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不知为什么,和萧玉文一同走出红叶小区那幢大房子的那天下午,叶小丫发觉 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 小丫咱们去哪儿吃顿饭吧? 我请客。萧玉文说。 叶小丫拖着那个紫色的旅行箱说,哪儿都行。一抬头,阳光刺眼,这刺眼的阳 光让叶小丫觉得自己将要面对的不是一条喧嚣四起的大街而是一条幻影四溅的长廊。 就连萧玉文也变了。叶小丫想,萧玉文从前是从来不这样说话的,萧玉文很长一段 时间是从来不提议去哪儿吃饭的,要是叶小丫提出来吃饭,他最多就是不置可否地 随声附和着,然后,懒洋洋把车开到她的面前。 小丫要不要来点酒? 坐在一家海鲜楼里,萧玉文问。 随便。叶小丫说。眼睛却从萧玉文的后脑勺望到了窗外,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 地方。那巨大的嘈杂让叶小丫第一次感到了恶心,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饭, 而是在同所有的人一齐分食所有的人。血腥,透着窥视、沾沾自喜和残酷的兴致。 贪婪,飞舞着唾液和吞咽的声音。甚至,叶小丫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已经被命运剥得 精光的鱼,所有的目光都盯住她,所有的嘴都朝她张着,所有的欲望都朝她涌来。 她来不及羞耻,就已经被巨大的就要被所有人吞噬的恐惧所包围。那么,从前呢? 从前不是一到这样的时候你就想让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你吗? 小丫咱们别这样好不好 ?咱们快别这样了好不好?萧玉文像一条被痛苦烧焦的泥鳅,黑着眼,黑着嘴,黑着 他脸上所有可以黑着的神情,说,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弄成这样,我 根本想不到顾红燕会打电话给你,我根本想不到顾红燕会跟你说这些。 别说了,吃。叶小丫说完就把嘴凑到一只螃蟹身上。 这个小婊子! 萧玉文忍不住骂出声来。我们肯定是上她的当了,我们肯定是在 什么地方上她的当了。 我要去问她,我要好好把这件事查清楚! 其实,我也是个小婊子,对吗? 叶小 丫猛地抬起头来,说,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我要是跟你在一起,我就是个婊子。 可现在,你让我们两个人,都变成了婊子! 小丫你别这样好不好? 小丫你知道这世 上我是最爱你的人,小丫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我在弄一笔贷款,我前前后后为这 件事差不多快忙了大半年了,小丫你知道我要是弄不到这笔贷款,我这商场就不能 到县上去建分店,小丫你知道沃尔玛马上就要来了,沃尔玛是什么你知道吗? 它要 是来了,我不出三个月就要被挤出去,小丫你说,我不赶紧筹款往县上转移我还能 去哪儿? 我呆在这儿等死啊! 所以,我才去找钟秀明的。 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呀! 你还让不让我好好吃了! 叶小丫叫起来,一嘴的油。 从那幢被五光十色的灯火包裹得趾高气扬的海鲜楼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那么,接下来,自己到底要去哪儿? 当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自己还能 安安稳稳地走向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丫,我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回去,咱们回去, 今天晚上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陪你! 行吗? 萧玉文使劲把挡位推上去,就像是使 劲让自己豁出去一样。 叶小丫摇摇头,说,我要回家。 小丫你等着,你等我把贷款办下来,顾红燕跟我说贷款下星期就会批下来了, 你等我把贷款办下来,我就把顾红燕那婊子养的碾碎了! 剁成肉饼! 剁成肉饼再生 吞活剥了她! 停车! 我要下去! 叶小丫突然捂住耳朵叫起来。 萧玉文一愣,又说,我说小丫你别这样好不好,回去,咱们回去好不好! 咱们 上当了! 咱们肯定是上当了! 咱们肯定是上顾红燕的当了! 停车! 叶小丫一伸手揪 住了车门锁,推开了门。 好好好! 萧玉文慌忙把车停在了路边,好好好! 萧玉文说,但你别闹了好不好 ?咱们回去好不好?