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夜,玉屑似的雪花在夜空中飘飘扬扬地飞舞不休。 一道响亮的婴啼声自敖府中传出,划破深沉的夜幕。 敖府大厅一隅坐着一个瞎了眼的张道人,当婴儿啼哭声一响,他的手指立刻 飞快抡算起来。 「张道人、张道人,是个儿子!」敖朴风急匆匆地奔进大厅,欣喜若狂。 张道人一听,微微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恭喜敖尚书令,今日是寅日, 小少爷又出生于辰时,辰时属龙,寅属虎,小少爷的出生时日为龙虎相逢之时, 是至为尊贵的吉兆。」 敖朴风四十岁才得子,张道人又说这个儿子的出生是吉兆,自然令他喜不自 胜,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张道人抬起头,还待要说些什么,婴儿的啼哭声末歇,突然之间,又传出了 另一声洪亮的婴啼,张道人和敖朴风两人同时一愕,尚不解发生了什么事,一名 小丫头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厅,一边连声高喊着:「老爷!三夫人又生了一个小少 爷,是……双生儿呀!」 「真的!」敖朴风惊喜莫名,连忙回过头来看着张道人,却见张道人的眉心 渐渐地聚拢,空洞的双眼定定凝视着大厅某处。 「呀!不好……」张道人的面色凝重起来。 「什么﹖」敖朴风微微一凛。 「家中若有一人出生于龙辰虎日,将来天命必然尊贵无比,但是……」张道 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如今却多了一人,这两人天性势必会相争相斗,带给 敖府诸多祸事,吉兆恐成凶兆呀……」 「怎……怎么会?」敖朴风一听,大惊失色。 「有一方法或许能解,就是不知道敖尚书舍不舍得。」 张道人的话给了敖朴风一线希望,忙问:「什么方法?」 「将其中一位小少爷送走,越远越好。」张道人冷然说道。 敖朴风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他。 张道人看不见敖朴风灰败的脸色,仍然继续说着:「送走一人,两个儿子均 能保全,若不送走,只怕两个儿子都保不住,敖尚书得快下决定,事不宜迟。」 敖朴风愣怔住,冷汗自他前额、两靥沁出,张道人是汴都城中预言灵验的星 相家,尽管心中万般不舍,他无法不去遵从。 他瘫倒在椅子上,浑身战栗。 冉如何心痛都要作决定,两个儿子,他都要保住﹗ 北京大名府,这一年,敖倪十二岁。 春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敖倪怀抱着一只大瓦罐,趴在地上翻石拨草,正在玩十几岁男孩子最爱玩的 事捕捉蟋蟀。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大石头,嗤地一声响,一只大蟋蟀蹦跳了出来,他纵 身扑上去,双手按住,然后飞快地揭开瓦罐,将蟋蟀丢了进去。 看着瓦罐里七、八只硕大健壮的蟋蟀,他满意地笑了笑,正准备打道回府, 听见小山后忽然传来笑语声喧。 敖倪抬头望去,看见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孩子也在捉蟋蟀,他认得其中一 对兄弟,姓柳,就住在他家的正对面。 这对兄弟平时对敖倪顶不客气,每回遇见,动不动就拿话奚落嘲笑他,他看 着讨厌得很,正回身想走,那对兄弟偏巧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名叫允仁的哥哥阴 阳怪气地对弟弟允德笑道:「真是倒霉,跑到这儿来也能遇上敖倪,像鬼一样阴 魂不散的。」 「就是。」允德作个鬼脸,对另一个男孩子说。「我娘说敖倪是他娘和男人 胡来生出来的贱种,所以他爹才不要他。」 三个男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在敖倪背后挪揄着。「贱 种、贱种,敖倪是贱种……」 敖倪被羞辱了,气得一股热血上冲,高抬下巴,眼神凶狠地瞪视着他们。 允仁、允德两兄弟亦不甘示弱,轻蔑地回视着敖倪,当他们无意间瞥见敖倪 手中的瓦罐时,三双眼睛立即不怀好意地交换着眼神,然后迅速地一蹦而起,朝 敖倪扑将过去。 敖倪一个人哪里敌得过三双手的猛力袭击,三个男孩子蛮横地抢下他的瓦罐, 把他死死压制在地,接着在他脸上、身上狠狠地一阵拳打脚踢。 敖倪但觉身上、腰间、脸上剧痛无比,他咬牙强忍,哼也不哼一声。 