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中午下课,肥仔招呼欧阳中华、马如龙、黄成,说是今天请他们搓一顿,大家 哈哈一乐,求之不得。其实马如龙老早就看见肥仔有点儿不对劲,肥仔上课的时候, 总低着头,有时还嘿嘿地傻笑着,有点儿不正常,八层是爱情滋润的。 "嗨,肥仔,今个儿怎么了,让钱包砸着了?"马如龙笑着问。 "比让钱包砸着还高兴。""那是什么事?"马如龙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 "和梦幻想有关。"肥仔怕马如龙脑子缺筋,就提醒了一句。 "是和性幻想有关吧!"马如龙哈哈大笑,躲在黄成身后,怕肥仔报复。肥仔抡 起拳头冲马如龙奔过去,马如龙躲得快,逃过了一拳之劫。后面正有几个女生,不 知有没有全听在耳里,过了一会儿,她们都没反应,肥仔松了口气,但肥仔还是有 些脸红。 "告诉你,隆胸,以后可不准再毁我心中偶像,听见没?"后面那几个女生再也 顾不得矜持,终于暴笑出来,一个大男人,隆胸,她们不笑死才怪呢! 这回轮到马如龙脸红了,他呐呐道:"家……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 昨晚,肥仔去梦幻想网吧的时候,正赶上梦幻想网吧的系统网络出了故障,老板娘 急得焦头烂额,一眼瞥见肥仔,知道他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就请他帮帮忙。别看肥 仔平时笨手笨脚的,但在计算机方面还真有点儿灵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摆平 了,老板娘挺感激,就冲了杯热茶给他,肥仔受宠若惊,握着热茶杯愣了老半天, 他哪儿受过这个呀。 一杯热茶,又把肥仔感动得不得了。 在家里,母亲给他冲杯牛奶,放了五匙的糖,肥仔还直嚷嚷说没味呢,这下可 好,一杯茶成宝贝了,他真舍不得喝啊!这叫什么,这就叫放电,异性磁场,磁力 大着呢!害得今天肥仔还处在高度的亢奋当中,这全是那个老板娘给闹的。 "哥儿几个,今天狠搓他一顿,看看肥仔心疼时是什么样。"马如龙大呼小叫。 "少没大没小的,管你师傅也叫哥们儿?"肥仔笑着说。 "哟,把这茬儿给忘了。"马如龙一拍脑袋。 四个人在学校的二餐厅,找了张宽敞一点的桌子坐下。二餐厅是西餐厅,高消 费场所,没有十块钱连杯可口可乐都买不下来,一般的学生望而却步,很少有人光 顾,十分清静。 马如龙一招手,叫来侍者。 "来四个套餐,再来四罐雪碧。"贵自然有贵的道理,你看,在学校吃饭不但不 用排队,还有人侍候着,学生受的待遇跟大爷似的。 套餐上来以后,马如龙没马上动筷子,他只是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看着黄成。 "你又打算冒什么坏水呢!"肥仔可没放过马如龙,仍旧穷追猛打。 "还记得昨儿半夜,黄成说的那句话吗?"经马如龙这么一说,肥仔突然大笑起 来,嘴里的一口饭差点儿没喷出来,满身的肉都跟着颤。 欧阳中华也忍俊不禁,他笑的时候不多,不过,昨天晚上,黄成的一句话,确 实让他阴霾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昨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大家都快睡熟了,黄成回来得很晚,他还是像平常那 样拉开被子倒头便睡。马如龙也不知是哪来的精神,突然一骨碌爬起来,问了句:" 哎,你们说,要是有位美丽动人的姑娘,走到我身边,向我微笑,我第一句话应该 跟她说什么?""别说了,睡觉吧!"黄成睡眼惺忪地说。 肥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捂着肚子就笑,压得床"吱吱"作响。马如龙怔了 一下,转瞬间也晃过神儿来,也是笑得一塌胡涂。 这黄成也真够绝的,见人第一面就提这种过分的要求。 "肥仔,你说油条是不是那种人啊!"马如龙一天到晚都撩嫌。 "没准儿, "这会儿,肥仔又和马如龙穿上了一条裤子,狼狈为奸起来,"这油 条比欧洲人还开放,兴许走到你我前头呢!""这油条就是油条,十年不说一句话, 说出一句话来让咱们笑十年。"黄成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吃你们的饭吧!噎死你 们。"马如龙和肥仔笑得更凶了。 马如龙眼里带着诡笑, 道:"我问你们个问题,你们肯定答不上来。油条,你 说, 如果迎面来了个年轻的女人,你应该怎么称呼她?"黄成不爱吃肉,用筷子把 肉拨到了一边,挑为数不多的几根蔬菜吃,然后继续埋头吃饭,不吱声。 "叫小姐呗!"肥仔接口道。 "找耳光呢! 小姐是随便叫的么。""叫大姐?""……""叫女士?""……""叫太 太?""……""叫夫人?""……""那叫什么?我可猜不出来了。""我只说迎面走来一 个年轻的女人,又没说认识人家,你跟人家搭什么讪呐!""你这臭小子,连我也一 块算计,"肥仔笑骂,"我是看出来了,你小子说出的话,百分之百都是你下的什么 套呢!没一句是正经的,油条,咱们俩收拾他一顿怎么样?"黄成淡淡一笑。 上马如龙的当,一点也不稀奇。 "好了, 好了,我服了,"马如龙急忙求饶道:"不跟你们开玩笑了,我问你们 个纯一点儿的问题。 你们当初为什么选计算机这个专业啊?"马如龙坐直身子,首 先看着欧阳中华。欧阳中华是"灵魂人物",自然应该首先发言。 欧阳中华的双眉紧蹙起来。 四年前, 那时离高考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伊老师随便说一句:"如今信息产 业发展得很快, 像欧阳中华这样的男同学,最好能多接触接触这个行业。"伊老师 只是拿欧阳中华举个例子,无心的一句话,但欧阳中华却将这句话,深深的印刻在 了心中,并固执地将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欧阳中华的母亲是医生,她希望儿子考医学院,收入稳定,受人尊敬。他的父 亲则想让欧阳中华报考军校或是警校,认为那里才是个真正锻炼人的熔炉,但父母 的意见还没来得及发生冲突,就发现他们和儿子的想法有着根本上的分歧。 他们当时苦口婆心的劝解,是可以想象的,但无论怎样的劝解,都不如伊老师 淡淡的一句话。 最后,欧阳中华在他志愿表的五个栏中,添的清一色的"计算机". 欧阳中华不 知道这是不是年轻的冲动,促使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信赖伊老师,绝对的信赖, 这种信赖是超忽现实的。人类的语言,目前还无法清晰地解释出这信赖到底源于什 么。 但无疑,欧阳中华一生的命运,都因伊老师的一句话改变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中华迷茫地说:"可能是我和计算机有些不解的情缘吧!"" 挺深奥的,"马如龙不太明白,就说:"肥仔,你呢!""我?"肥仔一指自己的鼻子, 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报这个专业也有原因。 肥仔挟了块红烧肉, 放在嘴里嚼着:"这都是我老爸帮我选的,我只管念书, 其他的我管不着。""你就没有一票否决权?"黄成问。 "干嘛要否决呀! 老爸又不会往火坑里推咱们,说到底,还不是为咱们好。"" 这听起来不像你说的话呀!""呵呵,这是我老爸说的,我觉得有点道理,就拷贝了 一份。"肥仔笑着继续说:"你们不知道,我老爸特迷信电脑,他说了,这以后哇干 什么都离不开电脑,做菜放多少料酒,添几勺盐,加几瓣葱姜蒜,这都得用电脑算, 不学电脑能成么。 ""你老爸不愧是开酒楼的,连说起话来都又专业又前卫,"马如 龙挤眉弄眼地说: "不过说得有点儿太邪乎了吧!""这邪什么,很正常嘛,连业外 人士都看出计算机重要性了,咱们还稀哩糊涂的,这可不成,得好好学呀!""这也 是你拷贝过来的?""是我由感而发。""行啊!有点儿大学生的觉悟了。""少胡扯, 就我这点觉悟,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说归说,计算机这玩意不好弄,你们看我, 整天在及格线上挣扎,苦着呢!再说,就咱们上课学的这点儿东西,有个屁用啊, 连个业余高手都抵不上,皮毛,差远了,还是六十分万岁吧!""嗨,隆胸,别太现 实好不好, 老气横秋的,给咱们412 丢脸。"别看肥仔平时大大乎乎的,但谈起人 生观来,一点也不含糊。 "我倒不是老气横秋, 关键是咱们学的东西不给咱们长脸哪,听说了么,计算 机专业有两句真实的谎言,一句是' 终有一天你会完全掌握计算机这门学科' ,一 句是' 毕业以后你会发现你所学的知识将会非常有用' ,这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往届的毕业生,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两句话的欺骗性。学那么多干嘛,还不是喂了肚 子里的蛔虫。""你后悔啦?"肥仔问。 "悔? 咱哥们从来就不知道' 悔' 字怎么写,就是觉得这么混日子有点冤,往 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呀,说上大学的时候,整天游手好闲,空虚得要命?我可说 不出口。""