顾红燕就是不 想守着她她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她需要顾红燕,她需要一个女人来 分享另一个女人的虚荣,甚至,她需要自己在忘乎所以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顾红燕 眼巴巴的目光。但是,现在,叶小丫尤可救药地看见,顾红燕其实已经守住了她所 有的羞耻。 她想让顾红燕走,她想立刻就让顾红燕离开。离开! 越远越好! 一种被突如其 来的暴露牵扯出来的对顾红燕的恼怒就此超过了对父亲的种种猜测和恐慌,在即将 过去的黄昏和随之而来的黑夜的边缘左冲右突。她甚至没来由地就这样去想,顾红 燕怎么就厚颜无耻地十了我的车? 顾红燕怎么就厚颜无耻地坐在了我旁边? 顾红燕 是不是一直这样厚颜无耻着? 小丫,要不要,要不要找找萧玉文? 顾红燕又说。 顾红燕还说,要不要,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 叶小丫猛地一怔,像是 突然从沉醉中醒来,或者.像是突然被谁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忙一伸手摸到了 车钥匙,想重新沿着刚才的路,踽踽而行。 顾红燕想一把抓住叶小丫,顺红燕想留在那儿,留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个地方。 她觉得叶小丫也应该留在那儿,她觉得叶小丫应该留在那儿孩子似地失声痛哭,她 觉得叶小丫不仅应该失声痛哭而且还应该对她哽哽咽咽地说点什么。比如,萧玉文。 比如,那幢别墅。比如,她自己在知道父亲出事后的所有恐惧与不安。但是,叶小 丫什么都不说,叶小丫什么都不说的样子让顾红燕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一丝绝望, 那时,绝望从一排梧桐的枝叶间次第滑过。 接着,就是花了。一路花影。那从这个春天的每一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花朵这时 都骤然开放。它们在这座城市异常喧闹的夜晚无边无际地静静伫立,就仿佛它们在 无边无际地承受和分担着这座城市的每一种处境、每一份心情,悲壮而又恣意。突 然间,叶小丫好像在心里叫了一声,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无边无际地怜悯过,她 觉得她的身体和她的生命突然间已经嫁接在了这座城市的枝蔓上,缠绕,无休无止。 她觉得她肯定就是哪一个角落的哪一朵寂然无声的花,肯定将被随意路过的一辆车、 一个人、一句轻言细语、一个不为人知的动作,甚至,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包围, 摧残! 2 商业银行宿舍区的那条小巷冷冷清清的,像是早早就睡了。叶小丫停住,等着 顾红燕下车。好一阵过去,小巷又热闹起来,像是一个睡梦中偶然遇到的场景—— 那个卖烧烤的似乎早就已经被烤熟的中年男人又吃完了晚饭,搬出了炉子,拿出了 一串一串各种各样的肉;对面的出租房里,一群打扮妖艳的姑娘又准时出来,散散 落落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前,她们将从那儿,分别消失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歌舞轻 狂的地方;朝南的一排铺面仿佛度过了晚饭艰难的咀嚼期,重新振作了起来,灯好 像比刚才亮了,人好像比刚才多了,叫卖的声音好像比刚才大了。门口,几个卖花 的小女孩匆匆走过,她们手里永远新鲜的玫瑰似乎将让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浪漫下 去。 顾红燕说,你记得吗? 我们俩每次路过,都要买两串烧烤,豆腐、牛肉、鸭舌 或者带鱼,它们的香味有时会飘到我们的窗前。顾红燕说,你记得吗? 因为常常被 闹醒,我们俩骂过这群姑娘,我们说她们不要脸,我们说她们下贱,一群鸡,我们 说只要我们随便动一动就够她们吃上一辈子的了。我们很痛快,骂完就哈哈大笑。 顾红燕说,你记得吗? 你总是又可怜又羡慕那几个卖花的小女孩,每次遇到,你总 是会把她们手里的花全买下,插在我们那个大花瓶里,你总是说.她们真好,一束 花、一个美丽天真的而孔,好像永远在等待着一个男孩把她们带回家。你总是说, 你要是她们就好了! 顾红燕说完,拉开车门走了下去。在一个垃圾桶旁,她跑了起 来。之后,她像一枚即将滚入池塘的石子一样蹦跳着,消失。 燕燕! 叶小丫在心里叫了一声。燕燕! 叶小丫的叫戛然而止,而她却又已经泪 流满丽。