见敖倪渐渐抵受不住,男孩子们便住了手,抱着抢来的瓦罐嘻笑着扬长而去。 敖倪被殴打得眼前金星乱冒,他仰躺在地,疼得不住喘息。 天地苍茫,霞光映照在敖倪染着血的俊俏脸庞上,分外凄惶。 他急促地喘着气,缓缓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受伤的唇角 疼,有血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的、慢慢的坐起来,背脊一挺直,鲜血忽从鼻腔冒涌而 出,他烦躁极了,拿起衣袖胡乱擦拭,直把半边脸擦得都是血,手腕上的金项圈 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令他一瞬间失神怅悯,突然感到无限灰心。 被这样欺辱也不是头一回的事了,从敖倪有记忆起,不管跟着娘搬到哪一个 城镇,总免不了遭人冷眼对待,为什么?娘却一直不肯对他说清楚,任由旁人在 他们背后说东道西,也从来不加以理会。 小孩子其实并不是真的了解「贱种」的真正涵义,只知道这是句骂人的话罢 了。但敖倪已经被这句话骂得烦了,他迫不及待,只想回家找娘问个清楚,干么 人人见了他老是贱种、贱种的骂个不休? 他咬紧牙关,忍着浑身的疼痛狂奔回家。他抄小路,翻过一道矮墙,经过一 片华丽的红墙绿瓦,此时窗内隐约传出小女孩哀哀惨惨、气若游丝的哭声,他微 微一呆,忆起这小女孩打从三天前就已经开始哭了,想不到她竟然哭了整整三天。 他不禁感到疑惑,究竟那小女孩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缓缓走近传出哭声的那扇窗,突然间,听见小女孩发 出一声凄厉的尖喊。「娘别绑了,疼啊」 敖倪愣了愣,隐约觉得自己的伤口也在发疼。 童稚的悲凉,如微风般飘进了他的心里。 他意兴阑珊地走回家,刚进门,正在打扫庭院的奴仆秦草立即丢下扫帚,朝 他迎了过来。 「少爷回来啦!」秦草堆着满脸的笑容,猛一见敖倪半边脸上全是血,当下 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出声。「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血呀……」 秦草的叫嚷声惊动了敖倪的母亲秋娘。 秋娘从内室急奔而出,看见敖倪一脸一嘴的血,登时吓得脸色发白。 「倪儿,你……又和人打架了吗?」秋娘颤魏魏地拉住敖倪,抽出手绢替他 擦拭唇上的血,瞥见他眼中寒碜似的目光,呆了呆,软语轻问:「怎么了?」 敖倪别开脸,心一横,怒声质问:「娘,您干脆把实话告诉我,我究竟是不 是别人口中的贱种?是不是?」 秋娘睁大了眼睛,惶惑地看着他。「你当然不是呀,娘不是已经告诉过你, 你爹叫敖朴风,官拜尚书令,千万别听外人胡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连爹的模样也没见过,爹又为什么不来看我?」敖倪 咄咄逼人,今天他是打定主意,非得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秋娘心口一颤,这个问题又何尝不是她心里的痛。 她爱怜地拭了拭敖倪脸上的血,柔声说道:「娘就算告诉你因由,现在的你 也不会懂啊。过几年,等你大了一些再说好吗?」 「别再敷衍我了!」敖倪奋力挥开她的手,怒声叫着。「我已经十二岁了, 没有什么事不能懂,说不定别人说的都是真的,否则娘为什么不告诉我!」 秋娘的身体微微一晃,神色黯然地望着敖倪愤恨的眸子。 秦草悄悄拾起扫帚,知趣地退开了。 秋娘叹了口气,牵起敖倪的手,慢慢走进厅堂。 「好吧,你既然急着想知道,娘便告诉你。」秋娘垂下颈子,苦苦一笑。「 娘是你爹的妾室,你爹原有一个元配夫人,但是她与你爹成亲了十几年,未曾生 下一儿半女,你爹急着想传宗接代,所以便娶了娘为妾。」 秋娘看了敖倪一眼,见他听得专注,笑了笑又继续说:「娘很幸运,第二年 冬天便生下了一对双生儿……」 「双生儿?」敖倪扬起眉,满脸疑惑。 「是啊,双生儿,你有一个哥哥噢。」秋狼轻经抚着他的脸,叹息着。「和 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一模一样﹖﹗」他大吃一惊,心中浮起异样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秋娘一直不敢去想起她的另一个孩子,害怕那种揪心似的痛, 如今对敖倪提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你的哥哥叫敖仲,你们诞生在同一个时辰,原本……是一件欣喜欢悦的事 情,却因为一个张道人的预言,而不得不将你们两人分开。」 