叶小丫推开车门跳了出来,冲到后车门边,拉开,拖出了自己的 箱子,刚要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一阵刨,随后,拎出 了一串钥匙,丢在萧玉文身上。 这是房子和车的钥匙。叶小丫的眼睛在夜空中扑闪着黑亮黑亮的光。车在停车 场里,老位置、老地方。 “砰”的一声,叶小丫关死了那辆黑色大奔的门。 我操! 萧玉文拍打着方向盘,对着叶小丫吼,我说小丫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别 这样好不好! 你走吧! 叶小丫看着他笑笑,突然嘴一撇,要哭的样子,说出来的话 却是惊人的狠,滚! 你滚! 你给我滚! 我操! 萧玉文像一头被困其间的暴怒的疯牛, 一脚踹上油门,轰鸣着,想想,又说,我说小丫,你怎么就不会听话呢? 我说你听 我一句好不好! 滚! 你给我滚! 你要是再不滚,我就把我自己碾碎! 你滚! 你快滚 !萧玉文立刻委顿下来,像是突然从山尖跌进了山谷,他摸索着抓起叶小丫丢在身上 的那串钥匙,像是在山谷摸索着抓住一片救命的草。他摸索着把那串钥匙放进了车 子考究的副手箱里,然后,摸索到了挡位,说,那好,那好,我走,我走,你好自 为之! 滚! 叶小丫几乎跳了起来,头发在空中散乱地飘。 可是,车呢? 车并不委顿,更不像一头疯牛。在叶小丫的眼里,那辆黑色的大 奔在这座城市的街上依然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王子,在尾灯划出的一道优雅的红光的 映衬下,优雅地汇进了车流。 这就是背叛了! 那一瞬间,叶小丫才想起了这个词。这就是背叛了! 背叛就是 让你眼前的一切完全变了! 背叛就是你周围的人完全变了! 不在了! 走开了! 背叛 就是眼前的这条大街,你再也休想从里面找到过去的一点声响,你再也休想从里面 找到过去的一丝痕迹。还有陌生! 背叛就是让你突然变得陌生,让你突然之间就被 抛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就像眼前的这条大街,它真的让叶小丫在这个时候,不知 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叶小丫忙掏出电话,拨余雷的电话。 响了很久,余雷才接。喂! 余雷那边的声音大得仿佛正在肆虐着一场风暴,叶 小丫知道,那是迪高厅的声音。喂! 余雷大声地喊。 你能不能来接我。叶小丫说。 你说什么? 你能不能来接我! 接我! 噢! 你在哪儿? 叶小丫便朝四周看了看, 说,好像,好像在你写字楼下边。 那好那好那好! 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到! 我和高辉正在“烫”呢,我们 一齐过来跳吧! 我要回家。 你说什么? 我要回家! 回家! 叶小丫冲着电话,尖叫起来。 就连痛苦也好像是变了。叶小丫压了电话,站在街边,想,不是好像,是真的 变了。痛苦已经变得不再痛苦,或者,痛苦已经变得比痛苦还要痛苦。她想起了安 大泉,这个从前陌生的男人,这个跟余雷一样只会一个劲地对她好的男人,这个傻 乎乎的男人。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喝醉了呆在酒店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她轻轻飘过 去,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的样子,她想起了后来安大泉又返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的 样子。那天晚上,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仿佛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了一辈子 的黑。那天晚上,安大泉安静得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抱着她的时候,就像 抱着一碗不敢泼洒的水,静静坐到天亮。此时,叶小丫怎么也弄不明白,是安大泉 使自己的痛苦变得不再痛苦,还是萧玉文让自己的痛苦变得更加痛苦。 余雷就来了。叶小丫看见余雷的车朝自己俯首帖耳地开过来的时候,就想,安 大泉也会来的,安大泉也会在她一个电话之后,就来的。安大泉也会像余雷一样把 车轻巧地停在她的面前,之后,笑笑,像余雷一样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问,去 哪儿? 叶小丫就会立刻迎上去,说,回家! 2 家是变得最惨痛的地方。她知道,父亲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雍容自在地拖着 大拖鞋等着她了。 