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郭金平醒过来了。又一个这样的早晨,他醒过来的时候总是要伸手摸摸睡在一 旁的赵美美,听到她哼一声后,才放心,才又把那只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用另一只手摸摸.随后,便忍不住,在心里说一声,真好! 真好! 他这样说一声后, 早晨金色的阳光就爬到了窗帘后,探头探脑。 真好! 他再这样说一声后,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掉进蜜罐里了。真好! 他又这 样说一声,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意醒来,但是,他又舍不得让自己的眼睛放过眼前 这一切。 眼前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做梦都梦不到的那种梦。郭金平使劲用眼睛一遍遍摩 挲着。这是被子,薄薄的,又轻巧又热乎。这是衣柜,里面放着赵美美这几天给自 己买的衣服,里面还放着赵美美自己的很多衣服,柔软的、自己看一眼就会心跳的。 现在,自己的衣服和赵美美的衣服就放在里面,只要拉开门,就能看见它们层层叠 叠的样子。这是窗帘,上面大片大片绿色的叶子被风一吹,就把这间屋子摇得凉幽 幽的。赵美美还对他说,这图案真像咱老家荷塘里的叶子。这是椅子,上面,赵美 美的胸罩和他的裤子正偎依着,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这是梳妆台,紫色的,像 山上开着的一朵鲜艳的喇叭花。梳妆台上有赵美美的梳子、赵美美扎头发的绳子, 还有赵美美往脸上抹东西的瓶子。此时,它们像赵美美一样在早晨的这间屋子中酣 睡,郭金平每看到一样,心都会蹦蹦跳上一阵。 看完还不够,郭金平就闭上眼睛,再用鼻子闻一遍。那是一种甜甜的味道,郭 金平知道,它们是从赵美美的喘气里带出来的,它们是从赵美美的胳肢窝里冒出来 的。现在,它们又从梳妆台上的每一个瓶瓶罐罐里,从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上, 冒了出来。 郭金平轻轻吸着、嗅着,就像让一颗糖慢慢在嘴里融化。可郭金平再怎么吸, 再怎么嗅,却总是觉得吸也吸不完,嗅也嗅不完。他就想,干脆,这样死了算了! 要是能这样死了该多好! 赵美美会在这时也醒过来,醒过来后手就朝郭金平这边摸, 摸到后身子就往他的怀里拱,嘴就往他的嘴上凑。赵美美的手搂住郭金平的腰,赵 美美的嘴咬住郭金平的嘴,然后,就梦冲冲说,金平,你把我咬碎了吧。金平,你 把我嚼烂了吧。金平,你把我变成你身上的一块肉吧。 我的天哪! 郭金平一下就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是做过什么大好事,天大的好事 !不然,怎么会修得这样的福分!不然,赵美美怎么会撇下郭金顺而不撇下他。郭金 顺有钱,自己有什么? 自己不就是在那天昏头昏脑地跟赵美美说了一句“我稀罕你 !”的话吗?自己不就是有这句话吗? 但是,这人就是怪。你也许什么都有了,可你 就是没有这句话。你也许什么都没有,可你就有这句话。郭金顺算什么! 郭金顺就 是这一辈子都睡在糖堆堆上,也不及他郭金平这一小会儿甜。赵美美就是这世上所 有的糖!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过后,郭金平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 仿佛被赵美美揣进了兜里。 自己的身体就像被重新翻过的地,到处都是新鲜的口子。 2 赵美美说,我要好好给你洗一洗。她像是带着从大街上意外捡到的一个孩子, 带着郭金平,回到了小区里的家。 家在三楼,三室两厅,不宽也不窄,赵美美一打开门,郭金平的脚就不知道该 往哪儿踩了。