「为什么?」他不解。 「因为你们出生的时辰都太刚猛了,若不分开,你们两人这一生都将逃不过 厮杀争斗的命运。」秋娘见他仍是一脸茫然,试着解释得更明白一点。「就好象 两只小老虎一样,若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两只老虎成天撕咬打斗,总有一天会两 败俱伤的,这样你懂吗﹖」 敖倪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似懂非懂。 「所以,娘带你走也是逼不得已的,你爹命人打了一对金项圈,分别给你们 兄弟一人一个佩带,你跟着娘走,而你哥哥跟着爹,为了你们两人都能平安无事, 爹和娘不得不忍痛割舍呀,现下你明白了吗?」 敖倪瞥了一眼腕上的金项圈,明白了,却明白得非常不情愿,这表示,他永 远得被人这么歧视下去。 秋娘拧了条手巾,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怜惜地问:「是谁打了你?怎 地下手这么重。」 「是对面柳家的允仁允德兄弟。」他咬着牙,冷冷地说。「有朝一日,我绝 对饶不了他们两个。」 秋娘被他眼中凌厉的光芒吓住,急忙劝阻。「别理会他们就是了,听娘的话, 千万别去寻仇,行吗?」 敖倪垂下眼,闷不吭声。 老嬷嬷端了饭菜进来,张着快没牙的嘴招呼着。「夫人,小少爷,吃饭啦!」 敖倪抓起筷子扒了一口饭,嘴角的刺痛令他瑟缩了一下,忽然间,想起那个 哀哭的小女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娘,这几天您有没有听见小女孩的哭声?」 「有啊,是梅家的小姑娘。」秋娘轻叹着。「唉,真可怜,人间最惨,莫如 女子缠足声。」 「缠足﹖」敖倪大惑不解。「为什么她得缠足?娘和老嬷嬷为什么不缠?」 秋娘浅浅一笑。「因为梅家是极富贵的人家,一般显贵大户人家的女儿都得 裹出一双秀气纤小的小脚,才能嫁个好夫君哩,娘和老嬷嬷不是大户人家那种不 出门、不做事的千金小姐,自然不必缠脚。」 「是吗﹖」敖倪皱了皱眉,低声说。「缠足一定很痛吧,真残忍……」 「这只是刚开始而已,这样的痛哭哀号起码还得持续一个月以上,所以才有 俗语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呀!」秋娘拿筷子指了指他,调侃着。「受这种酷 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臭男人。」 「和我有什么关系。」敖倪撇了撇嘴,嘀咕着。 秋娘轻笑了几声。「唉,真不知道将来我的儿媳妇穿几寸的弓鞋呢。」 敖倪莫名其妙地胀红了脸,低下头一径地猛吃饭,秋娘瞧着有趣得很,忍不 住又轻笑起来。 静夜里,微弱的呜咽声飘飘忽忽地传进敖倪耳中。 敖倪翻了个身下床,两三步跑向窗台,凝神细听,抽泣声断断续续,凄凄地 闷哭着,他听得有些不忍。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小孩呢﹖他自言自语。听见如此童稚的哭喊,不相干 的他都听得难受万分了,她的父母亲难道就不心疼? 他倚在窗前看着满天星斗,闪烁的星星密缀在宽阔的黑幕上,一闪一闪的煞 是好看,他盯着它们,一种孤寂的情绪扰乱了他年少的心。 不知何来的冲动,他悄悄跃上窗台,溜了出去,在朦胧的月色下,蹑手蹑脚 地走向那道红墙绿瓦。 叩、叩、叩! 他在窗檽上轻敲了三下,小女孩惊地止了哭,良久,听见她惊恐地低喊:「 谁呀……是不是鬼呀……走开,别来抓我……」 敖倪呆了呆,是啊,夜半敲窗,大人恐怕都会大受惊吓了,何况一个小女孩。 他急忙压低声音说:「别怕,我不是鬼,我就住在妳家后面,喂,妳怎么了? 为什么每天哭啊?」 窗户慢慢地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双怯怯的、圆滚滚的大眼睛,正抬着泪眼, 不明所以的打量着敖倪,不一会儿,大眼眨了眨,泪水滚下来,恐惧地哭着。「 还说你不是鬼,你的嘴角有血……」 「不是不是,这是今天被人打出来的伤,妳家对面的允仁允德兄弟妳认识吗 ﹖我就是被他们打伤的。」敖倪连忙解释。 「他们为什么打你﹖」她不信任地瞅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男孩子都是很无聊的,老是喜欢打着人玩。」敖 倪豁达地打个哈哈。 小女孩忍不住破涕为笑,把窗户全部打开来。 