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坐在床角,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身上一件一件套衣服。 先是长袖黑色T 恤和厚厚的牛仔裤,然后高跟鞋也换成了高筒帆布鞋,接着用一条 旧丝巾箍上脖子,又取出一顶棒球帽来戴在头上,最后把一件卡其布的外套披在身上。 “靠,你看傻啦?”她把头发盘起来,使劲塞到帽子里面。 “我只是奇怪,有这么一个应有尽有的万能手提包,还要钱做什么?”我指着她的 “河马胃”说。 “这里面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用钱买来的?”她拍拍那个皮包,它发出“嘭嘭”的 声音,似乎在告诉人里面依旧有无限空间可以利用。 “今天怎么穿这么多?”想起她昨天吊带裙短裤的形象,简直恍如隔世。 “还不是为了帮你去找那个女工?靠,你昨天答应帮人家干活时候的爽快劲儿都忘 啦?我不得提前做好准备啊,我这么细皮嫩肉的……” 经她提醒我才发觉她的皮肤的确白皙细腻,不禁后悔昨天她穿少时居然没有留心欣 赏一下…… 她穿着完毕,满怀活力的跳了两下,脚下老迈的木地板随之吱吱扭扭的残喘了几声 以示不满。 我依旧把耳机塞进耳朵里,继续聆听那首昨天听了几十遍的歌。 “喂,你不烦啊!”她不讲道理地把一只耳机揪出来戴到自己耳中。 “你不烦啊?”我反唇相讥。 “谁让你只放这一首歌。” “我是在找恋爱的感觉。” “靠,我也是。”她乜斜我一眼说。 我们在早晨蜂拥上班的汹涌车流中穿走,她和昨天相比显得异常兴奋。 “喂,想没有想过被汽车‘当’的一声撞到天上去的感觉?” “拜托你不要再变态了好不好,说点吉利点的。”我对她喊。 她完全不理睬我,兀自驰骋着自己荒诞的幻想:“我从小就梦想像鸟一样飞——能 被撞到天上去也不错,腾云驾雾的,周围是呼啦呼啦的狂风,像把机车飚到极速,发动 机都呲呲滋滋要燃烧起来了的样子。然后我以自由落体的形式从天上掉下来,像被废弃 的火箭壳一样……喂,你说我会落到哪里?” 我好不容易冒着无数司机的白眼涉过车流爬上环岛,看着她还在路中间悠哉悠哉的 在想象中梦游,全然不顾身后的一长串车把喇叭按得山响。 “快点过来吧!别人都着急了!” “——你还没有说我落在哪里好呢!” “哪里都行,只要不落到我的脑袋上!” “我看你的幽默感才被撞到天上去了!”她气愤的朝我抗议着,总算踏上了环岛。 我们沿着昨天走过的那条鹅卵石小径,朝着木屋走去。早晨的空气中透着清寒,我 抱着双臂跟在咖啡女孩的后面。 园艺女工早来到木屋外面,用花锄帮旁边的一溜儿蕙兰松土。清冷的阳光斜照过来, 草叶上露珠未晞,阴凉湿润的空气吸进肺中,异常爽快。若不是周围嘈杂的车流和喇叭 声,我还真会以为这是一处私家园林什么的地方。 她依然像昨天那样,对我们不顾一眼,只是仔仔细细的拿着那柄小锄刀,小心的挽 起兰叶,轻巧的挠动着底下土地僵硬的部分。 她娴静的姿态好像又在告诉我的心什么话,抑或什么印象,但是,为什么我的心就 不加速跳动呢? 我忽然憎恶起我的心来,难道也我被这个世界感染的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了么?它 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对我陈述我应该爱她的事实,却没有一点爱的表示呢? 我不能变冷,我摸着自己热气腾腾的心脏说。 咖啡女孩快我一步,先走到她身边,蹲下去和她面对着说:“喂,你看今天有什么 我们帮忙的?我这个人呢,说话不喜欢吞吞吐吐,就这么直来直去的,你不要见怪,有 话就说!” 园艺女工根本就当旁边没有这个人似的,连头都不抬一下,只管一下一下的挥动着 自己的小锄头。 我怕她因为女工的冷若冰霜再度发火,想把她拉到一边,不想她却很大度的朝女工 笑了,很自觉地走到屋旁的木椅上坐下,手习惯性的伸到了河马胃中。 “不许吸烟!”女工忽然抬起头来喊。 “靠,你会说话了?——我没想吸烟,只是吃块口香糖而已,怕自己的口臭弄脏了 这里的空气。” 园艺女工终于站起身来,轻轻拂着衣服上的土说:“你们吃早餐了么?可以吃我的, 今天给带过来的比较多。” “哇,终于混熟了。昨天赶我们走,今天居然有饭招待……” 我使劲拽住她,以免再说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她却找个机会,把嘴凑到我 耳边说:“别管我,我这是激将法呢!要不她一天不说话,你也傻等一天啊。谈恋爱嘛, 不谈,怎么爱?” “就你道理多。” “说不过我就别说。”她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朝木屋走去。 如果让我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间屋子的话,那必然是森寒。