燕燕,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是想告诉我我不快乐吗 ?但是,我一直就是这样快乐的啊!你是想叫我回来吗? 但是,我已经搬出去了,我 已经回不来了! 你是想让我离开萧玉文吗? 但是,我想离开可我离不开了! 爱情有 时候让你是一只宠物,有时候,又会让你是一个战士。有时候让你千娇百媚,有时 候又让你而日狰狞。那么,你是想叫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别人吗? 但是,燕燕,我就 是死,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的! 叶小丫一直在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洞,就像 她无法控制此时她车流般轰轰奔驰的情绪。接下来,她就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去想、 去揪心。爸爸,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她又在心罩喊了一声。此时,她是多么 想见到那个直到今天她都在咬牙切齿地恨着的爸爸啊! 那个赶走了母亲的爸爸,那 个从小把她养大现在又把她丢弃的爸爸。原来, 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原来.他 就是她心里一直在以此为乐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原来,他就是她眼角早已经晾 干的那滴永远晶亮的眼泪。原来,他就是她肌肤上从来就洗不褪的那块伤疤。原来, 他的走留下来的痛就这样钻进了她的肉里,就这样四处蔓延开来。 这天晚上,叶小丫还去了人民广场。她把车远远停在了路边,之后,她在广场 上疯子一样地横冲直撞,仿佛要用这种无法扼制的凶横为她开辟出一条纷纷闪避的 路。可是,迎面而来的人群总是不失体面地笑笑,然后,略带兴奋和关切,走开。 城市依旧像一个绅士,对每一种美貌都尽量宽容着、娇纵着。不一会儿,叶小丫突 然又安静下来,就像一盏乖巧的路灯,任所有这个夜晚各怀心事的人都同她擦肩而 过。 接着,她慢慢暗了下去,她眼里的光和她身上的光都慢慢暗了下去,她从那些 在她跟前拥来挤去的目光中黯然退出,销声匿迹。那一刻,沸沸扬扬的广场突然索 然无味,疲惫至极。 3 红叶小区空荡荡的,无人理睬的月光在光洁的路面上打着滑,踉踉跄跄。那些 树、那些草在轻轻摇晃。所有的门都关闭着,所有的窗口都黑漆漆沉默着。这种时 候,已经不哭的叶小丫才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似乎永远都找不到一处可 以坐下来的地方。 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她仔细看了看门牌,这一回没错,是三十七号。她掏出钥 匙,忍不住朝安大泉家看了一眼。那儿漏出的一片温黄的灯光使她一下平静了许多。 门轻轻开了。月光像一条银白的狗,跟着叶小丫一步跨了进来。关门的时候, 她好像还听到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一惊,钥匙掉在地板上。弯腰去捡的那一刻,叶 小丫看见了血。 血是顺着客厅的木地板一直向楼梯上拖延的。叶小丫下意识跟着它走上去。然 后,她看见血进了二楼的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叶小丫用脚轻轻蹬开来。 她先是看见血从浴盆里往外淌,接着,她就看见她的那条叫阿毛的狗漂浮其间, 身子被扭得卷曲过来。死得真惨! 阿……阿毛! 叶小丫一声惊叫。 她转身就跑。脚下的路充满了血腥。她像一只已经恶心透顶的老鼠蹿出了门, 来到空地的时候,恐惧才向她扑来。恐惧就像一场淋漓尽致的雨,恐惧就像一道突 然扯亮的闪电,她几大步冲到安大泉的门口,抬手敲门时,恐惧还在她的指尖跳跃 着,颤抖不止。 门一开,叶小丫就看见了安大泉。只不过,安大泉躺在沙发上,已经醉得不省 人事。 你找……谁? 来开门的金小虾问。 叶小丫不理,闯了进去。 还找谁! 金大虾忙站起来迎。你猪头猪脑的! 这是找你安大哥的! 刚才没听见 你安大哥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吗? 猪脑袋! 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金大虾招呼着 人,又站住,问,金小虾,你安大哥的包你给拿进来了吗? 金小虾点点头,还飞快 地扫了叶小丫一眼。 叶小丫皱了皱眉,撇过头去。