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平原第一章(4) 端方带着被褥、木箱和镰刀回到了王家庄,已经是傍晚。这是一个无比晴朗 的黄昏,西天上烧着晚霞,一片绚烂。天很低,晚霞仿佛搁在大地上,嫩嫩的夕 阳像一个蛋黄,娇气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里没有人,端方放 下自己的家当,从被窝里取出两把镰刀。这是他在中堡镇新买的。端方扒掉褂子, 蹲在天井里,给两把镰刀开刃。他把两把镰刀的刀刃磨得跟红粉姐的口齿一样, 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用大拇指试了试它的锋芒,刀刃响了,像动人的吟唱。 第二天端方起了个大早,不知道是几点钟,反正天还没有亮。母亲已经起来 了,预先做好了早饭。早饭不是粥,而是干饭,用糯米煮成的干饭。过于奢侈了。 端方以为这是母亲专门为他预备的,其实不是。割麦子是一个耗人的苦活,喝粥 肯定不行,几泡尿就没了,只有干饭才顶得住。但是,到了麦收的光景,正是青 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没大米了。会过日子的人家总要在过年的时候留下一 些糯米,到了这个时候再拿出来,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等麦子一出地,日子 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个样。只不过端方以前还小,起得没这么早,不知道罢 了。糯米饭上桌了,父亲、母亲、红粉、端方在饭桌的四边坐下来,对着一盏小 油灯,四张嘴不停地叭叽。端方就着咸菜,一口气扒下去两大碗。对着小油灯打 了两个很响的饱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从母亲的手上接过一只小瓦罐, 是刚刚烧好的开水。端方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操起镰刀,跟在父亲的后头,红粉 跟在端方的后头,母亲则跟在红粉的后头。父亲开门,外面黑咕隆咚的,上工去 了。 生产队的劳力们一起汇聚在队长家的后门口,大伙儿闷不吭声,一起往田里 走。野外还有一丝寒气,关键是露水太重,到处都湿漉漉的。村子里的鸡叫开始 热闹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来到麦田的时候东边已经吐白,有了几丝丝的 红,是那种随时都会喷发的样子。没有人说话,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劳作 的,反正就这么开始了。端方把手里的镰刀放在手心里转了两圈,第一个跳进麦 田,有点争先恐后的意思。镰刀在端方的手里很轻,端方有力气,在中堡镇的时 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担子举过头顶,一把小小的镰刀算得了什么。大概一 顿饭的功夫,太阳晃了两下,跳出来了。鲜嫩的太阳就像铁匠砧子上烧得透明的 铁块,在铁锤的敲击下,所有的光芒都喷薄而出。大地说亮就亮。端方在麦田里 一马当先。已经把他的继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他要让继父看看, 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光会吃不会拉的软蛋子。端方的动作开始还有点生涩,后来好 了,越来越利索,有了机械的、可以无穷反复的流畅,想停都停不下来。因为利 索,他的豪情迸发出来了,脱掉了褂子,一把掼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 的太阳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闪亮,中间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沟,这是 年轻的背脊,肌肉发达的背脊,开阔,厚实,线条分明——到了腰腹那儿,十分 有力地收了进去。王存粮的手脚却是悠闲的,并不忙,利用喘气的功夫,轻描淡 写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里头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冒失鬼,这哪里是干活, 简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顶在了前头。割麦子哪里能这样?它是个耐力活,得悠着 点儿,哪能把一身的力气都压在最前头。庄稼人最要紧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 泡在汗水里,用盐腌过了,腌成咸肉,这才硬挣,这才有嚼头。鲜肉有什么用? 软塌塌的只配烧豆腐。你一身的细皮嫩肉,还敢打冲锋,还敢打赤膊。作死!割 麦子是能打赤膊的么?那么多的麦芒戳在身上,不痒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粮原 打算提醒端方一两句,看他骚得厉害,不说他了。不让他吃足了苦头,他永远不 知道鲜肉是怎样变成咸肉的。将来结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 床差不多,一上来就用蛮,软得格外快。怎么说远路没轻担的呢。不说他,年轻 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进别人的舌头。由他去。由着他孟浪。到了明年的这个光景, 他就没这么骚了,他吃馒头的时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里咬了。——你胳膊粗,胳 膊粗有什么用?胳膊粗,去杀猪,胳膊细,做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