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晃几年过去了。 九号住进了一户苏联人,男的叫马斯洛夫,是搞电力的,专门建变电站的专家; 女的叫柳芭,院里的人都叫她马太太。老马家还有一个叫别佳的小男孩,年龄跟坠 儿不相上下,是个淘得出圈,贫得出奇的孩子。老马家一家就住在后院当年麦子住 过的东屋。三口都是很热情开朗的人,尤其是老马家的孩子别佳,在九号院里竟然 混得很有人缘,很有群众基础。他干的那些事,比中国孩子还中国,大家谁也想不 起来,这还是一个外国孩子。 放暑假了,金发碧眼的别佳操着一口可以乱真的流利京片子,跟梁子在玩弹球。 别佳说,看我的,给你来个大搂拇。“大搂拇”是玩弹球的行话,除了孩子以 外,大人根本听不懂。眼见着,别佳的大拇哥一别,小玻璃球从他手上蹦出来,旋 转着向梁子的球撞去。 梁子冲着球喊,停,停! 球儿在相距不远处停下。 别佳说,喊什么喊,别吓着我的球儿。 梁子轻而易举将别佳的球击中。别佳输了球,从兜里掏出另一个球给梁子。梁 子不要新的,就要地上的那个。别佳不给,别佳说那是他的老母儿,不能给。梁子 说别佳赖皮,别佳说再比一盘。 梁子说,比就比。撞钟—— 两人将球撞到墙上,玻璃球反弹回来的落地处。算是开局点。 不远处,刘婶和大妞在新安的压水机前压水、洗衣裳。别佳母亲在宰鸡,刘家 的炉子上永远沸腾着药锅。 新安的压水机给小院带来了方便。不单是九号,就连八号、七号、对门的二十 一号,都沾了光。附近的人吃水再也不用水车送,不用自己上水站去挑了。这眼井 是去年经老萧选址设计,街道和有关部门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打出来的。水质甘甜清 冽,比自来水高出几个档次。据说这口井正好在玉泉山的水脉上,所以这水和玉泉 山的水是一个味儿。院里的人就很感念老萧,能探出水脉来,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北京有甜水井的地方不多,地底下的水又苦又涩,喝不成。就是在皇宫里,在紫禁 城,大大小小的水井也不少,盖的井亭也讲究。要讲真能喝的水,只有东华门里文 渊阁东边那口井,跟九号打出的这口井一样,它也在这条水脉上。一口水井造福了 一片住户。梁子的语文书上正学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一课,所 以梁子就对这课体会特别深。 王满堂和他的古建队在跟故宫的角楼较劲。修缮角楼的工程非常复杂,落地重 修,等于是重新盖一座角楼。再说,故宫角楼的建筑样式,在中国楼式建筑中是独 一无二的,十字交叉大脊歇山式楼顶,中座一个鎏金宝顶,三层楼檐,二十八处出 角,十六处窝角。楼身大木,全部是金丝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斗,严丝合缝。 檐角参差,高低错落,加上各种特制的奇形怪状的黄琉璃饰件,让人感到这是中国 建筑的绝唱。 修缮这样的建筑,谈何容易!甭说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筑结构看明白了,也 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筒子河边走过的人都为那个长期用席挡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 担心,说这个角楼啊,它怎么就修不完了呢?外边有传说,说古建队的人把角楼拆 了却怎么也装不上了,装了几回,不是多出一块木头,就是少了一块木头。老百姓 说古建队傻眼了,工头发话了,停工一年,让工人四下里找鲁班去。这样的话传到 古建队耳朵里,听着挺窝火,他们觉着古建队的面子让那遮挡的席给丢完了。其实 并不是多一块少一块木头的事,角楼真正修不起来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 现在还没找到一根合适的木头,原先那根梁已经糟朽得不能用了。 洗衣裳的刘婶问大妞,故宫角楼修了这么些日子,还不见个眉目,究竟要怎么 个修法。大妞说听说光拆下来的大小木头块儿就有几万个,编了号,再把糟了的照 原样做了,重新搭。 马太太问是不是搭积木。刘婶说敢情比搭积木难多了。没听说过吗?那角楼九 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卯榫相连,不用一根钉子…… 大妞说,哪儿能没钉子,少罢了。角楼的钉子用的是河北获鹿的铸铁钉子,周 围灌上银,永不生锈。四百多年了,拔出来还亮闪闪的。大妞又学着王满堂的话说, 古建这东西,你越钻它越深,老祖宗留下这点玩艺儿炉火纯青啊,想超越就得费老 劲。 马太太说这样美丽的楼,不知当初是怎么想出来的。大妞说明朝建角楼的时候, 可把他们老赵家祖宗难坏了,怎么建哪?没图纸,全凭皇上一个梦。皇上梦见了这 么一座楼,醒了就让工匠照他说的做出来。要把皇上的梦变为现实,谈何容易?他 们赵家的老祖为这个茶不饮,饭不思,正发愁呢,门口过来一个卖烟蝈的老头。赵 家的老祖就买了一个蝈蝈笼子解闷,没想到仔细一看这重重叠叠的蝈蝈笼子,不多 不少,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他赶紧追出一看,老头没了,这就是鲁班显 圣,来点化他们来了。 马太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一个优美的神话故事。 大妞说,怎么是神话,这是真事! 恰巧,门外又有卖蝈蝈的声音,别佳、梁子们扔下球一窝蜂地跑出去看蝈蝈了。 大妞嘱咐梁子,看看那个卖蝈蝈的是不是个白胡子老头。一会儿,梁子提着个普通 的圆孔蝈蝈笼子跑进来告诉大妞,卖蝈蝈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说他买了一个,三分。 大妞说,这么个破笼子三分,你把它给我退了去,咱们不要。 马太太指着笼子说,这就是你们的角楼? 大妞尴尬地咧着嘴。 刘婶问马太太正在洗涮的鸡打算怎么吃。马太太说烤着吃。问怎么烤,说是用 电烤炉烤。大妞奇怪老马家能把白不呲咧的鸡直接塞进烤炉,马太太说当然还要抹 盐。大妞就教了马太太一个吃法,从自家抓了一把花椒大料,倒了一碗酱油和料酒, 用这些香料和佐料把鸡腌了。让马太太回去再搁上点白糖,腌半天再烤,准进味儿。 马太太说,这样已经很香了。 大妞说,味还没浸到肉里呢。 压水机边正在热闹着,山东的麦子抱着两只油鸡进门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枕着 大辫子的姑娘。对于麦子的到来,大家都觉着难得,自从七年前她回了山东,到现 在还是头一回来看儿子。 刘婶、大妞都跟她寒暄,几年不见,老姐妹都有很多话要说。麦子将姑娘推到 前面,跟大妞说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叫桂花,打小跟柱子定的亲。虽说是柱子将 来的媳妇,可到今天跟柱子连句话儿还没说过。被推到前面的桂花很腼腆,低着头, 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个老姐妹为桂花该管大妞叫什么争论了半天,最 后达成共识,说是应该叫表姑。