那是郭金平曾经在县城里盖过的一种房子,郭金平在砌着墙的时候就 想,我要是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我就把赵美美抱进来。郭金平那时想着想着就一灰 刀敲在自己的手指头上,痛哼一声,还惹得刚好站在自己身后的郭金顺的爹笑着问, 怎么搞的? 是不是想媳妇了! 可现在,这是赵美美的家了! 现在,地板是乳黄色的, 郭金平一走进去,就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底下冲自己憨憨地笑。沙发是一圈翠绿色, 郭金平一挨近它,感觉像是挨近了地里的一片翠绿的包谷。他不敢坐,只伸手摸了 摸。那是一层布,郭金平像是触摸到了包谷肥大的叶片上飘来的芳香。茶几是淡青 色的,没有摆没,一片洁净。一抬头,对面墙上是赵美美的一张巨大的照片。赵美 美趴在镜框里,冲着他笑,身子像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而眼神就像山背后突然漏出 来的一片阳光。郭金平感觉是那样的好,郭金平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房子会被赵美 美打扮成这样的样子。 这样子真好,这样子让郭金平像是走进了小时候的那个书店,像是走进了妹妹 要请他住的最好的大房子。 郭金平身上的每一处都像心一样“怦怦”跳动着。 卫生间是白色的,同赵美美的身子一样白。赵美美帮他脱下了衣服。抽水马桶 也是白色的,不像那个顾红燕的颜色。赵美美帮他脱下了裤子。还有浴盆,浴盆也 是白色的,虽然没有那个顾红燕的大,但也没有那个顾红燕浴盆边的惊慌和陌生。 赵美美一伸手就够到了郭金平想象的那个阀门,扭开了水。水“哗哗”地流着,那 样畅快,让郭金平觉得一下就站在了村里的那条小河边。最后,赵美美再一伸手, 帮他脱光了。郭金平这才一慌,忙用手捂住下身。 别动! 赵美美说,今天你什么都别动,今天我要好好伺候你! 说完,赵美美一 把把他推进了浴盆。 温热的水从头顶俯冲了下来。温热的气息立刻包同了他。温热,就同赵美美此 时在他身上搓来搓去的手一样,这是郭金平在这城里惟一感到亲切的东西。 搓着搓着,赵美美的手就慢下来。搓着搓着,赵美美就停下来。郭金平回过身, 看见她正冲自己呆呆望,看见她的眼睛变成了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搓来搓去,他忙 又湿淋淋捂住。 别动! 赵美美喊了一声,接着,她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她说,她盯着他的下 身像自己对自己说,你还什么都不会! 真是的,你这么大了我孩子都有了你还什么 都不会! 你真像个孩子,突然就闯进我店里来了! 说完,赵美美就开始脱衣服。郭 金平看见,她黑色的裙子被她一下就从背后拉开了一条大口子,她白花花的身子一 下就蜕了出来。郭金平看见,她的裙子和她身上所有的物件都一样一样被她堆放在 了他的脏衣服上,就像她一点一点瘫软在他的怀里。郭金平看见,他衣服上的一块 水泥渣正悄悄被一滩洗脸台上的水融化着,悄悄向赵美美白色的胸罩爬去。 赵美美抱住他,郭金平被融化着。赵美美死死抱住了他,郭金平的身子悄悄朝 赵美美爬去。赵美美在他耳边指挥着、喘息着,一步一步引导着他进入自己的身体。 你要动! 你要不停地动! 郭金平在她的口令中,扑腾着,真的把他们变成了两条小 河里活蹦乱跳的鱼。 从水里出来,擦干了身子,郭金平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感觉自己 的手臂是滑的、腿是滑的、脊背是滑的、屁股也是滑的。他伸鼻子嗅嗅,一股鲜嫩 的味道,鲜嫩得犹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伸手去抓自己的衣服,赵美美一把拦住, 说,别动! 等会儿我洗。他刚想张嘴问点什么,赵美美伸手挡住他的嘴。 ,她 拥着他来到了卧室旁,她为他推开了门。他走了进去,他被她推着走了进去。那时, 他觉得是从一道门走进了另一道门,或者,他觉得是从一座山爬上了另一座山。 