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今天第二节就是吴梅的课,欧阳中华彷徨着,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这个似曾相 识的女人。在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他碰到了杨小言。也许他该感谢杨小言,是杨小 言死拉硬拽把他拖到了课堂,才把他从忐忑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隐隐地,欧阳中华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对吴梅产生恐惧的时候,他也 正在期望这种恐惧能伴随着他,他想看见吴梅的脸,吴梅的眼…… 吴梅! ——一个不可抗拒的女人。 吴梅的课上得异常的轻松,时间几乎是在大家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渡过的,她很 懂得营造课堂气氛,笑声盈满每一个角落。 一整堂课,欧阳中华都处在浑浑噩噩中,他没有记笔记,也没有笑过,呆坐在 那儿,像个泥人。他眼前时常出现幻觉,伊老师?还是吴梅?他分不清。在目光与 吴梅偶尔触及的刹那,欧阳中华心中的酸涩就会猛增许多,在记忆的泥潭中,他一 点点的被湮灭,没有一丝的挣扎,他无力。 杨小言坐在欧阳中华的身边,对于欧阳中华恍惚的神情,他毫不吃惊。高中的 时候,他见欧阳中华一直没找女朋友感到奇怪,后来他在欧阳中华的眼神中捕捉到 了什么,那是一闪即逝的眼神,但杨小言还是看到了。每当欧阳中华面对伊老师的 时候,眼中火一样的热情就会出现,杨小言感觉到了,他知道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 爱上了他的老师。 那是杨小言第一次了解欧阳中华的内心,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欧阳中华内 心的痛楚。 杨小言有些好笑,难道他对欧阳中华的了解,比对他自己的了解还多吗?他不 能确定,但他期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也不要发生在欧阳中华的身上,带着朋友 的义务,他不想看见欧阳中华痛苦。 伊老师是位已婚女性,温柔,贤慧,善解人意,有着很幸福的家庭,年龄和生 活上的差距,使欧阳中华单方的情感遥不可及,欧阳中华与伊老师不会有任何结果, 甚至连苦涩的果实也不会结一颗,作为局外人,杨小言比欧阳中华更早地意识到了 这一点。 在开学前试听的那一天,当吴梅映入杨小言视野的时候,杨小言仿佛看到了一 抹希望,这种希望同样来自于欧阳中华的眼神。他在欧阳中华的眼中,再次看到了 那消逝已久的激情。随着时光的流转,杨小言认为,成熟的心境已经使欧阳中华有 能力接受任何从天而降的爱情。 他要帮助欧阳中华从那可怕的梦魇中逃脱出来。 如果吴梅能和欧阳中华相爱,他愿意为他们做一切事情。 下课后,欧阳中华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杨小言收拾完书本后,从后面赶了上去: "嘿!欧阳中华,没事吧!怎么心事忡忡的。""没事。"欧阳中华兴致仍提不起来。 "我们去' 老地方' 吧,好久没去了,怪想小燕子的。"欧阳中华目光闪动着, 若不是杨小言提醒,他好像真的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活中,还有小燕子这个快乐天 使。 "老地方"是一处清幽高雅的咖啡厅,座落在一条不太喧闹的街旁。昏暗柔和的 灯光,轻悠舒缓又略带感伤情结的美国乡村音乐,自然而然的将人带到了飘飘欲仙 的优美情调之中。作为高消费场所,能来这里喝咖啡享受高雅的人并不多,只有一 些喜欢浪漫的年轻男女,会常来这里寻求窃窃私语的温存。 欧阳中华骨子里不是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他也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住着一 只快乐的小燕子。 在几簇仿真青竹掩映下,一带红墙显得格外醒目,在墙壁旁边的玻璃罩内,零 星地摆放着些精美的陶瓷艺术品。欧阳中华在这几处景致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然 后便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一尊玻璃鱼缸,鱼缸内十几尾颜色各异,但同样玲珑剔透 的金鱼,自由自在的漫游着,使咖啡厅中凭添了许多鲜活的气氛。每次欧阳中华来 这里,总会先"关照"一下这些久违了的鱼儿们,这已成了他一成不变生活的一个坐 标。看着这些鱼儿无忧无虑地荡游在水中,欧阳中华就觉得应该用平静的心态去面 对生活。 生活毕竟还是美好的。 记得,第一次,还是马如龙带他和杨小言来的,说是要让师傅玩一回高雅的, 但现在马如龙却不常来了。小田是个性子很野的女孩子,她受不惯这里的安静,她 宁可站在街上和人对骂,也不愿坐在这里慢慢悠悠的喝咖啡,马如龙立场不坚定, 只好依着她。 男侍走了过来,躬身道:"二位先生要点什么?""小燕子在吗,我们是她朋友。 "杨小言说。 "请稍等。"男侍笑了笑说。 "看来他也和小燕子挺熟的,"等男侍离去后,杨小言说"小燕子人缘儿不错。"" 嗯!"欧阳中华低声说。 杨小言趁着小燕子还没来的这段时间,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开始打量这的一 切。他想看一看这儿变了没有。 相隔不远处,一对男女正如漆似胶的依偎在一起,女孩子半躺在男孩的怀中, 低语的时候,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显得幸福而满足。 杨小言心中有点莫名的悸动,说真的,他最怕的就是男女亲热的场面,让他怪 脸红的,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猜想,这对情侣在说些什么呢!是在说着彼此过去 的甜蜜,还是在谈着美好未来憧憬? 杨小言自嘲地苦笑。 他对自己这种无聊的行径,感到不可理喻。 就在音乐转换成钻石乐队的歌曲《永远的现在》的时候,小燕子清脆的笑声响 了起来。 "欧阳大哥。"笑声是小燕子的专利,她走过的地方都能让人体会到"笑"的痕迹, 很让人愉快,但此时却有些打扰了那对温情中的情侣,他们不愠地看了小燕子一眼, 又笑着继续他们未了的情话。 "在这儿,小燕子,快过来。"杨小言站起来,向小燕子招手。 "欧阳大哥,你可来了,我都想死你了。"小燕子摇晃着欧阳中华的手臂,一脸 娇憨。 小燕子热情奔放,活泼好动,像一支装满快乐的箱子,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 得到笑声的满足,她就会毫不吝啬地施与你笑声,是那种天生就该和忧愁分道扬镳 的女孩。 小燕子的一声"大哥"叫得欧阳中华心里很舒服。欧阳中华一直像把她当作一个 小妹妹似的看待,小燕子有时很会撒娇,但不做作,相反,她总给人一种天然去雕 饰的清纯感。 "你怎么只看见了你的欧阳大哥,而把我这个杨大哥忘到一边去了呢!"杨小言 故作沉深的说。 "武侠小说,你可真是个小气鬼。"小燕子从后面抱住杨小言的脖子"咯咯"地笑 起来。 小燕子十六七岁,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完全,少女的体征日趋明显,无论是谁, 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胸部,都不会再认为她是个孩子。小燕子这亲昵的动作,使杨小 言如遭电击,他忙解开小燕子的手,一脸的慌乱。 小燕子还是"咯咯"地笑着,这些女人本应避讳的事情,丝毫不能让小燕子脸红, 也许她的年龄还真的太小,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说也奇怪,在欧阳中华的眼中,她这样不但显不出半点的放荡,反而更添几分 天真之情,欧阳中华也说不清为什么小燕子做的每一件都让他觉得那么的愉快。 "武侠小说?对吧,我知道你叫武侠小说。"小燕子抓住了杨小言的尾巴。 "你怎么知道的?"