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洗过午时水,六月除了酷热难耐之外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七月有个七夕,挺出 名的,这七夕只是个讲故事的节,没什么庆祝活动。这一天晚饭后,门前铺上凉席 或搬出“意喂”作响的竹凳,老人摇着葵扇,他们会指着天上的两颗亮亮的星星, “看,看到了吧,旁边有两颗小的,是牛郎挑着两个孩子,对面的那颗,不远吧, 织女星,天河横在他们中间,那是王母娘娘用金钗变的。今晚可别睡着,午夜一到, 他们要相会,王母娘娘准许他们一家一年相会一次,喜鹊搭的桥,这时候天都会下 小雨,他们哭啊,到时候,牛郎星和织女星会‘对额碰’,就这样,他们拥抱哩。” 爷爷或奶奶的额头便轻轻磕击着小孙子的额头,“就这样!他们拥抱。”孙子被一 把抱在怀里。孩子们没有一个能熬到午夜的,他们听完故事,望着天河便睡着了, 做着美丽的甜梦,看自己变成喜鹊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他们嘻嘻笑出声来,口水 流得更多。然而他们以后又会讲这样的故事给他们的孙子听。他们的孙子或许又会 做同样的梦。七月的单石镇有个隆重之极的节日,它没有确切的名字,主要是祭鬼 的,我们叫它鬼节吧。单石镇人世代认为七月是不能远足的节,从七月初一“鬼门 关”一开,鬼就被放出来了。所以出去时很容易撞了鬼,他们便留在家里备办祭品, 折叠冥币。七月十五,土地庙前是何等壮观的场面,所有的空地都让祭品冥钱挤满 了。人能吃的,家禽、海产、水果、糕点等等应有尽有。至于金黄的全乳猪单镇人 是不喜欢的,牛羊也不上正席;用具和穿戴甚至电器也是应有尽有,只不过用纸糊 的贴的,五颜六色,手工精细,几可乱真。如自行车、电视机、收音机、录音带… …手表、指环、手镯、衣帽、面盆、桌椅、床铺、桶等不计其数。冥币么,花样就 更多,而且日新月异,比如说人民币换了版面,它也跟着换,港币和美金引进了, 同样会印出“地府通用”的美金港币。美金升价,黄金降价,子孙们会马上用金铂 纸多做几斤金砖金条烧给祖宗们。大凡阳间的子孙们享受得到的,阴间的祖先一样 该享受的,有人突发奇想,爷爷好色,按理该扎几个纸美人烧给他享乐享乐,奶奶 怎么办?也该扎几个俊男烧给她吗!爷爷高兴了保佑子孙,奶奶生气了怎么办?这 种仪式从天没光始持续到傍晚社戏“开锣”。每次土地庙旁的那株大叶古榕受不住 烟熏火烤,总要枯死一半,奇妙的是,这土地的“伞”好像有长生之术,歇一歇, 下一场雨,蜡黄蜡黄的树皮又冒出绿芽。而社戏也是必不可少的,在正式上演之前, 先杀一只活鸡“挡煞”,放一串炮竹,锣鼓齐鸣,叫“开锣”,家家户户在门角或 门桅插上榕树叶“挡煞”,也放一串炮竹以示庆祝。开锣之后一般先演一节仙戏或 吉庆戏,“八仙过海”或“六国大封相”之类。吃过晚饭之后,社戏才算正式开始, 邻村的也来看,天色尚早,看的人最多,先演一段搅笑的喜剧,让“白鼻”(丑角, 他的鼻梁总是涂白,有点像西方马戏的小丑)穿了破衫儿摇着破葵扇,踩着滑稽的 台步,总出奇不意故作跌倒状,说几句笑话或做几个搅笑动作,甚至放震天响的屁。 接下来便是武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杨令婆挂帅、樊梨花下山、罗通扫北等是常 演的戏目,再接下来演文武戏,如薛仁贵回窑、杨五郎削发之类,武戏孩子们爱看, 文武戏年轻人爱看,重头戏却是后半夜的文戏,这是戏迷和老人家的嗜好。