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眼睁睁地看着。 咖啡女孩把园艺女工的遗体打扮得异常素净,但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火葬场工 人把她像货物一样抬下来,连同那个包裹着她真正心脏的布袋一并扔进焚化炉内,旋转 按钮,一股青白色的烟从高耸的烟囱里飘了出去。 咖啡女孩拉着我的手,仰望着那烟消散在冰蓝的天空中,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说: “靠,我当初要知道死后被人这么摆布,早就不想自杀了!” “她去哪了?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还能去哪里?”我喃喃自语。 “喂,你少跟我说这些哲学性的话题好不好?别以为我懂得比你少,我早前忧郁症 的时候,多艰深地问题没有想过?” “比如?” “比如那次蹈河自尽之前,我就看着河对岸,想:那边有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 从这边望去,那里是一条堤坝,肃穆的堤坝,比我爸爸的脸色还要正经。可是堤坝那边 呢,我看不到。当时好奇心激越起来,我就爬上这边的一棵柳树,哈哈,别笑话我,我 小时候跟假小子一样,什么事情都会。 “我在柳树上向对岸看去,可是目光还是越不过堤坝,于是我就往更高处爬去,可 堤坝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仿佛会增长似的。我爬多高,它就长多高,怎么也看不到对面 的风景,始终是那条黑沉沉的堤坝,板着脸看着我。 我当时就想,这估计是设计师存心设计的一种视觉误差,利用高度啊,环境啊,把 人的视线转移或者屏蔽掉,所以呢,总给这边的视者造成一种神秘感。我就坐在树杈上, 抽烟,吃樱桃,幻想着对岸的事情……” “吃樱桃?” “是啊,喜欢咬破樱桃红红皮肤的那一瞬间,特喜欢那种声音。当初每次去寻死, 我都带着一把樱桃来着,心想如果死后地狱那边不产樱桃,想想临死前一刻还在吃,也 不至于特别怀念。我吃完樱桃,把核放在口袋里面,手插进口袋中,数了一下,有三十 二颗。因为是准备自杀,所以努力想把临别这个世界前的每一刻都记得特别清晰。我边 数樱桃边试图猜测对岸堤坝那边的样子,这种事情在小时候最拿手,这种想象风景类的 命题作文,我总能写的相当逼真。可是那天,坐在高高的柳树杈上,迎面吹来河边凉爽 的风,还有鸟儿啊什么的在身边飞来飞去,理应比关在死沉沉的教室里更能激发想象力 吧?可偏偏就是不能想象出来对岸的风景,闭上眼睛,努力想也不行。就好像对岸是一 个巨大的黑洞来着,什么光线啊,想象力啊,钻进去就再也反馈不回来。 “我的头当时轰的一下,心想自己真的完了,连想象力这东西都丧失了。说实在话, 那一忽儿真的特别失落,就像现在丢了一大笔钱一样的感觉。我于是捻灭烟头,把樱桃 核攥在手里面,想想以前快乐的事情,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我可不希望自己死后的脸 色有多么难看,让收尸的人都厌恶。 “后来的事情也跟你说过了,我被冲到了对岸,又被送了回来。当我在此岸醒来的 那时候,看着这边的星空,我忽然明白了:人常常在拥有此岸的时候,却永远眺望和畅 想彼岸。然而当某一天,我们摆脱了此岸,踏上彼岸的时候,才发现风景也不过如此, 才发现其实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彼岸的对立面的一切。” 她讲完,定定地看着我,说:“晓得了?” “似乎明白了一点,是那种藏在心头找不出语言来形容的感觉,容我睡觉前好好想 想吧。” 一个工人气呼呼的从里面冲出来,向我们疯狂的招手。我和咖啡女孩知道是骨灰已 经出炉,赶紧跑过去。 “你们!之前我问过你们,她身上的饰物啊什么的都取干净了没有,你们说没有任 何不能焚烧的饰物了,可是现在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那个工人愤慨万分地把一个拳头大小、光滑洁净的水晶球塞给我们,我甫一接过, 就被一种砭人肌骨般寒冷瞬间穿过我的全身,差点失手把它扔到地上。 咖啡女孩急忙把水晶球从我手中接了过来,跟那个工人频频道歉,最后不得不再多 添上一笔违约费,然后万事大吉,工厂心安理得的拿着那点彩头走了,把一个沉甸甸的 骨灰盒丢给我们。 咖啡女孩抚摸着那颗亮晶晶的球体说:“这大概是她所谓的那颗替换的心脏吧?靠, 死重死重的,放在胸膛里面会不会坠得难受?