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一早,寄园就忙碌开了。 忙到午后三时,却不见单飞凤的影子,谢庭日方心想,不会是单飞凤看错了时 间吧?遂打发二侉去迎。 二侉连走带跑来到天香阁,门房说是一个时辰前,有一队官兵一尊蓝呢小轿把 单飞凤接走了。 “我说戏子无义吧”,侯宗淮颇感失望,“这号人是浮上水的,谁势力大便趋 奉谁。可是,偌大个南京城翰林能有几个?不行,得跟她理论一番。” “算啦,不就一次堂会嘛,她不来,我还可以另请高明,夫子庙的角儿有的是。” 谢庭日方说。 为了平复侯宗淮的心理失衡,晚饭后,谢庭安排了一场牌局,连续三天,寄 园天天设牌局,愈打愈上瘾,欲罢不能,直到第四天过晌,粘在牌桌上的侯宗淮正 思忖着出牌,忽然二侉匆匆进来报告:“单小姐来啦———”侯宗淮一听赶忙将牌 一推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注视起来。 眼前的女性约摸二十三四岁,明眸皓齿,体态修长,着一袭素雅旗袍,款款移 步,临风飘举,让人愈看愈耐看。此时谢府上下齐都跑了出来,在众人围观之下, 她越发显得雍容大方,明明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谢庭上前躬身邀座,奉上清茶, 单飞凤将盖碗放下,笑上眉梢,对谢庭说:“这位老爷莫非便是逊清翰林谢大人?” “正是。”谢庭遂把侯宗淮介绍于她。 “真不知道侯大人也在此,”单飞凤说,“三天前,原本践约的,临出门前, 驻军一位旅长非要会我一面,否则……我岂能不依?”单飞凤叹了口气,“害得你 们好等……” “单小姐不必在意,不必在意。”谢庭说着将食盒往单飞凤面前推了推。 “旅长算啥,我要让段总理革他的职。”侯宗淮愤愤不平。 “宗淮兄,”谢庭说,“如今是诸侯割据,段总理的势力够不着南京,单小 姐也有难处。” “说是会一会,可是去了却不让走,一连唱了三天。”随来的乐师说。 “岂有此理!”侯宗淮腾地站起摇了摇头倏又坐下。 “二位大人乃国家之栋梁,今朝看重奴家,让奴家三生有幸,”单飞凤捏着碗 盖推了推浅呷了一口,“实不相瞒,在旅长那里,我唱了《荒山泪》、《春闺梦》 和《锁麟囊》,但不知二位大人想听哪一曲?” “《玉堂春》如何?”侯宗淮望着谢庭问道。 “都说单小姐的昆腔珠圆玉润,韵味无穷,来一曲《游园惊梦》,行吗?” “妙,妙!”侯宗淮深表赞同。 “既是两位大人点题,奴家敢不从命?”单飞凤拈了一只金橘放进嘴里,倏又 莞尔一笑,“那就开始吧!” 这时众人已将客厅稍作整理腾出空间,单飞凤和配戏的王少春退入耳室着装。 少顷,一个天姿巧慧、容貌娟妍的杜丽娘踩着碎步上场,她乍到园林,双眸顾 盼,流露出兴奋、陌生和新奇,张扬着摆脱闺房羁缚的极度自由,瞬间,眉梢却又 凝注了无限惆怅,眼前的烂漫春色和暂且的自由仿佛并不属于她,于是,唱出“良 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韵光浅……”唱做兼工,含蓄深 沉,直至“春啊,得知你而流连”,才转身回到闺房,那般无奈,令人为之心碎。 谢庭聚精会神,侯宗淮却摇头晃脑,应着唱腔,手不停地在膝上轻拍着,双 眼凝视着单飞凤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接下一折是“惊梦”,那情景是真是幻,似梦非梦,单飞凤恰到好处地掌握着 表演的分寸,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初见柳生时的惊喜腼腆,听柳生夸她“如花美 眷”时隐而不露的欣慰,继之,听到“似水流年”时的猛然一惊,倏又怅然若失, 待到柳生要与她“把领扣松,衣带宽”时,一个悠悠转身,云似的轻盈,透露难言 的羞怯,把十六岁的少女杜丽娘刻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接着,柳生直露地唱 出“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后,角儿不是浮泛的“刺激”反应,而是侧耳倾听, 且无邪地想,“这人在哪儿见过,怎么再也想不起来了?”及至柳生上前抱她时, 她才猛然惊醒。演出中先是微觉迷惘,继则似懂非懂,再而羞羞怯怯,情感之流露, 既不轻佻,更不猥亵。 单飞凤的表演光彩照人,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直到演出结束, 众人鼓掌称道之际,侯宗淮竟像被人点了穴似的痴坐着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谢庭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表演!”侯宗淮昂首发出一声赞叹。接着,他吩咐 三姨太赏单飞凤五百大洋,三姨太稍有犹豫。钱取来了,单飞凤却坚持不受。 “今朝来此,我一是弥补日前爽约之过,二来答谢二位大人的赏识。”单飞凤 说。 谁料三姨太却将钱交给了班主。 “这钱不能收,”单飞凤从班主手中取过钱退还三姨太,“得利财跃跃欲喜, 不利则戚戚以泣,为奴家所不取,倘若二位大人过意不去,往后只望予奴家以关照 即可。” 晚间,谢庭日方设宴款待单飞凤一行,单飞凤未便推辞,宴罢即归。 “说句心里话,”待送走单飞凤回到客厅,侯宗淮对谢庭日方说,“原先我是 为她的漂亮惊服,相见恨晚,总想跟她之间也有点戏。可是,待她水袖一抖,嗓门 一亮,那身段,那唱工,尤其是那风情万种的眼神,不由得令人生出无限仰慕而再 无非分之念……” “你啊,老毛病要改一改,一妻二妾还不知足?”谢庭日方说,“记得汉代桓 宽说过‘美味腐腹,好色溺心’,你不可再造次。” 侯宗淮没吭声,像是默认了,也像是在斟酌。 在南京流连的日子,侯宗淮在谢庭日方的陪同下,或去寻访乌衣巷、桃叶渡的 遗迹,或去重游江南乡试考场之贡院,或去逛逛古玩市场,或去书肆淘书,三姨太 对这些并无兴趣,这就让他多了份自由,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入夜,从秦淮河飘来 妓家委婉哀怨的小曲,更令他想入非非,只因三姨太盯得紧,又有谢庭日方的告诫, 他自然不便孟浪,斯文一派,住有半月,直到清明将至,他才想起该返里扫墓祭祖 了。谢庭日方着人置办了若干南京土特产馈赠。 -------- 安宜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