他们先 在台前的木柱挂上许多红纸包着的“彩头”,文戏以唱做为主几乎没有打斗场面, 好像“秦香莲”这出戏,演秦香莲的主角,她总穿一袭青衣裙出场,叫“青衣”吧。 她的唱功非常好,“惊容”、“哭容”又动人,在这出戏里她一定可以拿三四个彩 头,至少可得几十元,多的几百至上千吧。最有趣的该数男主角“摆头花”,男主 角在头顶束一扎长假发,像马尾一样,他甩动长发,头像陀螺在转圈,转的圈数越 多越显示他功力的不凡,当然他是不能老“摆头花”,观众会看腻的,再说超过极 限,他的脖子可能有扭脱臼的险情。一般听到一串鞭炮响表明那个鼓鼓的彩头归他 了,他的头立即停止转动。这不愧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最有效和最省力的方法,普通 人头如陀螺转个两圈三圈,已经晕乎晕乎,倒在床上,再蒙上被,睡他一觉,暂可 忘却痛苦,也就不用寻死觅活,生不如死那么麻烦了。 四婶已经拾掇好行装准备明天回单石镇过“鬼节”,她做了许许多多的冥钱, 准备鬼节这一天烧给儿子和丈夫,希望他们在阴间不缺吃少穿。 范进贵问:“四婶,我阿叔阿姨、爷爷、奶奶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四婶道:“阿贵,你是不放心四婶?问过多少遍了,那些东西往土地庙前一摆, 咱们不捞个第一也有第二吧,四婶从来不夸口的,我还找了刘神婆,让她叫了他们 上来问过。你阿姨说她从前有一个银倬子,缠着半圈红绳、缠镶着藤花,让叫林兵 的卫兵头儿夺了去,让你去要回来将来给媳妇作个纪念。” “她有说林兵住哪儿吗?” “我忘了,又要麻烦刘神婆。”四婶从床下拖出一个麻袋,“阿贵,你查点查 点,都在这里了。” 她从锅里拿出一碟糯米饼放在哪可贵面前。阿贵吃着饼说:“四婶,不用看了。 明天,我给你包一辆‘三脚鸡’。” 四婶听了很高兴,说:“阿贵,你看我真是不中用,丢四忘三,刘神婆说你阿 叙要一把水烟筒,他说烟斗不习惯用。” “你做了吧!” “对,我还怕他缠我要哩。” 范进贵的耳边仿佛响着水烟筒的咕噜咕噜声。四婶又道:“阿贵,你猜我在冥 钱铺撞到谁?荷秀,她也订做了许多东西,我问给谁做?她说老公,我正要问她老 公几时没了,她怕了我似的扭头就走了。”范进贵一听半块糯米饼埂在喉咙,自从 镇府那次她一直避着我,原来老公死了,死了不更好么,不解放了么,比以前更怕, 莫非他的鬼魂还盯住她,比活着更凶?才不信,不有符么,有灵符就行。他不再吃 点心,双眼直直地出神。好一会才说:“四婶,别住得太久了,我和柳依会没饭吃。” 打算上街给荷秀买几件衣服。四婶道:“依依能煮饭……”见他人已溜出门了,估 计他找荷秀去,心想台上有的台下也有。 荷秀听见叩窗的声音,以为来贼,倒了一盆开水,正准备拉开窗泼出去。三声 “狗叫”响起,静了静,有人贴着窗叫“阿秀,阿秀”原来是贵哥,他几时吞了贼 胆?轻轻拉开窗门,贵哥的眼鼻便夹在窗格里,他喷着酒气,借酒壮胆,还以为吞 吃了贼胆!“秀秀,恭喜你,你解放了,我本来要你跟他离婚的,连离婚书都帮你 写好了,怕你难做,现在天公作美……”荷秀哪里有心思听他瞎说,怕被左邻右舍 听到,已吓得心胆快裂。“你!快住嘴,快走!”本想说拿开水烙你,于心不忍。 “你不让我进,我死也不会走。”他借着酒气撒酒疯,荷秀赤足到婆婆门上贴耳听, 里面鼾声正浓,又望了一眼猪栏,猪们也睡得乖,这才轻轻拉开门。贵哥问:“怎 不让进你房?”“我女儿在睡,你先走,往后我去你家。”但他没动,俩人只好到 院角的浴室说话,“我家老巫婆老说我毒死她儿子,要让她看到你三更半夜……” 贵哥一个字也没听,只用手在她身上摸着,将她顶在墙上,拉开裤链只恨刚才不预 先脱好裤子。