看着杨小言满脸羞红,欧阳中华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还是第 一次看见杨小言如此狼狈。 "言嘛, 就是说的意思,再加上他爱看武侠小说,他自然就叫武侠小说喽!"" 你真聪明。"杨小言低着头,全身血液还在涌动着。 "逗你玩的, 我哪会那么聪明,是欧阳大哥告诉我的。""我告诉你的?我怎么 不记得了。""原来是你出卖我。"杨小言指着欧阳中华,故意瞪眼。 "这不关欧阳大哥的事,是我逼着他说的。"小燕子忙解释。 "你怎么突然叫起杨小言的绰号来了? ""叫着玩呗!每个人都有绰号的。""我 有吗?"欧阳中华的话多了起来。 "有啊!中华全民健身委员会会长。"小燕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杨小言被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说:"这我怎么从来也没听人说过,是你给他起 的吧。""这回我可没逗你玩,"小燕子很正经的说"是你们的那个同学,叫……叫什 么龙来着……""马如龙?""对,对,对,就是他告诉我的。马如龙,我记得很清楚, 成龙演的电影《A 计划》 里就有一个叫马如龙的,我记得非常非常的清楚。"小燕 子有口无心的说着。 "小燕子,先给我们来两杯咖啡吧。""老规矩,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是吗? 我就记得嘛! "小燕子说话时总是说"我就记得嘛","逗你玩的",然后晃着脑袋, 小辫子晃来晃去的,样子很是可爱。 "对,老规矩。"小燕子雀跃着跑去冲咖啡了,欧阳中华和杨小言来的时候她就 亲自去磨咖啡豆,她说,这样他们就不会忘记她了。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杨小言看着喜滋滋的小燕子说。 "嗯, 如果我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亲妹妹就好了。""得了吧!你有姐姐还不识 足?""这不一样,相比之下,我觉得我和小燕子相处更加融洽,很好笑,是吗?"" 我能理解,谁都会喜欢小燕子的。""你要是也有一个像我姐姐那样的姐姐的话,你 就会知道,我说这话是发自真心的。"欧阳中华沉声喃语。 姐姐欧阳亭出嫁以后,并没有因为涉足婚姻,就变得成熟起来,她还是如在家 中一样任性地做着无聊的事情。欧阳中华是弟弟,他看不惯姐姐的所作所为,但他 管不了她,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件容易的事,欧阳中华希望来世他能做哥哥,那 样,他就会把姐姐的任性当作是理所当然的,而现在他只能把这种愿望寄托在小燕 子的身上。 "再怎么说也比我一个人强, 以后老爸老妈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得我一个人忙 活,有个兄弟姐妹够幸福的了。""算你说得对。"欧阳中华笑了。 杨小言的眼睛舒展开了,他看见欧阳中华能把如此轻松的表情挂在脸上,他比 什么都高兴,他今天总算没有白来"老地方",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看这变了么?"杨小言问。 "什么?""周围的一切。""老地方自然是老样子,"欧阳中华简略的四下看了一 眼,"感觉一点也没变。""小燕子呢?""她更不会变,活到一百岁她也还是小燕子。 "提及小燕子的时候,欧阳中华的忧郁一扫而光。 "咖啡来喽!"小燕子从托盘上拿下两杯咖啡,轻轻的放在桌子上"这杯加糖的, 是欧阳中华大哥的,这杯不加糖的是你的,苦死你。"杨小言一阵苦笑。 小燕子把托盘放到一边,随即坐了下来,双手支着腮,看着欧阳中华和杨小言。 "看着我们干嘛,不用工作吗?"杨小言轻呷了一口咖啡,味道不错。 "不用,我跟我舅舅请了五分钟的假。""舅舅?五分钟?"杨小言不解。 "对呀!你没看见这全是男侍,就我一个女孩子么。""这我倒真没注意过。"杨 小言看看四周的服务生,真的都是白衬衫、黑领结的男侍。 "我是给我舅舅打工的,他可凶啦,要是不请假,看见我偷赖,他会炒了我的。 ""哪个是你舅舅? ""躲在办公室里数钞票呢!""你舅舅不怕你被我们带坏吗?"杨 小言笑着问。 "怎么不怕呀! 每次看见你们来,舅舅都要叮嘱我小心那个长头发的,其实, 他哪知道啊! 欧阳大哥是好人,你才是个大坏蛋呢!""我什么时候成坏人了?"杨 小言放下咖啡,装出一副要理论的样子。 "逗你玩呢!"小燕子又"嘻嘻"地笑起来,样子很可恶。 不要说杨小言不生气,就算生气,一到了小燕子面前,气也全消了。 "你们很忙么,好久没来这了,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小燕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 闪的,痴痴的看着欧阳中华。 "不忙, 就是家离这太远,不能常来。""你们开学了吧!""嗯,开学了,以后 你再想见我们就不难了。""你们想我了吗?"小燕子突然问。 "小傻瓜,你这么可爱,当然想了,要不然我们能一开学就来看你吗。"杨小言 说话的时候,用手指去刮小燕子的鼻子。 "哎呀,不要刮人家的鼻子嘛,要是刮扁了,人家将来就嫁不出去了。"小燕子 紧张兮兮地叫着。 "你就算没鼻子也好看。"杨小言说。 "我妈也这么说,说我就像那个陶瓷娃娃。"小燕子指着玻璃窗内一对正在接吻 的陶瓷娃娃,"那个娃娃就没鼻子,但好漂亮。""是很漂亮。"杨小言突然发现,在 咖啡厅中摆上这些小玩意儿,倒是蛮有情调的。 "那个女娃娃不是没有鼻子, "小燕子更正着,"是那个男孩吻她时太用力,压 着她了,才会看不见她的鼻子。"小燕子说起来就像是亲身经历一样。 "有人吻过你吗?"杨小言开玩笑地问。 "羞死人了,"小燕子捂着脸,忸怩着,不肯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从指缝中望 着杨小言,问:"我爸吻我算么?"杨小言笑了,欧阳中华也笑了。 "要是不算的话,有时间你们教教我。"杨小言一下子又说不出话了,他突然觉 得这咖啡确实有点儿苦。 "逗你们玩的。"小燕子峰回路转地来了一句,然后又兴高采烈地笑起来。 杨小言松了口气,但他被眼前的小燕子给弄糊涂了,他在看着小燕子的时候, 怎么也弄不清,小燕子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女人。 "五分钟到了, 我得去干活了,要不然舅舅会骂的。"小燕子站起身"想喝咖啡 就叫我。""不了,我们也得走了。"欧阳中华也跟着站起来。 "这么快?"小燕子有些失望。 "嗯,我们就想来看看你,以后来这的机会多着呢!""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听 见欧阳中华这么说,小燕子笑得更甜了。 "你想我们的时候我们准到。"杨小言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我们说话算话。 ""我听欧阳大哥说才会相信。"小燕子固执地说。 "有时间我们来交你那个,"欧阳中华指着厨窗神秘一笑。 "欧阳大哥,你怎么也学着武侠小说欺负人家了,我不理你们了。"小燕子呶起 小嘴,转过身去,想拉下脸,但她比谁都先笑了起来。 "小可爱,小心被你舅舅给炒了。"杨小言说。 "我才不怕呢!"小燕子向杨小言和欧阳中华作了个鬼脸,说完"常来哟"笑着跑 开了。 二 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生活并没有像杨小言预想的那样出现意想不到的激情。 他的自行车没有被偷,也没有什么派出所给他送锦旗。他还是过着从家到学校,再 从学校到家的忙碌而简单的生活。他还是如饥似渴的抽时间看武侠小说。他还是一 背英语单词就头大如斗。他还是一和江奈儿见面就吵个没完没了。还是时不时的为 欧阳中华担着一份心…… 平庸也好,超脱也罢,杨小言不在乎这些,他从没有为自己的事儿愁过。虽然 偶尔也会遇到芝麻粒点儿的不顺心事,但他总对自己说"明天肯定比今天好". 正是 带着这种信念,杨小言从小学走到中学,再从中学走到大学,日子一天天过,伴着 长大的脚步,他坦然的心境,使他面前永远都是一片朗朗乾坤。 今天班级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作为班长的他,自然就得牺牲一点自己的时间。 等到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晚上八点了。