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县城有一条街叫“天街”,每逢农历十五、初一,这天街便热闹非凡,邻近的 乡镇包括远一些的倚海的单石镇,村里人都要来赶墟,而每月的这两天也叫“墟日”。 这时候天街两旁让摊档拥挤着,有海产、农货、布料、玩具、小吃,也有草药和山 货,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不能归类的零碎东西。只留中间的空隙走人,行人如织、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讨价的讨价,叫卖的叫卖,吆喝的吆喝,没有闲人。范进贵 在卖糖公仔的摊档前驻足木架上插着一列糖公仔,样子都可爱,颜色都鲜艳,味道 也是一样吧。他挑了一个付过钱拿回家。半人高的木栏门一推开,柳依一眼看见他 手上的糖公仔,一把夺过喜不自禁端详着,却嚷道:“爸爸,不要铁扇公主,我要 换一个白娘子,带我去!”她随着抓住父亲的手往门口拽,父女俩迈步出门,刚好 与人撞个满怀,原来是得月楼招待所所长。他叫道:“谢天谢地,我晚来半步就让 你给跑了。”又在范进贵耳边悄声说着。 范嘴里“嗯!”脸色变了,“伤得重吗?你没办法阻止,他怎么有能耐开门?” “哎呀,屎都拉到裤档上能堵吗!快走快走,只怕事情要闹大,我这所长也该 下台。” “你看吴镇会不会忘记关门?”范附在他耳朵说。 “不会吧,明知是偷吃,那个驼背太厉害了,福什么斯呀该拜他为师,”所长 道。 听到“驼背”范心里不由格登了一下,他自己倒没在意这心里的反应。 俩人如踩着风火轮呼呼便到了招待所,花园里树木掩映,凉爽得很,玉兰花开 得烂漫,香气熏人醉,范不由在心中叫,这地方真好,他倒会挑地方。这里本来是 国民党一位大军阀的别墅,原来的一幢洋楼经过扩建便作了县委招待所,“得月楼” 是老百姓私下给起的名字。 范和所长冲上三楼,所长一指长廊尽头的房间,“你先看看情况,我拿药给他 止血。”急溜下楼梯。房门敞着,门口果然坐着一位“怒目金刚”,他约五十几岁, 花白头发,发丝上沾着豆渣,双唇紧闭,一双浑浊黄眼盯着来者,难怪他婆娘要偷 汉,范一见之下对他十分厌恶。他端坐在门口将门给塞得满满地,他不挪开,谁也 休想进去,里面的人休想出来。“不准看!不准进去!”他厉言厉色吼着。他不屑 问“你是谁”。吴献听见了,从里面走出,范进贵只好对金刚堆着笑脸,递上支烟, 称了一声“大哥”又替他点火。隔着金刚这堵矮墙俩人交换了眼色,范进贵偷偷在 吴献手心里划了个“女”字,指指窗口作欲扑状,吴献双眼一亮心领神会。才吸了 一口烟,听女的一声嚎哭,范进贵着实吓了一跳,让烟呛得直咳,女的继续又哭又 叫,“我知道你恨死我,给你戴绿帽,干脆一挫子刺死我,今天是墟日,你去叫一 墟的人来羞我让你痛快,我先死吧,一了百了。”她向窗口扑去,一只脚已搭上窗 台,吴献赶忙过去拉故意摔倒在地,老头侧了侧身子,他裤袋里果然插了支明晃晃 的钢挫,末端尖尖露在袋外。女的又哭叫:“你才巴不得我死,好娶个更年轻的。” 另一只脚正往窗台搭,老头坐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两只脚,女人推他, 哭声更响,老夫少妻在窗台边上拉拉扯扯,吴献乘机猫着腰钻出门外,对范说: “老弟,你不能走,替我收拾手尾,今天墟日,万一驼老头跑到天街说书,我还能 当镇长?坐牢才有份,我老爸必定贴出‘讣告’脱离父子关系。你今天的功劳,我 一定牢记,拜托。”人已抽脚向楼梯溜。“手尾”该如何收拾,范进贵一时也是没 主意,走进房间,听老头在说:“我不怪你,是他勾引你,拿官压你,你才依他, 下来下来,我不怪你,不怪你,下来!”女人坐在床沿,发上的玉兰花已散了,凌 乱地粘着青丝,范进贵看到她的侧面,人便呆了。女人转过身子,正好与他打了个 照面,四目交投,刹时,俩人同时如给电击一般颤了颤,呼吸也停止,只有心在狂 乱地跳,睁得圆圆的四只眼珠快掉出眼眶。