荷秀已经坦着胸,两个丰乳堵住贵哥的口鼻,那浴室透着月光,那么 窄连转身的缝儿都没有,荷秀骂着:“这样怎么用劲,活活折磨死人吗。”忙转身 跪在地上翘起屁股。贵哥单脚跪地说:“就算你婆婆拿斧子来劈;我都不会放手。” 俩人僻僻啪啪撞了一会,荷秀担心他靡烂膝盖,转为坐在他的大腿上去。这时俩人 就像发狂的野兽,地动山摇一般。心满意足之后,荷秀戴乳罩,贵哥不让,“让我 再看看。”她不搭理他,“咱俩连狗都不如,狗都可以在光天化日交合,咱们总偷 偷摸摸,象一对贼!”这话让贵哥心里一阵难受,加上酒醒和体力透支,人如面条 好在还有墙靠,忽听咳嗽声,荷秀催他,“快走,你不能在这里睡下!”硬拉着他 出去一把塞出门,那模样是死活不理他了。 杨宝环偷偷配了BB机,暗地里跟麦香约定,白天她去戏班排戏,吴献一回家, 麦香立即“科”她。戏班接到戏了,派了角色给她,宝环是一半欢喜一半愁,不知 如何向丈夫开口,这离家去外地演出,少说三四天,多则十天半月,瞒是绝对瞒不 住的。正拿不定主意,范进贵的影子在脑海一闪,心里一惊,怎么想到他了,是不 是找他商量对策?她自己又给自己打气,杨宝环,你无论如何不能改变主意呀,戏 班才是你的灵魂所托。她继续在客厅里坐着,非等到他回来讲清楚不可,万一他硬 是不同意你能怎样?壁上的挂钟嘀哒嘀哒,跟这个问题一起敲在心上,磕击着脑壳。 用手摸摸心的位置,摸不到心跳,看着圆砣钟摆,自嘲地想莫非心飞到圆砣上了。 曾看过一则戏文,有个女人在海边等她丈夫,变成了“望夫石”,我在这里是不是 快成望夫石了。这时时钟“当当……”响了起来,它有灵性?在赞成我的想法吧! “宝环、宝环、宝环!”她以为钟真的在说话,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公公高大的身 影出现在门口,“宝环,你刚才瞌睡了,我叫了几声,等吴献吗?他回来你叫我, 我有要事问他,是真的,我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公公走进书房关上门。他大概又 在鉴赏古董,看来父子俩又有架吵,无论如何,我今晚非跟他摊牌不可。 范进贵从荷秀家里出来,沿着墙根走着,小巷里蟋蟀叫得刺耳,将他的脚步声 盖住,他像极一个幽灵。出了巷口,先庆幸没撞到人,摸一摸脑门,已经不热,将 气儿吹在手心,口中已经没有酒气。最后手往裤裆碰了碰,裤链倒忘了拉。浑身上 下都是空的,只想好好睡一觉。见着家越来越近,人更是轻飘飘地,脚似踩在棉堆 上,暗念倒在床上就好了,倒在床上就好了,荷秀怎么那样凶!往日的温情?手伸 进裤袋掏钥匙,钥匙总找不到锁眼,才睁大眼睛,身边竟有个白影,一下子毛发倒 竖,差点尿裤,真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一定是她老公的阴魂跟上 门来了,难怪荷秀怕成那样。用手拍门,“四婶!四婶!柳依!”那白影抬起地上 的钥匙,“阿贵,有钥匙还叫门,你喝醉了吗?”听这声音温柔尖细,是个女鬼? 定睛一看,又不相信。“宝环,是你呀,我以为有鬼,吓死我了。”宝环却说: “我要是个鬼,未必能吓死人,我是下贱的戏子,死了一样是个下贱的鬼。”尾声 已经哽咽。进得屋来,灯影下她穿着白色绸睡衣,睡衣的下坠感很好,将她身体的 曲线突现无遗。阿贵叫醒四婶,问她有没吃的,宝环来了,“桌上有包子糕点,预 备祭祖,先拿来吃吧,明天我买来补上。”她说话时大概眼睛都没睁开,帐门一放, 无声无息又睡了。揭开盖子,果然一桌子的包子点心,他抓起一个先啃了。