杨小言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想偷偷地 溜进自己的房间,他挺怕他妈的,尤其是他妈训人时的样子。 杨小言的母亲是第七高中的化学老师,平时对学生极为严厉,教学质量当然也 是极高的,但却总会把教师高高在上的姿态带回家里,跟儿子说话就像训学生一样。 杨小言当初考高中的时候,没敢报第七高中,他怕他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三年书读 不下来,反倒把自己这条小命交待了。 惹不起,躲得起。 暗地里,杨小言自作主张地在志愿表上添上"五中"的名字,等他考上了五中, 母亲才知道了此事,为此母亲痛哭一场。杨小言没想到这件事会对母亲的伤害这么 大,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做让母亲不高兴的事了。 杨小言小心的窥视着家中的动静,怕弄出声响,就把皮鞋脱了下来,拿在手里, 进自己房间之前,他看了看衣架,没有父亲的外衣,他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老妈 要是骂的话,也有老爸顶着,没什么可怕的了。 突然杨小言闻到了菜香,偌大的客厅里菜香四溢,杨小言鼻子的灵敏度极高, 他用鼻子使劲地嗅嗅,凭经验,他断定这是母亲的拿手好菜——糖醋鱼。 在餐厅的饭桌上摆着几盘已经炒好了的菜,杨小言还真有些饿了,好奇心和馋 虫一齐鼓动他走了过去,他想看看今天母亲都做了些什么。 菜是用碟子盖好的,杨小言轻轻掀起碟子,一碟虾仁炒韭菜,一碟红烧鸡翅。 杨小言搔了搔头,他心里捉摸今天好像有点不同寻常。母亲是个朴素省细的女人, 平时省吃简用惯了,改善生活的时候,最多也就弄个鸡蛋炒瓜片,花生米什么的。 今天是怎么了?直觉告诉杨小言,今天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杨小言想着这些的时候,一不小心手中的碟子滑了一下,杨小言飞快地扶住了 盘子,但还是弄出点声音。 "是不是利民回来啦!"母亲在厨房问。 "是利民的儿子,杨小言。"杨小言走进厨房,见母亲正扎着围裙,用勺往糖醋 鱼上浇汤汁。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母亲首先发问,声音虽是严厉的,但全副精力都集 中在糖醋鱼上,她想把这道菜烧得好点儿。 "是说我还是说我爸。"杨小言嘻笑着。 "没正经的, 说你们父子两个。""我可是干正经事,为同学谋福利……当然, 跟我爸没法比,他老人家是为全人类谋福利。""贫嘴。"母亲笑了。 杨小言看出母亲今天的心情很不错,"妈做什么呢!糖醋鱼吧!""知道还问。""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让您回答,做这么好吃的菜的目的。""快去洗洗手,等 你爸回来就吃饭。""多等会儿吧!炖得烂点,味儿正。""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妈, 你是评上职称了吧!要么就是长工资了。""谁说的?""那您干嘛弄这么多的 菜,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不评职称,不长工资就不能做点儿好吃的啦?"母 亲笑着说。 "我就是有点纳闷, 这可不像老妈你一惯的本色。""你就是油腔滑调的,怎么 不把这份精力放在学习上呢, "母亲突然长长的叹息着,"唉……小言,"母亲心里 有话憋不住"当初妈要是让你转学到七中该多好啊! 给你补补化学,你的化学成绩 也不至于120 多分, 说不定北大……""妈!"杨小言及时打断了母亲的话,他知道 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杨小言高考时的第一志愿报的是北京大学,他一直希望将来能到北大去进修四 年,但幸运之神远离了他,差六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没能发到他的手里,他被现 在这所大学录取后,失落了一阵子,母亲看在眼里,很揪心。不久,杨小言就将自 己的心态调整了过来,但母亲总为此耿耿于怀,她认为这是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 个教师的失职。 "妈, 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么,这所学校虽然不是国家名牌,但也是国家重点 啊,现在我在班中名列前茅,要是真进了北大,学习气喘吁吁,说不定我正在后边 给人家打狼呢, 那也给您丢脸不是。"杨小言很会给母亲吃宽心丸,一句话又使母 亲的脸上愁容尽消。 "对了,妈,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你爸生日。"杨小言心中一震,他只记 得父亲的生日是在九月份,差不多在教师节前后,但具体是哪一天,他却从来也没 有记清过。 今天就是父亲的生日?杨小言突然对"生日"两个字感到异常的陌生,也许只是 对父亲的生日感到陌生。杨小言从没有给父母庆祝过生日,这让他生出无地自容的 惭愧。 他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小时父亲母亲给自己过生日时的场景…… 爸爸下班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蛋糕,进门以后,杨小言就会迫不 及待地扑进爸爸的怀里,亲一下爸爸,夺下蛋糕,就跑到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桌子前, 撕开塑料外壳,用手指抿着蛋糕上的奶油,结果弄得一脸一手都是奶油,父亲拍拍 他的头,看着他笑着,叫他慢点吃,说还要点蜡烛的。这时杨小言就跑去,从父亲 的公文包里翻出父亲已经买好的蜡烛,快乐的插满整个蛋糕,吹灭蜡烛又吵着让父 母唱生日歌给自己听……如果正赶上休息日,父母还会陪他去游乐场,痛痛快快的 玩上一整天…… 记忆带着天堂的味道。 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杨小言六岁……对,是六岁,杨小言对六岁 的生日印象比较深,因为那时他就已经知道,六岁生日过了以后,自己就要成为小 学生了,他为这高兴了好一阵子。 父亲多么慈爱啊! 杨小言知道,自己从没有为父亲真正做过一件事情,连一点小小的慰藉都没有 给过父亲。 想起这些,杨小言眼圈一阵红。 "你去哪?"母亲看着突然转身往外走的杨小言,问。 "我去给爸买个蛋糕, 这可是个大日子,不能马虎的。""买什么蛋糕啊,挺贵 的,"母亲奔过去,拉住了杨小言"吃了又不能活一百岁,到头来还不是花父母的钱, 小孩子总是想一出是一套的。""这……"杨小言犹豫着。 "家里的烤箱也是闲着, 想吃就咱们自己做。""好,那就自己做,今儿个,您 就看着儿子我显显身手。"杨小言捋起袖子,从厨房中的蛋糕专用面粉中倒出一些, 和完面后,放进烤箱,按下了定时器,他麻利地做着。 看来自己还不算无药可救,杨小言有心弥补以前留下的遗憾,杨小言为此由衷 的高兴。 "等你爸回来,让他高兴点儿。""嗯,放心吧!"杨小言笑得很开心。 "你先坐下陪妈唠会儿嗑。"母亲把鱼盖好后,拉着杨小言在桌前坐了下来。 "爸最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呐?""忙呗。"母亲淡淡的道。 "我爸只是个副局长,有那么多事么?"听到这个"副"字,母亲的神色又黯然下 去。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心里也有些为丈夫鸣不平。 杨小言的父亲杨利民比欧阳建国小两岁,和欧阳建国是同乡,小时一起长大,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两人一起上山下乡,一起返城。回城以后又一起进了环保局。 欧阳建国是股长的时候,杨利民是副股长,欧阳是科长的时候,杨利民是副科长… …如今欧阳建国是局长了,杨利民还是个副局长,论资历,论才气,论人缘,杨利 民哪一点也不比欧阳逊色半分,但职位却永远都比欧阳建国晚上那么半拍。他总好 像比欧阳建国多了点什么,最后一想,是多了个"副"字。 两人在一个单位里工作,免不了磕头碰脸的,但两人都让着对方,想使自己显 得大度一点。