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俯视着下面,看见驺慕宜在雨中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被一根抽杆迅速地打到头上, 他扑通一声又倒了下去,砸在烂泥中间,鲜血和污淖把头发染成了一团红黑不分的浆糊。 除了早已逃命的一些投机者外,季风会站着的热血青年们没有因为头领的倒下而军 心动摇,他们还在和白木组、黄云派的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上毫无优势,就信心来说, 他们也明知此仗必输无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驺慕宜的的确确培养出来了一些和他一 样的大脑有缺陷的莽汉。 屠芙坐在我的身边,不时的发出刺耳的大笑声,像蛆虫一样恶心地笑声,我只有把 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土坡下面泥沼里的斗殴中去,全力忘记身边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妈的,爬起来再打啊,孬种!”她放肆的尖叫着。 “你有种就下去打,别他妈跟荡妇一样浪叫影响我心情好不好!”我厉声骂她。 屠芙像镇子上其他庸俗不堪的女人一样,如果被骂了,她们反而倒觉得很爽的样子 ——她用兴奋的颤巍巍的声音对我说:“他妈的,我从小就最爱看打架,我要是男的, 也会举着棒子,冲下去噼里啪啦的乱砸一通,看这种血光飞溅的场景,太爽了!” 我没有再继续搭理她,这次不是驺慕宜邀请我来的,他估计也预感到了这仗凶多吉 少,所以根本没有叫我和金来观战。我之所以现在坐在这里,是屠芙特意提出的,她听 到斗殴的消息,就像野狗闻到尸体的臭味一样,迫不及待的扑了过来。 “你他妈真狠,自己兄弟被打成那样了,眼皮都不带眨的。”她火辣辣地看我一眼, 手指着下面不远还在泥里挣扎的驺慕宜说。 我避开她长矛一样刺来的目光,淡淡地说:“反正他也是为了享受这种虐与被虐的 快感,我又何必自以为是的去干涉?——谱牒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妈的,今天才第几天?到时候会给你这个孙子的。” “都第五天了,提醒你一下。” “日你的,影响我心情看戏——你兄弟真牛,又站起来了!” 驺慕宜终于从一堆被践踏的、躺在泥水里呻吟的伤者中爬了起来。他摇晃着站定, 血水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目力所及,都是一片旺盛鲜红的颜色。他迷迷糊糊看到了自己 的弟兄们在咬牙切齿的和敌人拼杀厮打,他们的头上、身上都沾满了斑斑血迹,那简直 就是英雄的象征。英雄,自己曾经想过做一个英雄,但是那时候觉得,这个称呼太遥远, 太不可触及。从有镇子以来,曾经有几个人才被尊称为英雄呢?父亲年轻时候厮杀几十 年,镇上人无不宾服,但是他连镇子的帮派都没有统一就退隐了。而自己呢?要是论英 雄来说,那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而已,只希望自己能成为镇子上最大的流氓,把其他 的团伙全部搞定罢了…… 他晃动着身子,想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来仔细看看这场争斗,想把这时的一切都印 记在脑海之中。这是他稀里糊涂和镇上帮派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自己最好的弟兄们 都在殊死搏斗,他们中间必定有许多人身负重伤,可能一个月也爬不起床。季风会的势 力,在这一仗注定要丧失殆尽。没有想到自己制定的攻击计划这样草率愚蠢,要是早征 求一下小昼的意见就好了,都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打仗,根本没有去关心他…… 金见到自己被打得这样凄惨的样子,应该会十分失望吧,她肯定会厌弃我。我知道, 在她心中,我或许已经算是英雄了,她一直那么对我那样崇敬,我在她心中肯定是高大 而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是现在一败涂地,估计镇子上没有女生会喜欢自己了,无法想象 金用鄙视的目光扫射自己,还会冷笑着说:大慕,我觉得自己看错人了,你原来是一个 脓包而已。 父亲会怎么看自己呢?自己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他曾经说过,我自己的成就 会超过他。可是现在,自己给驺家丢人了,给打了一辈子架从没有失手过的父亲丢人了 …… 驺慕宜猛然大叫一声,甩得头上的污泥横飞。他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弹了出去,捡起 来地上的一根抽杆,“啪”的一声打到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上,那个人连哼声都没有出来 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杆被震裂成两截,击飞的那一半像箭一般反弹出去,正插到另一个 敌人的脖子上,他惨叫一声,扔下木杆,捂着脖子上涌出的鲜血,一路哀号的朝家跑去。 大慕的苏醒让更多的人包围了上来,他毫无畏惧的也迎头冲上去,把手中剩下的半 截抽杆插进了一个人的小腹里,我和屠芙又听到一声尖叫,她兴奋的吧唧起嘴来:“啧 啧,你兄弟,太他妈牛了!” 二十多个人的抽杆几乎同时对着驺慕宜举起来,手无寸铁的他用两只沙钵大的拳头 左击右挡,双手顿时血肉模糊了起来。 “要他的命!”我听到下面不远的地方,一个膀大腰圆,丑陋不堪,站在圈外叉腰 立定的观战者厉声吩咐道。 “妈的,那个人就是你姘头的哥哥,”屠芙继续用最恶毒的语言撩拨着我,“干, 二十多个打一个人,还算不算玩打架!镇上的规矩,打架是打架,不能要命的!” 二十多只抽杆又纷纷举了起来,驺慕宜摇晃了一下,使尽全力站在那边。 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小昼,爸爸,金!你们忘了我吧!” 他再度迎头冲上去,用双臂抡开砸过来的棍棒,把自己已经皮开肉绽的手指捅进一 个敌人的嘴里。 我感到自己的眼角泛出来什么热热的东西,那是我几十年没有感觉到的泪液。 “还他妈等什么?冲啊!”屠芙腾的站起来,一把拉扯起我,跃下高坡,朝着驺慕 宜的方向狂奔过去。 我们借着从高地俯冲下来的冲击力,一脚踹开两个正在举棒殴打的敌人,我扑到已 经头破血流的驺慕宜身上,护住他的身体。屠芙睚眦尽张,从敌人手中劈手夺下一根抽 杆,跳起来杵在他们头上。 会里面其他的勇士们见自己的头头受伤,早就向这边靠拢过来,我们的冲击使东北 两派的敌人刹那间有些措手不及。季风会余留下来的弟兄趁机保护住我们,我背起驺慕 宜,向场外撤去。 “出场勿追”是镇上的规矩,东部黄云派和北部白木组地看见敌人已败,都收住脚 步,恣情的放声欢呼起来。 我们继续冒雨往镇上的医院跑去,驺慕宜的血不停的流着,从我的眼前滴下来,溅 到下面雨水里,绛红的血滴很快被泥泞的雨水吞没,再也寻不见踪迹。 “小昼,是你么?”我听见背上的驺慕宜在浑浊不清问。 “嗯,大慕,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小昼,我对不起你,这些天忙着打架,都没有跟你好好说过一句话。” “别乱想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小昼,你知道,我偷看金送给你的书了——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记住了一句诗 ——‘与君世世为兄弟’……” 我感到自己的肩头剧烈的抽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停住脚步,托紧背在自己身 后的驺慕宜,像被遗弃在荒野上的无助孤儿一样,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