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子躲到了屋檐下,麻雀在电线上湿漉漉地站着,时不时抖下身子,又下雨了。 这次是蒙蒙细雨,带着潮湿的气息,伴着燠热的风胡乱飘飞着。镇子陷进了一片迷 蒙和灰暗里,空气好像吸足水的海绵一样,似乎用手一抓能挤出水来,在其中生活,连 新换的衣服都有一种潮湿的霉味。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在这种鬼天气里,我若能够安然 入睡,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朦胧烟雨并不能压制住河底的恶臭,好在久而久之,我逐渐可以忍受了这种气味, 或许对镇上的人来说,经过长年累月的熏陶,这种臭味他们都嗅不出来了吧? 我和驺慕宜站在镇子东边通往造纸厂的路边,靠着槐树,看着尺蠖和蜗牛爬上爬下, 无意识的玩弄着手中的雨伞。我们俩地坐骑,一匹玄黄色和一匹深棕色的摩托车无所事 事地横在旁边。 我冷眼看看身边的驺慕宜,他居然在紧张地发抖。 “小昼,你说,没有问题吧?”他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地望着我。 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熨着他波皱的心说:“我觉得没有多大问题,放心,大慕,你 什么事情搞不定啊?” “也是。”他安静了一些,使劲搓着双手说。 又过了几分钟,我都觉得有些无趣起来:怎么还不来…… “我还是紧张……”他开始有点神经兮兮起来,指着喉咙说,“从来没有做过这种 事情,心跳的厉害,感觉都蹿到这里来了。” “这么说吧,你那天跟我说过,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妈的!要做镇子上最大最大的流氓。”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好,作为一个流氓,不会勾引小姑娘,算合格么?” “不算,可是我还是心里不踏实——这样,小昼,你帮我约她好不好,我去河神庙 那边等你们。”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慌慌张张扶起摩托车,翻身上去,边跑边朝我大声喊:“今 天穿的酒红色长裙,别忘了!” “有勇无谋的蠢东西。”我轻藐地笑了一声。 烟雨的帷幕把大慕远去的身形徐徐掩起,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个角色,无聊的角色。 我忽然有一种身处荒野,等待戈多的感觉。没错,在这偏僻的镇子东边,在被雨水冲刷 的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两旁,受尽了滋润而高颀挺拔的树木环抱过来,给这条路增加了 一个墨绿的穹顶。站在树下朝路外望去,是平原上油油的青草,它们肆意炫耀着自己的 生机,毫无顾忌恣睢扩张到力所能及的任何角落里,甚至无所畏惧攀爬到了我的脚下。 看着这些,一种面对炽热活力而产生的巨大震撼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可是,野草也有不能企及的地方,那就是白河的彼岸。 听镇上的人说。白河在早先年间是更加宽阔的(虽然如今它依旧壮阔,水流湍急, 甚至都不能搭起一座桥来,或者说镇上的人似乎都根本没有过河的欲望),而且时常泛 滥。祖先们为了防洪的需要,就在两岸筑起了巍峨的堤坝。岁月流逝,白河的水量衰缩, 镇上这边的堤坝也慢慢被居民拆除,而对岸的高埝依旧昂然屹立。彼岸干涸阔广的滩涂 上,长满了荆棘和灌木,还有黑森森的树林,据说那里面蜿蜒游走的都是最毒的蝮蛇。 于是青草只能在此岸的河边止步,和我一样迢递遥望着彼岸灰暗冰硬,如长城一般的堤 坝。 