至于关系,两人心里都明净的,嘴上不说,暗地里较着劲,见面时就 笑笑,彼此话不多,但没红过脸,关系还算融洽,这就是精明人的可贵之处。 说实在的,欧阳建国和杨利民,两个人随便挑一个,往生人面前一摆,那都是 让人竖大拇指的大好人,但官场总归是官场,只要还有"官"这个字,只要还有等级 之分,就少不了勾心斗角,利欲熏心。 他们的关系不和,但并不影响杨小言和欧阳中华的关系亲密。 杨利民看在眼里,不但不反对,反而乐在心里。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自己的生 活,他认为自己选择了官场,随波逐流,正在变得自私自利,杨小言和欧阳建国的 儿子成为朋友,这是儿子来替他还的债。 杨小言的母亲看着自己的丈夫能如此豁达,她还能说什么呢!知足了。 "妈,我去看看我爸得了,都快九点了。"杨小言看了看表。 "别去了,小心走两岔……"这时,电烤箱的铃声响了,杨小言戴上胶棉手套, 把蛋糕从烤箱中取了出来,又从冰箱中拿出一盒奶油,认认真真地浇在蛋糕上。 "我爸要是再不回来,这蛋糕可就不好吃了。"杨小言摘下手套,随手放在桌子 上。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杨小言兴冲冲站起来,"一定是我爸回来了。"杨小言的 父亲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 杨利民都快五十的人了,但英气勃发,头发乌黑发亮,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害得杨小言的母亲都不敢和他一起出门,怕人误认为他们是母子。 "哟呵,娘俩挺亲呐。"杨利民看着母子俩拉着手,坐在餐桌旁,笑着说。 "等你呢!"母亲说。 "你们先吃就行了,还等我干什么。"父亲过意不去。 "爸吃饭吧!我去端鱼。"杨小言接过了父亲的公文包。 "小言,高压锅里还炖着排骨呢,也端上来。"父亲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才看 见了桌子上的蛋糕,"什么日子?"杨利民边用毛巾擦着手,边问。 "你的生日,忘了?"母亲满脸的笑容,带着少有的神采。 杨利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只是一时间语塞,被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被人记得生日的感激是难以名状的,这种感激是在心里油然而生的,即使是在平时 感情不易外露的亲人面前。 工作上的压力和应酬,让他身心憔悴,家的宁馨与温暖是医他的良药,他得到 了家,这让他觉得他是成功的,至少在亲情方面。 "妈,我姥爷给的那瓶红葡萄酒今天可以喝了吧!""去拿来吧!"这个提议不错。 母亲拍了一下杨小言,笑着说。 那是瓶一千三百多块的葡萄酒,是杨小言的姥爷去法国时带回来的,平时藏在 厨柜的深处,是个摆设,舍不得喝。杨小言总对母亲说,你让我爸"腐败"一点,就 不愁喝不着这样的酒了。 今天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个极重要的日子,珍藏佳酿正适合这种场面亮相。 杨小言飞快地取出了红葡萄酒,又拿来了三只高脚杯,小心翼翼地将鲜红的酒 汁倒入杯中,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爸,祝你生日快乐。" 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瞧不起我,其实我 更瞧不起他们。他们有什么?他们什么都没有。欧阳中华要是没有当局长的父亲, 肥仔要是没有开酒楼的父亲,黄成要是没有开车行的父亲,马如龙要是没有做房地 产生意的父亲,他们通通都是穷光蛋,他们一文不值。 我比他们强,我一定要比他们强…… ——赵辉 三 一进入十一月份,天气就骤然寒冷起来,东北的冬天一冷起来是挺吓人的,多 加了层厚毛衣,冷风还是"嗖嗖"地往衣襟里钻。一些来自江南水乡的学生们,一时 间还无法适应这天寒地冻的冬季,他们躲在暖烘烘的教室里,也常会捂着耳朵叫冷。 呼天喊地,怨声载道,骂老天爷的大有人在。 住在本地的学生心里暗笑,这才哪到哪呀!现在叫苦,到了1 月份,小三九天 儿,这群樱红柳绿下长大的家伙们,那还不得冻成干啊! 南方人以前一直不明白"滴水成冰"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身临其境地体会 一下,比那些书本上的大道理更具有说服力。 今天早上,天昏昏暗暗、阴阴沉沉的,还没到晌午,就开始零星飘起雪花来, 隆冬的第一场雪多少带给人些欣喜,上课时,有人开始往外溜号。 赵辉靠着窗子,坐在最后一排,不时地向外扫两眼。 这两天,赵辉的心情不太好,天一冷,就得准备件过冬的棉衣,这需要钱,现 在,钱对赵辉来说是个大问题,他不能像"贵族公寓"里的那些学生一样,过着养尊 处优的生活,他必须独自去面对现实而残酷的生活。 钱是他所思考范畴里,最重要的事情。 作为一个学生,过早地感受到生活的沉重压力,有些悲哀,赵辉不知道这是不 是一件好事,反正他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厌恶透了。 雪下得不太大,但操场上已是茫茫一片,有时太阳也会从云层中穿出,软弱无 力的投下抹阳光,又匆匆地掩起踪影,阳光反射到雪地上时,有点儿晃眼。 听课的人不到二分之一,同学看报纸的,读小说的很多,大二的学生刚建立起 的一点紧迫感,还不足以让他们领悟到学习时间的宝贵。 高数老师在前面索然无味地讲着,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全当下面的学生是透明 人。课堂死气沉沉,味如嚼蜡。 大学就这点好,学生老师两不相干,上讲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不给 别人捣蛋就行。反正你又不是给人家学,碍着人家什么事啦! 赵辉看了一眼说话声小得像蚊子的高数老师,一阵冷笑。 "废物。"他暗骂一句。 赵辉真搞不明白,国家花这么多钱,养活这些教师教授都有什么用,听了他们 的课跟没听一个样,到头来还不是得自己自学。 雪地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显得都很匆忙,只顾着低头走路。赵辉从楼上俯瞰这 些像蚂蚁般大小的黑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赵辉觉得这些人都太渺小,太 麻木,整天都在干着些无聊的事情,不是四处闲逛,就是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空浪 费人生黄金般的岁月。好像这现在的大学生除了提着暖瓶去打热水,拿着饭卡到食 堂去划卡以外,一无是处。 怪可怜的! 想想上大学这一年来的经历,赵辉认为自己还算是有收获的。在没来到这座大 城市前,赵辉一直认为学生好好学习才是第一位的,经过一年灯红酒绿的浸染,已 经使他明白,学习以外还有许多东西,交际能力,素质,口才……每一样都是必不 可缺的,而且每一样都比学习重要。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发掘内在的潜力,培养 锻炼各方面综合的素质。换句话说,要想过上让人羡慕的豪华生活,就得靠自己拼, 自己搏。 赵辉开始热衷于学校学院的举办的各种活动,只要学校有什么号召,他第一个 就会响应,然后积极帮助准备筹划。很快,赵辉赢得了辅导员的青睐,也得到了院 领导的认可。 辅导员曾找赵辉单独谈过话,让他写份入党申请书交上去。辅导员亲自推荐介 绍学生入党,这在学院的历史上也不多见。赵辉可谓是风光一时,他感觉,他已经 塑造出了自己独特的个性与形象。 "大家注意力集中点儿。"高数老师轻敲了一下黑板,目光从赵辉的脸上扫过, 最后锁定在另一个角落的一个男生身上。 他是故意给赵辉留点面子。 老师,无论是小学老师,还是大学老师,都对学习好的学生有一种不可理喻的 偏爱,对于他们的缺点与过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辉学习成绩优秀,高数的成绩尤为突出,是那种智商高出情商几倍的学生, 考试前看几眼高数,就能拿到让人乍舌的高分,他蔑视高数老师,也是不无道理的, 因为他有这小小的资质作为轻狂的本钱。 