鱼缸是干枯的,残留的一片水渍之上,聚集着一群死鱼焦渴的身影。茶几上的 几个纸杯也是干枯的,它们和父亲的那个大茶杯相对而坐,此时,它们让这间大屋 子越发暗淡凋零。 叶小丫连忙按亮了灯。 现在,她可以看清这个空荡荡的大客厅了。沙发,黑色的皮面上布满了一层灰 白。那是尘埃,那是她从来就没有注意过的东西,那是早已经在她的生命中过滤掉 忽视掉的东西,现在,它们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它们要她关注。高大的书 架,那是父亲摆放他的学识和显示他的博大的地方。旁边立着一个冰柜,那是她一 回家就直奔而去的地方。 接着,叶小丫就看见了门。门是紧闭的。厨房的门、卫生间的门、卧室的门, 那肯定是父亲临走时仔细关严的。因为紧闭,叶小丫似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家里有 那么多的门,远的,近的,缩在角落里的,横在眼前的,现在,它们都以同样紧闭 的姿势朝叶小丫挤压过来,它们让叶小丫找不到一丝可以进入的、回家的缝隙。 父亲原来是这样离开家的,父亲原来是这样一扇门一扇门关好后,才让人带走 的。难道,父亲在就要被关闭的同时,也彻底关闭了自己吗? 关闭,被别人关闭。 关闭,自己去关闭。天哪!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凄凉? 叶小丫的眼睛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叶小丫的眼睛一扇门一扇门地拍,可是,门却没 有动静,门固执而又愚笨地停留在被父亲关闭时的那一声闷响之中。 叶小丫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这时,一缕奄奄一息的光在她眼里闪了一闪,她 就看到了她自己卧室的门和悬挂在门把上的那把孤零零的钥匙。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把钥匙,那是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钥匙,那是她还没有搬出去 住的时候时刻带在身上的钥匙。那时,她怕不把它带在身上就会被父亲带在身上。 那时,她怕没有了它,父亲就会突然闯进她的房间,一次次让她心里的那条塞纳河, 变成碎片。那时,她依赖它,她厮缠它,她留心它,她提防它…… 现在,它就那样被一根毫不起眼的线挂在了自己卧室的门把上,它就那样毫不 起眼地挂在那儿,毫不起眼得如同父亲把它挂在那儿的那个毫不起眼的动作。 爸爸! 叶小丫一把抓起了钥匙。爸爸! 这个时候,叶小丫才一屁股坐在门边, 靠着她的紫色旅行箱,痛哭失声。 3 叶小丫第二天就去看父亲。 她只有父亲了。她想,确确实实,她只剩下父亲了。 拉开门,叶小丫在门边愣了愣。眼前是一条空寂而又沉闷的楼道,没有了红叶 小区汉白玉的台阶,也就没有了红叶小区出门时的那种翠绿的空气和舒坦的心情, 更没有了那种横行的眼神和夸张的步调。叶小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可是,来到院 子里的时候,她仍在想,她怎么就没有觉得失去了什么? 她应该失去点什么才是呀 !她怎么从那天晚上顾红燕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开始就彻底没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想, 自己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直到安大泉的电话响起,她好像才又想起了什么,一个隐讳的念头在她的心里 左冲右突,看着安大泉在自己的手机上闪跳的样子,叶小丫终于笑了起来。 喂! 安大泉一接通就没头没脑问,叶小丫你昨天是怎么搞的? 怎么不开机? 你 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找了你一整天! 单位也不在,单位说你请假了! 是请假 了,怎么? 有事? 叶小丫抬头望了望正要铺洒下来的阳光,觉得满眼都是阳光。 有事? 难道你不知道昨天有什么事吗? 安大泉像是被一口气噎着,半天没缓过 劲来。 不知道。 那昨天是什么日子你总该不会忘吧? 昨天是什么日子? 我的天! 安大泉在那边 一声长叹,说,昨天是你爸宣判的日子! 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呀! 叶小丫叫了一 声,又忙转身看看四周的动静,问,不是说明天吗? 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正准备去 呢! 我怎么会弄错呢! 都宣判了我怎么会弄错呢? 呀! 叶小丫又叫了一声,问,都 宣判了? 那谁在他身边? 我! 