连儿子都想到啦?"肥仔乐得快不行了。 欧阳中华和黄成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也不插口。 "怎么不想?我要不想这个,晚上能睡得着么!"肥仔把筷子一放,抹了抹嘴, 还笑个不停, 说:"今儿个收获可真不小,把马如龙肚子里的真话都掏出来了,这 小子思春,以后可离他远着点儿。""得了吧!说白了,现在的大学生,还有谁整天 泡在理想里呀!骨子里还不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过是坦白一点罢了。"" 算你说得有理。""东拉西扯的,肥仔,你毕业以后到底打算干什么呀?""接我老爸 的手。""啊,不会吧!"这在马如龙的意料之中,但马如龙还是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说:"你要做餐饮生意?""有什么不妥?"肥仔看着马如龙。 "学了计算机, 将来开发个程序什么的多好哇,你要真干了餐饮,万一犯了馋 瘾,又大开吃界,您老这身体受得了么。""怕个鸟,二百是胖,三百是胖,五百也 是胖,胖也要胖出个样儿来,胖得个性,胖得豪放,胖得其所,我倒要看看,我肥 仔究竟能胖到哪去, 要是真有一天破了吉尼斯记录,我还求之不得呢!"肥仔多年 处于肥胖的"水深火热"之中,早已炼就出自己一套独特的理论,真可谓是刀枪不入 了。 "嘿,油条,"马如龙捅了捅在一旁吃饭的黄成,说:"别装绣眯,该你说了。"" 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考这个专业呗!""当然是为了学好电脑了,这还用问。"黄 成很严肃地说。 肥仔觉得马如龙放荡不羁的观点不好,但也不太喜欢黄成那有些庄重的口吻, 于是,肥仔转了个话题。 "龙兄,我们都说了,就差你了。""我?还是不说了吧!不好意思。"马如龙低 着头,脸微微泛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可别笑。"马如龙嗫嚅地,肥仔还是第一次看见 马如龙妞妮的样儿。 "你要是怕脸红,我就上厨房大师傅那要点锅底灰,给你抹上?""少来了,"马 如龙清了清嗓子, "我学这个专业有两个原因,第一,当初这个专业挺热的,我看 别人报,我也就稀里糊涂的跟着报了。第二,我小时儿,特爱玩街机游戏,一玩起 来就没命,后来接触电脑,我就迷上电脑游戏了,学电脑,我就是想有个理直气壮 玩电脑的理由……""哈……哈……哈……算你狠……哈哈哈。"肥仔笑得前仰后合。 马如龙有些气愤, "你不是说不笑的么。"肥仔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不 是想笑你,我是想骂你,你说说,计算机专业集合咱们这些乌合之众,还能有好么, 怪不得社会上的人整天都喊世风日下,说咱们是无能倒退的一代呢!""这能怪得了 咱们么,我倒想清高一回,说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不遭顿打才怪呢。""可不 是嘛,有些人把社会搅得一塌胡涂,还整天让咱们学生大谈理想抱负,这还真有点 不公平,说到底,受灾最厉害的就是咱们这些嫩学生,多赔呀!"肥仔不知怎么的, 一扯就扯到对社会阴暗面的不满情绪上去了。 "甭提这些, 添堵。"马如龙忿忿地道:"关咱们屁事儿。""不错,别人爱怎么 着就怎么着,碍不着咱们,所以你也不该把学不好计算机,归咎于别人呀!这不是 拉不下来屎怨茅坑么。 "不知怎么的,肥仔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听了让人头 大。 "肥仔呀肥仔, 你可真够呛,这饭我还一口没动,你就用' 茅坑' 这类词绕荡 我, 你……""哈哈,谁让你先下套绕荡我来着。""不吃了。"马如龙把筷子一扔, 用眼光狠狠地痛扁了肥仔一顿,他可不想和肥仔打作一团,让黄成看笑话。 黄成和欧阳中华两人都已吃完午餐,用餐巾纸擦拭了手,便坐在座位上看着这 对活宝。 "你可别看我行动不便,想打完我就跑,小田是我干妹子,你看着办。"肥仔也 看出马如龙目光不怀好意。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怕她个小丫头崽子不成,少抬她来吓我。"肥仔眨眨眼 睛,"这种话都敢说!厉害,我把小田叫来,也让她长长耳福。""你要真把她叫来, 我就对她说,小田,我要作你一生一世的温柔小绵羊。"马如龙嗲声嗲气地说。 "你脸皮真厚,比我身上的肉还厚,哈哈……哈……"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惹得 空旷的餐厅里笑声四起。 二 下午,杨小言的呼机响了,是初中时的几个同学,想找他去聚聚,问他有没有 时间。杨小言看了看当天的课程表,没课,于是就欣然赴约。 在一个小餐馆里,大家寒暄了一阵,接着就是一通胡吃海喝,玩得不亦乐乎, 大家都很久没见面了,杨小言人缘又特别好,自然少不了别人一杯杯的敬酒。他总 是来者不拒,溢着泡沫的啤酒,一杯杯往肚子里倒。这酒虽然是啤的,但里面终也 含有酒精,喝多了也会上头。五瓶酒下肚,杨小言就有点儿渐飘。 大家散了以后,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杨小言一个人晃晃悠悠往家走,浑身散着 热气,被寒风吹着,却一点也没清醒,杨小言知道自己今天确实是喝厚了点儿,他 希望自己这两只脚还能把自己送回自己的床上。 在路过第三人民医院的时候,杨小言突然停了下来,他曾听江奈儿说过,江奈 儿的父亲骑摩托车摔伤了,就住在第三人民医院。她的父亲叫江什么来着……杨小 言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在汽贸公司工作。听的时候,杨小言也没往心里去。 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这个。 杨小言继续往前走,但他的双脚没把他往家领,而是把他领到了夜市,他的双 手又神使神差地拎回了一大袋的桔子和香蕉。 杨小言折回第三人民医院,晃晃悠悠地直朝住院部走去。到询问处一打听,真 有个汽贸公司的患者,叫江宏斌的,住在805 病房。 805 病房中只有两位病人,一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抱着半导体在听,另一位 四十岁左右,在聚精会神地看杂志。杨小言估计,那位老人肯定不会是江奈儿的父 亲了。于是杨小言径直向那位中年人走了过去。 …… 杨小言回到家,饭也没吃,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酣声便起。半夜的时候,酒 精发作,口干舌燥,头疼欲裂,把杨小言折腾醒了,杨小言爬起来,喝了杯冷水, 才觉得好过些。这时,杨小言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再睡会儿,但睡不着了,于 是,他开始回想他是怎么回到的家。 他记得进家时,他母亲曾扶了他一把,问他怎么喝成这样,他说没事,是同学 聚会,高兴,然后就睡着了……不对,好像还忘了点儿什么事,杨小言搔了搔头, 他记得他好像回家前还去过什么地方。 对了,医院! 杨小言恍然大悟,他记起,他曾去看望过江奈儿的父亲。 真要命,这该不会是做梦吧!自己怎么能干出这么鲁莽的事情来呢!杨小言几 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的,一定去过。 杨小言越想越不是味儿。你说,这算怎么个事呀!不当不正的,去看江奈儿的 父亲,以什么身份?同学?朋友?杨小言觉得这些都太牵强,无论以怎样的身份, 都不该一个人三更半夜摸到医院去。这档子事儿,若是让江奈儿知道了,她可就有 取笑的资本喽! 现在,杨小言只希望当时没把自己的大名留下才好。 第二天,江奈儿趁午休时间,去医院看望父亲,一进门,江宏斌就神秘地笑望 着女儿,说:"闺女,你有男朋友了,还瞒着家人干什么,这可不好。"江奈儿笑吟 吟的,"爸,您少诈我,我可精着呢!""谁诈你了?""我有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还不承认, 昨晚,他都来看过爸了,你看这些。"江奈儿惊诧地看着参柜上的桔 子,一脸愕然。 江宏斌有过敏症状,一吃桔子皮肤就痒得难受,亲戚朋友和他的同事都知道他 有这个毛病,所以谁也不会给他送桔子的。 如果这些桔子不是亲友送的,会是谁送的呢! 江宏斌温柔地说: "爸看那个小伙子很不错,喝了那么多酒,还是那么稳重, 说话一点儿没走板。""他喝酒了?""看样子喝了不少。"杨小言和江奈儿打打闹闹, 江奈儿以为要是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第一个应该怀疑的人就是杨小言。但在江奈儿 的意识里,杨小言是从来不喝酒的,而且,也没有一点稳重气。江奈儿很快的打消 了对杨小言的怀疑。 江奈儿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男生会来医院。 "爸, 他说他叫什么了么?""没说,我也没来得及问,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见鬼。 "江奈儿呶起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想到最后,肺都要气炸了。太过分 了,这是谁呀!抓住那个人,一定要好好教训才是,竟然冒充是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你应该知道吧!""爸……"江奈儿嗔娇地道。 "好了,好了,不说了。"江奈儿宏斌笑着拿起杂志,继续装他的糊涂。 江奈儿从能柜上搂过桔子,像看见敌人似的,剥了皮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 冯明坐在火炉前,望着不断跳动的火焰,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这十几年来的生活 …… 冯明比同班的同学小两岁,他上学早,又跳过级,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一个 只在阳光中沐浴十七年的大男孩儿,他所经历的,应该还算不上什么生活,但冯明 知道,那是对别人而言。他的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 冯明记事起,就一直和奶奶在一起住,二十几平米的低矮狭窄的平房中,装下 了他的整个童年。他对什么事情都怀有一种极其冷落的态度,包括他的父母。冯明 的父母都在新疆塔里木盆地的油气田工作,父亲是钻井平台工人,母亲是搞地层活 动研究预测的,两人常年奔波在外,少有回家的时候,照顾后代的责任,自然而然 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冯明爱奶奶,甚至于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奶奶曾用无怨无悔 的辛勤,换取了冯明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是的,冯明一直这样认为。 父母除了生命外,给予他的都是无限的孤独。冯明谈不上恨父母,也谈不上爱 父母,他对"父母"这个词没有什么感觉。 有时,冯明自己都觉得和父母的关系生疏得可怕。但有时,冯明又觉得应该去 宽容的心态,去理解父母所做的一切。 塔里木盆地! 一个一望无际的荒漠,那里远离都市的喧嚣,那里远离家人的亲情,那里没有 高档的时装,那里没有五彩的霓虹……他们又是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每当冯明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就一阵阵酸楚,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这所有 的一切。 冯明的父母虽说都在塔里木盆地工作,但也相距数百公里,平日工作繁忙,见 面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一家四口,分居三地,有些可悲。轮休放假的时候,时间 多半都消耗在来回的路程上,想全家团聚,只能是个奢望。 冯明的父母都觉得愧对老人和儿子,没有尽到儿女的孝道,也没有尽到父母的 责任。儿子在他们的眼中,不是一点点长大的,而是一截截长大的。 他们惭愧啊! 奶奶七十多岁,体弱多病,常常害病,冯明知道,奶奶的病都是累出来的,因 此,冯明格外怜爱奶奶的身体。奶奶是个有点儿封建的女性,不相信现代的许多东 西,就连吃药也只喝中药。 奶奶没得病前,一到冯明放学的时候,就会站在门口张望,等着冯明回家。看 着奶奶孤独的身影,冯明的心中就会涌起无法言喻的感动,他曾对自己发誓说,将 来一定要挣好多好多的钱,让奶奶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让奶奶幸幸福福地过完 她的下半生。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他现在只希望奶奶能快快地康复起来。 他发奋读书,他认真做人,他要让奶奶为自己的孙儿骄傲。 药壶盖被蒸汽顶得"啪啪"地响,冯明这才把自己,从恍若隔世的记忆中拉回来。 冯明用毛巾垫着,小心翼翼地把药壶拿下来,把药汁轻轻地倒进碗里。 墨褐色的药液,带着刺鼻的苦气,这一大碗的汤药,对一位垂暮的老人来说, 也许太过残酷了。这让冯明的心都变成了苦的,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替奶奶承担 所有的病痛。 "奶奶,药煎好了,喝药吧!"冯明把碗放在床头,扶着奶奶坐了起来。奶奶重 感冒,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被病魔折磨得脸色蜡黄虚弱不堪。 "我自己来吧!小明。"奶奶有气无力地说。 "奶奶,还是我喂你喝吧!"奶奶望着消瘦的孙子,很是心疼。冯明一匙一匙地 将药喂进奶奶的口中,动作非常轻缓,他怕奶奶呛着。每一滴汤药喂进奶奶的口中, 就如同流进了冯明的心中。 他想哭! 喂完药,冯明用毛巾拭了拭奶奶唇边的残留的药液,然后又扶着奶奶躺下,又 拉开被子帮奶奶盖好, 才安心地道:"奶奶,我先走了,你要是有事就喊一声隔壁 的王姨,我下午就能回来。"…… 冯明出了家门,直向着电脑城的方向走去,他在冷冷的风中,像个缺氧患者似 的,不断地猛烈地吸着空气,他要把自己尽快地投入到另一种状态中,或者说是另 一种渴望中。 这种渴望来自于一个叫玲的女孩儿! 刚上大一的时候,父母寄回的那些钱,除了交学费买些日用品交水电费以外, 已所剩无几,奶奶又病了一场,花了不少的钱,家中本已拮据的经济,更是相形见 绌,但冯明并没有在给父母的信中诉苦,他认为,上了大学以后,他已经完全有能 力担负起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 他开始在电脑城打工。 在最初的日子,他还算顺利,一个小电脑公司的老板看上了他。大学本科专业, 一个月四百块酬金,这样的廉价劳动力哪找去! 冯明很快被录用了。 十商九奸,这话一点不假,尤其是在电脑装配这一行,赚头更大。一个外行的 人来装配电脑,一台三万块钱的电脑,要想宰你个一万五六,让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时一块主板也能宰你个四五百元。 冯明是个木讷的人,他不会骗人,也不愿骗人,无论是谁,挨了骗心里都不会 好过。 冯明很是为那些受骗的人鸣不平。 有一天,一个矮胖子来冯明的档口配电脑,一张嘴就是超级豪华型的,一看这 人衣着,就知道他是个爆发户。老板心中一阵窃喜,又旁敲侧击地询问得知,眼前 的这主儿对电脑一窍不通,买回家就是个摆设,这样的人不宰白不宰。 老板认为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用胳膊肘捅冯明,他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 冯明把箱子底儿的那些水货通通都搬出来,给他安上,真要是客户找回来,就借口 说冯明是新来的,弄错了,也就了事了。 冯明清楚老板的意思,但还是一声不响地将上好的真货元件都一一装了上去。 这就是冯明做事的原则。 老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等那顾客走了以后,气得暴跳如雷,抽出一块百元票, 往冯明脸上一掼,恶狠狠地怒骂道:"滚,滚远点儿,我懒得再看你。"就这样,冯 明被解雇了。 但冯明还没来得及尝到失业的滋味,他又被另一家电脑公司聘用了,这家公司 就是玲的母亲开的"百业电脑公司". 玲的母亲是位很温和的中年妇女,总穿着笔挺 的职业女装,不走近很难发现她脸上的皱纹。在中国刚兴起信息产业的时候,她就 已经投身到了滚滚商流当中,是中国最早的一批"业内人士",业绩蒸蒸日上,但经 营的领域没有太大的扩展,仍然只做硬件生意。 两年前,她把自己的生意都交给儿子大安和女儿玲,自己只跑跑简单的业务。 当初,她就是看冯明老实本分,工作踏踏实实,有股不服输的韧劲。而且,她也从 心里往外喜欢冯明这孩子。 冯明被炒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冯明招至麾下。 如今,像冯明这样不入世俗庸流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告诉冯明,人 生的坏运气,并不是总伴随着那些老实的人。 冯明性格有其自身的缺点,但也有着许多别人无法企及的优势,他待人坦诚, 赢得了不少的回头客信任,生意量不但没有下滑,反而赢利不少。 他总算没有让"伯乐"失望。 这时,冯明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悄悄的爱上了。 玲是个容文静和商业刁钻精明于一体的女孩子,有时羞羞嗒嗒,说句话都脸红, 但有时又颇具攻击性,小嘴跟刀似的,连她哥哥大安都不敢轻易招惹她。总之,玲 的为人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 玲心气极高,别人介绍了几个男朋友都不中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冯 明这么个木头疙瘩,但有时爱情就是让人防不胜防。 