敖倪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梳着两个可爱的发髻,清秀单薄的小脸,搭配着异常 细致的五官,红肿的双眼无辜地望着他,十分惹人怜爱。 「听我娘说,妳正在缠脚是吗?」敖倪笑问。 小女孩点点头。 「让我瞧瞧行吗?我没见过什么叫缠脚。」他嘻嘻一笑。 小女孩迟疑着,抿了抿嘴,好似下着很大的决心以后才点头。 敖倪攀着窗沿纵身一跳,从窗口跳了进去,紧贴着墙就放着小女孩的床,他 一跳就跳在她的床上。 小女孩看见敖倪穿著鞋在她的被子上踏一脚,情急地喊:「快把鞋脱掉,别 弄脏我的床了!」 敖倪依言脱了鞋,与她并肩坐在床上。 他低下头,看见她的脚上紧紧地缠满了白布,把一双本来就还是孩子的脚缠 得极小极小,小到根本没有他的手掌大,白布上犹在渗着血,他头一回见到这种 残忍的事,吓得呆了。 「噢……难怪会哭成那样,一定疼死了吧?」敖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笨拙 地说。 敖倪不提还好,一经提起,小女孩便又觉得疼了起来,她咬牙忍着,眼泪汪 汪的。 「真可怜。」敖倪把脸凑近她的脚,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味,他再仔仔细细 地看,惊奇不已。「哗针线缝得密密麻麻,妳娘真够狠的,存心不让妳有一点松 脱的机会。」 「别这样说我娘」小女孩护着娘,辩解道。「我娘说她是为了我好。」 敖倪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妳叫什么名字?」 「丹朱。」她看了他一眼,反问:「那你呢?」 「我……」他顿了顿,想起自己老是被城中的男孩子大叫「敖倪贱种」,便 不怎么想把名字告诉她,淡淡地问道:「妳今年几岁?」 「七岁。」 「我比妳大五岁,就叫我敖哥哥吧。」 丹朱毫无心机,也不觉得他是在占自己的便宜,乖巧地喊:「敖哥哥。」 敖倪少年的心温柔起来,朝她微微一笑。 「妳喜欢吃些什么,明天我想办法弄来给妳吃。」他笑哄着,伸手摸了摸她 圆圆软软的发髻。 「真的﹖﹗」她眼睛一亮,心焉向往。「我想吃糖葫芦,最长最长的那种。」 「好,明天等我。」他笑望她,满眼纵容。 「明天真的会来吗?」丹朱仰脸问,很不放心。 「当然。」他信口开河,朗朗说道。「以后每天都来,妳想吃什么都告诉我, 我每天带来给妳吃。」 丹朱灿烂地笑开了。 第二天,敖倪果真带来了一串一尺多长的糖葫芦,海棠果肉外裹着一层薄薄 的糖衣,鲜亮得就像一层薄薄的冰。 丹朱眼中闪烁着兴奋,张口就咬,但是海棠果太大颗了,她只能先咬下一角, 外面凝结的糖衣碎裂开来,像一脚踩入初冬的湖面。又甜又脆的糖衣,混合了海 棠果酸酸软软的滋味,无比的好吃。 「敖哥哥,这么大串我可吃不完,你替我吃一半吧。」丹朱把糖葫芦送到他 的嘴边。 敖倪毫不客气地咬下一颗吃,就这么和丹朱你一颗我一颗,把整串糖葫芦三 两下就吃掉了。 「今天还疼吗?」敖倪看了看她的脚。 「疼啊,不过有你陪我说笑就不觉得那么疼了,我今天都没有哭。」她抬起 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天真地冲他一笑。 「是吗?」他有些腼腆,有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只要妳不哭,要我 每天来陪妳说笑都没问题。」 丹朱圆亮的眼睛用力地眨了几下,声音就像糖葫芦般又甜又软。「敖哥哥对 我真好,不像允仁和允德那么讨厌,他们每回来我家,就只晓得欺负我。」 「他们常来妳家?」敖倪皱了皱眉。 「嗯,柳伯父是我爹的好友。」丹朱突然神秘兮兮地说。「偷偷告诉你喔, 我娘说,将来说不定要我当允仁或允德的媳妇,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两个人,讨厌 得很。」 丹朱对「媳妇」这个名词似懂非懂,而敖倪也只是比她多懂那么一点而已。 「干么要当那种讨厌鬼的媳妇。」敖倪捏了捏她圆鼓鼓的发髻,壮志凌云地 说。「不如当我的媳妇吧,我一定会对妳很好很好,怎么样?」 丹朱双手掩着口,格格地笑起来。「好,敖哥哥对我好多了,模样生得也比 允仁和允德俊上千百倍,当你的媳妇自然比较好。」 「那倒也是。」敖倪大言不惭,撇着嘴笑说。「将来妳娘要是再提起,妳就 这么告诉她,知道吗﹖」 丹朱用力点了点头,无意间瞥见了他手腕上的金项圈,好奇地凑上去看。 「咦,好漂亮的金项圈。」 敖倪抬起手晃了几下,说:「这是我小时候戴在脖子上的,现在长大了没办 法戴,只好戴在手上。」 「还镶着铃挡耶,真可爱!」她藏不住倾慕的神情。 