床罩是绿色的,上面也是大片大片绿色的叶子。 赵美美轻轻拉开了它,就像轻轻拨开了一丛荷叶。她勾着他的脖子躺了下去, 她说,我还要! 要什么? 郭金平呆得像一截树桩,倒在了赵美美身上。 要你! 赵美美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郭金平真的动起来了。这一次,赵美美在郭金平的身下放声尖叫。郭 金平听得出来,那是她快乐得没有办法的声音,那是他带着她在天空中飞的声音, 那是一阵风在他新砌的墙头盘旋的声音,那是一片花地在雨后的阳光下摇晃的声音。 最后,郭金平听到了自己的身体传来的声音,轰隆一声,他就炸响开来。 他们睡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们又醒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是一齐睡去,又一齐醒来,还是他睡过去的时候她醒过来,他醒过 来的时候她睡过去。睡觉,醒来,睡觉,醒来,他们真愿意这样活着。睡觉,醒来, 睡觉,醒来,他们就愿意这样死去。 3 郭金平一直在持续着一个梦。那是村里小学校门口的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光滑 的石头,好像在他看见它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人摸过、坐过。他梦见了它身上光滑的 缝隙,他梦见了他变成一粒尘埃落进了那些缝隙间。他在那些看上去永无尽头的缝 隙中爬行着,就像他在那些永无尽头的山路上行走,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神奇 和欢愉。可是,妹妹突然就出现了。 妹妹背着书包,突然就从学校里走了出来。他想喊,他放声大喊,但他发出来 的声音仅仅是一粒尘埃的声音,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一粒尘埃一样纤弱。妹妹听不见, 妹妹很快就背着书包晃着辫子从那块石头旁远远走开,就像从一座山峰旁远远走开。 妹妹! 郭金平喊。妹妹! 郭金平撕心裂肺。妹妹! 郭金平拼尽全力。 郭金平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赵美美正盯着自己看。他就动了动,笑了笑。赵 美美也动了动,笑了笑,然后说,你呆在这儿,我要给你去买吃的,我要让你长肉。 赵美美简直就是想把所有的肉和菜都搬回家。炖肉的锅里永远飘着清香,赵美 美的身影就在这些缭绕不尽的味道中穿来穿去。她一会儿切下一一块卤牛肉,塞进 郭金平的嘴里。一会儿又舀出一碗鸡汤,让郭金平喝下去。这些东西在郭金平的嘴 里久久停留,他舍不得嚼,舍不得咽,他怕他一嚼了一咽了就把眼前的清香和赵美 美的身影弄丢了。因此,他在喝完一碗汤或者咽下一块肉后,总要抹抹嘴,冲赵美 美喊一卢,美美! 赵美荚总是欢快地应一声,跑过来,在他脸上亲一口,又冲他嘴 里塞进点什么。 更多的时候,吃是在赵美美的注视下进行的。 郭金平喝一口鱼汤,说,你吃。 赵美美笑眯眯地用下巴指指,说,你吃。 郭金平吃一口虾,义说,你吃。 赵美荚又笑眯眯地伸手摸摸他的脸,说,你吃。 郭金平最后说,吃不了啦。赵美美就说,不行,你今天还没怎么吃呢! 抬起碗 夹起菜就往郭金平的嘴里喂。喂一一口.问一声,好吃吗? 好吃! 郭金平响亮地咂 着嘴,憨憨地笑着.心里的欢畅像小河的水,哗哗流淌。好吃! 郭金平的嘴里塞满 了幸福。好吃! 郭金平的眼里充满了感激。好吃! 郭金平总会这样想,天哪! 这是 他郭金平过的日子吗? 天哪! 他到底该怎样做牛做马,才配得上这满嘴的肉! 天哪 !他不知道他这一辈子还能拿得出什么,能抵得上眼前这满屋的香!吃完了,收拾好 碗筷,他们就相拥着,坐在沙发上,说了起来。 4 说,说点什么? 说,说说这段日子你都去了哪儿? 你都干了些什么? 说说你爹 你妈他们还好不好? 还下地吗? 还在山上捡来捡去绕来绕去望来望去吗? 