赵辉转过头,想赶快把刚才落下的笔记补上,但他的目光突然触及到江奈儿的 背影上,他的心不免一动。 江奈儿坐着听课的姿态,简直太美了,她专注的神情,令她端庄秀丽的美尽显 无遗,全然不像和杨小言打闹时的嘻嘻哈哈。 赵辉痴了。 赵辉周身的血液又开始不安的躁动起来。 刚上大一,一个偶然的机会,赵辉就喜欢上了江奈儿。 那是一次排球课,江奈儿向空中垫球,宽松的运动衬被带起,露出了乳白色的 胸衣和平坦的小腹,赵辉站在她对面,一切都看在眼里,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止了, 一股强烈的征服欲涌动着。 但赵辉明白,江奈儿是小天鹅,自己是令人作呕的癞蛤蟆,与江奈儿之间的事, 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她绝不会看上自己,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未来上,他决心 将来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男人要是没有辉煌的事业,是不配对心爱的女人说"我 爱你"这三个字的。 男女间的情感,有时就是一触而发的,从那以后,赵辉不知不觉的将所有对异 性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江奈儿身上。他想江奈儿也同样注意到他,但又怕江奈儿 真的会注意他,赵辉很矛盾。 赵辉的这种情感,也正像当初欧阳中华对伊老师的情感一样,是默默的,许多 酸涩和凄楚都夹杂在里面。 看见江奈儿,赵辉突然又想起杨小言,心里泛起一阵醋意。 "该死的家伙, 真他妈的讨厌,整天就知道围着江奈儿打转,除了油嘴滑舌, 还能干点儿什么。 "想起杨小言,赵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欧阳中华,想起412 寝室 的那些人,一想到他们,赵辉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平日里貌合神离,但赵辉顶瞧 不起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在爹妈怀里长大的,飞出去就得折翅,将来干不了大事儿。 赵辉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结果弄得自己心如乱麻,再也听不进去一点儿课了, 在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他就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等着铃一响,他就离开这 像坟墓一样的教室。 下午,院里还有一个会要参加,赵辉吃过午饭后,想先回宿舍休息一会儿,这 样开会的时候,就能显得精神点儿。 赵辉手里拿着刚刷完的饭缸,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心情一下子又阴暗起来。 二舍是学校五十年代建成的学生宿舍,一直没有翻新过,外面还露着红砖墙面, 在这个现代气息很浓的大学校园里,二舍就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畸形孤儿,惨兮 兮的,让人目不忍睹,与远处的六舍七舍公寓楼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要是学校 肯拿出建六舍五分之一的资金,就能把二舍修得像模像样,但学校不肯这样做。 说白了,还不是因为一个"钱"字。 六舍是"贵族公寓",二舍是"乞丐宿舍". 现今这社会,哪儿没钱能行得通啊! 学校这片圣洁之地也变得如此污秽不堪。 赵辉发誓,将来等他有了钱,一定给学校捐出几百万,建几所免费的宿舍,让 所有为学杂费发愁的学生都住进去,也让学校看看,不是穷学生就把这个"穷"字一 辈子都挂在脖子上。 楼道里潮湿阴晦,空旷的走廊里连盏灯都没有,阴森森的,赵辉掏出钥匙打开 了寝室的房门,把饭缸放到了窗台上。 寝室的空间很小,在床铺栏杆上和蜘蛛网一样的衣绳上,横七竖八的挂满了湿 漉漉的衣服,滴滴嗒嗒,弄了满屋子的水,也不知是谁那么缺德,把吃过的瓜籽皮 都扔在了地上,与泥水混杂在一起,紧紧地粘在了地上,看着就让人难受。 二舍没有阳台,住的学生又多经济拮据,没钱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完衣服 后只能晾在寝室里,室内的湿度总保持在50% 以上,看起来像水牢。 这怪谁呢,谁也不能怪,只能怪贫穷,这就是人们大声疾呼"一切向钱看"的原 因。 转身的时候,赵辉险些被地上一个接水的脸盆绊倒,盆里的水溅到他的腿上, 他忿忿地将脸盆踢到一边,看了看,是自己的脸盆,他又弯腰捡了起来放到了床下。 屋子里阴冷阴冷的,但赵辉还是习惯性地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钩上,然后裹 着棉被坐在床上。这样虽然冷点儿,但能减少洗衣服的麻烦,而且赵辉就这一件外 衣,洗了就没的穿了,他不得不为衣食而忧。 赵辉围着棉被,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他直愣愣的看着天棚,在想他的入党申 请是不是快批下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嘻闹声,脚步由远及近。赵辉赶忙倒下身,随手拿起一 本书盖在脸上。 寝室八个人当中只有冯明和他是一个班的,其他的人是学什么专业的,赵辉都 不知道,他很少和这些人沟通交往,赵辉不愿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搅在一起。 那些同寝室的人,也很少主动和赵辉说话,他们都觉得赵辉这个人自私、个性、 势利、怪癖,把他孤立了。 两个男生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把玩着篮球,有说有笑,还兴致勃勃的谈着刚才 打球的经过。 "刚才那个球盖得多漂亮,要不然他三分准进了……"另一个男生向他的同伴使 了个眼色,又向装睡的赵辉撇了撇嘴,一脸讥诮。 …… 赵辉知道两个人放下球走得远了,才拿下蒙在头上的书,一副狂傲之态,他也 顶瞧不起这些人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钱去住"贵族公寓"呀,现在还不是也窝在这瘪地方,整 天拿着球,装出一副很酷的样子,见了就让人想吐,去死吧,胡子搭拉地也别想进 国家队。"赵辉在心底恶毒地诅咒着。 快期末考试了,赵辉准备温习一下功课,他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架前,找了本 程序逻辑习题册,刚翻开第一页,眼睛的余光就看到了寝室的门牌号——214.该死, 怎么会是214 呢! 欧阳中华住的寝室好像是412 吧!赵辉拿不准,他从没去过"贵 族公寓", 他怕自尊心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但赵辉隐约有个印象,是412 ,赵辉 敢确定了。 "真他妈的见鬼。"赵辉又痛快的骂了一句,两个寝室的门牌号是反的,怪不得 一见412 的人就觉得讨厌呢!不是冤家不聚头。赵辉终于找到了敌对情绪的源头。 在发泄完心里不满的怨毒后,赵辉又开始思虑自己以后的生活。 毕业后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是自己做老板好,还是进外企好呢。不,都不好, 那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的选择,蹬不了大台面,凭自己的才干,还是应该进机关事 业单位好,那才有前途,而且稳妥,有社会保障。 赵辉想到这的时候,脸上不知不觉的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些对他来说都并不 算遥远,赵辉认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些设想付诸实现,用不了多久,他就会 坐上机关为他专配的轿车,车接车送的上班了。 