大安不但是商场高手,情场也是无师自通,他一看妹妹的眼神,就明白个大概 了。于是,星期天,冯明来上班的时候,他总是躲出去,为他们创造空间,用他的 话说,冯明是个理想"丈夫"型的人选,他第一个中意。 玲和冯明单独相处的机会多起来,但顾客误会也随之多起来,常有人以为玲和 冯明是小两口,一张口就是"你们夫妻……".开始的时候,玲和冯明都想解释几句, 但到后来,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冯明不善言谈,但内心却是聪慧而敏感的,在玲关爱又不外露的神情中,他已 感到一个女孩儿,正默默地大胆地向他表露着心声。 冯明也爱上了玲。在情感与日俱增中,他们的爱情正在走向袒露、挚烈、成熟。 三 这已经是入冬来的第二场雪了。 雪后,晴天。 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欧阳中华似乎找回了一点点感觉,是关于情感方面的。 尽管他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生活中的三个女人。 他想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或许,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 命中注定的,但生活在生活中,终究还是要去自己承担的。 苏希是个美丽高傲的女孩子,欧阳中华承认自己对她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但这 种感情更接近于亲情,他也很喜欢小燕子,这差不多一样,真的,就像兄妹之间的 情感一样,这不可能与所谓的爱情相提并论,这种情感是静谧的,温柔的,平平淡 淡的,在空寂无人的时候,可以荡涤人的心灵。 吴梅呢!对她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吴梅是个很个性化的女人,有气质,有涵养,既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又具有现 代女孩儿的天真活力,她的美是飘浮不定的,但却对人有一种持久的诱惑力。近三 个月来的接触,欧阳中华发现自己已经真真切切的爱上了这个女人。在毫无道理的 情况下,欧阳中华将自己的情丝都系于吴梅一身,再也解不开,他很苦。 欧阳中华不能容忍离开吴梅的日子,他要对她说"我爱你". 但他对伊老师的感 情又怎么解释呢!难道已经不爱伊老师了么!欧阳中华不知道。伊老师和吴梅有许 多相似的地方,欧阳中华把持不住自己跳动的思绪。他爱她,他也同样爱着她。也 许欧阳中华爱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类型的女人,无疑,吴梅和伊老师都属于 这类女人的范畴。 如果又出现第三个同类型的女人呢,是不是也会接着去爱她?欧阳中华的脑子 又乱了,他很迷茫。吴梅出现在他生活中后,欧阳中华冷静敏锐的大脑,就从没有 清晰过。 一个久久的悠远的声音,时时回荡在他的心中。 ——吴梅,我爱她。 下午下课的时候,欧阳中华追上了吴梅,将一个白色的信封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一刻,在他心中堆积起的勇气是无法言喻的,他表面上依然平静,但内心中却忐 忑不安,走廊中来来往往的同学很多,欧阳中华怕吴梅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打开, 然后芳容惨变…… 这封信中装着欧阳中华所有的寄托和感情,他不希望吴梅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太 草率,也不希望她受到太大的惊吓。 吴梅接过信,只是冲着欧阳中华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随手将信放进了手提袋 中。对她来说,这信并没有特殊的意义,也许是一些同学对她教学方法上提出的一 些建议,或是某个人让他转交给自己的,总之,吴梅并未将这封信放在心上。 欧阳中华的心,突然间变得异常的躁动,在吴梅接信的一刹那,欧阳中华看见 了吴梅脸上平和而幸福的笑容。吴梅也许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她正过着相当平静的 生活,自己的这封信无疑像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从此将搅乱她惯有的生活。 欧阳中华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的后果,他想马上索回那封信,现在还来得及, 但他的勇气已经耗尽了。 看着吴梅的眼睛,他的怯懦,使勇气再也无法凝聚起来。 只有爱情,才会让一个人真正的勇敢和真正的怯懦。 杨小言坐在欧阳中华身边不远的地方,上课时,他常忧虑担心着欧阳中华。欧 阳中华将一封信交到吴梅手中这一幕,他自然也看在了眼里。杨小言由衷的高兴, 是为欧阳中华。显然,杨小言已经猜到了这封信的内容,是关于他和她的,欧阳中 华终于从暗恋的痛苦中喷薄而出。 "欧阳中华,走,今天我请你吃饭。"杨小言兴冲冲地说。 "有没有我的份?"马如龙从后面拍了拍杨小言,笑着问。 "只要你不吃双份的话。" 今天,吴梅上课时给大家出了道题,是关于社会与人的关系方面的问题,自由 辩论,大家都踊跃发言,课堂气氛火爆异常,虽然同学的观点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但那份蓬勃的生机和洋溢的热情,却深深感染着吴梅。与眼前的学生相差不过五六 岁,但吴梅觉得自己和他们间的距离,好像已经隔绝得相当的久远,十年,五十年, 也许一个世纪。 在羡慕这新生一代的同时,吴梅越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是内心的苍老。岁月 还没来得及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但她觉得自己确实已经老了,她清楚这一 点。 上大学的时候,吴梅本来是学英语专业的,那时,她整天抱着本英语词典,把 自己关在枯燥乏味的单词的世界里。 她背英语单词,听英语广播,看英语小说,她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ABC ,晚 上坐到图书馆里,一学就是半夜,有的男生就开玩笑地说,看见了么,拿词典学习 的,都能一学到天亮,别人问怎么知道的,那男生就说,一个女孩子学那么晚,多 危险,遇到坏人怎么办,不带本词典,总不能带把尖刀防身吧! 毕业以后,吴梅却被鬼使神差地被分配到了社科部,所学与所用不对口,这有 些让人啼笑皆非。但吴梅很快爱上了这份工作,倒不是因为教这门课轻松,主要是 因为她可以接触很多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这让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将年轻着。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吴梅虽然快乐着,但她却无时无刻不在与衰老的心态作 着斗争。 现在的大学生,可以无度地挥霍着金钱和青春,做着一切他们想做的事,吴梅 不能,有某种东西在阻止着吴梅去寻求她的渴望,这是她觉得自己青春不再的最主 要原因。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吴梅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差一点就惊叫起来。 一个人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吴梅笑自己真 是个小丑,多么重要的一件啊!就算作为母亲的殉难日,也不应该忘记今天啊! 吴梅想去给自己买点儿什么礼物,庆祝一下,但她突然间犹豫起来,吴梅又想 起了周涛。 周涛在国内的时候,吴梅的生日几乎都是和他一起渡过的,他祝福她,哄她开 心,吴梅还记得,每次她许的愿都是同一个。 ——愿她爱的人也能爱她。 今天,周涛不能再在她身边陪她,这令她感到孤独冷清,惶恐的感觉袭遍她的 全身,吴梅突然惧怕"生日"这一天,因为没有肩膀可以依靠,吴梅无助,她想周涛。 吴梅想放弃自己一人庆祝这可笑的念头,但很快又重燃起激动。周涛说不定此 刻正站在大洋的彼岸,手举着酒杯,为自己默默的祝福呢!他不会忘了我的生日, 一定不会的,吴梅如是的对自己说着。 "好利莱"卡饼屋的生日蛋糕,是出了名的,吴梅决定花掉半个月的工资奢侈一 回,毕竟生日不是每天都能过得着的。 去"好利莱",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的路程,因为周围有赏心悦目的雪景,使吴梅 并未觉出路程的漫长。 空气干冷而清新,吴梅吸着新鲜的空气,望着皑皑的白雪,真是说不出的心旷 神怡,这种感觉真美好。