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吴老爷子领了个女人回家,对媳妇说:“宝环,叫梅姨吧,在杨杨的中学里教 语文,退休了。”宝环见梅姨面容端庄,态度和蔼,挽了个宋庆龄式的发髻,更衬 得气质高雅,心想公公真好眼力,太好了,公公以后有个伴儿了,我也有伴了。马 上拿出公公珍藏的武夷山大红袍沏上一壶,切好一盘水果端上来,忙进厨房跟麦香 商量晚饭的菜式。丈夫难得在家吃饭,一定是老爷子吩咐的,让他回家见一见梅姨, 席间,见他对梅姨有说有笑,忙放下心来,看来丈夫也是满意梅姨的。梅姨走后, 父子俩坐在客厅闲聊,难得一见的祥和。 “爸,梅姨有多少子女?” “一子一女都各有家室,她老伴去世也有十几年了,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 真难为她。”见儿子沉默着,“晤,我打算月底跟她结婚。” 儿子依旧沉默,但脸色已转阴暗,“你没意见吧!”老爷子站起身想进书房。 “爸爸,干吗不找个年轻的,没儿没女,没拖累,没手尾!现在时兴老夫少妻 的结合,听说有七八十岁娶了个十七八岁的黄花……” “你!”老爷子举着的手垂下来,跌坐在沙发上,一时脸色蜡黄,唇间拼出 “药”字,张着口只见气儿出不见气儿进。 宝环听见丈夫大呼,忙奔下楼来,一见这模样,知道公公心脏病又发作,帮着 喂药,对丈夫说:“公公送医院了,通知梅姨陪陪他吧。”吴献眼一瞪骂她:“你 是不是白痴,不会绕个弯想想。” 施全忠笑眯眯地神态悠闲坐在屋子里等范进贵。范进贵一脚迈进门槛,施全忠 一把迎上去抱肩搭背,一边眉开眼笑地说:“范老弟,让我好等,不过就算今天将 你家的椅坐穿也要等到你。”范心想这时节刮的啥风?他正当红么,又瞥见桌子底 下有一包东西,来不及问四婶就让老施拥出门去了。到了得月楼野味馆,才坐下月 医务小姐就将酒菜端上来,看来老尸早有“预谋”。红烧野兔肉、串烧蛇片、新姜 炒田鸡、盐沌深海枕头蟹、海胆酿豆腐,两只拳头大的响螺放在烤炉的铁网上正被 烤得“哧哧‘作响,两三碟风味小菜可省略不记。范暗自思忖,老施请的是何方神 圣?让我作陪。再看看酒架上放的酒,”酒鬼“呀,”茅台“呀,”虎骨胶“?失 踪了十几年的酒呀,一定是老尸的陈酒,舍得这时候拿出来,可见要请的客人份量。 老施见他的眼睛在”虎骨胶“上面停留最久,伸手拿下来开,范见状提醒他:”不 用等人?“”就咱们兄弟俩!“他答着,手脚麻利地已送了一杯酒在范面前,俩人 一托酒杯干了个见底。范咂了咂嘴,道:”老尸,莫非我转运了,你破天荒呢,你 开谜底吧,不然这酒白白糟蹋了,我真喝不出味道来。“ 老施一边为他斟酒一边说:“你要把我当兄弟,酒只管喝,菜只顾吃,我从来 不会为难兄弟。” 范道:“你越这样说,我心里越发毛。”老施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倒进嘴,范 也照他的样子做,俩人互相亮了亮杯底。 老施道:“吴献推荐我当他的接班人,上头也同意了,我是人大代表,又是政 协委员,说到从政的经验反是一张白纸,没有你帮,我是光棍司令。” 施全忠之所以如此,实在担心吴老爷子阻格他,范进贵的底细从吴献那里他摸 得一清二楚。他无法摸清吴老爷子的心思,只有从范进贵这里着手,范进贵又怎么 能够识穿施全忠的真正目的!他听完施全忠的话,心里酸酸地变成酸柠檬了。嘴里 道:“嗅,原来这样,用不着如此铺张,我是当惯跑腿的,我还在担心我自己呢, 让老尸你当头,我这饭碗端得牢了。”脑海里翻腾着跟随吴献的岁月,桩桩往事在 心头滤过,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越喝越快,越喝越急。