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曙光与暮色(5) 梅子拣起那个写满了字的本子,皱着眉头。她每逢看到我写下的什么就是这 样一副表情。我不知她为什么要皱眉。我想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谣。 我在心里搜索崭新的词儿,找不出。可是每当我放松起来,就会捏起一支圆珠笔, 毫不费力地在纸上写下:“春天暖洋洋/百鸟齐歌唱/革命人民恋爱忙/嘿,恋 呀么恋爱忙……” 我回到这座城市之初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像过去一样,最后还是阳子第一 个知道。他来玩,一次又一次带来崭新的画。每一次都是他一个人。他有一帮好 朋友,一伙不无特异的男男女女——他们可都是艺术家啊!他不敢把那一伙带到 这里来,知道我不希望将这儿变得乱哄哄的。我羡慕阳子,有时甚至想:追根溯 源,我们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种动物进化而来的。他永远欢蹦乱跳,适合在阳 光下生活。他结识的人多,听到的消息多;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无忧无虑, 像琴键上蹦出的欢畅激越的音符……他每次离去,会使这个屋子变得倍加清冷。 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纸片上涂抹。 “那时还小哩/老黄牛驮了时光/镰刀上的胡须又白又长/赤脚从大李子树 下走过/朝圣一般拘谨/转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闪电……”我刚刚 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谣从脑际流过: “岳母胖乎乎/是个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于玩深沉……” 梅子收拾纸页时看到了。她这一次很快吐出两个字:无聊! 真的无聊。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个准确的命题,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我 长时间以来一直是无聊的,而那莫名的烦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 向她和小宁发点脾气。有时甚至想吵几句,好像害怕冷场似的。当然,我们吵嘴 的题目常常离不开那个宝贝岳父。因为他很好玩。吵来吵去,梅子就归结成这样 一句: “你只知道维护自己的父亲,从来不知道维护我的父亲。” 我记得类似的抱怨和指责已经许多了。在这无聊的时刻,我突然灵感大发, 终于也归结出一句: “我维护劳动的父亲。” 一阵沉寂。我们俩不吵了。梅子望着我,任我说什么她都不再回答。够了, 我想。你瞧,我心里很骄傲呢。我就是有各种办法对付别人呀。 如果这个上午再不去黄科长那儿,梅子回来会失望的。这一上午挺好的时光 又要被我糟蹋了。我该马上去了。 终于结识了黄科长。 原来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小老头。他的气色出奇地好,胖乎乎的,头发稀 疏,脸庞上长着一对惊厥的眼睛。他看我时,不知怎么让我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他只偶尔到我岳父家里去一次,连梅子也刚刚熟悉不久。他 握住我的手时,我突出的感觉是这双手这么小、这么软又这么温暖。一想起自己 就要受惠于此人,想起他将帮我解决一个至关重要的生活问题,心里就涌出了一 点感激,还有一点惭愧。可是当我认真地注视他,特别是看到他张嘴说话的时候, 又马上沮丧了。因为我一看到那对桀骜不驯的门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操的是一 口奇怪的普通话,掺有浓浓的南方味儿。谈了一会儿他更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 们还是老乡呢。他的老家也在东部平原上,只不过“参加革命已经很早了”。也 许他的那些战友们当中有南方人,也许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过一段时间。只是谈 得久了,我才多多少少听出了一些乡音。他说:“这事情很简单啦,只到那里去 登个记,办一下手续,然后也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