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虹掉下来(1)
枚觉得自己有点爱帅恩。又或许是这里所有的白人男子。帅恩的淡定和孤独像
萨克斯风,其他白人男子的优雅和热情又像爵士乐和电吉他,这些枚都喜欢。枚有
时觉得那种黑色晚礼裙燕尾装玫瑰花高脚杯水晶项链的日子亦不太远了,总有一天
她会是晚会的女皇。然而美梦也有中断的时候,就像一只自恋的将熟的苹果某一天
会被不知哪来的一枪打落在地。
一片绝壁。两个蠕动的黑影。下面那个是枚。五年之前她绝对想像不到自己会
攀岩,在犹他州火红的纳瓦加岩上将自己的生命置于边缘。甚至不在乎什么时候什
么样的一只手会把它拿走。" 攀岩的时候记着看路," 帅恩Sean说过," 不要急着
向上攀。停住的时候感受风。" 枚知道此时此刻千尺之下有一群人正伸着脖子看着
他们。她知道自己是这道风景线中绝美的点缀。就像一颗树上两只饱满的苹果,正
因为有掉下去的可能,所以格外诱人。曾经很喜欢这样的万众瞩目,众人的担心汇
成一股冉冉上升的风,只会让枚的手臂更有力量。但是人群之中没有帅恩,虽然她
很想他在那儿,哪怕露着最淡定最不置可否的微笑。
啊,帅恩。一想起这个名字枚的心脏就会因缺血而猛烈收缩,而后再血液回流,
将心脏一点点地浸润充盈,缓慢起合,浑身却因痛苦而剑拔弩张力大无比。这是一
颗孤独而强健的心,痛楚的隐忍,一切都是帅恩的赐予。
五年前,一个中国女孩踏上了这块美洲大陆。正如无数的移民前辈,怀揣着一
颗淘金的心。只不过,女孩还想要些别的东西,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融入,上流社会、
白人的高贵……女孩不觉得她的想法有多幼稚。她认为那是理想。她十多年的寒窗
苦读,为的就是这样一种质迁,这样一种融入,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有多么根深蒂
固、故土难移。
女孩和帅恩是一个系的--人文历史,说不上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更确切地说,一个是为了逃避人群,另一个是为了融入另一群人。帅恩属于那种脸
部表情永远平静,性格里有孤独天性的人。女孩在一瞥之下便断定,这样的表情必
定由不同寻常的经历所练就。
" 你叫什么?" 帅恩问女孩。" 枚·五月。" 女孩答道。" 五月?"帅恩笑了一
下," 这是中国名字还是美国洋名?" "无所谓," 女孩说," 这是个国际名字。你
从哪儿来?"
" 缅因州," 帅恩说," 美国的鸡头,最东北的一角。"
" 真巧," 枚说," 我来自哈尔滨,中国的鸡头,最东北的一角。你为什么来
这里?"
" 为什么?"帅恩嘴角微微一撇," 是为了逃避我认识的所有的人。我讨厌人多
的地方。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闻所闻而来。" 枚说。" 什么?"帅恩没听懂。枚
解释说,她是为了了解文化差异而来。她想知道麦当娜是如何炼成的,纽约的大楼
为什么那么高。好莱坞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除了汉堡牛排还吃什么。除了养狗锻
炼还干什么。帅恩说:" 你像是从苹果树上掉下来的苹果,滚不远的。"
" 那么我会试着顺着山坡滚," 枚说," 那样会远一些。"
就这样,缅因和哈尔滨成了同窗,一个32,一个22,一个6 英尺5 英寸,一个
5英尺6英寸,来自两个不同大陆的冰天雪地,为了不同的目的而聚在了温暖而潮湿、
夏天没有尽头的南方一隅。
刚开始枚仿佛林黛玉初进贾府,小心翼翼观察着周遭的世界、人们的穿衣待物
言谈举止,只怕自己成为异类。枚换下了连衣裙,穿上了T 恤短裤运动鞋。枚嚼上
了口香糖。枚学会了说Hello !What's up ? Fine. Thank you。可是枚依然是枚,
一个来自异域的女孩,没有白皮肤蓝眼睛的同龄人与她分享秘密和口香糖,虽然枚
自认她的皮肤也有来自冰天雪地的晶莹剔透。她处在一个难堪的年纪,比本科生大,
比其他研究生年纪小,本科生拿她当教授的附庸品,没到考试的时候不会找她,其
他研究生们的生活似乎是上了锁的,一下课便没影了,何况她读的是人文历史,一
个不需要实验室的学科。她想,即使她再吃100 个吉士牛肉汉堡喝100 杯牛奶,这
种状况可能也不会改变。南方的日子犹如南方的云,慢悠悠地不知飘向何方。枚有
时会停了车凝视着远处草坪上跳跃的狗玩飞盘的大人,抱做一团玩橄榄球的孩子,
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老了,一切已然太迟。
后来枚发现学校主街上有一家酒吧,夜晚来临的时候,许多男孩和女孩会聚在
那里喝酒抽烟,说一些听不大懂的笑话。枚开始习惯于每日到此处打发点时间,在
一个和人群不太远的地方独自饮一杯啤酒,抽一两根无伤大雅的烟。她需要这些简
单的原始的快乐。枚的奖学金仅是杯水车薪,但这竟成了一项固定支出,枚想,至
少她可以比较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白人世界,那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她还不确定。
有一天帅恩突然出现了,他发现枚在喝酒,有点儿惊讶。" 你喜欢喝酒抽烟吗?
"帅恩问。枚摇头:"不喜欢,只是喜欢这里的氛围。""热闹中的孤单总是有好处的,
"帅恩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是吗?" 枚说," 可是从来没人来打搅我,你
是第一个。"
" 那你是来错了地方," 帅恩说," 这是学校酒吧,光线太强,来的人彼此认
识。想不想我带你去一个真正的酒吧?" 枚答道:" 好啊,我正想见识见识呢!"
到了晚间,枚换上了件吊带裙,涂了银色眼影,那是可以在黑暗中反光的,时
下北京上海正流行,枚也想在这里试试。帅恩还是白天那副打扮,T 恤短裤,似乎
胡子也没刮。酒吧里音乐很响,喝了一点酒后很容易让人迷失。枚开始摇头晃脑,
感觉很好。她甚至挤到前台,想看清楚主唱身旁那个弹吉他的女孩到底漂不漂亮。
帅恩不见了,她想也许躲到某个角落喝酒去了。枚坐在吧台边,果不出意料,一个
白人小伙子坐到了她旁边。" 小姐,我能为你买杯酒吗?" 枚射过去一束设想过许
久的暧昧眼神:" 为什么?"" 能为您这样漂亮的小姐买酒是我的荣幸。想喝什么?""
朗姆加可乐。加些冰块。谢谢。"
一切按想像的剧情发展,一枚情感炸弹迅速地炸开,伴着玻璃杯与冰块的丁当
碰撞,淡淡的紫色烟雾弥漫了吧台前的一方空间。俗气,但是健康。枚想,现在的
自己肯定是风情万种吧。
" 小姐第一次来?"
" 是的。我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 是吗?我也是大学学生。你是从别国来的吧?"
" 没错,中国。"
" 噢,中国。我也去过香港呢,那边女孩很热情。我最爱吃捞面了。"
" 是吗?可惜我的厨艺不好。我更爱吃西餐,喝可乐,喝鸡尾酒。"
" 中国的女孩是不是都喜欢学业好的男生?我可是个全A 生。"
" 我可不在乎。这里音乐不错。"
" 要不要下舞池?喝着啤酒摇摆很放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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