临别,他脑筋还是清醒的, 一握老施的手,“老尸,你这顿饭太好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回到家打了个很响的酒嗝,女儿迎上来拉住爸爸的手,一指桌底下,“爸爸, 袋里有钱,好多钱,我和四婶婆不敢动它,等你回来。”拿出钱来数,刚好三万, 四婶说:“阿贵,施老板拿这袋一塞,说送两条烟给你,没说里面有钱。”三万, 刚好是给荷秀老公的数目,一样是施全忠送到他手上的。范思索他又送钱又请吃饭, 实在有违常规,又送这个数目,什么意思!不一会只觉得嘴里突然酸甜苦辣各味渗 涌,五脏六腑跟着一阵翻腾,脖子一伸,吐了一地秽物,柳依捏着鼻子替父亲揉背, 四婶手忙脚乱地找煤渣来盖。这翻江倒海地一场呕,头脑清醒起来,脑里电光火石 般一闪,回忆起白鹤山发现矿藏的事,“钻井取样”,龙脉一定给挖断了。他感到 喉咙里咸咸的,竟吐了一大口鲜血,吓得四婶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范进贵倒在床上, 手和脸赤红赤红的,柳依跑出去找环姨,麦香说她不在,柳依顾不上细问,忙找荷 秀。荷秀说:“快送急诊,会不会内出血?”送急诊一查,是痨病要住院,范却想 :真邪,施全忠送的三万块钱花掉这病准好。一时间,所有的希望、热望都从躯壳 里飘走了。“贵哥贵哥,”荷秀在他耳边轻轻地唤着。“声音比仙乐还动听,”他 心里应着。房里没有其他人,他悄悄地对荷秀说:“我这病生得还真值,把你给引 出洞了,我就要死了,你替我照顾柳依,我积攒了一笔钱,你以后不用捱苦了。” 荷秀见他两颊赤红,眼白一闪一闪却是黄的,以为是回光返照。顿时泪眼婆婆,泪 水涟涟,依在贵哥怀里哭了起来。门外清清楚楚飘进一串话语,“你爷爷住院,我 爸爸也是,真巧!”是柳依的语声。 吴杨附在柳依耳边说悄悄话,忽大声问:“你认为谁对?” “什么,梅奶奶?你说得太小声,我没听清楚,无论怎样,你爷爷总是对的, 他对我爸爸好么。” 荷秀听到这说话声越来越近,忙坐回椅又抹干脸上的泪水。范进贵刚才用那样 的话试她,见她真情流露,心中十分欣慰,可见她对他仍然情真意切,心里涌起一 股暖流,这股暖流从丹田冉冉升腾,郁结受润,自然松脱舒解,暖流流遍四肢从头 顶的百会穴逸出,已感通体舒泰,胜服百剂良药。吴杨和柳依推门进来,范进贵正 询问吴杨他爷爷住几号房,病情如何?敲门声响了,门一开,竟是杨宝环,她身后 便站着吴献。荷秀全没提防会在这里见到他,而且身边站着他的老婆,本来她是专 心致志地削着苹果,这下手颤了颤,刀锋碰到手指了,殷红的血无声无息渗冒出来, 荷秀站起来将椅子让给他们,悄悄将手指放进口里吸了吸,背转了身谁也不看!又 走近窗口眺望风景,似乎感觉到背后有许多眼睛在看她。面前是一株玉兰树如华盖, 她将眼光收回,范进贵正好跟杨宝环说话,抽眼看她,眼神充满了柔情和关切,他 一定看到她划破手指。吴献好像不经意地望了她一眼,就这一望荷秀却真切地感受 到他火辣辣的热力直透小山似的酥胸,灼着她的心,让她透不过气来,心悸的痉挛 快要让她窒息。她努力挤出笑容,说句:“我该走了,”双腿无力地迈开。杨宝环 却笑咪咪地问:“这位是谁?好生面熟。”亲切地来拉荷秀的手,范进贵忙插进去 介绍,“我的同乡。”他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杨宝环一直在留意她,她第一 眼看到荷秀,心里暗自称奇:她姣好的身段,眉眼流转之间透着一股挑逗气韵,这 样的女人任何男人一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而荷秀抬眼的刹那,眼光一接触到门 口的他俩,让刀子划破手指的震颤更是牢牢地刻在她的眼底。心中自然萌生一种感 觉,这个女人身上一定隐藏着与她有关的秘密。手指受伤了,荷秀本能地缩着手, 冷漠地回应着宝环的热情,头一低闪身出门,直直地走了。