于是,在麦子的指引下,桂花先叫了表姑,又叫了 刘婶,轮到马太太了,又争论,又统一,决定叫马婶。 马太太问“婶”是什么东西?梁子说是他爸爸弟弟的媳妇。马太太还是不明白。 别佳说,您回家慢慢儿想去吧。 麦子最关心的还是柱子,拿眼睛四处找。大妞说,你甭找了,上班了。现在忙 得连我都见不着人,咱们进屋沏壶好茶,好好聊聊。 马太太说她那儿有俄罗斯红茶。 刘婶说,你那茶我们喝不惯。上回沏了一碗,老陈醋色儿却没味儿,喝了让人 半宿睡不着。 别佳说,这就叫俄罗斯。 刘婶说,去,去,去,你甭跟我这儿贫,我这会儿不愿搭理你。 麦子奇怪这个小洋人儿还会说中国话。大妞说小洋人成天跟梁子他们在一块厮 混,除了那张皮颜色不对,其他没两样。 刘婶说,怎么没两样?他比谁的话都多,主意也多。什么事都爱搀和,成事不 足,败事有余。 别佳说,那是热情。 刘婶净顾了说话忘了火上的药锅,经梁子提醒刘婶才猛地想起来。慌忙把锅端 了,将药仔细滗了,端到儿媳屋去。刘婶干这个活从来都是亲自操作,一丝不苟的。 她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古训,也相信功到自然成的道理。她坚信,以她的这 种虔诚,白新生不给她生出一个大孙子来才怪。 福来在卧室里正给白新生洗头,小两口边洗边闹正在兴头上。刘婶端着药碗进 来了,见情景,一脸不悦。福来看见刘婶,赶忙叫了一声妈。 正低着头,顶着一脑袋肥皂沫的白新生笑着说,你管我叫妈,让你妈听见不断 你的嘴才怪。 福来很尴尬。 白新生还在催促,快浇水呀——把眼睛都迷啦! 刘婶制止正要举动的福来,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对着白新生脑袋浇下去。白 新生哇的一声抬起头,大喊,凉死我了,没你这样的!白新生抬起头一看是婆婆, 霎时把对丈夫的一脸娇嗔都僵在脸上,难堪地叫了声妈。 刘婶不动声色地说,把药喝了。转身出门,低声训福来,没出息。 白新生担忧地说,你妈又恼了。 福来说,我没恼就得了。 刘婶的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在院里转了两个圈,就直奔后院而来。周大夫正 在屋里看信,门砰的推开,吓了周大夫一跳,一看是刘婶进来了。 刘婶气呼呼地说,成了什么样了?他竟然给她洗头,他都没给我洗过头!给她 洗头,她的胳膊折了还是手掉了?惯得没样了。进我们家七八年了,连个响屁也没 放过。当初留下她,你可是替她打了保票的,保证她能生养。 周大夫说他只是说试试,没有打保票。刘婶偏说周大夫打了,说吃周大夫的药 吃了好几年了,少说也有上千服了,她那肚子还一点动静没有。可见周大夫的技术 也不怎么样,狗掀帘子,嘴挑着。 周大夫说,我还没听说过生不出孩子怨大夫的。再说了,人家两口子在屋里, 你进去搅和什么?我看是多余。 刘婶说,我看不惯。 周大夫说,不看就惯了。 刘婶说,她……不能这么欺负我儿子,让一个大老爷们给她洗头。 周大夫说,你儿子乐意。可能有比洗头更严重的事你还没看见呢。 刘婶说她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往后,周大夫,她也不信了,筱粉蝶的肚子, 她也不指望了。为了老刘家,她谁的话也不听了。周大夫问她到底要怎么着。刘婶 说让他们打离婚。 周大夫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让福来有工夫上我这儿来一趟。刘 婶说让福来来干什么。周大夫说有时候换一种思考问题的方法,换一个处理问题的 角度,往往事半功倍。 福来很快就过来了,问周大夫有什么事。周大夫在福来耳边说了什么,福来低 头不语了。周大夫说,这么着,你明天上我们医院找我,我给你开个化验单…… 在麦子焦急地等待柱子和王满堂回家的时候,古建队办公室里的争论正激烈地 进行着。主要是老萧为评级的事和老石们在论理,这次技术级别给他评了三级,他 认为评得不公平。他跟老石说要论进建筑行,他比王满堂早多了,“隆记”营造场, 利、益、满、德、顺、天,都是按辈儿排着的,他是益,王满堂是满,他比王高着 一辈儿呢,这工资却比他少四级!不能因为王满堂是评判委员之一就这么做事。 老石说这不是王满堂一人决定的,技术考试是凭能力定级别,说老萧这回考试 连堵墙都没砌上……大摊儿在旁边插话说老萧砌的墙歪姥姥家去了。 老萧说,我就不是干这个的! 老石说,可咱们古建队就是干这个的,给您评三级,够照顾的啦。 大摊儿说,要是评风水先生,您能评一百级。 老萧说,去! 这时候,王满堂和柱子等一些人进了办公室,大家还在商量角楼横梁的事。有 人说缺的这根梁实在不行用别的木头代替算了,也不一定非得金丝楠木。王满堂不 同意,他认为老祖宗用的是楠木,不能到他们这儿就变了,就偷梁换柱了。再过几 百年,轮到他们的后代修角楼时,楠木大梁里拆出一根榆木来,谁能说得清? 在这个问题上,老萧又同意王满堂的观点,跟王满堂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老 萧说,不能换,坚决不能用别的木头替换,一换角楼就跑气了。楠木产于南方,质 硬如铁固然是一个原因,也不乏它能为京师带来南边的灵秀之气的因素。江南是什 么地方?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说远的,光说明朝,二百多名状元、榜眼、 探花三鼎甲,江南占了一多半。所以,角楼用南方的楠木,自有用楠木的道理,什 么叫一丝不苟,说白了就是对祖宗要有敬畏精神,对后代也得有敬畏精神。 老石说老萧说得好,对后代有敬畏精神,这个思想很有积极意义。要想着验活 的是你的后代,不是见天跟在咱后头的工程质量检验员。搞建筑的,怕的就是后代 指着你戳你脊梁骨,这不是敬畏是什么? 王满堂说得尽快找到合适楠木。如今,要一根大梁的料,太难了。老萧也说要 不工期就拖得太长了。大家又说了些其他的事。老石说老剩儿来信了。大伙让念念, 老石掏出信来,最大的一张是立功喜报。大家都知道老剩儿立功了。王满堂说老剩 儿能吃苦,有钻劲儿,到哪儿,干什么都不会差。信封里还有信,有照片。 照片上的老剩儿穿志愿军装,挂着冲锋枪,站在白雪皑皑的朝鲜土地上。 大摊儿说,长高了。 王满堂说,也壮实了。 信上说……年初我们从“三人”线附近转移到了平安南道,现在正在修整,不 日即将回国参加祖国建设。老剩儿在信里特别提到了他的瓦刀和抹子走时保存在师 弟柱子处,说他回来还要用…… 柱子说,我都给他存着呢。 大摊儿说,老剩儿要回来,这下可好了,咱们青年突击队的力量又壮大了。 朱惠芬找柱子谈发展新团员的事。柱子让朱惠芬上他家里商量,朱惠芬说行, 两人就一同来到了灯盏胡同。 柱子一进门就看到了娘,高兴得闭不上嘴。问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不让他去 接。 麦子说,妈知道你忙,不让你接,妈又不是不认识。麦子仔细审视儿子,几年 不见都成大人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 麦子把桂花推到柱子跟前说这就是给柱子说过的桂花。桂花叫了声“柱子哥”, 就羞怯地低下头。柱子很大方地跟桂花握了握手,回身介绍说这是他们队的文书, 朱惠芬。