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隔日,藤木去学校参加一个中日交流联谊会,一大早就出了门。 上班途中,我给沧吾打了电话,约定晚上在市中心的一家西餐馆见面。 下班后,我并没有直接赶去约会地点,而是先回家换了一套象样的晚装,顺便 把那张存折带上。 我翻开存折看了一眼,对上面的数字感到惊讶。 没想到这些年偶尔想起来就往里面丢的零碎钱,居然也能存到这个数目,当年 开户的时候我并没有想那么多,也不太清楚自己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总之,第一 次给家里汇钱的时候就顺便开了一个,想想最困难的时候每个月也只能往里面丢几 块钱,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动它,这让我觉得我骨子里有着极端古怪的一面,恐 怕连我自己都永远没办法了解。 走进餐厅之前,我下意识地站在橱窗前面捋了捋头发,没有注意到沧吾正站在 街角偷偷观望。 “别看了,这样很好,很漂亮的。” 他恶作剧地在我耳边提醒,并且将身体重叠在我看不见的背后。 我的脸又开始发热,连手心也微微泛起潮来。 “不要笑我,我很不习惯。” “不习惯?” “对,不习惯,不习惯你无缘无故地表示赞美。” “我……从来没有赞美过你么?” 他诧异地思索着。 “没有。” 我冷淡地回答。 “从来没有。” “也许是忘了,别那么小气,你本来就很美丽,说不说都是事实,何必在乎这 个呢?” 他彬彬有礼地对我抬起胳膊,我把手插进他为我留出的那段小小的空隙,他立 刻就把腋下合拢了。 隐约中,我又贴近了那细密的久违的少年气息,昏昏然有些错愕。 这一挽完全超乎我的预料。 那只强有力的胳膊把我夹得很紧,几乎带着一种生怕我趁其不备就想要挣脱的 预谋,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故意的。 和沧吾相隔多年的这顿晚餐因为环境的关系,吃得有些过于礼貌和拘谨。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他来我家混饭吃,总要从我的碗里偷几块红烧肉。偏偏我母 亲重男轻女,不但假装没看见还变本加厉地帮他夹,根本不把我这个亲生女儿放在 眼里。 我忍不住偷笑几声。 “你在想什么?” 他问我。 “没什么。”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突然伸手从我盘子里夺走一块小牛排。 “你?!……” “我就知道你在想这个。” 他装作很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但是,这样的戏谑只是短暂的、一闪而过的情绪化,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被沉 静的忧郁占据着。 我的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牛肉。 可是,心里却丝毫没有小时候的那种嫉妒和不满。 反到有细微的暖意浮上心头。 “真搞不懂,我妈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惹人讨厌的家伙。” 我很认真地和他讨论起这个问题来。 “我也不明白,我爸怎么就那么喜欢把他对我的理想寄托在你的身上?” 他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不争气。” “我为什么要争气?你争气是为了你自己,我争气是为了我老爸,这种没意思 的事情不干也罢,再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算争气么?” 我无言以对。 沧吾已经告诉我他目前在一家还算不错的上市公司做投资顾问,虽然薪水中等 工作却很稳定,毕竟这两年,他也为公司谈成了不少项目,可是他说,自己并没想 过要走这条路。 “你是说,当初离家出走那会儿?” “我离开家是因为受不了我爸,再说,当时也的确出了点事。”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穿西装打领带过日子的,太假了,我只想找点自己喜欢 的事情做做,即使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我突然沉默了。 沧吾立刻意识到他的话不小心隐射到了我。 “我可没说你,你别又想歪了。”“你的意思是,我天生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咯?” 我无趣地用叉子搅拌已经冷却的色拉。 沧吾喝了一口酒,很坦率地望着我的脸。 “怎么搞的?一下子变得那么丧气?” “当年在屋顶上破口大骂的到底是不是你?你的理想、抱负都跑哪里去了?就 那么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了了,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说,只因为他比谁都了解,重复已经存在的伤痛对我是毫无意义的。 “骂得好。” 我举起酒杯猛灌。 “我可没骂你,也没资格骂你,真正能让你清醒的,终究也只有你自己。”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将来,不管你在哪里、过得如何,在我眼里,你以前是 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洛善呢?她提起过我么?” “经常。” “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了。” 沧吾依旧不语。 我诧异了,为什么每次提到洛善,他都要这样呢? “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打开时,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 “她还是那么可爱,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了。” 沧吾默默地从我指间抽回洛善的照片,站起身来。 我问他,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他点点头继续和我一起沿着相同的方向散步。 我们从大马路拐到小马路,又从小马路拐到小弄堂。 车辆不见了,行人变少了,路灯也一一亮了起来,这时,我想起了约会最重要 的那件事。 “这给你。” 我从包里取出那张存折递给他。 “密码是洛善的生日。” “这几年,我就存了这些,不知道够不够帮你。” 沧吾连看都没看,就背过身去了。 “你收起来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已经说了那是气话。” 他摇摇头。 “我没生气,从来都没有,你想,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飞奔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叫太迟了?” “是因为洛善么?” “她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你,可是你已经走了,你 父亲说你去找洛善了,你是为了洛善才离家出走的是不是?” 沧吾凄惶地望着我。 夜色真的好黑,将他的眼睛染得特别灰暗。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他眉心除了风尘和哀愁,还蕴藏着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看不 见、摸不着、数不清的疲惫,这些疲惫和赤裸裸的哀愁比起来,要沉重得多。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沧吾终于拐进了马路边的一家小 咖啡馆,我跟着走进去坐下,开始准备聆听他接下来要讲的那些事,我明显地感觉 到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不仅不愉快,而且很可能会折磨到我,我不打算回 避,那是我应该承受的,因为我已经抛弃他们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