宝环边 抹眼泪边诉说,“他今天总算吐出真话,我是个下贱的戏子,当初他干吗不娶个名 门闺秀,他糟蹋了我的清白,难怪他多年这样对我,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个下贱的戏 子。”她已泣不成声。范进贵已没有胃口再吃,让她勾起伤心事,“同是天涯沦落 人”,好在没有说出来,又担心吴献知道老婆跑到这里来哭啼,不知作何想法?宝 环更可怜,只是她不知足池难怪。她接着又说:“我都已气昏头了,穿成这样就跑 出来,娘家又远,没个交脖子朋友的,只好到这里来,以为你们都睡下,我在门槛 上坐着,回去?他还不得意吗!他是看扁了我的,看,又乖乖地灰溜溜回来啦,是 一条狗,一脚踢出门,四脚站直又爬回来。”她眼窝里又滚下一串泪珠,相信她以 前演戏,从来没有演过像现在这样悲戚的角色。范进贵说:“宝环,你来这儿是信 任我们,今晚你放心睡在这里,我到镇府宿舍去睡,明天该演出的便去演,啥都别 理,说不准你一硬他便跑来求你。”这话一说出口他立即后悔了,万一他们夫妻和 好,缠绵情热之时宝环说露了嘴,吴献不憎死他才怪。 四婶去了“单石镇”,宝环正打算回戏班看看再做打算,“妈妈,妈妈!”杨 扬站在门口叫,宝环连忙出去,“杨扬你不去上学?吃过饭了吗?”吴杨见母亲的 跟皮又红又肿,“妈妈,你还生气?别理爸爸么。”宝环一阵心酸,端详着儿子, 多么英俊可爱的儿子,多好的孩子,心想:我是不能硬的,儿子没有母亲的照顾, 就会象缺水的秧苗,又黄又蔫。她忍了一口酸泪,吞了吞口水,“杨杨,咱们回家。” 吴杨却说:“不行,咱们去医院,爷爷住院了,爸爸还在医院里。” 宝环母子赶到医院,老爷子正在打点滴,他双眼紧闭,似乎熟睡着,吴献见到 她,好像压根儿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平平静静地对她说:“爸爸交给你了,我要 开会,杨扬,你上学去,有你妈妈就行。”即使他不这样说她也会留下来照顾老爷 子,老爷子是个值得敬爱的人,他一定知道,他在借此向妻子示好吗?这雪白雪白 的病房太静了,静得听得见血流的声音。偶尔瞥了一眼窗外的梧桐树,惊觉那一树 的叶子全是黄的,又不是深秋,叶子怎么都黄了,这是一株病树,缺少阳光的病树。 她一阵瞎想,反正不让脑壳腾空,一腾空自然想到演戏。时间糊里糊涂就这样被打 发走了,公公的点滴滴完了,探望的人约好了似的,陆陆续续来了,他们是不是预 先拿望远镜看清楚了。宝环深知公公的脾性,只收下水果,又拿了本子,让来探望 的—一登记了名字。水果堆满了病房,宝环分了许多给护士们吃,又打电话让麦香 来拿回家去。公公一直没醒,宝环怀疑他在装睡,中午不能探病,这于健康的人不 吉利,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宝环正在埋怨麦香还不送饭来,又有敲门声,又有 谁不避嫌?阿贵提着饭盒站在门口,“还没醒?”他悄声问宝环。“什么东西?好 香!”公公醒了正说话。阿贵拿出饭盒,将炒海胆饭放在公公面前,“你一进来, 我就闻到了,”公公说。他真的在装睡。宝环接过钵仔糕,喜滋滋地说:“真‘及 时雨’呀,宋饭!”“‘宋饭’这名字有趣”。范边跟她说笑边揭开汤锅,“老鼠 斑炖山参,鱼跟单石镇的老乡买的,吴叔你有口福。”老爷子道:“单石镇的海产 比别处的好!海水是一尘不染的,海水的颜色就跟蓝宝石一样。”范进贵告诉他单 石镇正办鬼节,非常热闹,要不生病倒值得去看一看。老爷子在枕头底下掏出钱包, 抽出一叠钱,对范说:“阿贵,你帮我买些冥钱衣纸化给你阿叔,我虽不信这个, 但也只能做这些了。”