刚刚缓和的气氛又一下子拉紧,紧绷得 一碰即断,是快断了,只见老头将右手伸进裤袋,一把钢挫紧紧攥在手心,范进贵 一下子两眼发黑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心想吴献只受了点皮外伤,我来当替死鬼,这 叫“黑狗偷吃白狗受罪”,仿佛已经感觉他手起挫落,身上的血在汩汩往外涌。 “秀秀,他是谁?你们认得?”老头大声问。秀秀青白着脸,掩脸而泣,抽抽嗒嗒 地说:“你神经过敏,有了这一次,以后要有男人多望我一眼,你都会怀疑的了, 我做人已经彻底没意思,现在我不死,等你睡熟,我拿绳子上吊。”她噎着气,肩 膀抽搐得很厉害,眼泪嘀嗒嘀嗒往下掉,心道刚才只不过做戏给老鬼看,竟碰到他, 在这种场合,他一定在心里作贱我,巴不得立时倒地身亡,一了百了,何必受这种 折磨。范进贵看到她哭成这样,忆起饲堂的那一次,教人肝肠寸断,百般滋味混杂, 求生不遂求死却不能。在这紧急关头,所长飘然而至,他走得及时来得更及时。他 给每人派烟,连秀秀都问一句“要不?”又给老头点烟,“抽支烟消消气,什么事 嘛好商量。”又对范说:“来来,安安神。”使范真的提起“神”后悔自己的失态。 所长一拍老头的背,“抽了我这支烟,就算交朋友,看得起我了。”他哈哈哈出一 串爽朗的笑声,“咱们祖家在哪乡?”听老头说是猪尾村陈后围,“呵,咱俩是邻 村,五百年前就是一家,兄弟、兄弟!”所长又夸他做的豆腐好吃简直是人间极品, 待招待所旧合同一满,一定买他的豆腐,他有位堂侄人颇聪明,他肯收作徒弟的话 让他学做豆腐,“到时当个豆腐王子吧,”他哈哈一笑,话锋一转:“哪个数,你 兄弟看——”驼老头已经让所长哄得心花怒放,飘飘欲仙,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有 人这样抬举他奉承他。转又想看来虽是做豆腐的,人不能当豆腐,几句中听的话能 当屁使!才扬声说:“那个数一分一毫不能减。”民不跟官斗,榨多几个钱是应该 的。荷秀拾援了一番刚好从洗手间出来,没事似的。老头眼望着她,手中的钢挫往 茶几一拍,玻璃哗啦散在地上,厉声道:“往后,他还来吃我老婆豆腐,我白挫子 进红挫子出,所长兄弟只管站高高地看热闹。”荷秀眼尾扫了他一下,自顾冷着脸 扭身走出门,她老公赶紧跟随其后,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公”。所长看了她两眼, 心道当真祸水,这种骚货往你怀里一蹭哪个男人顶得住,吴献冒这样大的险挨这次 刚,值得值得!烟蒂一扔,对愣着的范进贵道:“这老驼狗屎一堆的人,我这辈子 当了一次人渣,你都看到了,我是使尽浑身解数,三万,扯平,你跟吴镇说去,已 经压到地板价。” 从所长进来,范进贵就想抽脚走掉,远远离开,离开令他肉体和灵魂被受侵蚀 的地方。在吴献他的上司面前,他是没词儿了,徒劳无功,白白受了场折磨。但所 长如何叱咤风云如何能言善说,他又没在场看着,只要轻描淡写说几句,这人情这 功劳可就记在他范进贵头上了,这可是捞晋升资本的捷径!反正都是跑腿儿讲什么 自尊,韩信英雄盖世不有胯下之辱么!已经成为能忍辱的典范,我范进贵算个鸟屁 呀,如今这世道不兴这个吗。这时,他已穿过圆拱门走进花园,没提防又来一阵心 跳凌乱,荷秀从树后闪出来挡在他面前。 他劈头一句:“你老头呢?”又四处张望。 荷秀抿嘴一笑,“你吓破胆了吗?” 范道:“我怕啥?我担心又要累你做戏,我可比不得吴献,他有人当跑腿。” 荷秀听他这话有刺,眼眶一红,“你以为我变坏了,看不起我了,随你吧,只 问你一句话,我出嫁那天你去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单石等你,在那边睡了一夜,天地可鉴。”一边想明明在说 谎,还信誓旦旦,心没乱脸没红,巴不得掴自己耳光。 “我感觉你是去了,在暗角里瞧着。” “对,是我的魂魄去了。”这临时的应变真完美,没想到自己竟有这等口才识 不过在她面前才浮现,随之一声长叹。 “贵哥,你叹什么气?”荷秀说。 吴献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三万块,所长刚打来电话,‘武大郎’不愿去招待 所取,硬要送到他家,你去吧,除了你,我没人信得过。”范进贵听他提到“武大 郎”三字,惊醒吴献才是西门庆,他哪有资格当。 吴献见他沉默不语,“喂,兄弟有难,你见死不救吗?” 范忙应:“去,当然去,钱拿来了吗?我立即去。” “愁死我了,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你替我想想办法。” “我代你向老爷子要。” 吴一听脸色一沉,一双醉眼一睁,“亏你想得出,不打自招呀,让他大义灭亲? 老爷子的脾性,哼!你不是不知。” 范进贵无意捅了蜂窝,自讨没趣,干脆门坐着再不出声,心道替你遮黑,又要 让我削骨卖血筹钱,当我是你养的狗呀。 吴说:“你看那个女人怎么样,值不值?” “值得,你还敢意她?让宝环知道,只怕比她老公闹得还凶还吓人,”范没好 气地说。 吴献摆弄着手中的笔,将笔一扔眉开眼笑地,“上头拔了笔钱给镇小学盖校舍, 这项目不正在招标吗,你将标底再弄一弄透给施全忠,三万元不就解决了,咱们是 兄弟,还用分彼此?”范明白“解决”的具体含义。吴总将肉吃了留把骨让他啃, 偏他没生个钢牙铁嘴。 施全忠在得月楼野味馆设下晚宴,这野味馆倚山傍湖,翠竹环绕,虽地处偏僻, 生意是旺得让人眼馋,秘诀就在于“野味”两字,看看频频更换的女服务员——答 案便是了。 范进贵笑道:“老尸,你的馆子该改个名,拾人牙慧,现下时兴改革,有改有 革才合时。” 老施道:“‘得月楼’用在我这里才衬,天时、地利、人和全对,你是享受过 的,赶时髦做甚,有用便拿来用,管它牙屎还是牙慧,有句名言叫‘白猫黑猫能抓 老鼠就是好猫’。,我爱听,受用。” 施全忠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黑红脸孔。上唇正中长着米粒大的一颗红痣,一 条扭绳金项链吊着块方形玉牌挂在颈上,左手中指套一只玉环,少说也值几万块。 吴献道:“你们只顾说话,白白糟蹋了酒菜,来,咱们干了。”三人一饮而尽。 吴镇砸着嘴又拿过酒瓶来闻,说:“老尸,你这‘三鞭酒’用了什么‘鞭’?” 老施道,“你这张嘴该排天下第一嘴,这就给你尝出来了,实不相瞒,我是换 了,虎鞭、鹿鞭哪里有真的,我换了牛鞭,加大号的,以形补形,过意不去才放了 海马。” 吴献指着他道:“老尸,真有你的,连我这头号熟客都敢骗。”一把捧过酒罐, 说:“余下的罚你喝光它!” 老施道:“没问题,你舍得吗?”又附在吴耳边悄声。 吴听完就说:“这三鞭酒可别浪费!” 范进贵抓起麦克风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头……”脑海盘旋着招待 所的那一幕,还有吴献交代的三万元债,声音便变了调,胸中气血翻滚,一股气往 喉头一冲,秽物翻江倒海吐了出来,人从椅背往下滑,滑倒地上,如一滩烂泥滑坡。 从野味馆回家,吴献故意骑了辆摩托,在自家门槛加了几次油门都没冲上去, 车声把耳朵都给震麻了,杨宝环率先冲出来。他老爸扶着老花镜在叫:“谁呀!谁 呀,三更半夜……”听着媳妇在嚷嚷,“老天爷!你的头怎么了,包着绑带,你从 来不骑摩托?” “刚才撞在电线杆上,还以为撞着人,在医院包扎过了,缝了两针。” 老爸已踱进客厅,“伤得怎么样,让我看看伤口,”动手要揭绑带。 儿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刚刚痛了一阵,你一碰又痛死人,皮外伤,爸爸我休 息了。”马上站起来往卧室钻。吴献喷着酒气,一把搂住娇妻,一双醉眼闪着两团 火,“在家里穿得这样严实,怕啥!”他扯着妻的衣裤,用手揪着宝贝儿在她乳上 赠着磨着,宝环讨厌他嘴里喷着的酒气,没有多大热情。他说:“你是我女人。” 