麦子说见过,就是那年教柱子学文化的小老师嘛。柱子说朱惠芬现在是队 里的团委书记。大妞说柱子也很有出息,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了。 朱惠芬说家里有客人,她先回去了。柱子不让她走,说娘也不是什么客人。朱 惠芬让柱子跟他娘好好说说话,说名单的事明天在班上商量也不迟。 朱惠芬还是走了。 柱子去送。 麦子看着走出去的朱惠芬,心里产生某种预感,有点儿不是滋味。麦子让桂花 到鸭儿们的屋里去,跟丫头们玩去,她一边喝茶一边与大妞聊天,她要跟大妞说说 她的担忧。 麦子问姓朱的姑娘是不是常来,大妞说常来。麦子说看这姑娘好像对柱子有意 思。大妞说这她倒没问过,柱子也是到年龄了。她跟满堂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 四年,想攒辆飞鸽车,等柱子成亲的时候送给柱子,也算个大件儿。麦子问一辆自 行车得多少钱?大妞说怎么也得一百二三,不过再攒俩月就差不多了。麦子嫌太贵, 又说不能这么宠柱子,他下边还好几个呢,到时候一人一辆飞鸽,怕大妞老两口供 不起。 大妞说,这不是长子嘛,皇上的长子还继承王位呢,老王家的长子就不配要辆 飞鸽车? 麦子说,我担心的是姓朱的那个姑娘。那年我在这儿,她就跟柱子走得挺近乎。 我那时只想着柱子还小,没太往心里去,这回我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大妞说这得看柱子的态度。麦子说那不行,让他挑,他自然挑好看的,中看不 中吃的。桂花是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跟个亲闺女也差不了多少。 大妞却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初来到北京,桂花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生疏。她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之所以 能跟着二姑到北京来,是想见见柱子,跟柱子说一句十分要紧的话。 桂花来到鸭儿和坠儿的屋里,很拘谨地坐在床沿上,看着两个城里姑娘在忙自 己的事。在桂花眼里,两个姑娘长得都很文静,都细皮嫩肉的,都像是很有学问的 样子。跟她们一比,桂花就觉得自己粗,脸粗,手粗,辫子粗,模样也粗。这么一 想,本来就很拘谨的她更不知怎么呆着好了,连气儿也喘不匀了。说实在的,桂花 井不指望眼前这两个姑娘以及那个柱子对她有多么大的好感。爹妈们说了这桩婚事, 她没有理由提出不愿意,可是她从心里对那个柱子没有什么感觉。刚才匆匆瞄了几 眼,还握了手,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她知道,这主要怪她,其实她在临州有 人……那人叫霜降…… 鸭儿已成大姑娘了,在读高中,坠儿也已小学毕业,两个人都是三好学生,是 胡同里谁见谁夸的好姑娘。怕冷落了客人,鸭儿对桂花说,今天你就睡这儿,挨着 我。 桂花…… 鸭儿问桂花多大了,桂花说二十一。 鸭儿说,好像你们临州的女的都不爱说话,柱子他妈刚来时也这样。 桂花…… 鸭儿说,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桂花…… 坠儿说,我猜你是来跟我大哥结婚的。 桂花…… 坠儿说,你甭不好意思,我都知道。我爸我妈月月攒五块钱,给我大哥买车结 婚用。你看,这是鸭儿钩的车座套,车把套,将来啊都是你的。 鸭儿端盆进来,看见坠儿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说,臭显摆什么,快给我搁回去。 又笑着对桂花说,车还没影儿呢。 桂花…… 鸭儿说桂花好像很不高兴。桂花说没咋,有点儿累。 礼拜天,大妞拿出几块钱给柱子,让他带着桂花上东安市场逛逛。特别嘱咐柱 子要多往姑娘们喜欢的摊前走,比如卖花布的,卖绒花的,卖镜子的……柱子说他 没时间。大妞说人家既然来了,柱子就不能不理人家。柱子说没不理她。大妞说要 是不愿意逛商店就上北海划划船,上北海也挺好。 柱子说,划什么船?我们老家那片水比北海还大,连买趟盐都得划船,还值当 上北海划去。 王满堂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王满堂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惦记 着那只小母鸡儿。我说,那小巧玲珑的东西不是咱们这样的家庭供摆的玩艺儿,你 趁早甭往那儿想。 柱子说,我想什么啦我,我什么也没想。 大妞说,听说朱惠芬不但爸爸有学问,连她妈都是教会大学的毕业生。老太太 多大岁数了还穿水缎旗袍,还烫飞机头呢!无论你娘还是我,都没法跟人家比。 王满堂说,总得讲个门当户对吧?你这样进了朱家门,永远比人家低一截子。 柱子说,那咱们王家跟他们赵家就门当户对吗?您是临州来的穷小子,我姨是 “隆记”营造场掌柜的千金…… 麦子说,怎么说话呢?几年没见,别的长进没见,嘴倒是硬了不少,脾气也长 了不少。 柱子一赌气出去了。王满堂喊他回来,柱子说他要加班。大妞说他最近怎么老 加班? 麦子说,他是躲我呢。 王满堂说,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其实柱子不是妄说,柱子是真加班。前天朱惠芬的父亲上通州,今年天旱,通 州潮白河水下去了,在水底下淹了几十年的木场子露出来了。谁也没想到,老头竟 然在其中找到了一根楠木……大家觉得数百年的东西恐怕这木头早已淹糟了,烂透 了,不能使用。老萧提出了个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楠木的特点是外烂里不烂,刨去 糟了的,只要尺寸合适就能用。柱子以突击队长的名义作出一个决定,先把木头拉 回来再说。 于是就拉木头去了。 刘家的“战争”终于爆发了,没有大吵大闹,刘婶跟白新生彻底摊牌了。悲痛 的刘婶先给儿媳妇洒了一掬眼泪,然后拉着儿媳妇的手,字字血声声泪地说,孩子, 这么些年了,我们也没等出个结果。往后呢,你还是我的闺女,你仍旧把这儿当娘 家,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我知道你跟福来好,可你也得设身处地的为我们福来想想…… 白新生低着头不言语。 刘婶说不是她心狠,依着她的心是真想把白新生留下。但是留下了白新生,往 后福来再……就难了。 白新生说,妈,您别说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着我都没意见……白 新生说着嘤嘤地哭起来了。刘婶一见白新生哭就烦,刘婶说她就不爱听白新生哭。 这回,任白新生再怎么哭,她也不会改主意了。 因为是过礼拜天,别佳和他妈上街买了不少东西。娘儿俩抱着大包小包走进院 来,遇到正坐在檐下吃药的大妞。马太太问大妞吃的什么药,大妞说是治胃病的药。 最近几天,她的消化特别不好,泛酸反胃,八成是得了胃溃疡。大妞问马太太大包 小包都买了些什么。别佳抢着说大包的是烤鸭,三只,小包的是月盛斋的酱羊肉, 那些不大不小的盒子是茯苓夹饼跟江米条。