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坐在医院后面的水塘堰上,呼吸着几乎没有氧分子的闷湿空气,看着驺慕宜偏执 狂般不停啃咬着自己的指头。 鸟拍打着被水气浸湿的沉重翅膀,从塘水的上方低低飞过。湿气温沌了蝉音盖中的 瓣膜,使本来尖利的蝉声变得大提琴般低抑。我心里计算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 —已经有八个月了。 是的,八个月了,在我原本的世界中,八个月的时间足以使寒暑更易。但在这个仿 佛被时间遗忘了的镇子上,似乎无论八个月还是八年,都引不起任何季节性的变化。热 浪不分时间空间的控制着这里的一切,滋养着人们同样炽热的性情和习惯。理性和智慧 在燥热的冲击下被遗失和忘却——或许一向如此,文明在有寒冷的地方似乎更容易进化。 于是温热和海洋养育了基础的自然界,寒冷和陆地锻炼了人类的文明史。而在这个把文 明当作垃圾一样处理掉的镇子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能令我愉悦的气息。但是我的 使命在肩,以环境作为借口而同情自己的人恰恰是懦夫的表现,我非英雄,亦非懦夫, 而我也不曾有丝毫愧疚,因为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毁灭镇子,而是为了拯救镇子。 我从驺慕宜的脸上轻而易举的读出了他内心在狂烈挣扎。这个愚蠢的家伙总是把所 有的心理活动如实的折射到脸上去。读懂他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有时候甚至都懒得去理 会他的表情,因为那就像看潜望镜一样,一下子就能窥视到他的内心。大慕,你需要学 会用自己的脑子,你明白不明白?没有智慧的勇气,只是鲁莽而已。 后背上又刺痒了起来,自从那天我被屠家的提亲队伍吓到之后,身上就莫名其妙的 起了一片通红的痱子。那种钻心的痒痛感使我总是难以集中注意力,这是这个世界对我 始终坚持内心的残酷反击,我真的害怕自己支持不住,在热浪的鲸吞蚕食之下,一败涂 地。 我要坚持下去!——我差点喊出声来。 旁边寡言静坐了一天的驺慕宜却终于发声了。 “小昼,你说,我该怎么做?” “提亲的事情么?”我明知故问。 “对,你知道,虽然家里面,甚至整个镇子上的人都会为屠家的提亲高兴得尿裤子, 但是我不会,你也知道,我的心眼太小,只能放下一个人。小昼,我如果接受了屠家的 提亲,金会伤心得死去的。” 我从身边捡起一块糟烂的瓦片,站起身来,用拇指和食指扣住它,对准角度,用力 侧抛出去。瓦片欢欣鼓舞的在水面上向前跳跃了很远,才一头歪进塘里,只留下一圈圈 大大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我把手放在驺慕宜的赤膊上,问他:“大慕,我刚才打的那个水漂怎么样?” “打了十四个漂,太厉害了,小昼,你一向玩这个玩得最好。” “但是,无论我抛得多好,角度多刁,瓦片多轻,跳跃了无论多少下,它最终也会 沉下去的,是不是?” “嗯,因为瓦片比水沉。” “大慕,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爱金,是不是?” “嗯,”他拍着自己的心脏,“她就是我心里面的血,没有了她我都不知道自己的 心还能不能跳动。” 我的胸口一阵闷痛,酸涩的感觉刹那间冲进了鼻腔,我捂住自己那颗冰凉的假心, 咬牙忍住。 “那,第二个问题,你觉得她爱你么?” 驺慕宜的眼光顿时温润了起来,忧郁的脸上也露出了赧红地笑容,他掰弄着自己的 手指,目光远远地看着水塘对岸。 “她对我的爱,或许比我所给她的大得多。她从来不会因为我要打架陪不了她而生 气,我每次打架回来,她都会鼓励我。虽然我为人粗鲁,但是她还是对我彬彬有礼。我 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我,她期望着我有更大的成就,甚至或许期望我能媲美镇子 上以前的那些英雄们——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起来,双手也开始神经质的捶 击自己双腿,“可是,那一仗,我打输了!我输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她的音讯了!她 肯定躲在家里,伤心得避开别人,一个人痛哭——因为我太令她失望了,我原来以为自 己有多么强大,但是现在,我就像一个他妈的软蛋一样躲在这个地方!不敢见人,不敢 见她!” 他抓住我的双臂,涕泗滂沱的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胳膊上的肉在被深深刺痛着。 我用尽全力,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来,狠狠的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 “喂,大慕,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我兄弟?!是不是驺家的儿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怒气冲冲的脸,或许他根本没有想过我会如此愤慨。 “我问你第三个问题:对自己的理想,你还有没有信心?” “可是,季风会的势力都让我给败家了……” “我不问什么可是,我只问你,你还有没有信心,你还想不想统一镇子,你还想不 想做镇子上的英雄?如果你想的话,我全力帮你,如果不想的话,那你就像乌龟一样每 天缩在这里不用抬头了!” 驺慕宜霍的站起身来,狠狠的一拳回击在我的肩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瓮声瓮气地 说:“妈的,小昼,只要你对我有信心,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揉揉被打得发酸的肩膀,看着傻乎乎乐着的驺慕宜,真是哭笑不得。 “那好,大慕,现在就有一个恢复季风会的好机会。屠家不是要和咱家联姻么?你 如果同意的话,正好可以兵不血刃地把他家的赤血所兼并过来,加上屠家在镇子上的名 气和势力,登高一呼,原来季风会的追随者必然信心爆棚重投门下,到时候再伺机和东 北势力决战,肯定会赢的!” “可是,金……” “大慕,你要成了英雄的话,镇上的哪个女生不会崇拜你?你还不就是镇子上的老 大?” “那倒是……” “到时候金肯定会欣慰异常的,你如果还喜欢她,就和屠家断绝关系再迎娶金好了。” “那屠芙……” “大慕,你想做镇子上的英雄,还是做像校长那样的狗熊?” “当然是英雄!” “要当英雄,就要心狠,就不要给自己寻找借口!” “知道了,小昼,金,就先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 驺慕宜搬起一块大石头,咚的扔进塘里,然后把肌肉横生的两臂举过头顶,撕心裂 肺的长叫一声。 