她只觉得这帮人的眼睛怎么贼亮贼亮的,让她有 一种立刻就要露馅的感觉。 这位……嘿嘿。金大虾干咧着嘴,酒气氤氲,说,我兄弟也没喝多少,不怎么 醉,你来,我们就放心了。说完,忙不迭出了门。 才一静,安大泉就动了动,翻个身,叫了起来。 我要吐! 老子要吐! 叶小丫一跺脚,气冲冲跑进卫生间,抽出一个盆,拈手拈 脚扔给他。 老子不吐! 安大泉又翻一个身。老子要睡觉! 冷! 叶小丫只好又跑上二楼的卧 室,胡乱扯起一床被子, “噔噔噔”下来,丢在安大泉身上。 安大泉静下来。四周都是他的呼吸。叶小丫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听着越来越 紧的心跳。 4 第二天。安大泉醒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叶小丫。 叶小丫被一团晨光包裹着,眼角,是一滴即将风干的泪,真像一个被随手扔在 一旁的布娃娃。 安大泉吓了一大跳,又以为自己醉得快不行了。 金大虾,你们狗日的给老子喝的这是什么酒? 天天晚上见到鬼! 安大泉嘟囔着, 仿佛一条酒浸泡着的僵硬的蛇,恍惚而又空落。 但她确实又不是鬼。安大泉凑近她的时候,分明听见了她娇俏动人的心跳,伸 手一探,吹气如兰。 安大泉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时空倒错,一阵巨大的欢畅伴随着一阵 巨大的恐慌。他一下想起童话中的那条美人鱼,一下又想起三级片里的吸血女鬼, 他真的不知道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美人到底预示着自己即将鸿运当头还是暗示着 自己就要灾祸连连。没办法,人他妈在这种时候可能都有点虚幻和迷信。不是吗? 不是为什么她今天一大早又出现了? 她前天晚上摸错了门可她为什么昨天晚上又摸 错了? 这种毫无来由的经历只会让一个孤身男人毫无节制地想入非非。 但是,安大泉突然想到一个令他猛然清醒的问题。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把叶小 丫一把拎了起来。 叶小丫也吓了一大跳。“啊”地一声醒过来,揉揉眼睛,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我问你! 你是不是叶主任的女儿? 是,怎么了? 那你去看他了吗? 你知道他在 哪儿吗? 他好吗? 还没有,怎么了? 你老爸都成这样了你不去看看他? 你连他在哪 儿你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我怎么去看他? 我昨天才知道这事情我怎么就 可能去看他?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你要是知道你告诉我我立刻去看他! 我……我 也不知道。 噢,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哪儿又冒出个儿子来、我哪儿又多了个哥哥呢! 叶 小丫恶毒得像只蝎子。 你! 安大泉像被咬了一口似地跳起来,指着叶小丫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小 姑娘,我跟你爸爸可是朋友! 朋友? 我爸爸的朋友从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爸爸 的朋友我见一个骂一个! 你别一口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我看你也不大,说不定, 还是个童男子呢! 你! 安大泉气得跌在沙发上,不停地摇头,摇了一会儿.又抬头 冲正在匆忙梳理着头发的叶小丫说,好好好,行行行,那我问你,你不是说你住在 隔壁三十七号吗? 那你不回家你天天往我这儿跑干吗? 找我? 我没找你! 那你找谁 ?我没找谁!叶小丫恶狠狠瞪着安大泉,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说你这人是不 是有毛病! 安大泉气得摇摇晃晃的,说,你一次一次往我这儿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吐得我满屋子都是!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的狗死了! 叶小丫眼睛里的光像是立刻 就要让这屋子烧起来。 你的……狗? 安大泉愣了愣,想了想,又问,阿毛? 它是被人杀死的! 叶小丫 终于哭起来,浑身上下变得软绵绵的。 在哪儿? 我家! 那条叫阿毛的狗死得真惨! 脖子几乎被扭断了,一身的血,因 为有毛遮挡着,也看不出哪儿被捅出几个窟窿。