柳依指着荷秀的背影对 吴杨说:“她就是陈悔生的妈妈,悔生不像她吧?”杨宝环一听仿佛抓到了开启秘 密之门的钥匙,她紧紧追问,象一头警犬寻迹紧追,“她女儿叫陈悔生,干吗叫‘ 悔生’?多大了?依依,你怎么称呼她?”她的语调和神态在尽力表现出自然和随 意,但她不属于造作的那类。吴献和范进贵对望了一下,暗自吃惊,女人对于她的 情敌嗅觉之灵敏远远超越于训练有素的警犬。吴献显然不愿意妻子对荷秀了解太多, 脑里又控制不住浮闪着与荷秀颠鸾倒凤的场面,看她的神情八成是恼了他,岂知他 也常常想她,她的那股风骚真是无人可及。范进贵却突然得了启示:好蠢!竟忘了 手中有张王牌,你不仁,同施全忠合谋篡我的位,别怪我不义!“宝环、宝环,我 看你跟荷秀投缘,明天我叫她来,你们认识一下。”他说这些话时,双眼炯炯有神 地望着吴献,这种威胁性的注视,吴献是何等人物岂会不明!他心里有气,这股气 转移到妻子身上,他将手腕上的表伸到妻子面前,“看看,几点了?老爷子该吃饭 了,他有重病呀!”杨宝环“哦——”地一声对阿贵点点头走出去了,房里只剩吴 献和范进贵,吴献道:“我一早替你想过,爸爸也同意,施全忠当正,你当个副的, 你们一定是好拍档,顺便向他学学本事,咱们俩亲如兄弟,我说话不避嫌,老尸那 一手,我都自愧不如。”他坐在床边,一手握着阿贵的手,象兄弟一样说话。直到 四婶和柳依提着饭菜进来,吴献才告辞。 范进贵的胃口出奇地好,病仿佛已好了七八成,盘算着明天出院好还是后天好, 用不用翻翻“老皇历”挑个吉日?他一握双拳,感到浑身是劲足可以打死一只老虎,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病才好得快,决定去看看老爷子。他偷偷溜出病房, 想想不太妥,过会儿护士查房大呼小叫地不吉利,别冲了喜气才好,灵机一动在台 上压了字条“如厕”。老爷子倦倦地依在床上,见到阿贵打趣说:“怪精神的,装 病吧?”又对媳妇说:“宝环,阿贵在,你快去快回,让她跟你一块来,别跟她说 我的病,只说感冒发烧吧。”阿贵不知他叫谁来,也不敢问,猜摸着会不会是吴杨 说的梅奶奶?看看老爷子憔伴的面容,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一下子衰老了几岁,不 由心疼起来,不敢说出自己的忧虑,只告诉他施全忠当镇长了,老爷子点点头说: “上面表扬了新县长的做法,施全忠是第一位由镇民直选的镇长,我真的老朽了… …”范进贵脱口而出:“施全忠果然好本事!”老爷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阿 贵,你太直心,又是性情中人,给你个官当是害你,吴叔担心你不是让人拖下水, 就让人坑了。”叹口气双眼盯着门扇不再言语,范进贵无疑被“当头棒喝”被击昏 了,怔怔地出神,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房里是死寂的,时间中了“定身术”停止在 这一刻。 杨宝环的声音响起来:“梅姨,到了,哦,这间就是。” 范进贵和杨宝环退出来,关上房门。阿贵道:“我回房了,护士要查房的。” 杨宝环不让他走,说:“怪闷的,咱们在走廊说说话吧,你说说荷秀的事儿给我听, 咱们又不是外人。”范进贵脑里还是老爷子刚才的话,无异于对他判了死刑,心儿 神儿都蔫了,根本没有心思应付她。“真不知该说什么?你看我病的,连记忆力都 衰退了。”突然听见梅姨在惊叫:“老吴!老吴——”她一把拉开门,惊慌失措地 叫:“老吴他,医生!”她靠在门扇上慢慢往下滑,头一侧昏过去了。老爷子仰面 躺在床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天花板,双眼圆睁,面色死灰。