嗳,听她说,如果换上这颗心,你就不会 觉得冷了。” “我可不想换,我宁愿被冻死。” “靠,谁叫你换了,我是说,如果你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而灵魂却落在了这个世 界的某个人身上,要是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老家,必须生活在这里的话,你怎么办?” “那也不换。” “你想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现在都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现在忽然发现,得到那个名字又能怎 么样,我不还是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什么也无法拥有。你知道,在得到名字的那一 刻,我猛的觉得自己存在与否,找不找什么身份,都失去意义了。现在世界对我来说, 一下子变得颜色呀,重量呀,什么都没有了,冷啊暖啊的感觉,都可以被放到一旁去了。” “喂,你又疯了?搞得比我那时候还颓废,少扯这些个闲淡了,赶紧把她埋了吧, 又花我不少的丧葬费……” 我们又重新踏上了那个环岛,这个失去了主人的地方虽然芜杂了许多,但是仿佛多 了不少生气。咖啡女孩拿来工具,我们俩把她的骨灰埋在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喂,好好在天堂活着,你搞得园艺真是棒极了,虽然这种拍马屁的话出自我嘴里 有些别扭,但确是事实啊,我也不得不说。还有别在那边搞什么毒气无人区了,当心被 贬到地狱天天吞砒霜。嗯,还有什么话呢,噢,如果跟上帝搞得关系好的话,我死了之 后帮我求求情,别叫我到地狱那边受苦了。说完了,让他跟你说吧。” “安息吧,带着自己真正的心。”我跪了下去,给她铺好最后一层土。 “你说的话,纯粹装大尾巴狼,没劲透了。”她在一边吃吃笑着。 我和她坐在民政局里,和我们面对面的,是一个瘦削苍白的官员。 他漫不经心的听完咖啡女孩长篇大论的叙述后,转动了一下眼珠,这是我在半小时 内唯一看到他面部的表情动作。然后把手放在键盘上嗒嗒的敲了几下,头也不回地说: “苏夜,叫这个名字的人没有,叫苏昼的倒是在这个城市里倒是有几个。” “什么昼啊夜的,是不是有个富人?”她两眼发光地问道。 “嗯,其中有个人,钱嘛,看样子是不少,以前自己开公司来着,一个广告公司, 前两年忽然变卖不做了。” “有没有照片,是不是他?”她兴冲冲的指着我说。 官员再度翻转一下眼珠,瞄我一眼,再回看电脑一下,点点头说:“确实有些相似, 不过,你说他失忆了,可有什么有效证件来证明他的身份?” “要是有的话,我们也不来这里了。” “身份证、护照、驾照、结婚证这些都没有?” “都没有。” “有没有DNA 备案或者指纹备案?” “大概也没有,他好像还没有犯过罪什么的。” 官员面无表情的摇摇自己干巴巴的光头。 “那没有其它办法确认么?他分明就是那个人啊!” “没有,我们只认证件,不认人。再说,你们一开始连名字都没有说对。” “靠!冷冰冰的证件难道比有血有肉的人更重要么?” “小姐,说话请自重。” “靠靠靠!靠你妈个头!”她怒不可遏的继续骂着,我赶紧把她拉住。 官员淡淡地看着我们,手毫不迟疑的按了一下身边的按钮,两个笨重的保安走了进 来。 “把这位小姐请出去。”他挥挥手,那样子就像赶一只苍蝇。 保安上来抓住咖啡女孩的胳膊,把她向外拖去。 我陡然被激怒了,跳起来一拳打在一个保安的脸上,发疯地把他们的手从她臂上扯 开,拉着她朝门外走去,临别时候还抄起一把凳子,砸向那个瘦猴似的官员。 他伪装出来的脆弱的冷静霎时荡然无存,慌慌张张的抱头避开。 “他妈的,狗日的东西!”我鄙视着他的虚伪,指着他大骂。 “我赌你老爸每天都来大姨妈!”咖啡女孩总不忘了跳出来加上最后一句。 官员气得目瞪口呆,示意保安来赶我们俩,她忽然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拉住我,穿 过冰冷的大理石大厅和机械排队等待办事的人群,朝外面飞奔过去,跑出大厅时,还不 忘了隔着玻璃门朝追来的保安啐口唾沫。 “爽死了!”当我们摆脱了保安的追赶,她一下子用箕踞的方式坐在路边,气喘吁 吁的跟我说。 “哈哈,我也是,记得好久没有骂过人了!” “靠,你要把骂人这项能力都忘记的话,我就阉了你!” 她大大咧咧地坐姿引来一些注意的目光,她不分伯仲的朝着他们一律做着鬼脸。 “既然我的身份没有办法确实,我们的契约是不是也该结束了?”我对她说着,突 然感到这句话异常的沉重。 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看,就算知道了我是谁,又有什么用,根本没有证据证实……” 她从地上爬起来,把拳头反向伸到我面前,然后缓缓的竖起中指,一字一句地说: “听着,只要你没有死,咱俩的契约就没完没了,像这样就离开我,没门!” “那,现在去哪?” “跟我回家。” “钥匙不是丢了么?” “丢个屁,一直在我手提包里。” “你居然骗我……” “我骗得人多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