现在,吴梅才知道网络聊天室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孩子 叫"雪儿",玲珑剔透,冰清玉洁,多么沌美的名字,用来形容豆蔻花季的女孩儿, 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是给男朋友过生日吧!"售货员一边包着蛋糕,一边自作聪明的问了一句。 售货员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长得不漂亮,但打扮得很妖,与一身白大褂配 穿,显得很不合协。女人买印着"双心"的蛋糕,当然是给男朋友了。 吴梅微怔,这个问题让她措手不及,给自己买蛋糕庆祝生日的,也许自己是第 一个吧! 吴梅没有作答,只是礼貌性地笑笑,有点苦涩。 出了"好利莱",吴梅想回家马上消灭掉这块蛋糕,也马上消灭掉所有阴郁的心 情。 忽然,吴梅有些犹豫了,她想起了周涛第一次陪她过生日的场景…… 在"绿鸣公园"的一棵古柏下,她和周涛一起盘膝而坐,中间放着一盒价值只有 三十元的蛋糕,他们是学生,很穷,没有蜡烛,折枝柏枝插上代替,当时,周涛的 温柔和浪漫,让吴梅感动得热泪盈眶,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那一次他们的周围只有 灰色的美丽,没有雪。 那时,吴梅大一。 一切的一切,还如往昔般清晰,转眼间,那已成为了五年前的记忆,五年,一 段不长也不短的时光,在他们马拉松式的爱情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吴梅又开始思念 周涛了。 吴梅想去那棵古柏下,重温往日甜美的梦,但没有周涛,她心孤寂异常,尤其 是在生日的今天。 她不敢。 周涛会不会思念自己呢!吴梅不敢确定,她的内心中突地掠过一丝不安。两年 的沉寂,两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很难保证一个人的思想不发生任何的变化,哪怕 这个变化是十分微小的,对吴梅来说,也同样致命。 周涛会变么? 吴梅还是不敢确定。 然后,吴梅故作轻松地笑笑,对自己说,别拿你的这份担心吓唬自己,让你人 生的第一份爱情,经历一下时间和空间的考验,有何不可! 在回家的路上,要路过一段繁哗的街区,吴梅喜静,她想绕过这喧闹的街区, 但那得绕好大的一个弯子,吴梅思索,最后,她还是决定穿街而过。 忽然,吴梅站住了身形,呆若木鸡般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外。 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手挽着一个中国男人的手臂, 有说有笑地向这边走来。 那个外国女人颀长的身材,嘴唇薄薄的,笑起来毫无顾忌,很有欧式特点。那 个中国男人…… 吴梅惊讶得目瞪口呆,太像了,他简直和周涛长得一模一样,世界上怎么会有 这么相像的人呢!吴梅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周涛此刻应该还留在澳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吴梅用力的摇摆了一下头,她想把错乱的神志,切回到现实的状态当中来。她 决定回家,越快越好,她太累了,吴梅觉得自己必须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才行。 这时,那个中国男人突然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到了吴梅这一边,两人的目光在 空中碰撞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丝丝凝结,吴梅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吴梅的大脑"轰 轰"直响, 一刹那,耳边所有的噪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觉,好像有一颗炸弹 在她身边爆炸了,炸得她体无完肤,炸得她寸断肝肠…… 太可怕了! 真的是他。 周涛。 她认识这副眼神。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为什么不与自己联系,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 …… 这所有问题的答案,吴梅都想知道,马上知道。可她再也不能思维了,她甚至 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周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吴梅走了过来。 "吴梅,你……你好。"周涛也未料到会在这里与吴梅不期而遇,他的声音有些 悸怵,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挨耳光的准备。 "周涛?哼,你……好。"吴梅故意将声调拖得很长,目光紧紧的盯着周涛,眼 中带着少有的仇恨。在这一瞬间,吴梅突然恨上周涛,她甚至不想给他任何解释的 机会。 她已经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我……"周涛垂下目光, 不知该对昔日的恋人说些什么,"我来介绍一下,这 是我在澳洲的女朋友, 卡梅伦。""你……好!"卡梅伦操着一口生疏的汉语,与吴 梅打问候。 吴梅的身体晃了晃,险些被周涛的话击倒。 女朋友! 嗬,多么好笑,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当着他女朋友的面,说另一个女人是他的女 朋友!嗬,呵,真是好笑。 在大约五秒钟的时间里,吴梅望着周涛冷笑,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让周涛快发 疯了。如果吴梅再不伸出手狠狠扇他一耳光的话,他就要自己动手了…… 忽然,周涛看见吴梅摔下手中的蛋糕,飞也似的向远处跑去。 是吴梅的生日! 周涛望着地下被摔烂的蛋糕发愣。 "她怎么了?"卡梅伦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周涛随便应了一句。 "中国女人……奇……奇怪。"卡梅伦耸耸肩,费力地说。 四 吴梅一路狂奔着,她已经记不清她是怎么跑回家,怎么掏出钥匙打开门,又是 怎么倒在这该死的床上的,她只记得,她一阖起眼帘,泪水就潸然而下。 吴梅一直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充满憧憬,一直对自己的爱情充满信心,世界在她 眼中是美好的,她幸福过,在刚才之前,她依旧是幸福的,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世界 上最不幸的女人。噩梦向她聚拢而来。 静静的卧室内,没有一丝一毫家的味道,除了哭声,除了泪水,除了一个伤心 欲绝的女人,这里一无所有。吴梅伏在床上,任泪水肆意地流着。开始她无声的哭, 后来她放声大嚎。这里没有别人,她可以抛开那该死的顾忌和虚伪,尽情地将心中 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没有人安慰! 也不知哭了多久,吴梅累了,泪也差不多干了,她才停了下来。她开始想这件 事的前因后果,她想找出周涛移情别恋的原因,她想知道,周涛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是不是因为自己。 不是。 吴梅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女朋友该做的所有努力,罪魁祸首不是她,是周 涛,可是受伤的人却是她,只有她。 吴梅感觉她像一部机器,现在这部机器被周涛弄坏了,再也不能运转了,而周 涛却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中甜蜜着…… 吴梅啜泣抽咽,又接着大哭。 是嫉妒? 是怨怒? 是悔恨? 是委屈? 还是伤心? 吴梅从没有这样纵情的哭过,她要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从此以后,她再也不 要为周涛这样的人牵肠挂肚了。 吴梅在泪水的洗刷中,仍不能摆脱痛苦的左右,她被骗了,五年的时光,也是 她所有的青春,都被周涛这个负心的男人骗走了,吴梅恨不得立刻抄起一把菜刀杀 了他。但吴梅能做的事,只是打开浴室的水莲喷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击身体每一部 位的每一根神经。 当刺骨的寒流,触沾她肌肤的时候,吴梅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是一种发心底产 生的寒意,吴梅如置冰雪的山泽中,她的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但很快就被冻结 了。 从浴室出来,吴梅噩噩僵僵的,她的灵魂已经被刚才的冷水完完全全地冲净了, 她走到床前的梳妆台,坐了一会儿,又站起身走了长镜前,痴痴地站在长镜前许久, 然后,她打开衣柜,拿出了一件性感的半透明红色睡褛,痴痴地望着。 