大妞说买这么些吃的啊,听着都让人消 化不良。烤鸭在馆子里现烤现吃才是味,你们这样拿回家来就皮了。还买三只,不 怕它长毛啊。别佳说他爸今儿发工资。大妞劝马家不管挣多少都得悠着来,不能这 么花。马太太说中国的东西好吃,她见了什么想买什么。别佳说自从上次大妞教他 妈怎么烤鸡以后,他们已经吃了九只烤鸡了,到今天一打嗝还是鸡味儿。大妞说这 东西好是好,可别吃伤了。马太太问什么叫“吃伤了”,大妞说就是永远不想再吃 了。别佳说他们已经吃伤了。 马太太从包里掏出一块黄油送给大妞,大妞闻了闻,一股奶香,很诱人,就问 马太太怎么个吃法。马太太说是抹面包吃的。大妞就称赞苏联老大哥日子过得好, 说街上唱的牛奶加面包,小车满街跑,楼上又楼下,电灯和电话,看来不是瞎说。 别佳说,您先别夸,您等到下半月再看。 大妞说她得赶紧做饭了,晚上她们家的柱子跟桂花还要看电影去。别佳马上问 看什么电影,大妞说是《山间铃响马帮来》。别佳说那大概就是说马的电影了,他 最爱看马,街上拉车的马,他哪一匹都爱。 大妞说,你贫不贫啊。 别佳问带不带他去。大妞说没他的份儿。 马太太说院里好像有人在哭。大妞说她没听见,其实她是不想让老马家参与到 中国人的家庭纠纷里来。毕竟内外有别,中国人生不生孩子,让苏联人操心干吗? 马太太说院里的确有人在哭,大妞说她的确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福来捧着一张化验单急匆匆从后院跑出来,一副的沮丧模样,连理也没理院中 的马太太和大妞,刺溜一下钻进屋去了。 刘家的屋门突然一下紧闭了,哭声停止,里面变得无一点声息。 晚饭桌摆在当院,桂花在摆饭桌,王满堂照例就着花生仁喝着他的小酒。对面, 刘家的门仍旧关着,仍旧有人在低低地哭,好像哭的已经不是白新生。王满堂听得 心烦,让大妞过去劝劝。大妞说,劝什么劝,你能帮刘家生出孩子来吗?王满堂说 大妞说话忒不中听。大妞说铁嘴老萧下午就到刘家来了,跟刘家密谋了半天了。 王满堂问今天吃什么饭。大妞说小米粥,丝糕抹黄油、王满堂说丝糕抹黄油是 什么吃食?大妞说是苏联吃食。 王满堂吃两样面丝糕抹黄油吃得龇牙咧嘴,黄油碰上热丝糕,顺着手指头缝往 下流,给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大妞扬起胳膊去舔流下来的油,又滴到衣服上, 又用布擦,总之吃得热火朝天,手忙脚乱。全家人对“苏联”饭感兴趣的只有大妞, 王满堂说她是有病。大妞说她最近还真就有病。麦子问是什么病,大妞说是脾胃不 和。王满堂哼了一声说看这吃法像是火化食,哪里是脾胃不和。 门口有小贩吆喝: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满堂让坠儿赶紧拿碗买了两块臭豆腐来。他说他决定无论如何再也不“苏联” 了。大家都认为王满堂的举动很英明,纷纷响应,只有大妞说他们不会享受外国的 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麦子还在惦记着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误了晚上的这场电影,农村青年搞对象, 双方只要一进电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们往往说,谁跟谁连电影都看过了, 就是说这件婚事进展到了冲刺阶段,好像那黑咕龙咚的电影院是成就恋爱升华的催 化剂,很少有谁看过电影还跟对象吹的。在农村,恋爱青年看的什么片子和恋爱实 际并没有联系,《李二嫂改嫁》也罢,《平原游击队》也罢,电影内容对于恋爱没 有指导意义。关键是看电影这件事本身,关键是那黑咕龙咚……麦子在为她的设计 而得意时却没有料到,出去拉木头的柱子竟然一走两天没有露面,柱子要是还不回 来,这电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没有表情。 大妞说不碍的,今天看不成,下礼拜记着再买两张票。今天就让鸭儿带着那个 别佳去,那小子憋着看这场电影哪。鸭儿说别佳看什么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对象的 还有什么特务。大妞说别佳是想看马。 大家正吃着饭,一个农村青年背着包袱,找到九号来了。青年人鞋上净是土, 一双裤腿挽得高高的,脑袋上顶着一个只有乡下才能见到的茶壶盖头,衣兜里还假 模假式地别了一根钢笔。 大妞刚要问找谁,桂花惊喜叫道,霜降哥,你咋来了? 被喊作霜降的青年看到桂花,神情一下活泛起来,看见了旁边麦子,亲热地叫 了声二姑。麦子向王满堂介绍说这是临村的霜降。王满堂说他不记得有个叫霜降的 了。麦子说满堂不记得霜降应该记得霜降他爹,他爹就是那个往王家茅坑里扔石头, 溅得屎汤飞上墙的二歪。王满堂说原来是二歪的小子,说他记着二歪扔石头的时候 还没眼前这个大。麦子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桂花热情地招呼霜降,让他坐,要给他盛饭。于是添碗加凳子,霜降也不客气, 就在王满堂旁边坐了下来。 麦子问霜降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霜降说家里没什么活了,他去王家庄看姑奶奶, 姑奶奶说二姑带着桂花去北京了。他寻思北京他也没去过,不如借着二始在,也来 看看皇上的金銮殿,就寻来了。 桂花听得两眼放光。大妞看了看桂花,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粥。大妞说,我看 这两张电影票就让桂花跟霜降去吧。麦子说霜降刚到,累了,得歇歇,还是让那个 小洋人去,那孩子盼了半天了。霜降说他一点儿也不累,他最爱看电影了。 大妞说,这样的电影我也爱看。 王满堂嫌乱,吃完饭站起身来就到队上去了,他要看看那根拉回来的木头怎么 样了。 柱子和他的青年突击队拖着一身的泥水,疲惫不堪地把木头拉了回来。王满堂 赶来的时候,柱子刚刚把木头创完。老石一见到王满堂就高兴地喊,满堂,好楠木, 里面果真是硬挣挣的好木头啊!一青工说,死沉死沉的呢,我们二十个人上去都抬 不动。 王满堂从柱子手里接过尺,把木头上上下下地量—— 众人对木头的尺寸也很关注。王满堂量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根大梁。 大伙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解决大问题了。有人说这也是天意,通州老木场 的水早不干晚不干,偏偏这时候干,不就是为着把木头亮出来吗?有人说又是鲁班 爷显圣,有人说这回是龙王爷献宝。有人说应该让老萧给论道论道,大伙找老萧, 没见人,说是在干闺女家呢。 王满堂对老石说,有了梁还是不能盲目乐观。永乐十四年的砖都酥了,风化得 厉害,没有新砖不行。这儿的砖不比东直门的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砖,哪儿弄 去? 老石也说修角楼的工程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得开全体党团员会议,发动群众想 办法。