安大泉把它从浴盆里捞出来,扔进 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时,还看见叶小丫眼里跟着露出的悲悲戚戚的光。他的心就彻 底软下来,把塑料袋轻轻放在一旁,伸手放干了浴盆的水,又拿起拖把,把阿毛流 淌在四处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放水冲走。 这样大概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叶小丫渐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静下来,安大泉出 出进进的身影让叶小丫感到了安稳和踏实。这个时候,叶小丫才突然意识到,原来, 她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个安稳和踏实的身影,原来,她是多么需要这样一种安稳和踏 实的生活。 她下意识掏出手机去拨萧玉文的手机。可是,传来的还是萧玉文不在服务区的 声音。自从萧玉文那天早晨带着刘冰悄悄摸摸去了深圳后,萧玉文手机里那种嗲声 嗲气的提示声就像一把愣头愣脑的锁,从来没有让叶小丫打开过。叶小丫就开始跟 这声音怄气,一遍一遍地拨,就像在一间黑屋子里一遍一遍摇晃着一扇无法打开的 门。可是,越拨,那声音越甜、越尽职尽责。 安大泉提着血肉模糊的阿毛,问,怎么办? 什么,什么怎么办? 叶小丫抬起了 头,像是才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 它。安大泉晃了晃那个红色塑料袋。 我想,我想把它找个地方埋了! 他们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走出大门的。那一阵, 整座城市已经饭菜飘香。 你是不是和谁结仇了? 叶小丫一惊,但还是摇摇头。 他们找的地方是郊外铁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很多那时随着列车一驰而过的人都 应该看见那儿的一男一女略显怪异的神情。安大泉用一把扳手在树下刨着,由于工 具不凑手,他干得很吃力,凝滞,空气中就真的充满了一种悲痛的力量。叶小丫倚 树而立,眼睛通红,脚下是一个方形的纸盒,盒子里是阿毛残破无辜的尸体,盒子 的外面,是一条关于化妆品的广告,上面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看上去比叶小丫还要 凄婉动人。 安大泉渐渐刨好一个坑,看看,差不多了,拍拍手上的泥,弯腰抄起那个盒子, 放进去。他抬眼看看叶小丫,见没什么动静,就开始填土。等最后一捧土盖上,他 拍了拍手上的泥时,叶小丫顺着树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的阿毛死了! 安大泉看见叶小丫白嫩的手指狠命地抠进了泥土里,心就跟着 软得一点主见都没有了。 走吧,别哭了,这也就是一条狗,把它埋了,咱们就尽力了。 叶小丫猛地止住了哭。她抬起头来,瞪着安大泉,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好好好,那你就哭,我不说了,我等你。安大泉搓搓手,站到一旁。 那时,正好有一列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与它擦肩而过时,安大泉看见一对男 女在车门口正忘情地亲吻着。亲吻着,嗖嗖闪过。 5 天快黑的时候,叶小丫不敢回家。 车在安大泉家门口停住,叶小丫的眼睛仍继续朝前数,到三十七号别墅前戛然 而止。这时,叶小丫才像醒过来.问安大泉,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同家呀,我只知 道你住在这儿呀。 噢。叶小丫随口应着.说,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去哪儿? 不知道,宾馆吧。叶小丫心里像是胡乱想了想还有没有别的住处。眼 睛一红一红的,整个人像是在这个想的空隙里彻底暗淡下来。 安大泉忙说,你还是别去宾馆了,你要是一个人怕,就去我家住吧。你以为我 是想把你一个人撂这儿不管吗? 凭什么? 我们俩没关系。 当初是没关系,可你是叶主任的女儿,你不知道,你爸爸对我好着呢,有恩! 你想想,我安大泉在排球场上英雄了这么多年难道会在这种时候把一个对我有恩的 人撂下不管吗? 另外,你可千万别误会了叶小丫,我那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挑上一 问晚I 二睡觉时再锁死门不就完了? 连金大虾他们都可以在我这儿随便进进出出你 就不可以? 