阿贵硬是不敢收,老爷子收起钱饭也不再吃,半靠在床上门 声不响。范进贵很后悔,以为生他的气,早知这样不如收下钱,反正他不愁没钱使。 这场面教人好尴尬,宝环仍然津津有味专心吃她的钵仔糕,留在这里做啥,他将屁 股提了提准备告辞。“阿贵,你不是外人,宝环,我让儿子气病的,他巴不得气死 我。”宝环想起昨晚他气鼓鼓的模样,“说是真的,我不认他这个儿子的话”。老 爷子说:“我这辈子是失败的,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我是古董。我的‘新中庸’是 古董。”范进贵和杨宝环都不明白他的话,当然,老爷子是有高深学问的人,他们 这些“半文盲”岂能意会!但他接下来讲的故事着实让他俩暗吃一惊。老头子快七 十了,他不退休也没人敢说东道西,只是下面的一班“局字”辈也赖着不退。老头 子决定响应邓伟人的号召也带个头,这下子急坏了他儿子,吴献看父亲主意已决只 好另谋他法,他是一个能想又能做的人,这条计策用数学公式表示便是“X +Y=2 (X +Y )”。让老爷子提拔X 局局长的儿子当Y 局局长,而X 局长当然要确保吴 献当X 局的局长,这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举例。这做法既可避任人惟亲世袭的嫌,又 可达到权力的传宗接代,离休之后照样可以门庭若市,确是绝妙好计。X 局局长欣 喜若狂之余,不免想着,老爷子平时中规中矩,留着这条退路顶真深谋远虑,不愧 为经历了千锤百炼的人。他以为是老爷子暗中授权,努力为吴献四处活动疏通关系。 范进贵不由佩服吴献的才能,心道我倒惨了,为他做牛做马,进行这种大事,半点 口风都不露,他信不过我!老爷子见他只顾怔怔出神,以为他在担心吴献一离开镇 府自己的饭碗不保,便劝慰他:“阿贵,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吩咐新镇长关照你, 要不,你跟吴献到X 局吧,让你趁势转干。” 杨宝环听说丈夫要升官了,平步青云,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想到公公刚才打 点滴的那瓶液,这瓶液便是她的影子她生命的写照,它被倒悬起来,液汁一点一点 滴进别人的血管里,滴完了自然屹嘟一声扔进垃圾堆。想到此已经心如死灰,鼻尖 一酸,忙拾掇饭盒拿出去扔,见丈夫向她走过来。 这晚范进贵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天未亮骑上自行车往白鹤山看祖坟。只见满山 雾气氛红,嫩绿逼人眼。光秃秃的白鹤山经过七八年的植树活动,终于可以披上绿 羽,该起飞了吧,想起阿叔临终的遗言,咱家也该乘“鹤”起飞了吧。在坟前焚香 祷告,又拿出三枚古铜钱在坟地掷了三次,三次都是两阳一阴。回到家已近中午, 从壁橱里捧出个纸盒,盒里平放着两个花瓶,一个胎薄如纸,颜色翠绿,另一个红 如胭脂,瓶内釉质雪白,摸之有滑腻感,里外相映色彩十分迷人。他重新包好花瓶。 来到吴府门前,范没有直接接门铃,他径直到连着厨房的小屋,叩麦香的窗,麦香 倒了杯茶给他,自个钻房去了。屋里静悄悄地,范最清楚这客厅里什么时候人最多, 什么时候人最少。范进贵轻轻敲老爷子的房门,“谁呀——”是老爷子的声音,范 进贵有些紧张。他打开纸盒,一下子呆若木鸡,盒子里的花瓶四分五裂陈在那里。 老爷子凑过来看,轻轻挟了几块瓷片,又开了盏形状古怪的灯,大概这灯专门用来 鉴别古董吧,他将瓷片放在放大镜下照。他指着翠绿色的说:“宋朝的哥窑瓷,世 上罕见!”