安大泉停了停,又说,对不起,小丫,我找不至U 你。 叶小丫听安大泉这么一说,眼泪就跟着簌簌往下掉,怎么拾也拾不完。 你在哪里? 安大泉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哭。 我在,我在教委宿舍。我在我家! 叶小丫说。 你等着,我来接你。安大泉像是边说边踩下了油门。 父亲被判了五年。可父亲看上去挺高兴的。父亲一坐下来,就说,我算了一笔 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年也就是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一天看一页书,五年我 才看一千八百二十五页,我一天看两页,五年也才看三干六百五十页。要按两百页 一本书算,我五年也就看十八九本书,要按三百页一本算,就更少,也就十一二本, 所以,我还得抓紧时间,我要一天看三页。 爸爸。叶小丫喊了一声,眼泪跟着往下掉。你瘦多了! 叶小丫说。 瘦? 对,是瘦了。父亲像是不愿意被打断,自己接着说,可要是在过去,你怎 么想瘦也是瘦不下来的。我还算了一笔账,五年,我要是十天思考一个问题,也才 一百八十多个问题,不够! 时间根本不够! 远远不够! 你知道,小丫,一个人一生 有几个五年? 又有几个五年是安静的? 是没人理你没人请你吃饭没人求你办事没人 要你赔着笑脸也没人在你旁边赔着笑脸的? 如果一个人一生只用思考一百八十个问 题,如果一个人一生只遇到一百八十个问题,那这人生就太简单了! 你说是不是? 叶小丫点点头,安大泉也跟着点点头。 父亲接着说,可怎么可能呢? 一百八十个问题,我又算了一笔账,一个人一年 就算只解决十个问题,那一百八十个问题也只用十八年就解决完了。剩下的时间做 什么呢? 太简单了! 这样的人生简直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一张天大的白纸,上面 只写了可可怜怜的一百八十个字。怎么可能呢? 要是这样,这人不就太奢侈、太幸 福了吗? 要是这样,这人不就太明白了吗? 可有的人一辈子只想一个问题。安大泉 傻乎乎地插一句,立刻,就被叶小丫一脚踹在小腿肚上。 那个人要么是傻瓜要么是天才! 父亲直愣愣地看着安大泉,说,可是你既不是 傻瓜也不是天才,知道吗? 我们是凡人,凡人是什么知道吗? 凡人就是每天都被那 些傻瓜和天才看不见的琐事和问题纠缠的人,凡人就是要去解决那些天才和傻瓜不 想解决的问题的人。父亲紧接着一挥手,像是不愿意再扯远,说,总之,我只想说, 这五年,太难得了,我要好好思考的问题也太多了,时间根本不够! 远远不够! 父 亲想了想,又说,我已经给自己列出了第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在五年后变得比从 前更强大? 父亲看了看安大泉,说,你知道吗? 这是一个大问题,这个大问题后边 又有无数个小问题,这无数个小问题后边还有无数个更小的问题。 你比如瘦的问题。父亲看了看叶小丫,说,这也是这个大问题中的一个小问题。 我算过一笔账,五年,如果我每天坚持跑一公里,五年也才跑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公 里,如果我每天坚持跑两公里,五年也才跑了三千六百五十公里。比起万里长征来, 这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我老了,我连这三千六百五十公里都跑不下来了。 我算过,我一天最多能跑一点二公里就不错了。 爸爸,你……叶小丫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叶小丫的眼泪一下让她一句话都讲 不出来。她望着父亲,她想从心里狠狠掏几句什么话来讲给他听,她觉得现在只剩 下话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话在她的生活中还有如此重要的时候。 可父亲却狠狠一挥手,像是小时候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父亲说,你别打断 我! 你也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 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 你以为我傻了是不是? 我 告诉你,我没那福气! 我今天跟你们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我是在认认真真想 问题,我就是想利用这段时间认认真真想想问题! 一个人,能认认真真数数自己走 过来的路,那是他的福气,福气啊! 可是爸爸。叶小丫抹了抹眼睛,接着说,你真 的像你说的这样吗? 你真的就像你说的这样看得开了吗? 