要吃饭、要工作、要朋友、要帮助,比如在火车上,你再怎么亲热你也 得惦记着要注意安全,别在车门边咬了舌头,别一不小心颠折了腰,到站了,你要 记住下车……安大泉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抓抓头,手 一挥,说,总之,这男人和女人就不止是那点事,还有别的事! 我没说什么事! 你 别以为我不敢去,我又不是没去过! 叶小丫说。 那就下车吧。安大泉说完,跳了下来。 叶小丫犹豫着,打开车门,刚伸出脚,突然又缩回来,说,算了,安大泉你还 是送我回去吧。 那也行,只是,你去哪儿? 安大泉扶着车门问。 银行宿舍。叶小丫像是深深叹了口气。 6 一个卖花的满面倦容的小女孩见到叶小丫就跑过来,说,姐姐,你回来了。叶 小丫就把她手里的花全买过来,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叶小丫路过烧烤摊 时.那个油腻腻的中年男人忙着从油烟中抬起头来,冲她笑笑,说,嗨,回来了! 叶小丫就冲他笑笑,点点头,走过去,买了两串烤牛肉,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 叶小丫一手拿着花,一手拿着烤牛肉,边走边这样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 等看见 了那幢单身公寓楼,看见了四楼那扇窗口里的那片熟悉的灯光,叶小丫突然被这熟 悉的景致和声音弄得心里痒痒的,她好像觉得顾红燕已经看见她了,顾红燕一看见 她就会在窗口冲她活蹦乱跳地挥舞不止,然后,就听见门“砰”地一声响,顾红燕 就会朝她“噔噔噔”冲下楼来。顾红燕冲下楼来,站住,咬着她的耳朵问,去哪儿 ?谁请客?随后,叶小丫就会在车摆脱了银行宿舍区那个老头尾追的目光后,大声说, 管他谁! 咱们只管使劲玩! 顾红燕就又矜持又兴奋地笑着,像每一个即将到来的夜 晚里的每一朵随风摇曳的花。 可这天晚上她要想的不是这些事,这些事只是她又站在这幢楼的这扇窗口下才 偶然想起的。 叶小丫想好好地躺在一个安稳的地方,想想恐惧。叶小丫原以为自己这辈予都 不会怕什么,换句活说,就是恐惧这辈子都不敢来惹她。敢吗? 一开始她的父亲是 教委主任。教委主任管着这儿所有的校长,校长管着这儿所有的老师,老师管着这 儿所有的学生。谁敢惹她? 连校长都不敢惹她谁还敢惹她! 接下来她的萧玉文是这 儿最大的超级商场的老板。这年头一提起老板就有人敬畏三分。更何况,是萧玉文。 萧玉文既然有大商场,叶小丫肯定就有钱.有钱就有恃无恐,还怕什么? 这年 头.有钱只会让别人来怕自己! 还有漂亮。漂亮是叶小丫的护身符,人一一漂亮就 只会有人宠着你没人再来伤害你,人一漂亮就只会有人想着你的好不会有人去挑你 的刺,甚至可以这样说,人一漂亮就可以胡来、肆无忌惮、不管不顾。人一漂亮, 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可是,生活到了今天这儿仿佛已经到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尽头,你得意够了有钱 够了漂亮够了肆无忌惮够了,到头来,恐惧还是来了。就像你开着车,从一条平坦 的大道一下掉进了一个山谷。就像你下错了站,一下来到了一个完全变了样的地方。 你毫无防备、你不知所措。你只有哭,然而,你再怎么哭你还是站在一个陌生的站 台上。 恐惧就是从这里像一条恶毒的蛇,慢慢出来的。 恐惧先是萧玉文带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叶小丫不敢静下来好好想想她和萧玉 文,她只要一静下来,一想到萧玉文和离婚,恐惧就舞动着身子,在她面前慢慢爬 行。特别是那个早晨,当她看见刘冰依然光鲜夺目地上了萧玉文的车,驶向机场的 时候,恐惧其实已经迅速蹿上来,缠住了她。恐惧接着是父亲带来的。当叶小丫看 见那个平时像是她家大管家的孙副主任已经一脸的不顺从,当叶小丫听到孙副主任 说父亲已经被“双规”的时候,恐惧已经伸出了它热乎乎的毒信,舐添着她的下巴。 恐惧还是阿毛带来的。阿毛的血和阿毛被扭得断成几截的身体已经让恐惧突然就朝 叶小丫张开了嘴,撕咬开来。 萧玉文是和刘冰悄悄走的,像是再也不会回来。 父亲是被隔离审查的,音信全无。就连阿毛也死了,阿毛也像萧玉文和父亲一 样,一走就没了声音。这个时候,叶小丫才知道,她已经错过了所有的车次,不管 她身边有多少对车在隆隆驶过,她就是在站台上站上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7 叶小丫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但她侧着耳朵仔细听听,又觉得像是有人在说 话。