说,说说 你家的麦子和我家的麦子,它们这会儿都应该收了吧? 它们这会儿都应该变成麦粒 了吧? 那么,那些秸秆呢? 那些桔杆肯定已经被一垛一垛垒成了高高的麦秸垛了吧 !它们堆在你家门前,它们也堆在我家门前,上面,肯定有许多孩子还在像咱们小时 候那样的跳来跳去! 说,说说你理发的手艺,说说我盖房子的手艺。说说是你理发 的手艺长进了还是我盖房子的手艺荒废了? 说,说说你们村的那条小河,说说我们 家的那片瓜地。说说你吃了我们家多少瓜我又吃了你们家多少龟? 说,说说那条被 树围住的路,说说是你往我们村跑得多还是我往你们村跑得勤? 接下来,他们就要 说到城里了。他们说到城里的时候总是没有说到村里的时候顺当,他们说到城里的 时候总是要跳开或躲开些什么。赵美美跳开了郭金顺,郭金平也躲开了赵彩芬。赵 美美把一个叫大老李.的常来她店里洗头的男人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事顺嘴抹掉, 郭金平也把他想揭开那个顾红燕的锅他想冲着那个顾红燕粉红色的抽水马桶里撒泡 尿的事藏起来。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跳不开也躲不了,有一件事情他们总得好好说。这几天, 他们总是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什事情上来了。这几天.他们总是在把什么事情都做完 了说完了的时候,才小心地把这件事情捡起来。 郭金平跟赵美美说,我妹妹死了! 郭金平的眼泪淌在赵美美的手心里的时候, 赵美美还在愣着,来不及哭。可等郭金平慢慢说起来的时候,赵美美却哭得死去活 来。郭金平说一段,赵美美就哭一段。郭金平说多长,赵美美就哭多长。赵美美第 一天哭得气都没了,赵美美第二天哭得两只手死死掐住郭金平的肩,掰都掰不开。 郭金平就不忍心往下说,停住,眼神变得又硬又直。赵美美也不敢再问,只哭一阵, 看看郭金平,又哭一阵,又看看郭金平。 末了,她死死搂住郭金平的脖子,说,你答应我,你要全都说给我听! 郭金平 就点点头。 赵美美又哭出声来,她说,金平,你还什么都不会! 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还什 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跑到城里来了! 金平! 郭金平点点头,接着。 又摇摇头。 我要好好伺候你! 赵美美推开郭金平,直起身来。她一伸手把哭乱了的头发麦 浪一样扯开来,她的手指重新梳理着它们,她的牙齿狠狠咬着那根紫色的橡皮筋, 她说,我要好好伺候我的男人! 这一天晚上,赵美美又问,金平,后来怎样了? 郭 金平一愣。脸上的光就暗了下去。但赵美美这时正好偎进了他的怀里,于是,他的 心里又亮堂起来。他问,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找着一个叫顾红燕的女人了。赵美美 说。 噢。郭金平一听到顾红燕,痴了好半天,才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杀了她的一 条狗! 你杀狗? 你杀狗做什么? 狗懂什么! 赵美美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担忧,她突然 想起了什么,直起身,问,你是不是想杀人? 我那时想什么杀人了! 我那时慌得自 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我想什么杀人了! 嗨,你是不知道,这女人有多难找。 这个王副行长到现在我还奇怪哩,怎么他又要指给我看,又要不要命地跑。你不知 道,他才伸手指头一指,他那车跟松鼠似的,“嗖” 地就蹿出老远去了,比手指头还快。郭金平吸吸鼻子,说,等我顺着他手指头 看过去时,我看见的是两个女人。等我再转过头想仔细问问,我连王副行长的后脑 勺都看不见了。你说,这个王副行长到底在寻思啥? 那你不再去找找他? 我找他做 啥! 