赵辉梦痴般的盘算着,仿佛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明媚春光。 马如龙和肥仔他们呢!他们会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赵辉又为他们操心了。 要是没有他们父母的庇护,哪个单位也不会要他们,他们一点基本的技能都没 有,只知道吃喝玩乐,以后走向社会,就等着碰一鼻子灰吧!说不定哪天在一个地 摊上就能看见他们。他们穿得破衣罗索,满脸愁相,正为卖不出去手中的破袜子破 内裤,而叫苦不迭,我到时就大发善心,全都买下,他们一定会为赚到几十元钱而 感激我一辈子…… "哈,哈……哈……"赵辉得意忘形,笑出了声。 他们也只配过那样的生活。 突然,赵辉周身如遭电击,一阵寒冷战栗,他为自己这些荒唐恶毒的想法感到 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的卑鄙恶毒,他只感到自己仅存的一 点点人性正在泯灭…… 以前的赵辉,朴实正直,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曾经这样夸奖过他,他为此荣耀 过。 城市就像一座熔炉,灯红酒绿,五彩霓虹,逐渐把他的自卑感转变成了让人不 寒而粟的欲望和贪婪,他被绞碎了,甚至于有些心理变态。 直到此时,赵辉才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如此之深了,但他无力自拔。 赵辉突然奋力地将程序逻辑习题册甩向一边,双手猛烈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发疯似的颤抖着。喉节发出古怪的声音,像鹅卵石在相互磨擦,听得人牙都酸了。 不是哭,也不是笑,是狼般的哀嗥。 四 晚上七点,华灯初上,欧阳中华躲在屋子里,不愿出来。他不想听见姐姐那悲 颤尖锐的哭泣声。 姐姐欧阳亭从早上跑回家,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哭到现在,眼泪没停 过,卫生纸一团团的抹,扔得满茶几都是,声调却没变过,怎么听都是一个动静, 怪刺耳的。 家里没人,欧阳建国还没下班,母亲上街去买菜了。刚开始的时候,母亲也劝 姐姐两句,但欧阳亭越劝哭得越凶,母亲索性也不再理她了。 按理说,姐姐受了委屈回家哭诉,欧阳中华应该对气姐姐的人,表现出相当的 气愤才对,但欧阳中华气不起来。 欧阳中华和姐姐欧阳亭关系不太好,他一直不喜欢姐姐的性格,很小家子气, 动不动就是大千金小姐的脾气,连欧阳中华都觉得,要想容忍她得付出极大的耐心, 更何况是别人。都出了嫁的女人了,还时不时的闹性子。 欧阳中华知道,这次吵架责任一定不在姐夫王杰的身上。 王杰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人品出众,相貌堂堂,是很多女孩子暗恋的对 象,毕业后被聘到省设计院当了一名工程师,很有前途。姐姐欧阳亭则是个普普通 通的女人,在一个不起眼的高校毕业,还是个专科生,人长得也不漂亮。 认识王杰完全是偶然的机会,姐姐欧阳亭貌不惊人,语不压众,王杰根本就没 注意过她,但姐姐欧阳亭却对王杰很有意思,她开始主动进攻,疯狂追求。王杰女 朋友的候选名单能有五米长,姐姐欧阳亭除了有个当局长的爸爸外,根本连一点追 求王杰的优势都没有,应该说全无希望了,但姐姐却想出了个惊世骇俗的办法—— 生米煮成熟饭。 虽然那次是"安全性行为",但王杰这个人脑子里还保留着很封建的传统思想, 他认为他该为姐姐负责。就这样,他们草草结婚,欧阳亭死皮懒脸的追到了王杰。 父亲和母亲都是豁达开通的人,但有个像姐姐这样的女儿,他们也没有一点办 法。 婚后的生活还算稳定,但欧阳中华觉得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至少,欧阳中华 觉得姐夫王杰是痛苦的。 王杰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常在外忙碌奔波,很晚才能回家,姐姐欧阳亭不会 烧菜,连插个电饭煲都不知道放多少水,每天她就等着王杰回来做饭。就这样,王 杰一边忙着工作,还得一边抽出时间照顾妻子。别人的妻子温柔体贴,王杰从没尝 到过妻子带给他的一点温暖感,娶了姐姐,他就像领养了一个刚会吃饭走路的婴儿, 这也真难为王杰了。 但姐姐欧阳亭还不识足,整天叨叨唠唠,埋怨王杰这不好那不好,有多少多少 缺点,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缺点都集于王杰一身似的。还说嫁给王杰,她倒了八辈子 血霉。其实,王杰娶了她,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每当姐姐没完没了的时候,王杰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从不还嘴。如今,这样 的好男人不要说找了,就是听也没听说过。 欧阳中华挺同情姐夫王杰的,一个大男人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姐夫王杰一忍再忍,姐姐就一逼再逼,有点不顺心的事就拿姐夫扎耙子,每次 吵架都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每次还都得是王杰给她先主动道歉,王杰这样让 着她,倒不是真怕她,关键是怕她寻死觅活的,真弄出点事来,没处买后悔药去。 这次吵架不知又是为什么,但欧阳中华敢肯定,过错一定在姐姐这一方,王杰 绝不会挑事儿。 同作为男人,欧阳中华觉得王杰的品德有点太高尚,不可想象,但也有点可怜。 此刻,他怜悯的,不是哭得跟泪人似的姐姐,而是他那苦命的姐夫王杰。 "世界这么小,我无处可逃……"这首歌的词作者简直是太有生活了,简简单单 的十个字,就把欧阳中华现在的处境,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学校不能去,躲在 家里又得听姐姐空袭警报一样的哭闹声,他真烦死了。 姐姐的哭声逾发大了,听得人心烦意乱。 就在欧阳中华想捂起耳朵的时候,门铃响了。 欧阳中华霍然起身,长长的吐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轻松,他知道救星来 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王杰能让欧阳亭重新安静下来。 王杰敲门的声音很有特点,先敲一下,几秒钟后敲三下,稍等一会儿,再敲三 下,欧阳中华一听就知道是姐夫王杰来了,他飞快跑过去给姐夫开门。 "爸和妈呢?"王杰站在门外,搓着手,低垂着眼睑,神情很是局促,他怕岳父 岳母责怪。 "爸还没下班,妈去买菜了。""你姐……"王杰向屋子里张望着。 欧阳亭早就知道丈夫来接自己,这会儿哭得更起劲了,在弟弟开门的时候,她 掩着嘴,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哭得地动山摇。 "快进来吧,姐夫,"欧阳中华闪身给王杰腾出个地方:"我快受不了了。"欧阳 中华向王杰递了个眼色,直言不讳地说。 "哦……噢!"王杰如梦方醒,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向欧阳亭的房间奔过 去。 欧阳亭的房门没有锁,可能是故意敞开着。王杰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小亭你听我解释……"欧阳中华趁着这个机会,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用 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姐夫解救出来。果不其然,五分钟后,哭声渐渐小了,十分 钟后便是一片寂静,然后传来了王杰在客厅的高喊声:"中华,我和你姐先回去了, 妈回来的时候, 告诉妈一声,说我有急事,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他们二老。"欧阳 中华出来送他们的时候,正看见姐姐揽着王杰的腰,一脸笑魇,哪还寻得着半点儿 眼泪的痕迹。 欧阳中华感叹,女人真是不可捉摸。 王杰在处理问题的方法上,虽然显得有点软弱,但无形中,还是赢得了欧阳中 华对他的钦敬,欧阳中华敬重王杰的为人。 