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忽然有了一种担心 那韩六唱的是: 释迦佛,梵王子, 舍了金山银山去。 割肉喂鹰鹊巢顶, 只修得九龙吐水混全身, 才成那南无大乘大觉尊。 唱毕,又向庆福劝了两碗。 “这酒里还是有毒。”庆福忽然道,“不然我怎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一阵阵 发紧,眼看着就是落心要死的样子?” 韩六笑了笑,说:“三爷心中烦闷,酒又喝得急,故而有些醉意而已,要是这 酒里真有毒,我们还不早死了?三爷不妨呷两枚杨梅,喝一盅淡茶,醒醒酒,就好 了。” 那庆福果然从果盘里捡出一颗杨梅,噙在嘴里,把那头转过来,看着秀米说: “妹妹在家时,可曾读过书?会作诗不会?” 见秀米不搭理,他又说:“今夜月笼幽窗,清风扑面。你我二人,不妨去湖边 走走,联诗对句,来个散步咏凉夜,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说罢,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过来就要拉她。慌得秀米左右躲闪。韩六见状赶 紧也跑过来,将庆福拖住,道: “三爷,你也不看看,这外面燥热异常,蝙蝠夜啼,蚊唱成雷,萤火乱飞,哪 有什么凉天、清风?一边说着那绝妙好词,一边却又要噼噼啪啪地打起蚊子来,岂 不是大煞风景,白白糟蹋了你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再说外边黑灯瞎火,要是不留神 摔上一跤,没准就要折了几根肋骨,终是无味无趣。既然三爷诗兴已起,箭在弦上, 却也不得不发,不如我们几个就在屋里吟酒作诗,热闹一番。” 一席话,说得庆福频频点头。韩六将他扶回原处落了座,又在他的肩上捏了两 捏。只见那庆福忽然眼睛里放出亮光来,捋了捋袖子,借着几分醉意,带着呼呼的 痰音大声说道: “要说作诗,你们几个女流之辈岂是我的对手。我们只来对句如何?我说上句, 你们来对出下句。我以扇骨敲击桌面,十击为限,到时若是对不出来,就罚酒三大 碗,如何?” “若是我们对出来呢?”红闲道。 “我自罚酒一碗。” 韩六、红闲、碧静都说好。只有秀米低头不语。只见庆福又满斟了一碗酒,端 起来一饮而尽,随口说出一句话来: “海棠枝上莺梭急。” 随后果然用扇骨在桌面上敲击起来,当他敲到第三下的时候,碧静接口道: “绿竹荫中燕语频。” “好句好句。”庆福赞道。又色眯眯地瞥了秀米一眼,接着道:“只是,我这 枝‘莺梭’,可是硬邦邦的……” 一句话说得红闲、碧静面红耳赤。庆福旁若无人哈哈大笑,笑了半天,又说出 了第二句:“壮士腰间三尺剑。” 庆福拿起扇子正待要敲,不料韩六脱口答道:“莫不是‘男儿腹内五车书’?” 庆福道:“大姐对得还算工稳,只是落了俗套。我说壮士,你对男儿,甚是呆 板,你看把‘男儿’改成‘女儿’如何?” “‘女儿’怎么说?” “女儿胸前两堆雪,如何?”庆福嘻嘻地笑着,又说,“韩大姐那一句‘男儿 腹内五车书’也算对了,我自喝它一碗。”说完端起一碗酒,直着脖子灌了下去。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韩六道:“也不能光是三爷考我们,我们也来考考他,他要对 不出,也罚他三碗酒。” “既是大姐这样说,在下倒要领教领教。”庆福一拱手,“你们谁先说?” “红闲姑娘,你给三爷来一句难的。”韩六道。 丫头红闲微微蹙了蹙眉,随口说出一句:“孤雁失途,月黑云高乡关远。” “这一句平常至极,如何难得倒我?”庆福不屑一顾地看了她一眼,笑道, “我给你对:独龙迷津,桃浓梨淡花径滑。”说罢,一把搂过红闲,把手探入红闲 裙下就是一顿乱摸,嘴里还轻狂地说道:“我来看看,它是滑还是不滑。” 那红闲虽是嘴里含笑,身体却是扭来扭去,拼命挣脱,两人正在嬉闹之时,忽 听得门外有人嘿嘿地笑了两声。 方才秀米听得庆福语言浮浪,面目淫邪,羞得满面火烫。