阿贵脑海闪过 阿叔临终的情景,手颤脚软地将梅姨扶起来,将她半扶半拖,移到走廊的长椅上, 医生和护士走马灯似的穿梭,只见白衣在飘来飘去,宝环站在角落里哭。范试着掐 梅姨的人中,她醒过来了,睁眼而泣,絮絮叨叨说开来,“老吴呀,我害了你,害 了你!我不跟你说,你就不会……”阿贵反感了她,追问她到底说了什么?原来吴 献打听到梅姨儿子的单位,便找了她儿子的领导。这领导的儿子刚好在吴献局里任 职,梅姨的儿子回家对母亲说了这些关系,言明既然人家儿子不同意就算了,反正 结合了日子也不会畅意,况且你儿子捱了多年轮到该升职,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好歹都老了,又不愁吃穿啥的……梅姨今天来就想趁这个机会告诉老爷子往后就做 个好朋友吧。梅姨神情凄迷,发髻凌乱,范进贵见她这副模样想起早死的母亲,十 分可怜她,打算送她回家,担心吴献到来看见她必定迁怒于她,往后对她一家发动 报杀父之仇都难说,再者他看不到梅姨,宝环也不会说出不利于梅姨的事情。宝环 声嘶底里的嚎声传过来了,“爸爸——”她含混不清地叫,阿贵见老爷子的眼睛闭 上了,双手平放,医生正将白单子拉盖在他的脸上。范进贵双脚似灌了铅,飓尺之 遥怎么也抬不起脚,心口发闷,咳了两下,又咳出一大口鲜血,鲜艳如花印在地上, 有个好心的护士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我是454 房的病人。”走了几步,想 起梅姨,回过头寻觅,椅上空空的,不知她何时走了,很担心她出事。 吴献连续几晚守灵,熬得头重脚轻,又为找不到好棺木发愁,施全忠一直跟前 跟后,吴献对他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付象样的棺木都找不到。”施全忠沉吟 了一阵,才说:“有个地方是有的,若你看中了,是老爷子的福气。”俩人马上开 着车出去了,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僻静的仓库。施全忠开了大铁锁,这间圆顶的仓库 又高又宽阔,施全忠哗啦啦拉开帆布,一具油漆光鲜的楠木棺材一下子呈现在眼前, 施全忠“啪!”揪亮电灯,指着上面的年轮对吴说:“你看看这些纹路,没八百年, 也有五百年树龄。”他又托起盖,指着下面的穴,“你注意了吧,中间挖出来的, 这树有多大!”他摸着棺身,“这盖一上,铆钉一插,简直天衣无缝。” 吴献说:“好是好,老施,我哪里买得起?” “咱们还用分彼此,老爷子是我敬重的人物,我早想拜干爹,只怕不配,只有 老爷子才配用这棺木。”他的手依然在抚摸那棺木,一副不舍之情,他一定想留给 自己用吧,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棺木。“说实在话,老爷子真是洪福齐天的人物,我 爸爸放着这么好的寿木却不用,身子骨比年轻人还壮,轮到他时,出双倍的钱都找 不到这样的。” “老施,你的好处我没有不记着的,咱们是兄弟,又是知己!老爷子书房里有 许多古董,丧事办完后你去挑吧,算是我先代他谢谢你。往后我这里有好处你是第 一位。” 管事的老远叫过来,“到了,寿木到了,迎寿木!”心下在嘀咕,这是什么货 色劳动十六个大汉抬。有个老婆子拿了个草绳棒给杨宝环,草绳棒冒着白烟,教她 在棺盖上扫抹两下。夫妇俩带了一行人到路口迎寿木,在唢呐、锣鼓的合奏曲中, 他们像迎贵宾一样将寿木迎到灵堂上。乐声停了,静休片刻,那管事的拖长尾音高 叫:“肖鸡、肖羊、肖兔,人殓回避。”他将吴献拉过一边,附在他耳边悄声说: “寿木有煞气,我见过无数,从来没有心惊的。”