欧阳中华走到窗前,将落地窗帘轻轻拉上,灯光被聚拢在房间当中,他觉得光 线充足多了。然后欧阳中华坐在姐姐刚才坐着的位置。沙发上还带着姐姐尚存的体 温,他开始一团一团地收拾姐姐扔掉的卫生纸,在这项工作还没有做完之前,欧阳 中华的心思就已经飞走了。 与其说他惦记网友雨,不如说他想把自己心中的事,向雨倾诉,这是一个情感 纠葛的问题,当局者迷,欧阳中华需要有人给了指点迷律。 这个最好的人选就是雨。 欧阳中华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可爱的雨:你好! 随着簌雪的轻飘,又一个冬季将要充斥我们温暖的生活。在日子穿梭而过的时 候,平凡的岁月也变得如同灼热的炼狱,令我寝食难安。至今,我仍旧无法采摘到 爱的灵感,迷茫惶恐日益加剧,我该何去何从。我想忘却世俗的烦忧,但我做不到, 我仍独自挣扎在感情的深泽中。我累了,想歇,但不能,她让我的思维始终保持着 兴亢的况态。近些日子里,我发现了她们有着相异之处,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清 晰地将她们分隔开来,曾经深刻的记忆,伴我走过了四个春夏秋冬,朝夕间,她们 的音容笑貌,相融在一起…… 我想我快疯狂了,我不知我该用怎样的态度对面对她,或是她们,如果可能的 话,我再次向你乞求你神慧的光芒。 杀伤武器鼠标轻点,等邮件发送出去以后,欧阳中华才按照惯例,打开雨的信。 她的信还是先前不变的特点,一阕小诗:烟锁黄昏,雾笼秋色,日长闲倚阑干。 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是忧煎? 缠绵,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俱化飞烟! 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 共我翩翩! 纵入完美深渊,与汝伴,我亦心甘。 读着这首诗的时候,欧阳中华的眼是湿的,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感动,他 甚至不明白这首诗中到底写的是什么,但他的心却正被诗中的每一个字撼动着,这 是种无法言明的情感付出,雨用简短的几句话,就将欧阳中华的心赤裸裸的掏了出 来。他的忧苦,他的麻木都被一并掏了出来,欧阳中华有种痛快淋漓的解脱感。 儿时,母亲曾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头,来安慰伤心的自己。今天,雨的信,再次 让欧阳中华感受到了亲情以外东西的抚慰。 "是否有人会携手与你纵身扑向毁灭的完美""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欧阳中华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五 李华芹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商场下班回家,她的心情真是坏透了。 今天一个新来的售货员对顾客冷言冷语,李华芹作为营销部主任,批评了她两 句,那个年轻的售货员竟然理直气壮顶撞她,李华芹的肺都要气炸了。 李华芹是个极为要强的女人,平时说话要尖儿,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商 场里的那些女售货员,哪个不得看她的脸色,可今天一个小黄毛丫头都不把她放在 眼里了,李华芹怎么能不生气。 一气之下,她把那个售货员给炒了。 生杀大权掌握在她的手里,她怕谁。 晚上五点钟正是下班的高峰,公共汽车上人很多,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能 把人挤出油来,这使得李华芹的烦躁情绪更强烈了。 等她到了家的时候,家中只有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丈夫黄伟德还没有回来。 李华芹看了看表,五点半,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开始的时候一直占线,好不容易 接通了,又没人听。这时的李华芹,已经不知不觉的将恶劣的心情,转嫁给自己的 丈夫。 她连累带饿,再加上心烦意乱,直恨不得把家里这些零东码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她决定去丈夫的车行看一看,然后再好好地数落他一顿。 李华芹连衣服都没换一件,就急匆匆地赶往"伟德车行". 黄伟德在民族大道附 近,开了家不大不小的车行,是日本三菱公司的代销店,同时也是桑塔纳汽车的定 点维修部,生意红红火火,看得人旁人都眼红。 黄伟德是个不爱出头的人,修理工出身,在妻子李华芹的鼓动和帮助下,他开 起了自己的修理部,后来又是李华芹帮着他张罗,搞了现在这家车行,生意越做越 大,但黄伟德的脾气一点都没有改。 黄伟德是个窝囊的男人,和妻子李华芹的性格正好相反,老实得像个女人,见 了人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一年到头只知道闷头干活。但他工作兢兢业业,很得人 心,他虽然不会跑业务,他的生意仍有许多回头客照顾着。 尽管如此,他还是常挨妻子的骂。 李华芹推开门,走进车行,黄伟德办公室的门锁着,车行的职员也都下班了, 没人。 这时,李华芹认出坐在门口打扑克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是黄伟德修理部的学徒, 于是, 李华芹走过去,冷声冷气地问:"你们经理呢!""噢,师娘啊!我们师傅… …他……""我问你,他去哪了。"李华芹沉声喝斥。 几个学徒见李华芹的脸色不好,没敢多言语,只是指了指车行隔壁的修理部:" 师傅可能在修理部呢!"李华芹"哼"了一声,昂着头向修理部奔了过去。 修理部和车行就一墙之隔,黄伟德多一半的时间,都泡在修理部里,这是他的 老本行,黄伟德心里放不下。车行的生意,他基本都交给手下的秘书办,年底的时 候,问下账,其余的时间,黄伟德对车行的事务过问不多。 修理部光线不好,又脏又乱,李华芹进了修理部,好长一段时间后,眼睛才能 适应这里的环境。 在修理部的四周,摆满了废旧的汽车零部件和车轮胎,中央停着辆红色的桑塔 纳汽车,可能是还没来得及修理。 李华芹四处寻视了一下,没丈夫黄伟德的身影。 "小兔崽子们,敢骗老娘。"李华芹对伙计们的戏弄,极为恼火,她狠狠地踢了 脚停在面前的桑塔纳汽车。 "谁呀!"车底下传来了不满的声音。 李华芹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听出了这是丈夫黄伟德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来。"李华芹二话不说,照着黄伟德的腰,就是一脚。 黄伟德灰头土脸的,挪动着身躯,一手拿着螺丝刀,一手拿着扳手,从车底下 滑了出来,一身蓝布衣裳,油乎乎的,满是污垢。 黄伟德站起身,把扳手交到左手,直愣愣的看着妻子,"你这是咋地了?"黄伟 德用胳膊肘抹了下鼻子。 "咋地了?你还有脸问我,都几点了,还不回去做饭。""你没看我正忙着呢么。 ""忙个屁,你徒弟坐那打扑克,你做师傅的在这拧扳手,有你这样当师傅的么。窝 囊到你这都挡住了……""你还有完没完, 唠唠啥呀!"黄伟德有些不耐烦。他不愿 早回家,就是不愿看见妻子拉得多长的脸,没想到今天妻子追上门来骂了,再加上 刚才腰眼上挨的那一脚,黄伟德心里也有恼意。 "跟我喊什么你,你有能耐怎么不对你徒弟发去,冲我喊算什么男人。"黄伟德 终究是个老实人,不会吵架,也不想吵想,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我这就回去。""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这就把你修理部给砸了。" 李华芹步步紧逼。 "你给我滚出去。"黄伟德用手指着门外。自尊心所受到的摧残,使他终于忍无 可忍,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 李华芹被骇住了,她从没有见过黄伟德发过这么大的火。 李华芹悚悚地看着丈夫,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说这句话的人,就是跟自己在一个 床上睡了二十几年的丈夫。 