听不清,像是一片叶子撞进了另一片叶子的怀里。她犹豫着,想转身走开。刚 一动,里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叶小丫先是听见顾红燕在骂,你这个混蛋! 骗子 !骂得很小心,说“混蛋”的时候声音压着,到“骗子”的时候才稍稍放开来。但是, 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过来,顾红燕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把小刀,像是正在一刀一刀地 割着一个人身上的肉。叶小丫不觉呆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顾红燕发出过这样的声 音。 过了没多久,里面突然哭了起来。叶小丫一慌,忙抬手使劲敲起门来。 哭声一下不见了。谁? 谁呀? 顾红燕在里面提高声音喊。 我,叶小丫。 小丫呀! 是小丫吗? 你等等。一阵忙里忙外的响动过后,再开门时,顾红燕就 像顾红燕一样站在了叶小丫的面前。顾红燕仍然笑眯眯的,嘴唇和眼睛上仍然挂着 一丝调皮。顾红燕仍然一伸手就够到了叶小丫手里的花,然后说,小丫,怎么是你 !快进来!房间还是两个多月前的样子。左边空着的那张床是自己的。叶小丫走过去, 伸手摸了摸墙上的那蓬鸢尾花和纸蝴蝶,像是在抚摸自己曾经鲜活和飘飘欲飞的往 事。她的这个动作让静静呆在一旁的顾红燕哑了哑,随即,轻声笑了起来,说,我 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叶小丫转过身,把手里的烤牛肉分给顾红燕一串,问,你不是说,我每次经过 那个烧烤摊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馋吗? 我不是回来了吗? 顾红燕看着她,没说话。 叶小丫走到顾红燕的床前,看了看,坐下去,顺顺头发,接着,就问,我怎么 刚才听见你在哭? 没有! 顾红燕背过身去,似乎想找一个地方把手里的牛肉串放下 来。 我好像还听见你在骂谁混蛋和骗子? 没有! 顾红燕把烤牛肉担在一个杯子口上, 迅速转过身来,说,那是我自己在骂自己。 谁会骂自己骗子。你还哭了,你真的哭了你骗不了我。 我没哭。真的,我怎么会哭呢! 谁哭谁是骗子。 你就是哭了! 我是听到哭声才忙着敲门的,我还以为谁在欺负你呢! 顾红燕愣 愣望着叶小丫,再也不支声。 楼道里是一拨又一拨兴冲冲的脚步声,开门和关门,把很多人放出去,把很多 寂静关进来,到处是一片流水似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不说就算。有热水吗? 我要洗澡! 叶小丫说完站了起来。 顾红燕一下笑了,说,我看你也该洗洗了。 我已经两天没洗了。叶小丫说着,进了卫生间。 顾红燕跟了过来,说,里面都跟从前一样,你会用的。 叶叔叔怎么样了? 你见到他了吗? 顾红燕站在门口,大声问。 叶小丫没有说话。 那萧玉文呢? 这几天怎么没见他跟你在一起? 萧玉文不会这时候看着你不管吧 ?只有水的声音,叶小丫像是睡过去一样。 顾红燕忍不住推一下门,但想想,又缩回手,折身走到床前,坐下,又站起, 四处搜寻开来。她先是想起了电话,她想钟秀明打电话来了。钟秀明自从调走后就 再没来过电话了,这是钟秀明的第一个电话,就像黑夜中意外溅出的一片灯光,或 者,就像灯火通明的大道上突然冒出的一截黑路,他让顾红燕脑子里一片空白。她 忙来到床头,从枕头下拿出自己那部红彤彤的手机,打开,看了看钟秀明新的号码, 那上面的几个数字代表着省城。她想删去,但接着,她又把它存起来。这时,她想 起了自己刚才的哭声和叶小丫的敲门声。她哭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声大哭, 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哭是那样的一种快乐。但是,叶小丫一敲门,哭戛然而止,那时, 仿佛一切都戛然而止。天哪! 她想,其实在听到叶小丫敲门的时候她就这样飞快地 想,我怎么会这样哭? 我怎么会在这样哭着的时候小丫就来敲门了? 看上去,一切 又被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她把手机关了,放回包里,拉上拉链,锁进衣柜。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那串 烤牛肉和那柬花。她拿起牛肉,又摸摸花。花冰凉着,像是花的尸体,她害怕起来, 收回了手。她咬一嘴牛肉,却什么味道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一切都 没有回来,原来回来的一切都不是原来的了。 