走又不是,不走又不 是,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只是低着头,用指甲划刻着桌面的污垢,不知如何是 好。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冷笑,还以为是听错了,抬头一看,见众人都呆在那里,张 着嘴,像是被法师施了定身术,一个个僵坐不动。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过了半晌,她听见庆福颤声问道:“刚才谁在笑?你们都听见了未曾?” 他这一问,几个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一阵穿堂风过,那桌 上的三盏油灯早已灭了两盏,幸亏韩六眼疾手快,赶紧用手拢着那盏没有熄灭的灯。 秀米抬头看时,众人的脸都已面目不清。几个人惊魂未定,门外又是“嘿嘿”两声。 这一次,秀米听得分外真切。那笑声像是一个耄耋老者发出的,又像出于一个 乳臭未干的孩子之口。秀米不禁猛吸一口凉气,毛发倒竖,背脊都凉透了。 再看那庆福,早已拔剑在手。酒也醒了大半。那厨子也从灶下搜出一柄切肉大 刀,两人拉开房门,出了院子。那红闲、碧静两个人吓得抱作一团,依在桌边,簌 簌发抖,弄得桌子吱吱作响。 “难道说,这岛上除了咱们俩,还有别的什么人不成?”韩六眼睛定定地看着 秀米,这话显然是在问她。秀米的眼光与她一碰,不由得又是一惊。 工夫不大,两个人都回来了。庆福一进门,身体摇了两摇,手里的长剑“当啷” 一声就落了地,只见他双手抱住根梁柱,身体就慢慢地滑落下去。厨子一见也慌了 手脚,正要上前扶起他来,庆福却也已趴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韩六从腋下抽出 手绢来替他揩嘴,对厨子说:“你们方才出去,看见什么人没有?” “鬼影子也不见得一个。”厨子道。 韩六也不再说什么,待庆福吐完,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定。又去灶下打了一盆水 给他漱口,洗了脸。红闲、碧静过来替他捶背揉胸,弄了半天,庆福才缓过一口气 来。 “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庆福的眼光中藏着巨大的惊骇。如此自语了一番, 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他,不可能。” 红闲问道:“三爷说的‘他’是谁?” 庆福一听,忽然暴怒起来,把她重重地一推,嘴里狂叫道:“我他娘又哪里去 知道!” 红闲一个趔趄,差一点撞到桌角上。她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又不敢怒,不敢吱声,又不敢哭。韩六泡了一杯香茶,递给他,庆福接了,只抿了 一口,眼睛愣愣地看着门,嘴里仍是翻来覆去地嘀咕道:“听声音,分明是他。我 醉了酒,又未带随从,他要杀我易如反掌,怎么又不下手?” 韩六上前劝道:“既然他不杀三爷,说明他比旁人还高看你几分,说不定,这 次劫难,三爷倒能逢凶化吉。” “未必,未必。”庆福摆了摆手,木然道,“他只是想戏弄我一番而已。不行, 我一刻也不能在这儿呆了。”说毕,突然站起身来,飞快地扫了秀米一眼,又莫名 其妙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不行。我得走。就连这一夜,他也不放过我。” 庆福从地上拾起了长剑,说了声“告辞”,就招呼丫头、厨子,连夜赶回花家 舍去了。 “他到底还是怕了。”秀米冷冷地说。 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四下里,静寂无声,屋外漆黑一片。两人也顾不得收拾 房子,桌上杯盘狼藉,地上污物发出阵阵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