依稀还听人说起过白河里巨龟的故事,几十年前,有一次大洪水的时候,一个镇上 的妇女在白河边洗衣服(我怀疑那时候水质还没有如此之差),远远就看见一个黑乎乎 的东西漂了过来。她本以为是洪水从远处冲过来的一个草垛,这种事情在那个水火肆虐 的年代时常发生,所以她根本没有留心细看。结果等“草垛”到了眼前,她忽然觉得寒 气逼人,抬头一看,便见到两只硕大无比,明晃晃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把衣 服和盆都扔进河里,一溜烟儿跑回到镇子上。镇上自然是万人空巷,人们都围到河边, 只见河中一只数丈长的大龟游在水面,它头伸向何方,何处的水平面就会暴涨。镇民们 惊悚不已,连忙焚香祷告,大略过了整整一天,大龟才潜到水底,悠然离去。镇民认定 这是河神的化身,后来便在东面发现巨龟的地方立庙供奉,这就是如今驺慕宜去避难的 河神庙了。岁月流逝,河神庙早已破落封门,但前面寂寞的空地上,胡乱生长的松柏中, 幽深碧绿的夔潭前,还留存着一个巨大的神龟雕像。 神龟雕像刻成的时候,我又在哪里呢?我把伞抛落一旁,长眺空寥的荒野,遥远的 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帮人。他们正举着驺家的马桶抽杆乐此不疲地互殴,兴 奋的嚎叫声直上云霄。我冷静的心被这种燥热的嘹唳刺激着,也不免快速跳动起来。我 把手放在胸口上安抚它,那里冷冰冰的。 寂静的路上忽然传来悦耳车铃声,一辆打扮得如花枝招展乌龟一样的三轮机车突突 突的爬过来,车上有一位穿着酒红色裙装的漂亮女孩。 我相信说她漂亮只是对比而言,若在彼处的世界里,这种女孩我连看都不会看上一 眼。平凡,稚嫩,就像没有光泽的玑珠滚来滚去,被路人踩在脚下,碾成粉末。但在这 个无名小镇上,就凑合吧。哈哈,都忘记了,我是在给驺慕宜泡妞,不是给自己,思维 定势了…… 我走到路中间,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女孩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像剪径的强盗那样站在 中间,不免有些惊恐,忙拧足了油门,一溜烟从我地身边疾驰过去,直愣愣地把一道泥 浆甩在我的短裤上。 太失败了,我本来十足的自信心像被雨淋湿打了绺儿的头发耷拉下来。 我正要离去,想从驺慕宜身上找回一些自尊,忽然听见身后丁丁铃响,回头看去, 女孩又开车回来了。 “你叫我?” 我仔细打量着她,白白的皮肤,黑亮的眸子,长长的头发,短小的下巴,配上那花 枝招展的机车,俗气,太俗气了。 她歪着头,反打量地盯着我再次问道:“是你叫我么?” 才发现她的上嘴唇性感的翘着,像一条弯弯的小舟。 “啊,是你叫我么?”她第三次开口。 我回过神来,真没有出息,居然在这种女孩面前都能失态。 “你这只乌龟车挺帅的嘛!”我违心地说,面对女孩子说这种违心的话,我已经练 到了张口就来不经过大脑的地步。 “你戴上放大镜看清楚了,这是瓢虫,不是乌龟!”她把眼睛瞪圆,气呼呼地说。 “哦哦,难怪这么花枝招展的,这是——大众的甲壳虫么?” “一边去!” 这个镇上的什么人都如此粗鲁么,我不禁有些悲哀了。 她跳下车,扔给我一块抹布,自己拿上一块:“车脏了,帮我擦擦。” 我顺手拍着自己的短裤前方的泥渍说:“我这还脏了呢?你也替我擦擦吧!” “离开我!”她低下头去,小心仔细拭起车上的污点来。 我挨着她蹲下去,一股淡淡的香水气息传来,冲走了半空中幽灵般游荡的恶臭。我 昂起鼻子,陶醉似的长吸一口。 “你是驺家的那个人?”她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对啊!”我忽然对自己在镇上的身份感到好奇起来:我究竟是驺家的什么人呢? 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心安理得地收留我? 我一边帮她擦车,一边故意不经意地碰触她柔软的肢体,居然发现她的体温也像我 一样凉凉的。 她面不改色机械地继续一点一点拂拭着泥痕。 “喂!”我提醒她,“你这个地方擦了上百下了,想什么呢?” “哦?!”