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怀念孟二冬 怀念孟二冬 前几天翻旧影集,蓦地发现了几张跟孟二冬的合影,遂油然想到,老孟离开 我们,已然3 年了。 3 年前的4 月份,记不清是哪一天的早晨,温儒敏老师告诉我们,孟二冬已 于凌晨走了。在场的人没有一句话。中文系的教员,似乎应该不拙于表达感情, 但在那一刻,都呆呆地无语,仿佛很冷漠,冷漠得可以灼伤晴空里的太阳。 当夜,我致函系领导:" 惊悉孟二冬老师辞世,不胜凄婉哀痛。我一向敬慕 老孟之人品才学,今夜敬撰挽联一副,略表寸心。望转治丧委员会录于花圈之上。 孔庆东" 那副" 痛悼孟二冬老师" 的挽联曰:" 为学为师无伪无华半百生涯真表率, 待人待己诚心诚意千秋日月照忠魂。学弟孔庆东敬挽" 。 孟二冬比我大六七岁,我读本科时,他已经是系里著名的研究生了。80年代, 硕士生就已经很威风了,何况又是袁行霈先生的高足呢。北大学生都要强,低年 级的喜欢跟高年级混,本科生喜欢跟研究生混,我就经常去" 混" 研究生的各类 活动,早早结识了一批老大哥老大姐。不过孟二冬对我并不热情,他待人温厚但 不主动,不像我这样,看见师弟师妹就" 好为人哥" 。老孟是你问他,他才回答, 你冲他笑五分,他冲你笑三分,标准的儒生风范。 老孟硕士毕业的时候,我也上了研究生。他的硕士论文答辩,我是从头旁听 到尾的。80年代北大的硕士答辩,条件虽然简陋,但气氛隆重得不亚于遵义会议。 一群大师级的专家围攻老孟,老孟瘦瘦高高地独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不卑不 亢,侃侃而论,将那些质疑和考问一一化解。最后,他用绝对温和的语调说道: "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袁行霈老师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开口 道:" 二冬,你再说一遍。" 我们这群旁听的师弟,使劲鼓掌,非常羡慕,心想 将来我的硕士答辩也能这样,何其乐哉!或许是受了老孟一点影响,我后来的硕 士博士答辩,都对老师们的质疑逐一进行了辩驳,但语气却没有老孟那般温和自 信也。 孟二冬硕士毕业后,去烟台大学任教几年,再回北大读博士。到我读博士的 时候,还是比他低了两级。不过,所有博士党员组成一个支部,老孟是书记,他 亲自给我们发放《邓小平文选》,这样,我们接触的机会就比以前多了。 但接触是需要" 资格" 的,我的资格太差,够不上老孟的境界。第一是喝酒 的资格,假如说孟二冬是酒博士的话,那我连幼儿园还没毕业呢。我在整个20世 纪所喝的白酒加起来,也不超过一斤。到了21世纪,全国人民都嚷嚷着孔庆东是 什么" 北大醉侠" ,逼得孔庆东走投无路,只好舍命提高酒量,一年好歹也能喝 个五六斤了。而孟二冬呢,一个晚自习,二两花生米,就能干掉一瓶二锅头。喝 完面不改色,继续写论文,读唐诗。我后来多次跟老孟同桌喝酒,我一般就抿一 口,尝尝味儿而已。孟二冬呢,别人不喝他也不喝,也从来不强迫别人喝。要是 这一桌有人喝,就没人能够喝得过他,而且不管喝多少,也没见他红过脸——没 人知道孟二冬酒量深深深几许。老孟成了全国英模后,温儒敏老师到人民大会堂 去宣讲孟二冬同志的英雄事迹,我不知道老温讲了这段没有。我以为,不讲老孟 的酒量,他的风采就必然黯淡一两分,他的" 度量" 就显示得不够充分也。 第二是玩球的资格。我是国家级排球裁判,打排球还凑合,其他球都臭得很。 让我罚篮或者罚点球我还比较有把握,考试的时候我十罚十中,但真打比赛,不 整进两个乌龙球就算万幸了。而孟二冬的篮球足球都是健将级的。他身材高而壮 实,一尊小铁塔似的,胳膊腿都硬梆梆的,场上随便碰一下就让你疼半天。我看 过他玩球,勇猛但不野蛮,以高技术和好身体取胜,威风里透着儒雅,所以赢得 你心服口服。常跟他一起踢球的吴晓东、陈宝亚,后来都成了中文系教授足球队 的骨干。而读博那阵,我是没有资格与老孟同场竞技的。 真正有资格跟孟二冬混在一起,是留系当老师之后的事了。我因为不愿意当 班主任,就被分派当了几年的科研秘书," 政绩" 还算可观吧,特别是趁机与各 个专业的老师都套上了近乎。中文系一百多教员,多数都互不相识,至今我可能 仍是中文系里认识本系教师最多的教师之一。特别是组织跨专业的活动时,孟二 冬从来不摆架子,秘书让干啥就干啥,而且" 不用扬鞭自奋蹄" ,保质保量完成 任务。