大摊儿就说这回老剩儿不在,没有练武场可拆了。老石告诉大家说下午接到 通知,老剩儿他们那个部队明天就回国到北京了。柱子们要去车站接,朱惠芬说她 组织秧歌队。 王满堂说,老剩儿是从我家里走的,明天我还在家给徒弟接风。 电影院里,霜降和桂花的兴趣果然不在电影上。霜降攥着桂花的手,从一进场 就攥着一直没有松开。他们只对彼此有兴趣,至于银幕上演的什么他们连看也没看。 桂花说霜降真没脸没皮。霜降说他从临州追到北京,这足以表达了他对桂花的 忠心。桂花说当突击队长的柱子也是个挺不错的人。霜降说他绝不能让桂花嫁给什 么柱子,他之所以这么急急火火地追来,就是为了阻挡这桩婚事。桂花说她不会嫁 给柱子。霜降说他来到北京,第一是要跟城里的柱子摊牌,别看他霜降是乡下人, 乡下人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人窝囊;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看金銮殿,不但是他看,也 是替他爹看,看皇上住的地方,这不是所有的中国农民都能有的福气。 霜降桂花们看电影的时候,大妞也正在家里折腾,她把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 食”几乎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麦子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让大妞明天上医院看 看,说这样吃什么吐什么终不是好事。大妞也说她明天一准上医院,绝不再拖了。 别佳在周大夫门口急切地叫出了周大夫,周大夫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问别佳有 什么事。别佳说还是得让周大夫给开点焦三仙。周大夫问这回是别佳还是他妈。别 佳说当然是他妈,他哪能吃成那样。周大夫问他们晚上都吃了什么。 别佳说,半个面包半锅绿豆粥,半只鸭子半瓶酱豆腐,半听奶酪半斤萨琪玛, 半盘酸黄瓜半截腊红肠…… 周大夫说,行了,光那半只鸭子就够我开焦三仙的了,你妈的胃有多大。 别佳说他爸在工地上班,一礼拜回家一趟,他妈在家不鼓捣吃干吗呀! 周大夫将药方开出,让别佳到胡同西口济仁堂药铺去抓药。别佳说,我知道, 掌柜的姓宋,小伙计姓孟。看了一下方子说,周大叔,您再给下头添十丸大山植丸, 那是我的。 周大夫说,十丸,你拿它当糖吃啊? 别佳说,我跟山植丸有缘。那回我拉稀,一下吃了二十丸,您猜怎么着? 周大夫说,你的脸儿都成了山植色了。 别佳说,好了。一下四天没拉屎,大便干燥。 周大夫说,我算服了你了。 福来来找周大夫,周大夫让福来坐下,说是要给他好好号号脉……别佳也让周 大夫给他号脉,被周大夫骂出来了。 这天王满堂和柱子很晚才回来。王满堂嘱咐大妞明天多准备几个菜,说是老剩 儿要回来,麦子说她正好从老家带来两只油鸡,不如一并杀了。王满堂问明天给老 剩儿吃什么,大妞说当然吃面。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老北京的规矩。 九号小院这天回来最晚的是那对看电影的人。 志愿军同志今天回国,孩子们在鸭儿的指挥下,在制作“欢迎最可爱的人”的 小旗。别佳笨手笨脚,做了几个都坏了,鸭儿不让他做了,说他净浪费材料。别佳 说那我干吗?你们都有事干,也得给我找点儿事啊。梁子说别佳的嗓子好,让别佳 给大伙唱歌。别佳说这有什么难的,张嘴就来: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 你爹你妈, 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 …… 坠儿说不听这个,这是什么歌啊,吱吱呀呀的。她让别佳唱个苏联歌,唱个有 气魄的。别佳就又换了一首: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 这首歌中国的孩子们都会,不用指挥,就变成了几个孩子的合唱: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忽然别佳换了俄语,中俄文混杂的歌声飘荡在小院上空。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麦子擀出了又细又长的面条,大妞择黄花木耳,准备打卤。八仙桌上的酒菜已 经上齐,炸花生、拌粉皮、拍黄瓜、酱肚子,都是家常菜,也都是老剩儿爱吃的菜。 大妞从厨房端出了一碗人宝饭,热腾腾地也摆在了桌子上。王满堂随时随地在监视 着大妞,防备她把苏联的黄油往上端。 王满堂问二歪儿子上哪儿了。麦子正在杀老母鸡,说跟着桂花逛隆福寺了。老 萧来了,老萧说年轻人都到车站接老剩儿去了,他先来九号等着。鸭儿的小旗也糊 好了,她将几个孩子拢到大门口,指挥他们一边站俩人,不许乱跑,志愿军同志来 了要热情,要亲切。 坠儿说,咱们这么站着跟跑龙套的似的。 别佳说,这不叫龙套,这叫列队。 鸭儿让大家注意衣服整洁,注意情绪高涨,注意精神饱满。 别佳是个没长性,闲不住的孩子。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看上了坠儿背后的书包, 坠儿的书包是用线钩的那种网扣书包,他在苏联没见过这种书包。他夸坠儿的书包 好。坠儿问他怎么好。他说凉快。坠儿说他德性,没正经,不理他了。别佳就跟鸭 儿说,让鸭儿也给他约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鸭儿说那样的书包是丫头背的。别佳 说他就爱丫头背的。 王满堂和老萧在桌前坐着喝茶等待老剩儿。王满堂说老剩儿这一走一晃几年了, 别看是个壮工,回来可是把好手,底下这些杂活交给他放心。老萧说枪林弹雨,出 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战,回来好,回来就让人放心了。 老萧看看表说这会儿到车站了,柱子他们迎上去了。 王满堂说,好像你真看见了似的。 老萧说,我会算。 王满堂看了看座钟。老萧说甭看了,这会儿下铛铛车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 两分钟,准到。 王满堂说,老萧,人要活到你这份儿上也没意思。 老萧问为什么。王满堂说什么都能掐出来,连自个儿什么时候咽气都一清二楚, 还活个什么劲。老萧说话不能这么说,其实还是失算的时候多。 这时坠儿飞奔进来告诉说:来了! 王满堂和老萧以及大妞等都随坠儿来到门口影壁前。只见柱子、老石、朱惠芬、 大摊儿灰溜溜地进来了。王满堂朝街上看,问老剩儿呢? 没人说话。 老萧的脸刷地变了。 王满堂还不住地问老剩儿,老石让王满堂冷静一些。 柱子说老剩儿牺牲了。 大妞说前几天来信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早已停战了吗? 老石说,临回国的前一天,部队住在至东里。朝鲜老乡家的草房着火了,老剩 儿跑去救火。先抢出来了一个孩子,又听说还有个老太太在里头,他立即返回去背 老太太,就在这时候,房塌下来了…… 王满堂但住了,一句话说不出。