自从大慕同意和屠家的婚事之后,驺妈妈每天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恶心样子,老驺 虽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脸上也时不时会不小心漏出一丝甜得发腻地笑容。这 令我开始着实厌恶起这个家庭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货品一样变卖,真不知道我怎么 会沦落成此中一员的。 那个烛热的黄昏时分,我在探望驺慕宜返家的路上遇到了屠芙,她慌慌张张的朝我 笑了一下,踩动机车油门就向前冲,我急忙调转车头,加速行驶,一会儿就撵上了她。 我使劲按着喇叭,示意她停下来。 屠芙被追得迫不得已,把车靠到了路边,我跟上去,跳下车来,狠狠盯住她。 我不得不承认,当她不弄出那些俗烂的化妆,不说那些粗臭的话语,素面朝天的话, 她还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这也多多少少减少了一些我怂恿驺慕宜同她结婚的愧疚感。 “你,他妈的,为什么违约?”我故意大大咧咧地问道。 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掰弄着灵长的手指,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温存起来, 她嗫嚅着说:“我……小昼,我对不起你,咱俩在一起的事情被我家发现了……他们看 不上你,他们要我嫁给大慕……” “谁他妈要娶你了?我问你,为什么违约,为什么不给我关于我身世的谱牒?” “我那些天被看住,爸爸不让我一个人活动,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那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自从跟大慕订婚之后……” “那从今天起,再宽延你多长时间能够搞定?” “我结婚之前吧,驺慕宜好了,我们就该准备结婚了。” “那好,反正这些日子我还要忙别的事情,给你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了,记住。” “我知道……” 我把自己的摩托车掉头过来准备离开。 “小昼!”她忽然喊道。 “嗯?”我回头看看她,发现她满眼泪水。 “我他妈的是真的喜欢过你!”她的声音重新沙哑了起来。 “知道了。”我一边冷冰冰回答着,一边轰起油门,扬长而去。 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就是屠家老爷子果然是看上了驺慕宜一表人材,年少有为, 比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强很多。因此也趁着大慕战败的时机,主动示好,想把他拉 过来,让女儿和女婿一起继承自己的事业。而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是我没有预计到, 屠芙两个窝囊废哥哥面对外人继业的情况,一改往日温吞愚蠢的样子,跳出来声嘶力竭 的反对自己的父亲。老屠虽然一向铁腕,但这次的对手毕竟是自己儿子,不可能全用暴 力的手段解决。屠芙即使看不起两个哥哥,但碍于这次的事件和自己有关,也只能避嫌。 这场风波自然也延及到了驺家,驺妈妈似乎对这种功利性质的争斗毫不关心,她的目标 就是要给驺慕宜找一个能生儿子能干活的机器,现在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基本到手,其它 男人们关心的事情都随他去。老驺倒是经常愁眉紧蹙,我明白他有着和我一样的主意, 不过性质不同,我是想拯救这个没有年月概念的镇子,他只是想在儿子身上实现自己年 少未竟的梦想。 我看到他跟往常一样,皱着像他脸色一样粗黑的眼眉,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一口口 抽着水烟。 我也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背上的痱子又痒了起来,我不自然的扭着胳膊去抓。 “小昼,起痱子了吧?别乱抓,弄破容易起脓疮。”老驺慈爱地看着我。 “老驺,你这几天不高兴么?厂子里面也去得少。”我问他。 “呵呵,有工人们看着,我发愁什么?抽子杆销量也一直不错。” 当然不错了,我心里想,这几个月你儿子没少给你的抽杆做促销。 “是不是为大慕的婚事发愁?你多宽心点,大慕肯定会有作为的,不像我。” “小昼,”老驺忽然感慨起来,“其实你才是真正有出息的孩子,你刚生下来的时 候,脑袋上就有一道红白相间的气环。” “在这间屋子生的?”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小昼,我一直以你为骄傲,甚至比大慕还宝贝你。” 为什么他要用“甚至”呢,是不是因为大慕是他亲生的,而我不是——我当然不是, 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愚笨家族的后代呢? “老驺,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我也不小了,能帮上家里的自然应该出力。” “没什么事,你这孩子,就会瞎想。”老驺用它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感觉 就像篦子篦头一样,嘶啦嘶啦的声音响在安安静静的院落里。 “我要是帮不上家里什么忙,那我也没脸在这个家里吃饭了。”我装作义愤的样子 站起来。 老驺一把拉住我:“小昼,你别这样——其实,昨天老屠找我,当着他们全族说明 白了,咱们家和他两个儿子,谁能先找到鸩羽贲头,将来谁就继承他的帮派。” “鸩羽贲头?” “就是鸩鸟的羽毛,还有贲的脑袋。屠家赤血所的贡物,以前这些鸟兽多的时候, 找起来并不难,现在,只能深入北山那片老林子去碰碰运气了,那里面谁都没有走进很 远过,不知道是凶是吉。我都准备好了,明天一个人上路。” “老驺,你看得起我么?”我问。 他把水烟袋从嘴里拿出来,呆呆地看着我。 “鸩羽我想我能够找到,至于贲头,你要进老林子的话,带上我,我不是文质彬彬 的懦夫。” 说完这话,我站起身来,拍拍短裤后面的灰土,径直朝着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