叶小丫在卫生间喊,燕燕,你的洗发水呢? 还在老地方。 叶小丫说,看见了,还跟我的一样,像是我忘在这儿的。 顾红燕咬咬嘴,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一阵,叶小丫擦着头发出来,看见顾红燕,愣了一头,被吓着似的。但只 一下,她和顾红燕又同时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顾红燕迎了上来,问,洗好啦? 怎么 样? 叶小丫点点头,说,跟原来一样。 是吗?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习惯了呢。顾红燕说。 叶小丫笑起来,说,谁不习惯了,这是我的家,你可别以为我才出去几天就和 你不一样了。哎,你擦脸的放哪儿了? 我用用。 顾红燕看叶小丫擦了一阵脸,好像才缓过劲来,问,小丫,你怎么还那样漂亮 ?漂亮个屁!林娜都说我有皱纹了。 真的? 我瞧瞧! 顾红燕凑了过去,扳着叶小丫的头,转来转去,没有啊! 林娜 骗你,我怎么看不出来! 叶小丫就任顾红燕这样扳着、瞧着,说,真的,燕燕,快 老了,你还不忙着找一个,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胡扯! 我就不嫁怎么了? 再说,我真就嫁不出去了? 没有! 燕燕,我没说你, 我是说,高辉对你有意思,你是不是考虑考虑? 那余雷对你有意思你怎么就不考虑 ?叶小丫一愣,不说话了,转身去擦脸。擦着擦着,她问,燕燕我睡哪儿?真的! 你 真的不走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哎,是不是像回娘家,你就多住几天。今晚不行了, 就睡我床上,明天我给你铺床。 你床上? 两个女人睡一张床? 我怕! 怕? 怕什么? 顾红燕懵头懵脑地问。等看 到叶小丫一脸的坏笑,才反应过来,追着叶小丫就打。 叶小丫哈哈笑着躲进被子里。叶小丫躲进被子里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 小丫,对不起,昨天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说话。这天晚上,在叶小丫就要睡 过去的时候,顾红燕还是忍不住,这样说。 顾红燕怎么也睡不着。整个夜晚,她就那样坐着,像是埋伏,让黑暗爬满了全 身。她看看叶小丫,又想想钟秀明的电话。看看叶小丫,又想想她们刚才说的话。 她想着想着,还真的怕了起来。今晚的情形真像一个回光返照的结局,过去的一切 看上去都回来了,容光焕发,但她不敢去碰它们,她知道她的过去同现在比起来已 脆弱得奄奄一息,一碰,就是死亡。 她只能远远站着,她只能同叶小丫远远站着,她只能同钟秀明、萧玉文、余雷 和高辉远远站着,再也不可能亲亲近近了。既然有人在两个毫无防备的女人之间开 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那么,就总得有人为这个玩笑付出代价。现在,她只想要回属 于她的东西。可是,属于她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呢? 别墅? 感情? 还是别墅和感情 之外的她的尊严?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叶小丫最大的不幸就在于,她们都对对 自己情有独钟的男人不屑一顾,可是,她们又都被自己的情有独钟彻底出卖了。 整个夜晚,除了楼道里的风声就是叶小丫香甜的呼吸声,顾红燕感觉自己一直 在跑,但她怎么跑,都是在这两种声音巨大的夹缝中。她怎么跑,都逃不出它们的 追击。 相反,叶小丫一直在做梦。只是,等她醒过来后她却全然忘记了是什么梦。她 只记得有一阵她梦见了一块石头,一个结实的轮廓。梦见了一个背影,一种飘逝的 略带伤感的情形。还有一阵,她梦见了“低” 或者“最低”这个词,她还记得她梦见自己说出这个词后,神情肃穆,于是, 周围的一切也就变得神情肃穆起来。她就在这种神情肃穆的氛围中醒了过来,感到 从未有过的舒畅与充实。她不知道这种舒畅从何而来,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充实而感 到一种绵绵不尽的深沉和力量,那时,借着这种渐渐在被子里焐热的心情,叶小丫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破碎的、让人记不住猜不透的梦, 你永远也别想把这个梦拼凑起来,你永远别想看见最后的结果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