这件睡衣是吴梅半年前特意买的,她本要等周涛回来以后,那第一个夜晚穿给 他的,现在……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看着它,只让吴梅觉得恶心。 吴梅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疯狂地挥舞起来,将这睡衣剪得零零落落支 离破碎,看着一件上好的睡衣,眨眼间变成一缕缕的绸缎,吴梅的心真是说不出的 畅快。 但当吴梅将剪刀抛开的时候,她空虚极了,她知道,她剪的不是一件睡袍,而 是她自己的心,她的心已经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每一碎片上都滴着血…… 晚上,吴梅没有吃饭,她一直虚脱似的躺在床上,她感觉她马上就要死了,她 想找瓶安眠药,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连找安眠药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浩来过一次电话,说他想过来看看吴梅,吴梅借口说晚上要加班,叫他别来。 吴浩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声音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劲,吴梅说没事,就把电话挂断了。 可能是那个冷水澡的缘故,夜里,吴梅发起高烧来。她烧得很厉害,几度昏迷, 吴梅呻吟着,勉强爬起来,吃了片药。吴梅在清醒与糊涂间挣扎着,她觉得这一次, 她是真的要死了,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周涛,可这次不同,她没有再恨他,她多 么希望此时周涛能陪在她的身边,深情地,焦急地望着她…… 第二天,早晨,吴梅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只有寂寞的自己,她又哭了。吴梅 终究是个女人,无论哪个女人,也绝禁不起病痛与被抛弃,双重痛苦的折磨。 吴梅给学校打了电话,请了一天的假,半天当中,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不 愿动,也没有力气动,等到下午两点钟,吴梅才觉得有些饿了,但她仍旧没有力气 坐起来,好在床头正有一个苹果,吴梅费力地伸手,才抓到这个苹果。 后来,每当吴梅回想起此事的时候,有些后怕,她说,是那个苹果救了她一命, 要是没有那个苹果,早就没有她生命的延续了。 第三天,吴梅觉得好过些,但憔悴的体力是不适合给学生们上课的,她相信她 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吴梅又给学校打了个电话,续请了两天的假。这一天晚上, 吴梅已经能下床给自己煮些粥吃了。 第四天,中午,吴梅走出房间,她想出来走一走,顺便离开一会儿那个让她伤 心的房间。 吴梅一个人沿着街道静静的走着,街上没有什么人,很是冷清。不知不觉间, 吴梅又走到了学校,她很奇怪,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但现在确实站在校园之内,也 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校园之内是公认的未被世俗侵染的圣洁之地,来到这里,让吴 梅坦然了许多。 现在正是课时,校园里很是寂静,这种寂静令吴梅感到无助,她希望有些烦躁 的东西,能适当地扰乱一下她的情绪,但这种事没有发生。校园仍旧清静,吴梅也 只有仍旧沉浸在这轻轻的静谧之中。 冬天的午后是个奇妙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氛围,不仅可以催发人的奇 思异想,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减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吴梅踩着校园青板油路面,经过图书馆,理工实验楼,第一食堂……一路上缓 缓地向前走着。 吴梅并没有遇到熟人,她不必为刻意的寒暄而绞尽脑汁,外加上漫无目的的散 步,这都让她的心情轻松不少。 吴梅穿过一片小幼松林,阳光暖暖的跟着她,她想接着走下去,一直到校园重 新变得喧闹起来为止。 在没走出这片松林的时候,吴梅就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她决定先找个地方会 下来休息一会儿,吴梅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张长椅,她走过去,坐了下来。 这时,吴梅突然想起了自己皮包中的那封未曾读过的信,是欧阳中华交给他的, 吴梅记得他的名字,而且对欧阳中华的印象很深刻。欧阳中华长长的头发,很特别 的复姓,他看着自己时专注的眼神…… 吴梅从皮包中取出白色的信封,小心的拆开,一张粉红色又略带鹅黄的信笺, 便飘落出来。 吴梅有些意外,这信纸虽然漂亮而醒目,但她认为,一个男孩子是不该随便用 这种颜色的。 吴梅:你好!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为你能阅读我的这封信而激动着。在写这信之 前,我一直不知该怎样称呼你,经过思量,我想,我还是直接叫你的名字吧! 我是你的一个学生,很平凡,也许你对我未加注意过,事实上,你也没有注意 我的理由。如果在你看完这封信时,受到惊吓的话,请允许我首先向你道歉。 每当上你的课,我的内心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有时,我就要控制 不住自己了。我没有把握保证,自己总能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 毫无缘由地走近你。我想离你离得更近些,看着你的眼睛,这种感觉对我来说,真 的很幸福。 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你也许会认为我不懂得何为爱,是的,我也许不懂, 我还不能像一个真正成年人那样,透彻地了解爱的含义和真谛,但请相信我,我已 经感觉到了爱,我的爱情将不再幼稚。 我知道,我担心,或者说是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整的幸福,相 反,会把你推向一个痛苦的境地,这是我最不愿,也最不忍看到的。 但我爱上了你。 我深深的爱上了你,在最初看着你笑靥和聆听你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 你。 你可能已经有了男朋友,或是有了其他关系更亲昵的男人。你是个非常出色的 女人,应该有人爱你,这我能猜得到,我会遭到你的拒绝,这我也能猜想得到,但 我无法赶走爱你的念头,我已经不能自拔了。 你颤抖了…… 是么? 你一定在颤抖了。 我没有和你正面说过一句话,你对我的了解也很渺微,为此,你可以不加任何 理由地拒绝我,我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就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告诉我不行。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过渡一下,让我的错觉停留得久一点好么! 我多么希望你也能爱上我啊! 我吓着你了,我一定是吓着你了,我很抱歉,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的号码:ΧΧΧΧΧΧΧ) 欧阳中华信和吴梅的手一起垂了下去,松林中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 角度照射进来,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枝的响声,冬天已经在这里了,吴梅的心 仿佛还滞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周涛恋爱时,是在同一所学校, 又没有长久的分离,因此,从没有这样情感洋溢的情书出现过。周涛去了澳大利亚 以后,从未写过只言片语,就更谈不上什么令人心动的情书了。 如今,这粉红色的信就在她的手中,恍若春梦。 现在,吴梅终于读懂了这粉红色的含义,吴梅就像初次放舟海上的海燕,她无 法自持地陶醉在了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为什么要用风浪去 搅扰她呢!让她看见蔚蓝色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她终于把信装回了信封,又小心的将信装进自己的皮包,吴梅好像还不能一下 子把这封信与自己联系起来,这真的太突然了。 在她的印象里,欧阳中华似乎只是个寡言沉寂的大男孩儿,可这封信却又那么 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在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又不乏深情。 