我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女人了我找他做啥! 我有那幢房子在那儿你怕我还分不清 准是顾红燕! 我就天天跟着她们不就行了? 你天天跟着她们? 嗯。 那你跟出啥来了? 你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就像一个女人似的,天天下班一齐走, 吃饭一齐吃,晚上一齐回。一开初,我还真拿她们没办法。可到后来,我还真跟着 跟着看出了点名堂。 啥名堂? 这两个女人天生就不像是什么好种! 同着她们转的男人比山里的羊还 多! 你说这城里的女人也怪了,这城里的女人是不是就不用生火做饭带孩子干活了 ?怎么这两个女人下了班就可以啥事没有要么在街上逛来逛去要么就在她们单位的门 口等,逛着逛着等着等着总会有车来把她们接走。那开车的,你一看,哎,还都是 男人! 她们在街上逛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走走,听听,也听不清 她们在说啥,只看见,有时候,哎,她们可真有钱! 她们掏出钱来买东西的时候都 是大把大把大张大张的票子,一买,就是几大张! 这样跟着跟着,我也就把她们记 熟了,她们的样子就跟她们掏出来的钱一样,我闭上眼睛,也能分出谁是十块的, 谁是一百的。可是,跟着跟着她们就上车走了,我也就跟到头了。 那不就跟丢了? 赵美美一伸手,抓起了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 郭金平看看那刀,忙转头避开它的锋芒,说,跟不丢,我就在街上胡乱逛逛,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走到银行宿舍门口去。过不了一会儿,她们准能回来! 银行宿舍?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义没有车。赵美美翘着手指,拎着水果刀的刀柄 晃来晃去。 郭金平笑了起来,也跟着晃来晃去,他说,她们也不是常有车把她们接走的。 她们也常走走路,逛逛街,然后就嘲去。有一次,她们走着走着就在一个小食摊上 吃晚饭,我就站在外面等。她们吃吃饭就朝银行宿舍走去了,我就知道原来她们就 住在那儿,原来她们住的地方离她们上班的地方不怎么远。 那你呢? 赵美美从茶几下拉出了一袋苹果。 啥? 你吃饭呢? 你不吃饭啦? 赵美美抓了一个苹果在手上,捏得紧紧的。 我吃馒头。 你吃馒头,啥馒头? 我一早从工地上带的。 你吃你一早从工地上带的馒头! 赵美美一一刀就插进了那个红彤彤的苹果里, 郭金平好像听见,那个苹果还“咯吱”一下,叫了一声。 他就舔舔嘴,像是把剩在嘴边的话舔干净,咽r 回去。 赵美美停住手,眼睛又湿湿的,说,你说呀,你不是说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丁, 你说呀! 我不说了,我再说,你又哭了。 我没哭。 咱们说点高兴的。这是我的事,你跟着我哭啥? 我没哭! 赵美美抬手抹了一把 眼睛。 你没哭你眼睛怎么湿漉漉的? 那不是苹果吗! 噢,苹果,我尝尝。郭金平扳过 了赵美美的头。 赵美美翻过身来,扑进郭金平的怀里。赵美美的脸贴着郭金平的脸,赵美美的 眼泪往郭金平的嘴里灌,赵美美把苹果一块一块咬下来,一口一口往郭金平嘴里喂。 越喂,她的眼泪越多,越喂,她的身子越紧,像是都变成了泪,就要化了似的。 突然,她又推开了他。她把水果刀捅进了剩下的苹果里,她抬着两只空空的手 说,不行,我要去看看! 看啥? 郭金平感觉自己浑身湿漉漉的。 看看你说的那些地方。天哪!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啊! 5 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仿佛被所有的灯光洗刷过,到处都是清爽洁净的倒影。 风轻轻地吹过来,吹透了郭金平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郭金平感觉到,就连自己身上 呼呼蹿起的那股汗味也是清爽洁净的,就连自己平时走起了泡的大脚丫也是清爽洁 净的。 