一把将那东西塞进委的口里,妻头向后一倒将它吐出来,骂了句:“你变态!”奔 进洗手间刷牙,彻底洗过之后,口里鼻里依然是那种味道,只怕接下来几天该没胃 口吃肉了。丈夫已经倒在床上发出鼾声,不知他如何解决自己,疑心他手淫,翻开 被看,棒棒儿还坚硬如初。不敢倚着他睡,拿过枕头隔在中间。以为可以安睡到天 光,双眼闭了好久又睁开,睁开了许久又闹着,这样反反复复没有一点儿睡意。往 事却在脑海里一页一页翻开,穆桂英英姿飒爽,孙玉姣俏丽动人,崔莺莺美丽多情, 白素贞清丽痴情,她们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全是风华冠绝的女人。演她们的是她杨 宝环,台下总是黑压压的人头,喝彩声就像波浪一样,一阵接着一阵。也有人说看 她长得好看么,柳眉水杏眼一张鲤鱼小嘴,根本用不着涂脂抹粉,哪里是看戏,明 摆着看人!这段岁月是一场梦,灿烂得像春花秋月一样的美梦。嫁给了他,便是 “梦醒时分”。话又说回来,没有这段美梦的装饰,他怎么会娶她,娶一个平平凡 凡的女人。宝环将手伸进被窝,他的宝贝儿还是没蔫,在心里叫一句“他吃错药了 吗?”听他嘴里哼哼在梦吃,含含糊糊好像“秀”又像“休”,突然他脚一蹬,他 的棒棒儿抖动起来,泄出一勺浆糊。妻拿纸替他擦干净,后悔刚才太冷漠害他白白 浪费,摇醒他吧,都已经射了,还有兴致?忍不住想:奇怪我作为妻对这种东西一 向不热心。这时眼皮已经沉甸甸了,终于可以睡啦,但耳朵依然听得路上的脚步声, 双耳仿佛长了脚。唉!她只好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玻璃瓶倒出两粒安定片,啜了 口唾液吞下去。 “喂,太阳照屁股了,不用上班吗?”宝环摇着丈夫道。吴献半睁着眼问: “一大早,外面在吆喝什么了?” “卖豆腐,在咱们家门口,背有点儿驼,我以为是外省来的,他却说是本地的 豆腐王,倒没听过,他的豆腐……” “你买了吗?”吴献惊坐起来,“你帮我拿件换的T 恤。”悄悄走进厨房将豆 腐倒进马桶放水冲个一干二净。他认定卖豆腐的就是荷秀丈夫,担心他在豆腐里下 了毒药,至少放了泻药,断定他可能怕收不到钱可能嫌钱少也可能突然改变了主意。 吴献心急火燎地出门,又担心撞见驼老头,干脆戴起墨镜,开着摩托冲出院门,妻 在后面惊叫,“老天,你还开摩托!” 范进贵忐忑不安地来到荷秀家,将钱如数交给“老公”,让他写了收据,这收 据是他范进贵额外要求,他要自己保存这收据好抓吴献的“痛脚”以防万一。老公 还在一遍一遍数钱,荷秀望着,便在心里冷哼,这钱是我卖身的,比你买我时还多。 范说:“我走了。”荷秀送他。她婆婆还在喂猪,骂猪的话语飘送出来,那么刺耳 那么清晰,“还不快吃,又发酵啦,老往公猪蹭,打死你……”人猪乱嚎。范直想 捂耳,偷眼望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眼对他问了闪,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但他明白 她望他时的眼神:看到了吧,贵哥,我是他家养的一头母猪。 离端午节还有三四天,卖粽子的摊档已经是天街的主流,生意可红火了,三角 粽子白如珍珠,分成的和甜的;半透明的凉粉粽是竹绿色的,年糕样的软粽是淡褐 色的特别香,后面两种最好是拌上糖和炒花生末酿成柠檬浆,吃起来堪称粽中极品 ;还有漂过水适合包粽子的糯米,鲜荷叶和于荷叶一扎扎也被摆出来了。然而,最 好看的要数桃子和李子,本地的桃个小色艳但不好吃,北方的水蜜桃太稀少,平常 人家吃不起。个大汁多又艳的南华李是物美价廉之物,最受欢迎,脆生生一口咬下 去,止渴消食而醒神,男女老少都喜欢。荷秀本想买几斤粽子,偏偏那些粽子称来 称去都是单数,心中不快意,转到另一摊提了一串来称,待付钱时一数个又是单, 决定不买粽子。买了李子,看着非常满意,想到桃李常在一块,决定买些桃子,摆 着也好看。她提着一袋桃李来了,看见柳依在门前跳橡皮筋,问她是不是范进贵家? 