他的嘴唇哆嗦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 大妞说,这是鸭儿他爹最上心的一个徒弟,老天爷怎么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萧说,他命里犯火。我让他往东走留神。至东里,你们听听这名,至东,就 是最东边,他不出事等什么? 满堂流泪了。 孩子们静穆地站着。 老石打开黄书包说这是老剩儿留下的东西。王满堂一看黄书包里取出来的东西, 心都要裂了。 原来是一块雕好的砖。 王满堂接过砖雕,来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处,严丝合缝,与原砖 浑然一体。一只可爱的免儿直起身子伸展着小爪向着左角的月亮遥拜。王满堂想起 老剩儿的话,师傅,这块砖雕一补上,您这小院就齐了。 王满堂抚着砖雕,久久不愿撒手。老萧看着砖雕说这是老剩儿给大家留下的念 想。王满堂说,没了,一个人,好好儿的他说没就没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长 一派活,用什么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备在那儿了……在修角楼的关键时候,要 铺锡里被,要挂琉璃瓦,泥浆最要紧,我还指望着他……队里就缺这么一个人儿。 大家看着那只兔儿,都很悲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家的药锅还在沸腾。刘婶还在贯彻她的精诚所至、金石为 开的顽强精神,所不同的是换了服务对象。 刘婶滗了药,将一碗黑汤端到福来跟前,哄他喝药。福来问他妈这是第几服了。 刘婶说第八十服吧。福来嫌苦。 刘婶说,你还嫌苦,你媳妇喝了多少年哪! 福来苦着脸吃药,吃完药一张嘴,糖。 刘婶赶紧往儿子嘴里搁了一块冰糖。 福来嘎嘣嘎嘣嚼了说,再来! 刘婶说,没你这样的,糖比药吃得多。 福来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觉越来越不好,老是胸口堵。医院 当然看过了,还做了钡餐透视,也没见有什么,可大妞就是吃不下东西。有一回听 说有种叫噎膈的病就是这症状,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咨询病情。周大夫没 说什么给大妞号脉。 周大夫按着大妞的寸关尺,一脸惊异。大妞说,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没多少日 子了,您就给我说实话……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诉大妞说她怀孕了。大妞说怀孕不可能,她的月经早绝了大半年了。 以她这年龄,不会再怀孩子了。 但事实证明大妞确实怀孕了。 四十四岁的孕妇。让王满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很敏感的日子,同样对于国民党军医出身的周 大夫来说也是一个复杂的日子,只能说是复杂,不能说是敏感。第一,在这一年周 大夫被单位评为了右派;第二,当右派这天,对于周大夫来说也不能说全是黑色的, 在当右派的同时他还有很大的喜悦在心底涌动,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来说是个 很别样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只能说是“评”上的,不能说是“打”成了的。因为找了半天, 除了他的国民党军医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论和行动。那天医院里上午 开了一个动员会,说上边有精神,反右斗争要补课。在深挖细找精神指导下,要补 划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妇产科也分到一个名额。动员之后便是“选举”,妇产 科一共四个人,要出一个右派。四个人里一个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十六岁的护理员, 一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大夫,再一个是下个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个人问了一下 午,没人发言,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内急,周大夫上 厕所了。就周大夫上厕所的一会儿工夫,出结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里窝火,可他又没地方发去。鉴于科室的情况,明摆着,他不当右派 谁当右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就当吧。在名额报上去的同时,周大夫的工资就被降了三级。并且通知他从 第二天起提前到岗,打扫门诊楼道卫生。这样的安排使周大夫没费什么劲,很快找 到了右派的感觉和心情,用现在的话说是角色对位非常准确。所以从当右派的那一 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觉地把脑袋耷拉下来了。 霜打了一样的周大夫下班走进九号,在门口,他当然要看看有信没有,还好, 有一封江南的来信。周大夫拿着信进门,碰到刘婶,刘婶说听说周大夫当了右派了。 周大夫说,是他们推举的我。 刘婶说周大夫当了右派她也有事干了。她让周大夫往后一个月给街道写一回思 想汇报,说这方面的工作正好归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应该好好改造自 己,不要抱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侥幸心理。周大夫说他有单位,用不着接受刘婶 的改造。刘婶说周大夫的户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监督,这些上边都是有 精神的。 所说的“内心涌动着喜悦”是指周大夫在当右派当天收到的那封信,那封江南 女朋友的来信对周大夫来说是个明亮的信号。信上说经政府有关部门批准,她已经 同她不爱的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现在她终于自由了,她和周大夫之间再没有任何 障碍了…… 周大夫长出一口气,他想今儿这一天也不净是坏事,老天爷也有睁开三分眼的 时候。把两件事一权衡,周大夫觉着还是后一件重要。对于周大夫来说,右派是件 扯淡的事,他们医院一共才二百来人,就有三十多右派,铺天盖地呢,他算什么。 这么一想,周大夫就高兴,索性把昔日女友的照片取出,挂在墙上欣赏起来。 周大夫的这位女友,叫林美娇,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在学校里曾经和周大夫热 恋得一塌糊涂。