我是担心你,我是想你好。 嗨! 父亲一下在椅子上摊开了身子,接着,又飞快地缩起,弓着腰,眼睛死死 盯着叶小丫,说,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们知道吗? 到了这个地步,人是最看得 开的。我就是因为看开了我才这样说的,我才这样想的,我才想这样做的。 你知道吗? 父亲朝叶小丫这边拱了拱,使劲咽了一臼吐沫,眼睛里突然亮起一 层奇异的光,说,我每天跑步看书想问题,就是为了出去后做一件事。你知道吗? 我要去看你妈! 我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她! 我已经憋了很久了,我想跟她 说说话,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你知道吗? 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她笑起来也 是你笑的样子,她哭起来也是你哭的样子,她就是睡着了,也是你睡着的样子。父 亲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父亲的声音像是在天上飘。 爸爸。叶小丫喊了一声,也朝前拱了拱。虽然隔着一张桌子,但她还是感觉到 了那种偎依的滋味。 父亲好像也感觉到了,他朝前迎了迎,像是把女儿拥在怀里。那一刻,他好像 有点情不自禁。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妈她在哪里,住在什么地方, 我这儿,还有她的电话号码。 真的! 叶小丫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一阵颤抖,接着,浑身就这样颤抖开来。 真的! 她喊,她感觉她只会这样喊了。 父亲点点头。父亲此时就像一个魔术大师,控制着叶小丫所有的期待和想象。 他说,真的。 那你快告诉我! 叶小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软软的,宽厚而又博大, 像是掌握了这个世界所有的秘密。 在马赛。河边。一栋楼。她告诉我说有三层。父亲说,你记着,我现在就告诉 你那个电话号码。 叶小丫的心里一下就印上了那串数字。叶小丫的心里一下就被那串数字塞得满 满的。直到警察老张轻轻敲敲她紧挨着的桌子,说,时间到了。 叶小丫站了起来,接着,她又马上坐了下去。 她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使劲往自己这边扯。爸爸。她喊,你一定要好好的! 爸 爸! 父亲好像没有她那么激动。他拍拍她的手,站起来,边往回走边说,那当然, 我明天就开始看书跑步了,我明天就开始想第一个问题了。 是警察老张一路把他们送出门的。在看守所院里的那两棵树前,叶小丫突然想 起了什么,忙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老张,说,这是我父亲的生活费,暂时先 拿着,要是用完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老张接过钱,说,那你们得等一等,我得去办个手续,开个单子。 不用了。叶小丫说,你看着办就行。 这怕不行。老张的脸一下黑下来,他想了想,才说,你们不知道,过两天你父 亲要转到监狱服刑去了,不在看守所了,我管不了了。但我会把这钱跟着转过去的。 所以,你们必须跟我去办个手续。 那……叶小丫愣了愣,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看看站在一旁的安大泉。 老张一下笑了起来,说,姑娘,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感情好,像这样活生生把人 分开的场面,我老张见得也多了,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老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 说,知道吗? 这守人送人是我老张的职责,你不必为这个给我老张上这个紧箍咒。 这钱我帮你拿着,到时候该怎么给你父亲还怎么给你父亲,你要是真想结交我这个 朋友,那你就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一定办。叶小丫感觉院里那两棵树正在她的头顶飘啊摇啊。 你爸原来不是教委主任吗? 我想,不管怎样,你们认识的人都比我多。我有个 侄女,今年要读高中了,可我就是找不到人把她弄个好点的学校。你们想想,她成 绩好,我不想把她耽误了。 行。叶小丫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她立刻这样对自己说,不管费多大的劲,都 行。 