柳依点点头自顾跳着。荷秀推开木栏,屋里没人,屋子长长的象节火车厢,前面一 门后面一窗,屋顶开两扇天窗。柳依跟进去了,问:“阿姨,找我爸爸呀,他出去 了,很快就回。”端了杯茶给她又跑出去跳了。荷秀听他已有女儿,已是无端地给 抽了一门根。柳依一头卷发,一张粉脸,眉眼极像贵哥,年龄虽小已别具一种风韵, 他老婆必定是个出类拔革的女人,他竟然闭口不提,还骗她来给人羞,好在他老婆 不在,不然有多难堪,没个心理准备。她前脚走,范进贵后脚进,俩人就这样错开。 “是环姨来了吗?”“不是!”估摸是荷秀,急忙出门追,果然见她的背影在人流 里隐现。俩人终于并肩走着,荷秀道:“你还敢来追,你有漂亮老婆漂亮女儿,偏 瞒着我,叫我上家里看人家脸色吗?我不是人,成日里让人作践。”声音已经不自 然,她眼中有泪花在眨闪。范放下心头大石,又好气又好笑,故意笑嘻嘻地说: “原来这样惹恼了你,咱们找地方坐下,我慢慢跟你解释。”荷秀还在犹豫,贵哥 已经走进近旁的茶楼,在角落里的一张桌落座,叫了茶和点心。荷秀隔了好久才进 去,“你长话短说吧,他常在这条街卖豆腐花。”她站着不坐下,“好吧,明天下 午我在镇府等你,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荷秀摇了摇头,贵哥望住她说:“我等 了你这么多年,比不得吴献?”荷秀的心被掀了一把这才坐到椅上,“刚才你要说 什么?快点说,我等不及了。”贵哥叹口气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我家里是有两 个女人,两个不幸的女人,柳依是我在柳根上捡来的弃婴,四婶她老公和儿子偷渡 浸死了,我接了她来带柳依。”荷秀心下已是欣喜若狂,嘴上却说:“女人天生苦 命,你看龙溪里常浮死婴,都是女的。”两人聊起许多往事,诉说离别的思念,那 种感觉仿佛已经回到热恋时。 中午,太阳晒得柏油路发软,沙粒发烫,连藏在树荫里纳凉的蝉儿都在高叫 “热热热……”不停。路上的行人自然少了,荷秀一路走来都没撞上熟人,径直进 入镇府的大院,心想贵哥在屋里等急了吧。镇府大院远离民居,原是一座兵营,裁 军时全搬走了,经过一番改装修整便作为镇政府办公的地方,房子是绰绰有余,一 间连着一间如蜂巢一般。荷秀在第三株夹竹桃树前面停下来,四周静悄悄地,夹竹 桃开着满树红艳艳的花,她望着花,若有所思:夹竹桃生命力强,花也开得好看, 但不好闻又带毒。许多事情是一早注定了的。跟吴献相好,只不过想活得像个人, 做个有地位的人!结果又怎样,她不由苦笑了一下,看看对着这株夹竹桃的门扇果 然印着“22”,她满心喜欢这个数字,多像一对鸳鸯。她小心地试着推门,门打开 了,果然没有上锁,屋里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立着瓶酒,酒的旁边放着一包东西, 用黄纸包裹,纸渗着油渍。床的对面有一方窗,玻璃窗门正敞开着,装有窗帘,屋 顶的灰瓦是新的,墙也是新扫过白石灰水的,比词堂的小耳屋宽敞,这里的一切都 是新的,散发着新鲜的味道。荷秀觉得好新奇,好满意,趴在窗台看外面的池塘。 池塘是浮水莲的世界,浮萍是她的婢女,绿叶挤得水面连透气的缝儿都没有,“婢 女”给她挤上堤岸的湿土去生去长。她惊奇地发现浮水莲的花朵原来是这样耐看, 淡紫的底色,上面绘着虹彩,描着孔雀尾的眼睛,多美的花儿,却没人欣赏她,多 看她一眼,因为她不是名花,比不得牡丹玫瑰兰草,自己不也经常捞她当猪食,不 也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么。忽然,从背后绕过一双手,这双手一握紧紧箍住她的腰 肢,教她动弹不得,她干脆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任由这双手在身上游动,解开衣服, 摘掉胸衣,当手指探着两股,刚刚摄人脑海的浮水莲碎成花瓣雨,像蓝蝴蝶漫天飞 舞。