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平原第一章(6)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许多泡,开始是水泡,后来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练 了两年的石锁、石担子,满巴掌的硬茧,没想到掌心那一把还是扛不住。到了这 个时候端方才发现自己失算了,不该用新买的镰刀。新镰刀的把手总是不如旧的 那么养手,糙得很。晌午过后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样生猛,节奏也慢了。端方 想停下来,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头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王存粮就在后头, 都快撵上来了。看着他慢,其实一点也不慢。王存粮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子 丑寅卯。端方心一横,把镰刀握得格外地紧。端方最后的这一把力气一直支撑到 天黑,幸亏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实在使不出一丝力气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 才一天的功夫,巴掌全烂了。 吃晚饭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厉害,能看得见里 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来,不能在王存 粮的面前丢了这个脸。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这一次沈翠珍倒没有心疼 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麦子,腰也快断了,回到家里还是要上锅下厨。谁让你是 庄稼人的呢?庄稼人就必须从这些地方挺过来。你一个男将,迟早要亲历这一遭。 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觉,其实是死了。他连澡都没有洗,身子还没来得及躺 下来,脑袋还没来得及找到枕头,就已经睡着了。如同一块石头沉到在了井低。 时间也极短,一会儿,屁大的功夫,堂屋里又有动静了。这就是说,新的一天又 开始了。端方想翻个身,动不了。挣扎着动了一下,动到哪里疼到哪里,整个人 像一个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就是起不来。这时候继父在天井 里干咳了一声,端方听得出,这是催他了。端方对自己说,再睡一分钟,就一分 钟,一分钟也是好的。 但王存粮已经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须起床了。重新回到麦田的端方不再是昨 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锈了,像泡在了醋缸里。关键是,心里的气泄了。端方出 门之前带了一块长长的布条,上工的路上已经在手上缠了几道,手上的疼倒是好 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昨天晚上偷懒,忘了磨刀了。" 磨刀 不误砍柴工" ,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钝,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麦子到底 不同于平时,平时在太阳底下,麦秸杆被太阳晒得酥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 就见了分晓。这会儿露水重,麦秸杆特别地涩,有了不可思议的韧性,相当缠人 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兴头上,力气足,没有留意,所以不觉得。现在好了,刀 子钝了,手掌破了,身子锈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强。但人到了勉强的光景难免要 发驴。端方使足了力气," 呼噜" 一下,猛地一拽,镰刀的刀尖却被什么东西卡 住了,一拔,才发现是从自己的小腿上拔下来的。一股暖流涌向了脚背。端方没 有喊,放下刀,连忙去捂。血这个东西哪里捂得住,像泥鳅,嗞溜一下就从你的 手指缝里溜走了。疼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一上来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 不停地哈气。不远处的王大贵听到了动静,他走过来,拉过端方的手,全是湿的, 放下来捻了捻指头,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贵在迷朦的晨光里大声喊道:" 存 粮,存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