在看守所的那扇新刷了防锈漆的大门旁,老张又把叶小丫拉到一旁,对着她的 耳朵说,告诉你一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的事,你父亲将被送到第二监狱服刑改造, 监狱长是我的同班同学。 第二监狱? 在哪儿? 叶小丫看看那扇刷着新漆的大门,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监 狱。 新县。老张说完,折头就走。 4 傻笑。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安大泉边开车边这样说。 你知道什么! 叶小丫还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 道你现在是在高兴对吧? 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兴对吧? 你知道吗? 你这样的笑,我 可是从来没见过。 笑还有没见过的? 叶小丫仍在笑,露出了全部的牙。 安大泉也笑了起来,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笑分多少种吗? 你经常的笑只 是咧咧嘴皮,像是别人没见过笑你咧咧嘴皮笑给别人看样的。还有,就是冷笑,冷 冰冰的,你还不如不笑呢。谁见过你这样真真实实的笑一回? 从心里笑到脸上。我 估计,可能就我了吧。 那不就美死你了! 叶小丫笑得脸红晕了起来。 美? 当然美! 安大泉喊了一声,朝方向盘使劲拍了一巴掌,突然就真的感觉到 了一种美滋滋的东西从心里拔节似的往上长。长一截,他的心里就明亮一截,长一 截,他的心里就宽敞一截。直到那种明亮和宽敞随着一阵明亮的风,朝他轻轻拂来, 直到那种明亮和宽敞随着一群横过马路的人宽敞的笑在他眼前荡漾开来,他才又喊 了一声,小丫,走,喝酒去! 不去! 叶小丫收起了笑,说,我要回家。 回家干什么! 不是高兴吗! 这人高兴了就得喝酒! 我不喝酒! 叶小丫的神情突 然变成一个握紧的拳头在安大泉的眼前晃,她说,今后,永远都别想叫我一再喝酒 了! 那干什么? 安大泉问。 回家! 我要打电话! 现在,沉静如水。安大泉已经被她赶走了,窗帘还没有打 开,阳光还没有进来,站立在周围的,只有那些柜子、茶几、鱼缸、音响和门,只 有那些从来都不出声的东西,只有那种从来都不晃动的气息。好像一切都在等待, 好像一切都在聆听,好像叶小丫就这样便听见了母亲在那幢楼里的脚步声。母亲从 宽大的沙发上一跃而起,母亲披在肩上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披肩滑落在晶亮的地板上, 母亲在阵阵电话铃声中朝她扑了过来。 她一把抓起了电话,她一口气拨出了那串数字。 她喘息着,等待着,那一瞬间,电话里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在她心里拖出 一条巨大的划痕。 喂。是一个中国男人的声音。 喂。叶小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就问,你那儿是哪里? 我这儿是 法国。那个男人的声音文质彬彬的,叶小丫甚至突然就感觉到一双修长的手和一个 清癯的身影。你哪里? 那个男人轻声问。 我这儿是中国。 中国? 我也是中国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个南方姑娘,对吗? 你有什 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叶小丫使劲点点头,她忘记了她是在对着黑皮沙发点点头,她 说,我想找,找一个人。 谁? 那个男人在那边静静等待着。 我……我母亲。叶小丫说完这句话,浑身一阵颤抖。 你等等。那个男人像是一阵停顿,又像是一阵寒寒率率的忙乱,好一阵过后, 他重新拿起了话筒,问,你母亲? 你母亲是谁?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住过女人。 怎么? 叶小丫心里一紧,忙问,我打错了吗? 叶小丫又冲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 电话号码,问,你那儿是这个电话吗? 嗯。那个男人像是点点头。 那你那儿是不是马赛? 是。 那你那儿是不是在一条河边? 是不是一幢楼? 是。 这就奇怪了! 叶小丫想了想,就把电话朝下压,压到一半,又忙拿到嘴边,说 了声,对不起,再见。 再见。那个男人好像舒了一口气。 叶小丫直起身来。那一刻,她突然心静如水,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5 她决定就这样守下去。守住电话,守住那串数字。