他将她顶在墙壁,下身太湿了,他总滑出来,荷秀翻转身子让他从后面进去。 她刚好趴在窗台上,他正好用劲,荷秀瞥见淡紫的浮水莲变成了火炬,正在熊熊燃 烧,他不知鼓捣磕击了多久,直至下面干了。荷秀就势坐上窗台,那窗台高度刚好, 好像度身订造一般,他便抓着她的两条白腿。俩人是如此淋漓尽致随心所欲地磨着 身上的火,那热气呼呼从厚实的肉里冒了出来。多年的相思和人生的不幸都在这一 刻得到宣泄与满足。然而激情过后那赤裸裸的现实…… 小风扇呼呼疾吹,贵哥替她擦去乳沟里的汗珠,“红蕊白瓣并蒂莲,”他说。 “不心疼呀,捏得那么重手,刚刚躲在哪儿?你呀你,几时学会了神出鬼没?” “我从后面一抱,你怎知是我?” “不知是你,我还来,什么意思?” 贵哥见她多心,忙吞回口边的话,换了:“你进来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有 千里眼,你见不到我,我却能看见你。” “正经些,快说躲在哪里?” “我在屋顶晒太阳,吸收热能跟你火热。” “呀!没晒成鱼干算好了,没人比你更傻。” “我在替你把哨,看看老驼有没有远远跟着你来!” “你呀,那么怕他,还敢勾人家老婆。” “这下不更显示‘你挡不住的风情’吗?我现在总算明白西门庆为何要杀武大 郎。” “你才不是西门庆!” “我不是,他吴献才是,对吧!”贵哥心里有气,吴献是他心里的一条刺。想 着:吴献有钱有势,想得出做得出,他更像西门庆,我算什么,充其量乡巴佬小职 员罢了,她一定这么认为。 “西门庆是坏人,我才不要你当坏人。” 荷秀见他生气,一脸媚笑。贵哥见她楚楚可怜地哄他,又想起那天她婆母的嘴 脸,她家的境地,即使她有那样的念头,也属于“逼良为娼”,其情可悯。动情地 说:“秀秀,从今以后,我对天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苦受累,是我没用才累你这 样,为了你,我一定争取、进取!” 荷秀说:“我巴望地震,地陷下去了,我们俩连同这屋一同埋在地里,我不要 踏出这屋门,我怕得要命,怕见老驼,怕那些猪。我情愿跟你一块死,也不要见他 们。” 贵哥心头热热地,捧住她的脸又亲吻起来,吻着吻着,下身又耸动起来,俩人 又火热肉紧地缠绵了一回,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荷秀道:“我曾听说过吴县长是 你阿叔救的,他不为你谋个一官半职,真是忘恩负义。” “他不是那种人,他们父子太不相同,吴献能当镇长是他善于利用。我才不屑, 阿叔的命值一官半职吗?” “那你怎么又当了他的股丁?”荷秀后悔说这话担心他又要生气。 贵哥道:“说来话长,离开单石镇后,我在县城的一家戏班抄写剧本,戏班的 台柱子叫杨宝环,惹上了吴献,她可是少见的美人。” “她老婆叫杨宝环,哦,天黑了,我要走了。” “我先出去察探一下,你听到三声狗叫才可以出来。”他说着走出门,荷秀在 屋里等着。 杨宝环又一育失眠,没精打采地坐在客厅,听时钟在“嘀哒嘀哒……”心思流 转:我也成钟了,每天只是机械地做着规定的调校好了的事儿。小保姆麦香出出进 进忙得津津有味,我变成多余人了,“寄生虫”?不如回戏班去,那个地方我才有 生命么,然而……唉!吴杨走进庭院大声叫:“妈妈,我要跟柳依去看龙舟。”妈 妈高兴地说:“行行,我也去。”母子俩到柳依家来,半路上与范父女碰上了,都 叫着:“太巧了,怎么想到一块儿。”龙溪两旁已经挤满人群,就跟蚂蚁上树似的, 有的找不到位干脆爬上树,有的索性站在水里。这种光景,大人们直想打退堂鼓。 吴杨嚷着上主席台找爷爷,“怎么上去,你看,在水上飘吗!”他妈妈道。他是不 肯罢休,悄悄附在柳依归边说着,俩人便牵着手一溜烟跑了,连裤脚都不卷便趟进 水里,慌得两个大人抓也不是叫也不是惟有跟从。主席台上一声炮响,五艘龙舟如 离弦的箭飞出,船尾坐着鼓手,两只抡鼓捶的手一上一下动得好快,吴杨跟柳依让 那鼓手吸引着,一个在说:“你看到他动吗?”另一个答:“没有!”“看见呀!” 又说。