李华芹心里有气没处撒,拿丈夫当出气筒,要是黄伟德像往常那样忍气吞声, 她骂几句也就算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黄伟德会这样扯着喉咙跟自己喊。 这一下,李华芹也来了劲。 "你有种再说一遍。"黄伟德冷"哼"一声。 "黄伟德, 你不是人,"李华芹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不是嫌我这个黄 脸婆拌脚了,你说呀你。"她冲过去,用力撕扯黄伟德的衣服。 "好了。"黄伟德猛地一用力,把李华芹甩开。李华芹一个女人,终没有多大力 气,她也没防着黄伟德会对她动手,她跄踉后退几步,险些站立不稳,栽倒在地上。 "黄伟德,我要和你离婚。"李华芹突然竭斯底里地喊出了这句话。 "离就离,有什么大不了的。"黄伟德想也不想地说。 "这可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你可别后悔。""乌龟王八蛋才后悔。"" 明天我……我就要和你离婚, 明天就去办手续,"李华芹一屁股坐在地上,声泪俱 下, 哭天喊地"黄伟德,你不是人,你这个白眼狼……你不是人呐!我命怎么这么 苦哟……呜……呜呜……"黄伟德痴痴怔在当地,脸已痛苦的扭曲。 他们的生活没有幸福,甚至没有感情可言,黄伟德和李华芹之间的关系,完全 是维系在一种惰性的生活习惯上,彼此间势同水火,若不是黄伟德老实木讷,他们 的家庭早就破裂了。与李华芹这样斤斤计较、刁蛮泌辣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几年, 这几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车行可都是用我的钱开的,离了,你一根毛也别想得着。"李华芹趁着嚎啕 喘息的机会,威胁说。 "不要就不要,我就不信,我一个大老爷们养活不了自己。"黄伟德也开始摊了 牌, "家里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要,儿子跟我一起过,你不是总说儿子像我么, 那儿子就归我。明天咱们就离,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够了。""好你个陈 世美,原来你早就想抛弃我了,是不是外边你养了别的女人了,今天你要不说个清 楚, 你别想出这个门儿。"李华芹又来了力量,一挺身,从地上窜起来,又向黄伟 德够了过去。 "你……你无理取闹……""我可怎么活哟, 我嫁了你,一天福也没享着,在商 场受别人的气, 回到家还得受你的气,我不活啦!"李华芹低着头,猛地向黄伟德 的小肚子撞过去, 黄伟德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推开,"不活你就死去,少跟 我说。"李华芹"哗哗"掉眼泪,哭得暴雨倾盆,黄伟德带油的手印印在她的衣服上, 她看也不看一眼, "你好狠心呐,黄伟德,我哪点对不起你,你倒是说呀!我是缺 你吃啦,还是少你穿了,你怎么对我就这么狠心呐……呜……呜呜……""多说也没 用,我不想再跟你胡搅蛮缠。""儿子是我的,你休想把儿子从我这夺走。""你不是 说儿子随我,一扁担打不出个屁么,"黄伟德一阵冷笑"现在怎么又舍不得儿子了?" "我就是不会把儿子给你……离婚? 想得美,你要离,我偏不离,"李华芹突然从" 泣不成声"转为"豪情万丈",脸上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神情。 李华芹没有任何离婚的念头,她只是想吓一吓黄伟德,见黄伟德决心已定,她 后悔之余,又想趁这最后的机会,挽回自己即将失去的婚姻。 "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绝不会和你生活到今天。"黄伟德的神态忽然变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让李华芹心有余悸。 "你……""以前儿子小, 我不想让他过着缺爹少娘的日子,现在他上大学了, 用不着我再多操心, 我也就豁出去了,离。""你们谁也用不着为我做什么。"黄成 背着书包,静静的站在修理部的大门外,眼神空洞得可怕。 "小成……"李华芹和黄伟德异口同声地说。 此情此景,父母将这一幕闹剧,活脱脱的展现在自己孩子面前,他们怎么能不 无地自容。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不幸福的家庭早晚都会解体的, 我能体会你们的感受。 "黄成的眼圈湿湿的,声音哽咽,他尽量把刚才那些话对自 己的影响,隐藏在内心深处。 "我……我和你爸吵架只是图个嘴上痛快, 随便说说,不当真,你说是不是, 伟德。"李华芹用手捅了下黄伟德。 黄伟德一时语塞。 "你们骗不了我, 我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婚变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何 必遮遮掩掩的呢! "黄成的话惊得黄伟德夫妇目瞪口呆,在他们眼中一向幼稚无知 的儿子,突然间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说出这些话,一时间还让他们无法相信,也无 法接受。 "爸, 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你也该过点自己的轻松生活了,别总为别人 活着, 太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为我考虑什么了,我不需要。"还未等黄伟德 说话,黄成又道:"妈,你也别再逼我爸了,现在连我都有点受不了你了,离了吧! 离了对谁都有好处。"李华芹、黄伟德面面相觑。 李华芹忽地泣不成声呼喊着:"妈对不起你……""别说对不起,"黄成打断母亲 的话,"你们谁也没有对不起我。"黄成一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 一直都很内向,不善言谈,这一点上,黄成充分继承了黄伟德的基因。平时跟父母 都说不上几句话,黄伟德和李华芹只知道给他零钱花,要多少给多少。儿子的自立, 让他们忽略了黄成也有需要别人理解和关怀的时候。儿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 温暖。李华芹和黄伟德在忙碌之余,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这些。在教育子女的问题 上,他们是失败的。 黄伟德老实,不愿总和妻子吵,但李华芹的嘴总不闲着,没完没了的骂个不停, 黄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孤癖的性格在此时形成了。 黄伟德手中的扳手"当啷"一声落地,击碎了沉默的气氛,也击碎了黄成的坚强。 "你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 与其这样错误地生活在一起,还不如分开,我尊重 你们的选择,无论你们选择什么,我都会尊重,但如果你们离婚,我谁也不会跟, 我自己一个人过,我能过得很好。这个月我不回来了,我和你们都需要静一静。"" 别骗自己。"黄成转过身,哭了。 留下这段话后,黄成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他是带着泪走的,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住泪水的冲刷,他哭泣了,哭得很 伤心,他没法阻止眼前的大势,看着父母木然而立的身影,黄成真的不想再回头,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扑到他们身前,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离婚…… 几个学徒们,偷偷躲在门缝后面,好奇而麻木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家庭,他们还 体会不到错误的婚姻所带来的痛苦…… -------- 转自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