后来,林家家长做主,将林美娇嫁给了美国面粉驻中国代理的郑大 公子,林美娇自然是没死没活地闭。周大夫哪里是郑公子的对手,人家似乎并没有 怎么使劲,就轻而易举地把美而娇的林小姐弄到了手,这点很是让周大夫遗憾。林 小姐婚后第一个星期就给周大夫写来了一封长信,颇有后悔、埋怨之意。那封信写 得凄婉悲哀,催人泪下,让周大夫捶胸顿足,发誓将林小姐等到底。解放后,林小 姐频频来信,讲述家庭不幸,企望重温旧好。但是周大夫每每回信却非常谨慎。毕 竟人家是夫妻,毕竟林小姐与郑大公子的关系还存在,尽管大公子的境况已经是非 常非常的今不如昔。周大夫虽然在等待,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想法似乎更占了 主体。 现在,林小姐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周大夫感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争吵声夹杂着梁子的高声朗诵: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周大夫推门一看,坠儿和别佳等人在为一些破铁争执。还有几个孩子,大约是 同学吧,也在为谁的铁丝谁的锅圈而说三道四。有一个局外人——梁子,他站在花 池子上大声朗诵着,听众也只有一个,一个穿着小细花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叫 英子,是梁子学校文学小组的同学。周大夫说这首诗真好,问是不是梁子写的。梁 子说是他们语文书上的课文。梁子说他爱这篇课文,将来他也要写这么美的诗。英 子说梁子将来要当诗人,当马伟那样的诗人。周大夫不知道马伟是谁,英子说就是 上他们学校作过一回报告的大作家,名声大极了。 在梁子和周大夫谈论他的文学梦的时候,坠儿们的烂铁已经“分赃”完毕。各 人跟前的堆里除了有各种乱七八糟以外,成件的东西也不少,坠儿的堆里有大门的 铁门鼻,箱子的铁合页;同学甲的堆里有通炉子的通条,夹煤的火筷子,熨衣服的 烙铁;同学乙的堆里有剪刀、菜刀、瓦刀;别佳的堆里有他妈的电吹风和电烤炉的 铁筚子…… 周大夫看了说,好像你们都不过了。 同学们说,我们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周大夫说,好好,奋斗奋斗……同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右派一样,周大夫 同样搞不清这个一八○○。他认为,如果他那个右派带有某些戏剧情节的话,那么 这个一八○○就带了某些游戏性质。当然,他不能说什么,他得认认真真地当他的 右派,完完全全地推崇一八○○万吨钢。 大门口鸭儿与她们班上团组织委员的谈话还在继续。委员说鸭儿能积极靠拢团 组织这很好,支部下周开会,讨论新团员的发展问题,让鸭儿做好准备。鸭儿很激 动,她问还能为团组织做些什么工作。委员说也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在超英赶美 大炼钢铁运动中,鸭儿能表现得再突出一点就更好了。 鸭儿坚定地说她会的。 鸭儿进院,抬头发现大街门铁门环没有了。鸭儿开箱取衣服,发现箱子鼻儿没 有了。鸭儿正在屋里转,刘婶掂着烙铁进屋,说是这东西才从坠儿同学的手里截回 来,差点给献了。大妞在院里找火筷子,还说火盖子也没了。梁子跟同学夺瓦刀, 说这是他爸吃饭的家伙。 鸭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筹莫展地在台阶上坐下。别佳贼眉鼠眼地跑过来搭 话,说鸭儿肯定为废铁的事在发愁。鸭儿让他躲远点儿。没好气地说,吃你的大列 巴抹臭豆腐去吧。 别佳说,那也比丝糕蘸黄油强。说着在鸭儿旁边坐下,神神秘秘地说他知道哪 儿有废铁。鸭儿也是找铁心切,她让别佳带她去。别佳说带可以,但是有条件。鸭 儿问什么条件,别佳说得给他钧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 别佳的确很有本事,他和鸭儿从外面进来,由包里掏出许多铁卡子,别佳得意 地掂着其中一个说,一个卡子至少有二斤。鸭儿兴奋地说这下她可超额完成任务了。 鸭儿整理着铁卡子问别佳怎么知道那儿有这些东西。别佳说他爱看死人,这铁家伙 的后头就是太平间。太平间里老有死人,有一天里头躺了一个老太太,脚一丁点儿, 还穿着绣花鞋…… 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两人都捂住了耳朵。别佳说,别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来 扔炸弹了! 鸭儿说好像是医院那边。别佳说不好!拉起鸭儿就朝外跑。大妞挺着大肚子追 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别佳、鸭儿早已跑出好远。大妞在后头追,说是危险,别去看 热闹。 这一声响,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来了。大家说玻璃哗哗的,瓶子都倒了,不是 好响动。 大妞汗珠滚落,扶着门框滑落到门墩上…… 刘婶说,你这是……还不到日子啊,差两个月呢。 大妞说,孩子已经出来了。 王家又一个男孩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那个提前两个月的早 产儿虚弱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以周大夫的说法,这样的孩子在医院是要放到恒温 箱隔离起来的,但是在王家,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谈不上什么恒温的条件 了。一切都得听天由命。 鸭儿闯了大祸。因为卸了高压锅炉的卡子,使得锅炉盖子整个崩开了,造成了 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灯盏胡 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持重, 他来王家找鸭儿谈话,街道的治保主任刘婶和鸭儿学校的班主任杜老师也在座。 大安问鸭儿卸了人家几个卡子。鸭儿说四个。大安问还有谁。鸭儿说就她自己。 别佳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还有我,这是我的主意。 大安说怎么还有个洋人?刘婶说,这小子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说他是洋人 亏了,除了种不一样,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大安说,这小子还挺大包大揽。说说你的动机。 别佳说,超英赶美,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刘婶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安小声对刘婶说,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烦。 