吴梅的心有些被打动了。 这封信她想保留着,不管自己作出什么样的决定,这封信都会被永远的珍藏着, 吴梅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理满足。 在她读信的前后时刻,她没再想起周涛,很奇怪。不知这是否预示着,她和周 涛的爱情将会从此画上一个悲切的句号! 五 赵辉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伏契尼的《牛虻》,不经意的翻动着,在他身边 还有《阴谋与爱情》,《黑与白》等几本世界名著,他的心思并没在书上,他对这 些名著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之所以借这些书,完全是出于一种虚伪的目的,他喜欢 别人用略微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从图书馆里借出这些书,一个经常投身于种政治活 动的学生会骨干,若不看几本世界名著,不是显得有点太孤陋寡闻了么。 赵辉不爱读书,在上大学以后,这种恶习便已经酝酿而成了,每当他一捧起书 本,他就感到心烦气躁,恨不得立刻把书本撕得粉碎。这不像以前的赵辉,但他确 实变成这样了。 他讨厌书本,有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多用来练习一下社会交际能力,这才是重 要的,他可不想把大好的时光都浪费在读书上面。 赵辉是个聪明绝顶的男生,平时不爱书,但考试前扫那么两眼,就能拿到很高 的分数,再加上他是干部,院里提些学分,他每学期都能拿到一等奖学金。 旁人都有些怀疑,赵辉的大脑是不是有外星人基因啊! 赵辉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那里的贫穷,是城里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 一辆好一点的自行车都算是极为奢侈的"高档商品"了。赵辉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 他不想人知道他是个农村孩子。 进城读书以后,赵辉甚至为"农民"这个中性的词汇感到耻辱和自卑过。在赵辉 的眼里,穷就代表着耻辱。 在没上大学之前,赵辉很有志气地对自己说,等有一天俺考上大学,俺就说俺 是山里考出来的,让那些城里人也看看,俺那穷地方不是不出发光的金子。 但真等赵辉考上大学以后,还没来得及自我陶醉一下,就被都市的五彩繁华所 吞没了,他直楞楞地看着耸立的高楼大厦,他浑然迷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看着 那些同龄的年轻人穿着漂亮的衣裳,看着那些城里人泛着从容的笑脸,到郊外去踏 春,赵辉愕然了。 原来,世界这么美好,原来,世界这么精彩,他发现这一点的同时,也发现自 己当初的想法太可笑了,简直幼稚到了极点。 在他心目中的那一杆天平,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支点,他开始向物质一方倾斜, 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他要花大把大把的票子,去过城里人那样滋润的生活…… 赵辉家境贫寒,父母都是任劳任怨的朴实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 就靠着那几亩薄田渡日。赵辉很小的时候,母亲得了类风湿,家里没钱给治,一直 拖着,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后来,连下地煮饭都困难了,只能坐在炕上做些针线活, 他们的贫困潦倒是可想而知的。赵辉十岁前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姐姐出嫁以 后,他就担负起家中沉重的劳动,俨然成了家中的最重要的劳力了,他割草,喂猪, 砍材,烧饭,洗碗,洗衣服,扫地……他干着一切不属于一个孩子该干的一切,那 时,赵辉真的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 看着父母整天累得直不腰来,赵辉只觉得他该做那些,他不委屈。 当他背着行囊,第一次来到一个真正的大都市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以前是多么 的渺小和卑微,穿着母亲为他纳的鞋,赵辉感到自己就像乐章中一个极不合谐的超 低音符,不用别人说什么,他自己都觉得他这前二十年算是白活了。 茫然若失的感觉,一直困扰着赵辉,他想找回当初的那一份自信,但他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改变自己,让自己更快的溶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都市中。 赵辉开始纠正自己的发音,他每说一次"俺"的时候,他就狠狠的咬一下舌头, 最初一段时间,他的舌头常被咬得溃烂,不能吃东西,他忍了,每天他发了疯似的 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赵辉竟令不可 置信的将一口乡音板了过来,成了地地道道的京腔京调!赵辉一阵狂喜。 接下来,他又开始改变自己走路的姿态。父亲常说,咱山里人,人穷志不穷, 志气大着哩,要低头走路,抬头作人啊。现在想想,父亲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抬头 作人,为什么就不能抬头走路呢!不抬头怎么看周围的世界,不看周围的世界,又 怎么跟得上时代潮流的步伐! 赵辉暗暗庆幸,自己觉悟得还不算太晚。 赵辉一点点努力着,一项项地改变着,经过半年,他已经变得和别人一般无二 了。等到大学毕业,再在城里找一份正经八本的工作,他就已经是个完完整整的城 里人了。 想到这些,赵辉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 外面,天阴沉沉的,似乎大雪又将要来临,果不其然,下午,就开始簌簌地飘 起雪花来。 这是隆冬以来第几场雪了? 赵辉不记得。 他恨雪。 赵辉也恨冬天,冬天是富人的季节,是富人的天堂,带给穷人的只能是饥饿和 寒冷。他憎恨这一切,他厌恶透了。 学校严禁学生私自用电,尤其是电褥子、电火炉这些取暖电用品,更是明令禁 止,不到晚上绝不给电。学校的锅炉房也不知是怎么烧的,暖气凉得像冰,难道烧 暖气的人都死绝了么。 整个二舍像是一座冰窑,阴冷阴冷的。赵辉裹着棉被,又有些发抖,该死,这 棉被也潮乎乎的,早知道拿出去晒一晒就好了。 一定要给市供暖办打个电话,告学校不把学生当人看…… 赵辉几次涌起这个念头,但都很快打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学校查出是 他打的匿名电话,那他的前途可就毁了,赵辉不想因小失大。 窗外雪飘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很快就覆盖住了窗子,赵辉想往窗外看一看, 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赵辉瑟瑟颤抖着,他觉得更冷了。 "贵族公寓"的学生现在会在干什么呢!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为寒冷而感到难 挨吧!他们可能正围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打着扑克,嘴里叼着香烟,时不时地冒 出几句脏话,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屋子里烟雾缭绕…… 他妈的,可恶的家伙,有钱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去。 赵辉又开始诅咒。 "214的赵辉,楼下有人找。"一楼宿舍传达室的老师,通过扩音器高声的喊着。 赵辉蹙起眉头,他想不出有谁会找他,如果院里有事,上午的时候,辅导员就 会通知他呀! 赵辉怏怏的骂着,穿鞋子,系上棉大衣的扣子,下楼去了。 在二舍楼旁,有堵违建的墙,墙上面画个大大的圆圈,中间写着很醒目的"拆" 字,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拆成。在墙角下,正蹲踞着一个人。 赵辉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大了,他感觉天好像蹋下来了。 父亲! 墙下是一位垂暮的老汉,脸背对着赵辉,近六十的年际,一身土灰色的棉布袄, 正从棉袄的口袋中,掏出一条装着旱烟的布袋子,往一根烟袋锅里装旱烟。身边放 着一个幡布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很多东西。 "爸,你怎么来了?"赵辉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问,脸上丝毫没有与亲人初见 时的兴奋与激动。 