她的脸腾的红了,这羞红不同于那种镇上人特有的粗犷绛红色,粉嫩粉 嫩的,我想我喜欢这样的红色,冷冰冰能够拒人的清淡绯红。 “你认识我?”我带着一点轻薄的声调问。 “当然,学校的才子——你叫,苏——昼?” 我点点头,用足了毕生的功力,用最绚烂的眼神看她一眼,然后,对她微笑。 绯红蔓延到了她长而白皙的颈上,她低下头去:“我叫金嬉,你以后就叫我金好了。” 我盯着她唇上受加重呼吸而踊跃着的细小绒毛,笑了:“金。” “嗯,干嘛?”她依旧低着头,但是手开始颤抖了。 “喂!小昼,你们他妈在这里干嘛呢!靠,泡妞选个爽天泡啊!”一阵俗不可耐的 女声传来,我抬起头,看见班上的一个叫屠芙的女生,歪系着纽扣,趿拉着凉鞋,乱抹 着口红,像刚修炼成人形的妖精一样,靠着机车,看着我们。 金把头低得更低了,我趁机抓了一下她的小手,像刚从冰箱里面冷藏过的一样,舒 舒服服的凉着。 我站起身来,学驺慕宜沙哑的腔调朝她大喊:“你奶奶个熊的!老子泡妞干你屁事, 赶紧他妈滚蛋!还有,谁给你起的那个缺德名字?自己回去问问!” 屠芙恼怒地“呸”了一口,嘴里不干不净地径直走了。 哈哈,我知道其实她心里很痛快,这个镇子上的女生,被人骂一顿总是很痛快的, 我已经领教过了。粗鲁是种招数,该用了就得用。可是,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如此的温 柔安静…… 等她走远,金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骑上机车,朝我幽幽 地望上一眼,说:“我要走了。” 我看着她骑上机车缓缓离去,这时才想起了给大慕约会的事情,在她身后喊道: “哦,对了!我兄弟驺慕宜想约你!” “知道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这样你就能经常看到我了!”我补上一句。 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翩若惊鸿的一笑。 笨蛋们!我下意识里重新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发现跟她一起的时候,自己被燥 热围攻的那颗心安定了许多。 驺慕宜看我一个人回来,哆哆嗦嗦的从藏身的神龟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折了?” “当然没有,她说要考虑一下。” “还不如折了呢,好几天茶饭不香了。”他又开始搓自己的那双款宽阔但指头短粗 的笨手,他的摩托车也配合似的突突冒着黑烟,喘着粗气。 我看着这个蠢材,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大慕,这个女生说话文质彬彬的。” “当然,造纸厂家的女儿嘛,你知道,造纸厂里面有无数的书。” “书?” “对啊,他们从各地收集书,然后把书重新做成纸浆,再弄成白纸。” “……” 那个晚上,细雨过后,天难得的晴朗了,我终于看到了挂在高高银杏树枝条上弯弯 的月亮,风吹过来的时候,月亮便会摇曳。偶然有一两朵白云飘下来,游移进我的窗子, 白云的味道真的很清爽,我用力的吸着它里面的气息。 银杏树的叶子长出来又落下,蛙叫声一阵阵从河边传来,引起家中蟋蟀的共鸣。 静谧,静谧,我第一次安然入睡,而且,睡得很香。 照进来的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拍醒,隔着一个墙壁,我仍然能听到驺慕宜打呼噜的声 音,这个家伙,说不定哪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正好照到他的脑袋上,他才会开窍吧。 算了,这种蠢货,绝对的蠢货,而周围,都是这样的蠢货,热情,暴力,粗野,不 开化。 而这个镇上,能略微和我灵犀相通的,或许只有那个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