离终点越来越近了,那鼓点也越来越急促,一时间,哗啦划水声,打气声、 吆喝声,还有口哨声响成一片,就跟交响乐的高潮一样,柳依紧张得捏紧吴杨的手, 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多么热闹的场面,多么热烈的气氛。范进贵东张西望,他一直 在人群里溜瞅,希望能见到荷秀,心里想着她一定会带着女儿来的,说不定也正在 寻觅他呢。杨宝环很细心,问他:“你好像在找人,找谁呀?”范让人窥破心事, 心一慌,忙搪塞她:“不是,想找个好位子,你看这水多脏!”注意力自然移到宝 环身上,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衣裙,清雅脱俗别具风韵,不由将她与荷秀比较,竟比 不出结果,难分高低,暗自称奇。心想吴献也不过图个新鲜,不过,他要知道我与 荷秀的关系,不知作何感想。这时听吴杨在说,“碑石上明明缺字嘛,‘叮叮当当, 骑马去X ’,这后面缺字,前面一行的字全部剥落了,剩些自印儿,最后一行可清 晰了,‘初一嫁,初二抱仔回娘家’,明明指女人,男人吗?笑死人了。”柳依道 :“我看偏偏说男人,也有嫁男人的,上契么,男人抱孩子回父母家不是很合理吗!”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两个大人倒是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柳 依和吴杨就读的学校后面有一座山,山上的泥里埋着许多贝壳,每个星期,学校都 要安排学生去山里挖掘,将贝壳捡出来卖给石灰厂。就在两天前,吴杨他们突然挖 到了一块深埋地下的石碑,石碑上刻字。范进贵忆起小时候娘教他背的一首民谣跟 碑文很相似,这民谣相传是明朝开国军师刘基所作,老百姓都说那是谶语,歌谣中 所指的一些事真的应验了。宝环道:“勾起我一件事哩,听说戏班的明叔卖女,不 知是真是假?”范一听一下子抛开杂念,道:“不可能!明叔贪杯,但他绝不会做 这种事。”宝环见他紧张的样子,爽脆地笑了笑,“你呀,老样子,跟在戏班时一 个样,总护着他,莫非他乐意教你二胡?”“才不是,喜欢他真率!”宝环收住笑 容,道:“戏班的人是单纯真率,假的都演给人看了,观众可是学了这假的在俗世 用。”范为她这话所惊,怔怔地望着她。柳依扑上来拉着宝环的手,“环姨,少见 你笑,你笑起来真好听,又响又脆。”她学了一下,杨宝环给逗乐了,一串笑声从 喉咙里飘出来。她从小学唱曲,连笑都在唱,有韵律的笑声。范却从这里无意中发 现了女儿的与众不同,超凡才能,自然又将“真率”滑到荷秀身上,她对我还“真 率”不?我自己就能算真率吗?当他对荷秀的思念在四处流溢的当儿,另一个女人 正用一双水杏眼看着他,这对眼睛不知迷倒过多少观众,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不能 入侵他。那么“蜻蜓蜒点水”式地一瞥,冰雪聪明的宝环认定他必定心有所属,他 不结婚就是在等她“?这个女人对宝环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谜,她在妒嫉这个女人, 幻想这个女人是她自己该有多好,把她挤走,将他征服过来!这是因为爱他?已经 有了孩子的母亲是不该有这样的”肮脏“念头的么。没错,自从决心嫁人始,这些 肮脏的想法是抛弃了。但一碰见他,看到他对那个”女人“的思渴,这念头就又跑 出来了,最近这股”邪念“莫名地变得越来越强烈。在戏班那阵,摒弃了那么多” 高贵“的追求者,独独暗恋他,他呢,跟明叔喝酒,喝醉了,演酒后吐真言的戏, 诉说了他心中那个女人的故事,要不是吴献的出现,非逼他娶她不可!前面的树荫 下摆了几摊豆腐花,吴杨和柳依先奔到那里等着,”宝环,你要吃一碗吗?“范问。 各人都棒了一碗”豆花饭“,比一般的豆腐花稠密,所以才叫豆花饭,上面不放红 糖姜汁,只放了干干的芝麻末和红糖。