赵美美拽了拽郭金平的衣角,郭金平问,啥? 赵美美说,没啥! 走过了两棵树, 赵美美又拽了拽郭金平的袖子,郭金平又问,啥? 赵美美说,没啥! 说完,就笑了 笑。郭金平也笑了笑。看到了郭金平的笑,赵美美的笑就再也掩不住, “呼啦啦” 一下全都在脸上花一样怒放开来。她笑着看看郭金平,又笑着看看他身后的高楼。 她一会儿把郭金平放在高楼的光影里打量着,一会儿又把高楼放在郭金平宽厚的肩 上打量着。她笑,她依在郭金平的肩上拽着郭金平的衣角和袖子笑,她笑,似乎大 街上的每一片光亮,都是被她的笑点燃的。 是这儿! 他们站在了一条酒肆林立的街上,郭金平指着一片醉醺醺昏黄的灯光, 说,她们还是叫我给撞上了! 谁? 赵美美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问。 顾红燕。郭金平也挨着赵美美坐了下来。他说,这女人后来开上车了,黄黄的, 一开起来“呜”一声就能跑出老远。这样,我就再也不能跟着她们在街上逛了。不 过,那时候她已经搬进别墅里去了,那时候我已经分清这两个女人谁是顾红燕了, 所以,我不慌,也不愁。那天,这女人开着车“呜”一声就跑远了,我看着她跑远 了,我就慢慢往回走了。我一般都是在银行门口守着,我没事的时候我都要去那儿 瞧瞧。我想我每天瞧上她一遍,我这心里就要稍稍松散那么一点,我就会想,她还 没有像钟秀明那样跑得不见人影。她还没有跑,她还好好活着。她还没有跑她还好 好活着我妹妹的事就有了想头和盼头。 啥想头? 你妹妹人都去了。赵美美的头发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 郭金平打了一个嗝,夜空中忽然飘来一股炒辣椒的香味。他接着说,那天,我 就慢慢往回走了,我走着走着,嗨! 拐过一条街,我就在这儿看见她的车了。在这 儿,就在对面那棵树底下。嗨! 我就想,他们还是让我给撞上了! 我就想,说不定 等会儿他们一出来,钟秀明那狗El的也在里边呢。我就蹲在这儿等。蹲着蹲着就下 雨了,街上的人都在跑,我也想跑,可后来我一想,我不能跑啊! 我能往哪儿跑? 我要是跑了他们不就也跑了? 我就站在树底下等。 那你淋湿了吗? 不湿才怪呢! 后来呢? 后来她就出来了呗! 那再后来呢? 再后 来她就和她那个伴儿一齐开着车,跟着钻进前面黑黑的车里的两个男人“呜”地一 声就开走了。 那你呢? 我就回去了。 回去了? 完啦? 赵美美愣愣地看着郭金平。 是啊,完啦。郭金平也愣愣地看着赵美美。 你淋了半天雨啃了半天冷馒头就完啦? 就完啦。我就回去了。不过那天我没啃 馒头那天我知道冷我就去买了碗热乎乎的面,一口气倒进肚里我就回去了。 走。赵美美站了起来。 干嘛? 郭金平也站了起来。 我不想在这儿了。赵美美的嘴一下撅了起来。 他们来到了银行宿舍区的那条小巷里。此时正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卖花的小 姑娘和卖烧烤的中年男人都在忙碌着。卖烧烤的中年男人比较老练,面对一团团腾 空而起的火辣辣的油烟,显得镇定自若。卖花的小姑娘就不同了,她们睁着大大的 眼睛,见到陌生人,就迎上去,却是一脸的不安与惊慌。 赵美美一屁股坐在了街边,郭金平也跟着坐了下去,指指银行宿舍区的门.说, 喏,就是那儿! 赵美美的眼睛就在那道进进出出的门洞里钻来钻去。 过去我来这儿时,最怕那油烟往我鼻子里钻。那油烟往我鼻子里一钻,你不知 道,那香味就能把我憋死! 不过,现在我不怕了! 郭金平望望赵美美,又响亮地打 了一个嗝,目光在夜空中变得油亮亮的。 赵美美一笑,头朝他肩上靠了靠。 我天天在这儿站着。郭金平指了指身后一条黑漆漆的缝,说,我觉得我站在这 儿别人就看不见我了,心里就踏实了。不过,怎么现在我觉得不站在那儿站在这儿 心里也没什么了? 郭金平抓抓头,说,今晚真怪! 赵美美就扭头瞧了瞧,那是一条 被两幢小楼挤出来的缝,黑,黑得就像不远处烧烤摊火炉里的栗炭。 窄,窄得就仿佛是谁在这大街上随意划了一刀。