刘婶将别佳连推带揉推出去了。别佳在院里喊他是主谋…… 大安说医院的锅炉炸了,那些针头都飞上了房顶,针管。瓶子什么的全碎了。 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好在没有伤人。大安让鸭儿说说动机。鸭儿说不出,说了 半天就是想搞点废铁…… 杜老师说,王国英,你正在要求入团,怎么能干这样的事,这是破坏啊! 鸭儿急得快哭了,说她没想搞破坏,真的没想破坏。 杜老师说,主观上没想,可客观上造成了。 刘婶说,当着学校跟街道的面,实话实说,把前前后后给片警大安讲清楚。是 成心的还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让你这么做,说出来也不怕,这笔账咱们算他 的,不算你的。告诉刘婶,是不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指使你干的…… 鸭儿听得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刘婶让鸭儿甭害怕,说有街道给她做主,让 她大胆揭发。 大妞从里屋出来哀求说再不要难为孩子了,坏了什么东西王家赔!刘婶对大妞 的作法不满意,说人家在进行公务,大妞出来横插一杠子,妨碍破案。 大妞说,你们把我闺女吓成什么了,不就炸了几个针管嘛,我们赔就是了,有 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你们,街道、学校、派出所,几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把孩子 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大安将本一合,说这件事不用再问了,基本清楚了。刘婶说你真清楚了?大安 说真清楚了。刘婶说大安还年轻,今年才…… 大安说,十九。 刘婶说,还没我儿子大。我的意思……你出来。 刘婶把大安拉到院里叽叽咕咕谈自己的推测,她说后院姓周的是国民党医院中 医,又是新当选的右派,他在那个医院里工作,心里当然不痛快了,搞点小破坏是 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支使鸭儿干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让鸭儿这么干,事 情就复杂了。大安说,您这样说得有真凭实据,不能瞎猜。 刘婶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干治安,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当治保主任一二 三四五……人年了,经验告诉我,有些事你得一环套着一环地去想它。 大安笑着说,刘婶,您都快成破案专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 刘婶说,你当怎么着?你刘婶想得深。 当天晚上,老马斯洛夫就将小马斯洛夫压在板凳上,照着屁股一通臭接。 别佳虽然挨了打,但并不影响情绪,他爸爸的气还没消,他就又开始串门了。 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他来到周大夫屋里,周大夫说,你小子挨打了,我都听 见了,跟杀猪似的。 别佳说这是常事,俄国的孩子都禁打。周大夫本来想过去拉的,可又怕引起国 际纠纷。再一想,反正他们是内战,让他们打去吧,就没过去。别佳说周大夫这是 见死不救,眼看着自己的朋友挨死打,无动于衷,他们俄罗斯人可不是这样。周大 夫说看老马那一胳膊黄毛,那块头,熊似的。他拉谁的架也不能拉老马的架,他这 瘦猴架不住老马一推。 别佳说,要是您爸爸打您,我准帮忙。 周大夫说,帮我? 别佳说,帮您爸爸。 周大夫一拍别佳说,往后我要给你小子开山植丸才怪。 别佳哎哟一声尖叫。周大夫问他怎么了。别佳说碰了他的创伤了。周大夫脱下 别佳的裤子,看到别佳的屁股一片青紫,皮下严重出血。周大夫问老马为什么把儿 子打成这样。别佳伏在周大夫耳边如是如是地说了一番。周大夫说,敢情我们医院 的锅炉是你小子给弄炸的,该打!说着在别佳屁股上猛击一掌。 别佳疼得哎哟一声蹦起来说,哎哟,雪上加霜啊!您这一下的疼度顶我爸爸十 下。 周大夫说,我要是你爸爸打得比这还得狠! 多嘴的别佳又传达了刘婶的怀疑,把周大夫气得够呛,周大夫说,你说这娘们 儿,她……她怎么胡咬! 根据王满堂当时的心情,王家的未生儿子被取名叫做王国墙。当时王满堂特别 强调,是“墙”不是“强”。 大妞将襁袍中的婴儿抱到王满堂眼前让他看看小儿子的一双眼,说是才落生就 这么活泛,又黑又亮。 王满堂说,贼眼。 大妞嗔怪丈夫说这几个孩子他没一个看得上的。接着让王满堂给怀里这个亮眼 睛取个名。王满堂说,锅炉爆炸给炸来的,一看见他就跟撞了墙似的堵心。 大妞说,总不能叫他墙吧。 王满堂说,就叫墙。 柱子问爹是什么墙?王满堂说掺麻刀抹的灰墙。柱子说那就是青皮了。梁子说 青皮,这家伙长大准不是什么好鸟。 大妞说,在门墩上生的,就叫他门墩吧。什么青皮墙,咱们不认。 在给王国墙命名的当天,王家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给柱子结婚准备的买车钱给 医院,以作赔偿锅炉的损失。 鸭儿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跟谁也不再说笑了。王家一家人也显得从来没有过的 沉闷。王满堂说,都是这个叫门墩的孩子闹的,他一来,就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 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特别是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应了“两耳扇 风,败家的老祖宗”这样的老话。不好。 最终让王满堂情绪转变的事情,是他代表老建筑工人去参加了修建人民大会堂 的座谈会。工人参与大会堂的建筑设计方案,这在建筑行还是头一回,大伙都为王 满堂高兴。老萧说搁有皇上那会儿这就是参政议政,非三品以上不能。老石也说修 建人民大会堂,这是全国人民一件大事,也是建筑行一件大事,让满堂去提意见, 足见国家对古建工人的重视。 王满堂参加会议回来,在古建队的会议室给大家介绍了建筑人大会堂座谈会的 情况。王满堂说周总理也参加会议了,总理让他们工人代表坐在他身边,总理说今 天请来的都是各方面的专家、代表,请大家就人民大会堂的修建提出自己的想法和 建议,集思广益嘛,我们要建的是一座与天安门交相辉映,与太和殿相媲美,更辉 煌更完善的人民的宫殿……王满堂说了建大会堂的几种方案,工人们全神贯注地听, 此时此刻,他们真有一种国家主人的感觉。 最后,老石宣布了上级的决定,古建队的青年突击队和其他兄弟单位一起,参 加人民大会堂的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