她觉得只要守住了家里的这 部电话,就守住了那串来自天边外的神秘的数字,她甚至觉得只要守在这部电话边, 就守在那条遥远的河边了,就守在那条遥远的河边的那幢小楼门口了。 一想到这里,叶小丫的心就忙乱开来,一想到这里,叶小丫整个人便在家里忙 乱开来。 她先是翻找出一块洁净的毛巾,在电话边站了站,想了想,又折身走到水龙头 前。扭开来的时候,她发觉水龙头漏了,朝外滋滋喷她一身的水。她不管,俯身凑 了上去,就着水,使劲搓揉着那块毛巾,她想,她要把那部电话擦得亮亮的,像是 想象中母亲明亮的脸和母亲见到她时明亮的神情。 擦完了电话,叶小丫又找来一块漂亮的布。那块红底的布上印着一串一串金色 飘动的五线谱,仿佛叶小丫心里就要飘出的歌。她把它折叠整齐,然后,轻轻盖在 了那部电话上,仿佛轻轻披在了母亲的肩上。 接着,她就开始擦沙发、茶几和鱼缸。大片大片灰白的尘埃被大片大片飞快地 抹去,叶小丫觉得像是正在抹去心里大片大片污迹斑斑的往事。沙发和茶几在她的 挥动中慢慢透亮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她的心也在她的挥动中慢慢透亮起来。她站 在那个干枯的鱼缸旁想,只要她这样不停挥动下去,整个屋子就可以变得崭新,她 整个人就可以变得崭新了。崭新,现在,这是一个多么令她心动的词,这是一个多 么值得期待的词啊! 她想,她要让一切都变成崭新的,她完全可以让一切都变成崭 新的。她想,她要在这样的崭新中开始自己真正的等待和守候,她想,只有崭新, 等待才能像等待一样安稳地坐在沙发上。 她马上又找来了扫帚和拖把。现在,只剩下地板了,现在,她要把地板擦得光 亮。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她知道,当地板上的灰尘也被大片大片抹去的时候, 洁净就会在房屋之中大片大片铺展开来。她迫不及待地想,洁净就是一张光亮舒适 的床,她一躺上去,整个世界就会静悄悄睡去,她一躺上去,所有的梦就会静悄悄 朝她涌来。在水池里冲洗拖把的时候,她还一个劲笑了起来,她想,一个人要是能 对着光亮的地板生活一辈子,那该多好啊! 只是,水龙头好像彻底坏了。朝一旁喷 出去的水越来越多,能冲在拖把上的水越来越少,叶小丫皱了皱眉,不得不停下来。 她看看拖把,又扭扭水龙头,水龙头这时连扭都扭不动了,看样子,只能赶快找人 来修了。叶小丫忙扔下手里的拖把,折进客厅,找起电话来。 她拿着电话拉开门,来到楼道里。楼道的墙和楼梯的台阶上,贴满了修水龙头、 下水道和抽水马桶之类的小广告,一眼看上去,它们就像一张张不知疲倦的嘴,冲 每一个从楼道里经过的人叫唤着。叶小丫随便朝墙上扫一眼,看准一个电话,拨了 过去。要接通的时候她突然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帮家里做一件事了。这种想 法顿时让她的心饱胀起来,像一块扯满了风的帆。 修水龙头的人很快来了。见到来开门的叶小丫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立 刻愣了愣,狠狠盯了她一眼。这让叶小丫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不是来修水龙头的,而 是来要债的。叶小丫在心里寒了寒,便吼起来,进来呀! 你到底修不修呀! 不修我 另外叫人啦! 那个男人一闷头走了进来,之后,便神情古怪地看着叶小丫。 叶小丫愣了愣,也狠狠盯了他一眼,抬手一指,说,喏,那就是水龙头! 男人 一声不响地朝水龙头走去,很快,他的背影就被喷出来的水浸湿了。很快,他“砰 砰砰”干活的样子就让叶小丫的眼神软了下来,接着,心也安稳了下来,就走向挂 在衣架上的皮包,伸手进去,摸出了钱。 活很快就完了。那个男人提着钳子出来的时候,浑身湿淋淋的,这样,他古怪 的神情也湿淋淋的。他就这样湿淋淋在客厅里瞅来瞅去,似乎要把这里面的每一样 物件都瞅得湿淋淋起来。叶小丫看不过去,就又吼,看什么看! 拿着! 连买水龙头 的钱,一共五十。 那个男人这才想起了钱,一把抓过,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身,想了想,咬了咬牙,才一抬头盯着叶小丫,说, 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你说什么! 叶小丫惊叫起来。 那个男人一转身不见了,楼道里,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叶小丫“砰”一声关死了门, “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子。可是,除了密密麻 麻在人群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她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