里面丢着一些散乱的砖头和水 泥块,它们似乎就是这大街上结出来疤。 郭金平说,我就天天在这儿站着,我就天天在这儿等着,我就不信等不到这兔 子出窝的时候! 那你等到啥了? 赵美美又把头朝他肩上靠了靠。 我啥也没等到,我就知道那个顾红燕已经很少回这儿来了,她搬到红叶小区以 后就很少回这儿来了,她很少回这儿来了我也就很少来这儿了。 那你又去哪儿了? 红叶小区。 你去红叶小区干啥? 守在她家门口。 你守在她家门口? 赵美美呆了呆。问,那你守在她家门口看到啥了? 我啥也没 看到。郭金平想了想,就想起了那条被他杀死的狗。 那你天天都守在她家门口是不是天天都守到她回家? 赵美美问。 郭金平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天天都看见她回家后的样子? 赵美美问。 啥样子? 郭金平耷拉下脑袋,问。 她是不是天天回家后就脱光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的? 赵美美问。 郭金平转头看看赵美美,笑了起来。说,谁回家后没事就脱光衣服在家走来走 去? 你吧? 说完,他又想笑一笑,可他看见赵美美没笑,赵美美不仅没笑还有点皱 眉头的样子,他就不敢笑,只好在她身上不上不下地溜,溜着溜着,突然想起什么, 忙说,走吧,你别老坐在地上。 赵美美的眉头也只皱了一小会儿,等听到郭金平说话的时候,她就舒展开来, 一笑,问,干嘛? 郭金平忙笑了起来。说,不是说女人的屁股沾不得凉气吗? 赵美 美就“扑哧”一声,笑得铺开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啥都不会啥都不知道你怎 么知道的? 郭金平被笑得抓抓头,说,这不是小时候我妈说的! 赵美美更是笑得肩 一动一动的,说,没事,我的屁股不怕沾凉气! 那不也得走了你坐在这儿干嘛? 郭 金平恍了恍,又说,你一个气气派派的女人你陪我坐在这儿干嘛? 没事,我坐在这 儿又不碍谁,再等一会儿。赵美美的脸上有两团晕晕的红,像是两只山坡上兴奋的 羊。 等啥? 等你说的人呀。顾红燕。 她已经不住这儿了,不会来了。 不来我也等! 等啥? 不等啥。我就在这儿看看,想想。赵美美支起了脸,眼珠 在那些红红火火的店铺门口转来转去。 小巷可真像是一块扯不尽的绸缎,那些来来往往的脚步和来来往往的身影可真 像是绸缎上绣出的熙熙攘攘的图景。只有两旁店铺的灯光,两旁店铺的灯光是清亮 的,犹如这块光彩四溢的绸缎上流过的清亮的溪水。 叶小丫就出现了。叶小丫像是一下从溪水中冒了出来,溅湿了郭金平的眼睛。 叶小丫在街上“嗵嗵嗵”地走着,从这片灯光走进另一片灯光,她的头发也从这个 肩膀甩到另一个肩膀。 郭金平心里一阵乱,像是一台拖拉机尖叫着从他面前颠过。他一把抓住赵美美, 说,来了来了! 就是她! 赵美美也一把抓住了他,问,谁? 在哪儿? 顾红燕! 郭金 平手一指,说,喏,就是那个穿着黑衣服走路屁股一甩一甩的! 郭金平说完,就站 起来,朝叶小丫迎上去。 这时,他被赵美美拉了一把。 怎么? 他问。他看见叶小丫已经走进了门。 咱们回去吧。赵美美说。 回去干嘛? 郭金平的目光已经跟着叶小丫,追了进去。 回去再说。赵美美好像有点怕的样子。 不行! 郭金平又一屁股重重坐了下来,说,奇怪,她今天怎么这么晚了上这儿 来了? 她不回去啦? 不行,我再等等! 郭金平的眼神像是要把那个大门一把火烧了 似的。 赵美美的心终于揪了起来。赵美美从看见叶小丫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猛地揪 了起来,就一直在想,怎么这个叫顾红燕的人像是自己认识似的! 怎么这个人像是 见过一百遍似的! 你冷吗? 郭金平回回头,问。 不冷。赵美美摇摇头,朝郭金平挤了挤。 你饿吗? 不饿。 你困吗? 不困。 你想明明吗? 不想。 你明天就别管我了你明天带上明明去玩一天。 不带。 郭金平又回回头。赵美美又瞪着眼睛朝他靠了靠。赵美美的眼睛又大又亮,在 这个夜晚闪着神奇而又鲜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