「妳喜欢吗?」敖倪狡黠地一笑。「等妳当了我的媳妇,我就把它送给妳。」 丹朱的小脑袋忙不迭地点头。「一言为定喔!」 两个人相视一笑。 以后的每一天,敖倪总是偷偷地爬上红墙,溜进丹朱的房间,在任何人都未 察觉之前又溜走,每天都认真地履行着他的誓言,时常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给丹朱。对他而言,丹朱是第一个不排斥他、真心肯和他玩在一起的小孩,她所 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很认真的放在心上,原先有些孤僻冷漠的个性,也因为丹乍 的缘故而渐渐改变了。 孩子的世界洁净而单纯,敖倪和丹朱从不曾想过这样的日子会有些什么改变, 他们单纯的以为,现在即是永远。 初秋的夕阳隐约透着一股凉意了。 敖倪趴在桌案上,懒洋洋地看着秋娘剪纸花。连着几天,世总觉得浑身不对 劲,明明没有生病,却一直感到病奄奄的,吃不下东西、没有力气,做什么事都 提不起劲来。 秋娘摸摸他的额头,疑惑地道:「奇怪,没发烧呀,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觉得累得不得了。」他撑着下巴,懒懒地说。 秋娘沈思一阵,想起了敖倪七岁时所发生的事情,不免担心起来。「难道… …病的人是你哥哥?」 敖倪坐直了身子,一时没有会意过来。 「你记不记得,在你七岁时也曾经这样过,当时你不吃不喝,后来才知道原 来是你哥哥生了一场大病,娘害怕你们兄弟离得不够远,所以才又从西京搬到这 里来,还记得吗?」 秋娘的话,让敖倪终于明白每一次搬家的原因出自何处了。 「原来每次搬家都是为了他。」敖倪冷淡地说。 「你哥哥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会不会病得很重呢?」秋娘愈想愈担心,敖仲 出生时比敖倪瘦弱许多,也比敖倪容易生病,她愈想愈惶惶然,眼圈蓦地红了。 「娘,您想太多了,不一定和他有什么关系呀!」他不悦地说。虽然不必见 面也知道唯一的哥哥长什么模样,但他打从心底就不想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有 任何牵扯。 「但愿真的只是我多心……」秋娘支住额头,神情忧心忡忡。 敖倪没来由的对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厌烦起来,一辈子恐怕都不可能 见面的人,却不管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影响到他,说不定敖仲有个风吹草动,他又 得跟着娘来个举家大搬迁,这种感觉简直让他不由得心生厌恶。 然而秋娘的担忧终是成真了,从汴京飞马传来了消息,敖仲终日高烧不退, 病得异常厉害,消息一经传来,秋娘片刻不敢耽延,随即命秦草和老嬷嬷收拾行 李家当,准备离开大名府,往更北方搬迁。 敖倪得知以后愤怒不已,充塞在胸中的怨气几乎要爆炸开来! 趁着未动身,他火速冲到丹朱的窗前,拍着窗子喊:「丹朱、丹朱,我要走 了。」 窗户条地拉了开来,出现丹朱惊诧的脸蛋。「你去哪里﹖」 「北方。」 「为什么要走?」她扯住他的手,心慌地问。 敖倪的心酸楚地疼起来,搬迁过那么多的城镇,来来去去之间,从未令他有 过一丝不舍,但是这一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丹朱已经牵动了他的心绪。 他苦笑了笑,将手中的金环脱下来给她,匆匆地说:「妳戴着,等我长大以 后再回来找妳。」 丹朱又圆又大的眼睛眨了眨,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敖倪一咬下唇,狠下心,转身走了,为了怕不舍,步子迈得更急,索性跑了 起来,头也不敢回。 丹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瞪着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敖倪的背影,缓缓的, 她将金环套进自己莲花似的小手里,轻轻晃了晃,聆听着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敖哥哥我会等你的」 她的声音微弱地飘出来,消散在昏黄的夕阳里。 ------------ 转自lovepo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