屋子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 在窗外厚重树荫的荫蔽下,几乎没有光线可以透进来。旷大的屋内,由于只住着一个人, 如同常年无人问津的渡口一般萧条零落。好在屋里和外面一样纤尘不染,简简单单的放 着几件原木色的橱柜,东西都安置的井井有条,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好像生来就是应 该去那个位置的一样。我的心中忽然滋生起来一丝亲切感,和那天在咖啡女孩室友的屋 中触摸那幅帆船油画一样的感觉。 园艺女工把切片面包放进烘烤机里面烤了一下,然后随之端上来热乎乎的法式煎蛋 和火腿,每人还配着一块酥软的奶酪蛋糕。 我忍不住咽口口水,不是因为它们的美味,而是因为它们的温度。 咖啡女孩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然后满足的擦着嘴说:“真酷,喂, 明天还有没有我们吃的?不要怕,我的胃其实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如果送来的多,还有。”园艺女工平淡地说,声音如同我正喝的白开水一样索然 无味。 “一会儿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你看,我都全身武装了。”咖啡女孩拍着自己那一 身行头说。 “是啊,尽管吩咐吧。”我好不容易才搭上腔。 “你和我去给龙爪槐剪枝吧,”她指着我说,然后又示意咖啡女孩,“你,去给西 面草坪上的美人茶浇浇水,同意?” “同意。” “完全同意,你就是叫我把满园花草都拔个干干净净我都同意……” 我们三个在小木屋门口分别,我帮园艺女工扛着梯子,背着工具袋朝着环岛西部走 去,而咖啡女孩却垂头丧气的往东侧走去。 “喂,过一会儿就喊我一声啊。”她不忘对我叮嘱说,“否则一个人在那边,挺害 怕的,这个地方,除了咱们三个,连个会蹦跶的都没有。” 园艺女工默不作声的从工具袋里拿出两把歪嘴剪刀,递给我一把,然后自己戴上手 套,也不问我需不需要,就直接站到槐树下面,对那些低垂的偏枝修刈起来。 我没有戴手套,估计把握剪刀的姿势也不对,所以没弄多久便拇指酸疼,一块皮肤 红彤彤的,似乎随时准备隆起一个血泡来。 她瞥我一眼,没有一点表示,继续嚓嚓嚓地把那些软弱的枝条剪的到处纷飞。 我换了一只手,仔细模仿着她的动作,顺便可以跟她搭上几句话。 “对不起,我这么握对不对?” “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一剪刀下去,那根不愿意离开母亲怀抱的幼枝恼怒异常的蹦将起来,啪地打到了 我的眼上。 “妈的……”我张口骂道。 “这里不允许说脏话。”她看我一眼,语调毫无起伏地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我试探性的接触她。 “一直就在这里。” “在这里出生的?” “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在这里。” “这里怎么没有鸟呢?这么多树?” “都被汽车的噪音吓跑了。” “连虫子都没有。” “我大量使用杀虫剂。所以,告诉你,这个岛上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和随便接触, 小心中毒。” “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印象里从来没有。” “可我总是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的心也一直这样告诉我来着。” “心?” “是啊,”我拍拍胸膛,“它总对我说,爱这个女孩吧,爱她吧,就是这样说的, 你不要见怪。” 她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梯子上,苍凉地望着我说:“我已经失去了心……” 我也怔在了那里,风又溜了过来,旁边栾树的身影晃动着,我看到我的影子似乎也 在摇摆。 “你没有心,那你怎么生活?” “我的心没在我的身体里,或者说,我的身体里面的,不是心。”她的话里面透出 冰冷的气息,仿佛朔风吹来,令我浑身乍寒。 我这次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剧烈的晃动,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我一阵眩晕,迷 迷糊糊的向地上栽去。 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自己恍惚听到隔着环岛中间树林的另一侧,咖啡女孩在 大声尖叫着:“快来人啊!我关不上水龙头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