他摆弄着红瓷片,“这叫胭脂水,康熙年代的瓷器极品,可惜可惜,不 破就好了。”看到他遗憾惋惜的神情,他一定极喜欢这两样瓷瓶的。 “阿贵,你哪儿得来?” “有一次收购站搬家,清了一堆废物,我见这两个瓶儿好看用一块钱买回来, 有人看过说是古董,我便珍藏着,我在家里看时它们还完好的,怎么就这样?” 老头子道:“这不怪你,它们本来就毁坏了,你骑自行车,那么一颠一颠,将 它们的裂痕震开了。” 范进贵在这之前还兴致勃勃,满怀期望的,这下信心已跟花瓶一起破碎了,虽 说可请能工巧匠将它们粘起来,摆于案头骗一骗视线,心里终归认定它是破的。他 脸上痛苦的神色教老爷子不解,难道他比他这古董迷还要痴心?估摸他是另有心事, 便说:“阿贵,做人有时要看开一点,退一步,人家是看到你在退,其实于你本人 是在进,我摸索了三分之二人生,离棺材也近了,对这人生游刃有余的感觉从来没 有过,你看我痴心古董,不过想让心灵有个休息之处。”范进贵在心里嘀咕:你是 当官当累了,什么进呀退呀我才不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从心底往上一激, 冲开双唇,“吴叔叔,你说过不管新镇长是谁,你都要让他关照我,我何必要人关 照,我自己能行!”老爷子明白:他想当这个镇长。沉吟着没有接他的话。阿贵乘 势又发动一轮心理战,“吴叔,这不是我的心愿,我阿叔,阿叔他临终叮嘱过有朝 一日要我光耀门媚,这是我最好的途径了。”老爷子点着头,没说什么。 镇长之位空悬,这是一块鱼饵。在得月楼野味馆,凉风习习,鸟鸣依稀,竹影 斑驳。酒醉饭饱之余,吴献醉眼半睁对对面的施全忠道:“老尸,你这顿我不会白 吃的,我看你一定还有杀手铜没亮出来!” 施全忠唇上红病一颤,哈哈一阵朗笑。“知我者非吴献莫属。来吧,看看我的 新节目。”他摸出一叠纸牌将正面反盖一字摊开在饭桌上,“老规矩,摸到哪张照 牌给人,够激吧。”吴献用手指着他只是笑,心里已是兴奋得说不出话,手指正要 碰牌,老施见他要拿那张新的,一把按住他的手,说:“你要闭上眼才公平!” 吴献道:“来新的了?你舍不得!待会我全拿下来一场‘酒池肉林’让你开眼。” 虽这样说眼睛闭上了,伸手摸到一张牌,翻开来看,上面写着“镜花缘”三字,纸 牌依然是那张新的。 老尸已经嚷开了,“艳福齐天,艳福齐天。”其实老尸他故弄玄虚罢了,他有 意写在一张新牌上,新牌与旧牌的质感一模便知。 吴献道:“老尸,你也附庸风雅?这名起得不吉利,俗话说,‘水中月,镜中 花’都是一场空的。” 老尸吓了一跳,忙说:“我懂个屁,名字是她起的。” “这反有意思,老尸,快让她出来。” “在楼上房等。”他附在吴献耳边,“别吓着人家,人家是刚刚出笼的枝花, 外语系的,正牌的中西合并,值这个数!”他一张两手,“十万雪花银,一夜春宵 短。”吴献一直拿着父亲的“令旗”,这几年已经在县城织成了自己的一张“。网”, 已经无需靠父亲的“令旗”了,老尸在他身上的投资是中肯、值得的。 杨宝环冲了一壶茶放在阳台的小石桌上,她自喝着茶,心吟我还年轻,已经在 做老年人的消遣。见天空繁星密布,用手指向空中划了一圈,在圈中数星,一颗一 颗地数,这与寡妇半夜摸铜钱,直至疲累才能人睡有异曲同工之处。又想我没咒他 死,但我的神儿明明在守寡,嫁给他就为了那码事吗?她独自冥想,举目见阳台角 的一株茉莉花开满树,便一朵朵掐下来揉碎撒到路上,夜露很重,打湿了头发,满 树的花摘完了,只剩下绿绿的枝和叶,把这树都砍了,连根拔起烧吧,又能怎样, 大不了听一声惊奇地叫“树没了”!也不过应一句“无端枯死”,不就掩盖了,谁 会去追究一位下贱戏子的怪异。