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是中毒了,他的心太新鲜,受不了这个岛上的冷毒。” 这是我的神志逐渐恢复的过程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不会死吧?他要是死了,我要你的命,靠!” 我用力张开眼,从喉咙里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咖啡女孩看到我苏醒过来,激动的一把拉住我的手。 “你终于活过来了!我以为自己生意做不成,又要破费一笔安葬费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这种无稽的语气,丝毫没有以前的厌烦感,她的话听起来就 像春天的细雨般,那么的温和亲切。 我想对她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都被冻僵了一样,怎么也做不出一个动作。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离第二句可能要一段时间,因为声带需要复苏——你需要 休息,没有关系,过一天就好了,不过,外面的工作还是不要做了。”园艺女工给我拿 来一杯冲好的药茶,给我喂了下去,那药味凉的发苦,如果我还能有力气的话,我会一 股脑儿的从胃里把那些液体抖落出来。 “如果能在这里呆着也可以,屋子里面是没有毒的。” “你为什么把这么漂亮的地方搞得像毒气室一样?”咖啡女孩忿忿地说。 “那样不会有虫子和鸟,不喜欢活着的东西。” “靠,那你自己不怕中毒么?” 园艺女工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生长出来表情,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 但是我还是捕捉出来一丝人的气息。 她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我每天都在中毒。” 我的心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是不可描述的那种麻木痹痛——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 预感,那就是我在另一个世界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也将同样失去。怀着这样的 念想,我悲哀的几乎再度昏厥过去。 爱这个人,快爱这个人吧,没有时间了……心在不停地说着。 园艺女工刚安顿好我,转身就走出木屋,继续侍弄外面的那些花草树木。况且方才 咖啡女孩把东边环岛用水龙头浇得一塌糊涂,恐怕得有好长时间修整了。 咖啡女孩看着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我,一直紧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 我张张嘴,但是声带好像被冻僵了一样,依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驰骋自己还能够 自由的目光,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住人的东西,一切都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甚至没有一丝特殊的颜 色来装饰,爱斯基摩人的冰雪小屋,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落满灰尘的橱柜上一个很大磨砂玻璃花瓶,花瓶口被一个 木塞紧紧封住。橱柜和瓶子都在瑟缩在偏僻地方,仿佛被忘记扔掉的垃圾一样随意丢在 那里,可是在这种干净简练的屋子里面,它们却莫名其妙的显得不协调起来。 那里面有什么呢?能让她这种整洁的人都不愿触动? 咖啡女孩忽然从冥想中抽身出来,伸出她纤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把眼睛的 视线转到她脸的方向,以示意自己依然活着。 她如释重负地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手托腮盯着我的脸说:“靠,你还不能讲话么?” 我眨眨眼表示如此。 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自己的某些压力释放出来似的。 “喂,搞成现在这种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忠告,非得要到这里来。” 我把眼珠转了一转,以示否定。 “靠,死不悔改呢!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看把我搞的,工作都要没有了,要 多惨有多惨,啧啧!不过呢,为了那目前看来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八十万,我还是暂时迁 就你一些……喂,真爱那个女工?” 我相信我的眼神有些虚惘,这必定逃不过她的眼睛。 “依我说,人呢,总不要过于迁就外界,对不对?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自己,你 总认为这样做不辜负这个,那样做不辜负那个,其实呢,累积累积,会有一天因为囤攒 过多,一下子崩溃掉的。想知道我的故事,嗯?” 我放亮自己的目光,表示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我以前有抑郁症来着,能看得出来?哈哈,知道你就会十分惊讶,得了这种 病根本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里面越压抑,表面上越会表现的兴高采烈,装出一副完完 全全乐天派的傻样儿,傻的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病基本上好了,但是装疯卖傻的毛病 却落下了。” 我要是能够笑,必定鼓掌赞叹一番,“装疯卖傻”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简直太贴切了。 她把手伸进河马胃中,摸索出一支烟来:“靠,一回忆这些个事情就想吸烟,不会 被那个洁癖狂发现吧?管它呢,先偷偷吸一支再说——” 她把烟叼上,摸出打火机,刚要点着,却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地把烟又 塞回了盒内。 “我也跟你学学,勉强一下自己,看看不抽烟能不能有条理地把这件事情讲出来— —想一想那还是我刚上大学的事情,你可不知道,在这之前呢,虽然我有些叛逆吧,但 总体来说就是一个乖乖宝呢。老师啊,同学啊甚至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实在是 太乖了,太平凡了,除了胆子大一些,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你想想能让一个女生 体现出胆量的机会才能有几次?不过我当时也挺乐得于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的,反正从小 呢,就被忽视惯了…… “本来以为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凡下去——即使站在舞台中央,把所有的聚光灯 都打向我,也不会有人想,哇,这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呢!