你赞美他时,他谦逊地一笑;你调侃他时,他也不客气,引经据典地反击 你两句。有一次宴会上我俩一桌,老孟身边坐了一群美女。我坏坏地说:" 老孟 啊,你们搞古代文学的,是不是都表面上特君子,实际上很好色啊?" 老孟一本 正经地说:" 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古代文学跟现代文学的差异,可能就是有道 与无道吧。" 美女们听了哈哈大笑,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听说最近孟二冬的事 迹拍成电影了,我觉得老孟活泼智慧的一面,是应该多表现表现的。 我们一起教留学生,一起带学生去旅游考察,偶尔也一起唱歌、跳舞。天长 日久,老孟的形象就定格在一个" 大哥" 的位置上了。但我经常不服他是" 大哥 " ,我对他说:" 老孟啊,按照韵部,我是一东,你是二冬,你应该在我后边啊。 " 他很赞赏我能够把韵部都背下来,所以就宽让我说:" 对,你是第一,我只是 第二。" 我们还用韵部行过酒令,他输了喝酒,我输了喝可乐。一边出拳,一边 嚷着:" 东冬江支微呀,鱼虞齐佳灰呀……" 别人听不懂我们嚷什么,还以为我 们喝高了发疯呢。 中文系崇尚的风气是" 不争" ,但实际上或明或暗的竞争还是有的。而老孟 似乎什么都不争,只埋头做自己的学问。他才学很大,什么都能看透,却不轻易 发表意见。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在人生的各方面都是出色的,那出色是 靠他的勤奋,靠他的诚实,靠他的友善。他所做的,都是中国儒家知识分子所应 该做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所应该做的,本来没有什么太值得惊异的,但就是因 为当今很多人做不到了,所以孟二冬成了这个时代的临风玉树,成了这个时代的 砥柱中流。当我们今天竟然把不抄袭不剽窃作为治学的底线时,我为这个底线如 此之低,感到深深的羞愧。此时再看孟二冬,确实" 须仰视才见" 。 再后来,孟二冬去了石河子。北大跟石河子大学是合作单位,我们都去过石 河子。那里天高地阔,馕香肉美,瓜甜果肥,本来是个调整学术节奏的好去处。 没想到老孟竟然在那里发了病,你说这找谁说理去?他身体好,心态好,学问好, 工作好,人缘好,家庭好,怎么病魔偏偏就会落到他头上?后来各大媒体展开对 孟二冬的宣传时,我特意跑去很激动地跟领导提过:" 千万别把咱老孟给宣传成 陈景润!他的病,一不是累的,二不是四人帮迫害的,三不是自己憋屈的。只能 说天有不测,人有旦夕,所以才令人悲从中来,无比惋惜。千万别给青少年造成 这种印象——好好的一个人,只要勤奋工作,诚恳待人,最后就必然是这个下场。 那样的舆论导向岂不完全错了吗?" 温儒敏老师完全赞同我的看法,提出要实事 求是,多讲孟二冬" 阳光" 的一面,讲他如何关爱学生,如何乐观看待生活,如 何手术后还学会了驾车等等。我还给孟二冬发信,劝他放松,不要老写什么" 寸 阴是竞" (许多媒体都把这四个字写错了),而该多出去玩玩,多吟咏一些" 清 风明月不用一钱买" 和" 仰天大笑出门去" 之类的诗句,调剂心境。我们都相信 他能够把病魔抛到魏晋南北朝去,精神抖擞地重返学海,跟袁行霈老师明窗朗月 之下,再话唐诗。 然而天不佑圣贤,孔子叹曰:" 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老孟终 于悄悄地走了。也许过些年,人们就会如同忘记大多数英模那样忘记他,只有他 的亲友同事还觉得音容宛在。老孟生前不慕名利,殁后更不会在乎自己是不是" 优秀党员" 或" 模范教师" 。他自己完成了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人生,他 即使活一百岁,也依然是这种风姿的延续。我们所感到悲伤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的欠缺。正如《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所唱:" 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可爱 的脸庞。……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