她重又坐回椅上,重又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重新数 圈内的星,邻家的窗玻璃映出一对贴着脸的头像,随着灯光一暗,消失了,熄灯了 吧。杨宝环决定睡觉了,她走进儿子的房间,揪亮灯。儿子仰面而卧,上唇已有一 层粗粗的绒毛。她拉过被蹬走的毛巾被盖在儿子的肚子上。回到卧室,倒出两粒安 定片用水送下肚去,横竖管他睡不睡得着,她静卧着,等着被麻痹的神经悄悄帮她 合上眼皮。 中午时分,本来风和日丽的,平地刮起一阵大风,一片乌云应招而至,象一床 大棉被将太阳蒙头盖脸一包,天倏忽黑了,一阵飞沙走石,行人预先用手遮头弯腰 匆匆而行,忽听有人在叫:“看看,龙吸水!”天边乌云翻滚,闪电白花花地镶嵌 在云层里,“一条银灰色的龙!”正在收拾晾晒东西的妇女宣布她的发现。“龙吐 水了,快快!”又有人说。那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搅起呛人的尘土和呛人的气味。 范进贵没带雨衣,打着伞,雨大伞小,衣服已湿了。老爷子让他上家里吃午饭,饭 桌上说的话字字敲在他的心坎上,“阿贵,唉,新县长已向上面写了报告。镇长的 职务要进行真正的民主选举,你们镇作为试点。这是进步,我是支持的,你的事先 搁下来,以退为进,你还年轻,别急嘛……”其实民主选举的戏早已在紧锣密鼓上 演啦,从街道到村委会,施全忠是最多人认识的,他是政协委员,又捐钱修了条 “全忠路”,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快“弃权”,阿叔,你死得真不值。范进贵到家时, 全身的衣服就跟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四婶又不在,给柳依送雨衣。他抓了瓶啤酒喝 着暖身,心里怨着吴献父子,他们父子俩放他们父子俩“飞机”,又担心雨突然下 得这么大会不会冲坏祖坟。本来好好的,眼看“秋果”在摘怎么就变成这样,至少 他施全忠当个正的,我当个副的。他灌着啤酒,雨滴在门前挂起水晶帘子,路过的 人看不成人形了,只剩一团灰黑那样上闪。像皮影戏吧,人何尝不是皮影戏!绳线 控操在别人手里,由不得你自己。这场雨下的连透气都舍不得歇,仿佛老天从没下 过一滴雨,这下非下个够不可。范进贵担心得一夜睡不成觉,虽喝了许多酒,昏头 昏脑,始终担心斜坡上一字排开的祖坟,坟地上新填的草皮还没扎根吧? 天亮时,雨也停了,他连早饭都顾不上吃,骑上自行车吸着气儿直奔白鹤山, 心似鹿撞。雨后的白鹤山一遍葱绿,白云绕山腰,令人顿觉神清气爽,踩自行车当 晨运。不愧是一块风水宝地,人一到这里精神都不一样。然而,他正陶醉在宝山灵 气之时,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响声,又判断这绝非动物的叫声,正待侧耳 再听,这响声却停了。认定是听错了。就在他要放松的当儿,不得不停住脚步,将 自行车一扔,着火般向山坡奔驰。山坡上有五六个人,正在砍伐树木,这树好容易 才长高了,白鹤山的树一根都不能动的,它们是“白鹤”的羽毛,稍不小心动一动 都会冲撞了灵气。范进贵完全忘记了势单力薄身处险境,认为他们是不法之徒,上 前大声喝斥。表明自己是镇府的,这些树是他四处游说,政府机关和学校每年植树 节才来种的。砍树的人亮出工作证,他们是国家地质局的,这里发现了稀有金属, 正要钻井取样,测定含量,有没有开采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