而我呢,那时候也甘心于这种 平凡,自己一个人,逍逍遥遥的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日子忽然被改变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里面一个特别帅气特别 优秀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我。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被人注意到,他爱我爱的 发疯,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跪下求爱。我那时候觉得天旋地转,无所适从,我从来 没有那样被人万众瞩目过。我当时心里很清楚,我这只不过是狐假虎威,沾了他的光而 已,但是心还是忍不住噗嗵噗嗵乱跳,兴奋的都要喊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长的高 高帅帅的,成绩又好,情调又浪漫,我当时问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么?然后自己就 回答说,你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啊。于是很简单,我接受了他的爱,我们 一起吃饭、上自习、打羽毛球,跟其他所有的情侣一样。他对我也一直很好,无微不至 的那种,也了解我,我一有什么念头,他就立刻说放心,交给我来办。然后几天之后, 我就能看到我想要的结果——哎,我这样说,可还有逻辑?” 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沉下头,似乎很艰难的在回忆着什么事情,手不自觉的又向烟摸过去。。 “坚持住——我就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种定力。”她痛苦地把手缩回来,“其实我 一直就在想,估计自己什么时候回忆起这段经历来不想吸烟了,什么时候就能把这件事 情完完全全的释怀了。我觉得今天有这个状态,哈哈,能破世界纪录的状态——嗯,我 继续讲下去——反正和他在一起呢,没有觉得不快,也没有觉得不满足,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也没有在意的。虽然自己根本就怀疑究竟这算不算爱,可又找不到不算的理由。本 来这样一直下去,我可能就会糊里糊涂快快乐乐的和他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结果有一天,一个女生忽然找到我。那个女生我认识,是其他系的,原来和我那 个男朋友是一个高中出来的。她长得的确漂亮,光彩照人的那种,和她站在一起我真是 自愧弗如。她约我出来,我就傻乎乎的跟她去了操场,冬天,前一天下了大雪,但是那 天是晴天,月亮冷冷的照下来。可就是在朦胧的月光下都掩盖不了她灿烂的美。我们一 起走着,她忽然很鄙视地打量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有什么地方配的上他的。说完, 转身就走了。我被这句话惊呆了,留在那里,傻乎乎的想,是啊,我哪点能配上自己的 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嘛!这个念头就像穿过头颅的子弹一样,一下子把我击毙了。我抬 头望着像骷髅头一样惨白的月亮,抱紧双臂,哆哆嗦嗦的往回走,一路上不停的想,我 究竟哪点配的上他呢?哪一点呢? “就这样,这个问题我仔仔细细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天。根本睡不着觉,上课也没有 精神,跟他在一起也时常恍惚,他也渐渐有了微词起来。这种状态越积越深,后来我实 在忍受不了,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自己为什么一直被忽视呢,原因根本就 是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而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还要赖在这个世界上跟别人抢 粮食,抢资源,受别人的白眼。我一下子厌恶起自己来,瞒着家里退了学(反正他们也 不关心我),几度鼓起勇气想自杀,但是不是碰上绳子不结实,刀片钝,就是碰上假安 眠药什么的,我那时候还有晕高症,站在楼上根本不敢往下看,更别说跳了。喂,我说 的可还连贯?” 我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太低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 “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蹈河自尽,哈哈,你猜怎么着,这次真的成功了!我被水呛 昏的一瞬间那叫一个激动,比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求爱心跳的更厉害——我终于夙愿 已偿了!然后我的意识在溺水的过程中也逐渐模糊,消逝,最后到了极限,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当这个世界的意识彻底失去的时候,我的面前忽然光亮了起来, 身体也被照成了海蜇一样的透明色,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红彤彤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然后我爬上了对岸,躺在河的护堰上,周围都是软融融的气息。我以为这里便是地狱了, 自己反而心安理得起来。正想欣赏一下地狱的风景,或者看看这里有没有熟人来着,这 时候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化着粗俗的浓妆,可十分十分面熟,但是我一下子却怎么也 想不起她到底是谁。她漠然地看着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吧。说着就把我领到河 边,一下子推了下去,在我落水的那一刹那,我窥见自己在河面的倒影,我忽然发现, 那个面熟的女孩就是我自己!”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我就被冲到跳河的那边岸上了,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了月亮, 不过这次的月亮是那么的干净纯洁,就像谁用一大块玉雕刻出来挂到天上去的一样。我 一下子就放松了哈哈,心情陡然舒畅了起来,再也不想什么无用啊自杀啊的了,当时就 觉得自己肚子饿的难受,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大餐。我后来也曾经回到那河边去过,奇怪 的是,站在河这边的堤坝上,完完全全能看清对面的风景,很一般的风景,绿色的田野, 破落的农舍。不远处还有一座桥,我走过桥去,发现那边根本就是毫无亮点,稀松平常 的乡下景致,什么神奇的堤坝啊,和我一样的女孩啊,统统都不知道那里去了,搞得我 都怀疑自己投河的那晚一切全是幻觉——我靠!你能说话了!” “啊,是啊!”我这才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有一点微弱。 “你太酷了!”她抓住我的手说。 “不过,你怎么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呢?” “靠,谁管这个?”她瞪着我说,“知道我怎么想的,既然那个世界有一个我在了, 我还屁颠屁颠的自杀跑去那里干嘛?!” “不想自杀了?”我笑着问。 “从那之后,永远再没有想过。”她干脆地说。 我们俩相视而笑,正在这时,屋外忽然咚的一声,似乎是梯子倒在了地上,她急忙 起身,打开木门朝外张望。 “糟糕!”她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