一个"爸"字叫得老汉心头一怔,但看见快步走过来的儿子时,老汉脸上的皱纹 立刻舒展开了。老人一手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 "娃,爹来看你了……"赵辉紧张地张望一下,他怕遇见熟人。 雪地空旷无人,只有三两印在雪地上的脚印,赵辉这才放下心来。 "爸, "赵辉也觉得这个字眼挺别扭,就道:"爹,你咋来了呢!咋不先通知我 一声。""通知啥呀!俺就是想来看看娃……""爹,别老娃,娃的,叫我名吧!""中, "看见儿子比以前高了,壮了,父亲打心眼里欢喜,满脸喜悦地道:"辉呀!暑假咋 不回家呢!俺和你娘都想着你哩,乡亲们也都想看看娃出息成啥样子了。""信里我 不都说了么,放假我得打工挣钱交学费。""娃真是懂事了。"老人感到无比欣慰。 "爹,你咋找着这儿的?"赵辉给家写信的时候,从不写自己的地址和邮编,一 是怕同学知道他是山里人,笑话,二就是怕家里人顺着地址找到这儿,万一真找到 这儿,他怕…… 他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娃呀! 过年回家不,"父亲仍一时改不了口,"你娘可想你哩,一想你就哭, 眼睛都哭红了……要不……要不就耽误几天回家看看?你姨娘说了,过年也来,她 想看看, 咱山里的大学生是啥子样子的。""爹。"赵辉及时止住父亲的话,又紧张 地向四周看了看,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所说的话。 "我没时间。"赵辉没好气的说。说完后,又觉得口气太过生硬。他看着父亲, 希望父亲能体会自己的心情,"爹,这来回路费也得不少钱呢,能省点儿就省点吧! 再说, 你不也看着我了么,我挺好的,告诉娘,不用惦记我。"父亲根本就未在意 这许多,仍满脸笑容的道:"钱够花不,爹又给你带了不少钱,你看。"父亲说着, 从棉袄里怀掏出个皱皱巴巴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一百多块钱,除了一张六层新的百 元票外, 其余的竟全是毛票和硬币。父亲拉过赵辉的手,把钱塞到他手里,说:" 别省着, 可不行委屈了自己啊!缺钱就跟家吱声!""爹,"赵辉又把钱塞回到父亲 手中,"我不缺钱花,你自己留着吧!"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钱对一个城里人来 说,只不过是钱而已,可对一个农民来说,这可是一年辛勤劳苦的汗水!这钱让赵 辉怎么忍心去花啊! 赵辉鼻子酸酸的,感觉眼中好像有东西在蠕动着,他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 他只想抱着父亲的肩,哭喊着说"我爱你呀,爸爸".在那一瞬间,他被感动着。 可他没有这样做,虚荣的堡垒固若金汤,亲人的关爱并没有成功击破它,赵辉 绝不允许一年来建立的自信毁于一旦,也绝不允许别人知道他有一个这样寒酸的父 亲和灰色的过去。 "爹,你咋时回去?"一句话说出来,赵辉自己都吓了一跳,父亲不远千里迢迢 的赶过来,看儿子,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儿子竟然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去!多么 荒诞的一幕闹剧啊!赵辉在心里骂自己是个混蛋是个畜生,可是他没有勇气收回这 句话。 父亲的笑容渐渐凝结在一点上,他本已衰弱的心在不断下沉着。其实他早该在 儿子不自然的神情中,悟到些什么,可莫名的喜悦,将相见的隔阂掩藏了起来。 他多么爱自己的儿子啊!试想,若没有一份挚真挚浓的亲情的感召,他能不顾 自家的经济状况和身心的疲惫,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赶来这里看儿子么。 老人的目光缓缓的垂了下去,但很快眼中又神采奕奕。儿子大了,儿子变了, 但这不是儿子的错,村西头的张老汉不是常遭大儿子的打骂么。自己没受那份罪, 反而能有这样一个光耀门楣的儿子,该知足了。 "今儿个就走, 一会儿的火车,家里两头猪没人喂,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呢,你 娘身子骨不好。""爹……"赵辉欲言又止。 "这是咱家种的黑芝麻, 你娘都给你炒好了,香着哩,还有十几个鸡蛋,你娘 舍不得吃, 都给你留着,前儿个赶夜,也都给你煮好了。"在父亲伛偻的身影,消 失在茫茫白雪间的时候,赵辉想挽留住父亲的勇气,再次崩溃了,他战胜不了贪婪 的欲望,也无法逾越自欺欺人的虚荣。 父亲终还是消失在了视野中…… 赵辉突然感到,手中的袋子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沉重。 晚上,赵辉躺在床上,握着母亲亲手为他煮的鸡蛋,久久不能入寐,泪水朦胧 了双眼,他又开始回忆起以前的时光…… 赵辉曾经有过一个快乐的童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村头的那条小河…… 在村头,有条曲曲折折羊肠般小河,河水欢快清澈,常年不息的流着,河水载 满他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光着屁股和小伙伴在水里洗澡摸鱼,他冒着寒风在冰面上 尽情的抽着冰尜,他跳,他笑,他疯啊,一玩就忘了天黑。 后来,他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成绩在班中一直名列前茅,初中毕业后,他 又成功地考取了县里唯一的一所高中,当父亲咧着嘴,高兴的轻抚着他的头时,赵 辉才第一次真正尝到成功和甜蜜的滋味,他才第一次觉得他真正长大了。 念高中的学杂费对家里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全家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一 分一分地往外挤钱。三年期间,家里人从没吃过一顿炒菜,更不用说肉了。赵辉很 有心劲,知道自己学习的机会来得不易,他就发奋读书加倍努力。黄天有眼,一纸 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飘向了他。 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赵辉跑回家,哭着说他再也不念书了,父亲问他为啥, 赵辉不说话。当父亲看到六千元的学杂费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晃动的身体了,晴 天霹雳呀!这么多的钱,让他们到哪去掏荒啊! 消息很快在村子传播开来,乡亲们不无惋惜,却也只能陪着摇头叹气。村长知 道消息后,找到了赵辉的父亲,拉着父亲的手说:"娃有出息,可不敢让娃不念啊, 咱这山沟沟里出条骐龙难呐! 就是砸锅卖铁,少活十年,也要供。"村长以村委会 的名义,在乡上贷了五千元的款,乡亲们又东拼西凑筹了几百块。这才把赵辉送上 了开往省城的列车。 当赵辉挥手与乡亲们告别的那一刻,赵辉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他要是忘 了乡亲们的恩情,不知恩图报的话,他就不是人养的,他发誓,他发誓…… 往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切都还那么清晰。 夜更凉了。 赵辉紧紧的握着鸡蛋,他狠狠的用力,想捏碎这鸡蛋的外壳,也捏碎自己伪善 的外壳,他用力,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当初的誓言。 当窗外清冷的月色渐渐褪祛,一抹眩目的朝彩,取而代之的时候,漫漫长夜就 这样伴着赵辉的泪水过去了。 他想重新振作起来。 当心灵再次触击那久远的记忆时候,赵辉突然记起,根本就没有当天往返的列 车。那父亲昨晚是怎么过的!他是绝不会花一分钱去住旅馆的。 赵辉的心强烈的震撼着。 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穿好衣服,发了疯似的跑到车站。站内已是人头攒动, 但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到售票口一打听,那趟车已在十五分钟以前开走 了。 赵辉的心像散架似的,又像是被什么纠结到了一起,他只感到心一阵阵痛苦的 搅动着。眼前浮现出的,是昨晚父亲倦缩着身子,躺在冰冷的长椅上,在寒风中瑟 瑟发抖的样子…… 父亲啊! 伟大的父亲! 赵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和释怀,他抱着头,蹲在站台前,蹲在人们的视 线前,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从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的哭泣过。 为父亲。 -------- 转自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