范在石头上放了块手帕让宝环坐,宝环坐着 背转了身,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吃相,心想他比吴献细心多了,待会走时别忘记拿 走他的手帕。 四婶用带柄的木勺盛了水,拈着榕树枝,向屋角洒水。这种水叫“午时水”, 浸着雄黄、竹叶、蒲葵和榕树叶,端午节这天午时在阳光下照过就成了,据说这种 水可以消灾避邪,除灭虫蚁之类。他们几个一进门,四婶忙到门口提了一桶午时水 进来,放在他们面前,让吴杨和柳依先洗脸,他俩出奇地听话,乖乖让四婶拿水在 脸上抹,宝环笑道:“你们俩八成是妖精,给雄黄镇住了。”《白蛇传》的戏文里 是有这样的情节,白娘子就是在端午节被逼饮了雄黄酒才现出原形。吴杨说:“我 是许仙,你是白娘子。”柳依说:“对,我变成白蛇吓死你。”她吐出舌头吓他。 四婶道:“你们快吃桃李吧。”在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洗午时水吃桃李。范进贵 在忙着用钓鱼线割粽子,“宝环,来吧,你爱吃的凉粉粽,四婶做的,糖浆和咸柠 檬浆自己加。”他把这些东西全放在她面前。柳依和吴杨到门口跳橡皮筋去了。杨 宝环感受着这家散发出来的暧洋洋的气息,好温馨醉人的气息。这是她那华丽宽敞 的家所缺乏的。倚在四婶的床上拉家常,竞可以安然瞌睡,认定这屋子的风水好。 范出去了,说给四婶听,四婶道:“连你都有这种感觉,阿贵带了姓柳的先生来看 过,他是这样说过,柳先生还提点阿贵要给他阿叔造个衣冠冢,快完工吧,阿贵正 送粽子给修坟的吃,有儿子是天大的福气。”宝环怕她勾起失儿之痛,忙说:“四 婶,咱们擂茶喝,我又要瞌睡了。”四婶拿出牙钵和柳木小圆棍,嘴里叫着:“依 依,依依。”一边往钵里放茶叶和盐。没见柳依进屋,自个拿来木梯,往天窗边缘 一架,抬腿要爬,宝环忙止住她,自己爬上去。几盆“金不换”放在屋顶,宝环掐 了一手嫩叶,满手溢香。用水洗干净,放进牙钵让四婶与茶叶一起擂,砰砰几下捶 子,变成了泥,让沸水一冲更加香浓扑鼻,炒过的芝麻花生和炒米放在茶碗里,让 茶水冲进去,这样又喝又嚼,其味无穷。 宝环见公公和丈夫都在客厅里坐着,只是他俩的脸皮绷得很紧,脸色也很不自 然,发青。公公嘴里叼着海柳烟斗,海柳烟斗是铁青色的,正“叭哒叭哒”响,白 烟也正从公公的鼻孔喷出来,多象发怒的公牛。杨宝环一见气氛不对劲,正想走开, 吴献对她吼:“去哪了?半天不见人!”她心一紧没搭理丈夫,头一低钻进厨房。 麦香悄悄在她耳边说:“他俩吵架。” 公公的声音响起来了,“你看看连邓小平都退居二线,这叫急流勇退,你懂啥!” 丈夫的声音:“爸爸,我没反对你离休享清福,在退之前,你该为我留一手, 我是你惟一的儿子,人走茶凉的滋味你又不是没尝过。” 公公:“哼!你本事大得很,到时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投靠对头去么。” 丈夫:“爸爸!你——我要不那样,跟妈妈一起死了,陪你一块跳海呀!” 杨宝环吓得心胆皆裂,丈夫在捅马蜂窝,从厨房里跑出来准备劝架,见公公问 声走进书房,才放下心头大石。丈夫看了她一眼,也门声走进卧室,客厅里寂静异 常,陈列柜上的一尊玉佛,这笑佛正敞怀大笑,他的笑声就在客厅里回荡,他必定 在嘲笑他们。杨宝环心头只有想哭的冲动。宁愿当初嫁个农民,男耕女织,夫唱妇 随,又怕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吃晚饭了,饭桌上谁也不出声,麦香已吓得捧着饭碗 躲进厨房去吃。 丈夫:“杨扬呢?”宝环心一揪,记起杨杨是没回来,八成在柳依家吃饭,这 倒好! 吴献:“整天神经兮兮,怎么教儿子?”他将饭碗筷子一甩,挟上公文包,临 出门扔了一句:“今晚不回来了,有事。” 公公叹气:“这哪像我的儿子。” 杨宝环咬了咬牙齿,已经铁下心要回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