他是心惊,吴献被他一说却是眼 前发黑,双腿软了软顺势坐在地上,他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魄和才能,对于 这种事只有六神无主的份。管事的听说是千年古木,便道:“难怪哩,终归不是祥 瑞之气,好在老爷子是当大官的,有星位,有没有古玉?”吴献想起父亲书房里有 不少玉石,吩咐宝环去找,管事的教着:子孙们口袋里都放一块古工,又让老爷子 口中也含一块,待会盖棺,务必拉密窗幔别让阳光透进。吴献—一照办,心下不免 疑心管事的故弄玄虚,趁机偷盗随葬的古董,本想在近旁监督,又顾虑寿木的“煞 气”,老父又素来与他不投缘,只得跪远了,眼睛半闭半睁干嚎着。宝环已哭哑了 嗓子,脸上不停地滚落泪珠,吴杨粗声粗气地哭叫:“爷爷、爷爷……”照样鼓乐 喧天,辟辟啪啪的炮竹响。 范进贵本想去送殡,只因病得有气没力,好说歹说医生才同意让他请半天假回 家,坐在门口等出殡的队伍经过,好送老爷子最后一程。午饭时分,队伍终于来了, 远远地飘来鼓乐声,只见幡旗花篮花圈无数,白刷刷的队伍逶迤了好几里,排在队 尾的已经听不到乐声了。范进贵对着覆盖了锦被的棺木叩了三个响头,两行热泪流 了下来,老爷子有这等在县城里百年难得一见的风光大葬,该含笑九泉了,有个出 息的儿子么。回想当年阿叔去世连薄薄的一口棺木都买不起,“呜呜呜”他忍不住 放声大哭。行人停下来睁着惊奇的眼看着他,范进贵竟然收不住倾泻的泪水,这下 为自身而哭了。年过半百膝下无儿,若明天、后天一蹬腿,连神主牌都没人端,看 来火葬是最好的归位。 柳依送殡回来了站在门口叫:“婶婆、婶婆”,四婶忙拿出化冥钱的铁盆,用 纸点了火,放在门口让柳依跨过“火盆”才进屋,四婶帮她拿出衣服,“快洗澡, 洗完了快去医院陪你爸爸,他从医院回来半天,看着出殡的经过,触景生情哭了半 天,说该回去吃药蔫蔫地走了。”柳依尖声尖气地说:“他让我代他去,自己又跑 回来,我这就去看看。”四婶,把拉住她,说:“唉呀,你快冲凉洗头,把‘白事 ’的晦气都洗干净,别带移了给他,他时运正低的。” 这一天是吴老爷子的“头七”,宝环想起该清理一下公公的书房。公公生前书 房兼卧室和工作室,平时极少别人进去,宝环也极少人内,打扫卫生都由麦香做了。 书房不怎么亮堂,靠墙的一排书架摆满了古董,梨花木的写字台堆了许多书籍,大 多数是一些散装的古书。宝环还是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公公的书房,不觉凉风习习, 寒由脚底生,只好叫麦香进来做伴,暗骂自己胆小如鼠。麦香说了句“好黑”,哗 啦一声拉开窗帘,宝环又一次暗骂自己笨。麦香说句“锅、锅”,忙不送走出去, 焦味便飘过来了。杨宝环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赫然摆了个黄色锦盒,公公去的 太突然,没有遗嘱,大概放了宝物在这盒内吧。盒子没有锁,拿开盖来,却是满满 一盒的“石头”,这些石子十分美丽,不是一般的石头,形状不一,五颜六色,质 地也不同,有纯金的、银的、铜、铁、锡、水晶、宝石!还有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材料做的。宝环一时兴致勃勃,好奇心大发,拿起案上的放大镜照看“石头”上面 模糊的花纹,花纹是被磨去的,还有残留的,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的头像。这些头 像大小不同轮廓都是相同的,“这个人地谁?”宝环急于知道,靠着石头上面磨剩 的零碎片段,将它们画在一张纸上拼了起来,“毛主席像!”宝环叫了起来,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了麦香来看,麦香说句“挺像,菜又要糊了”,走了出去。杨 宝环叫来吴献,吴献一见竟哭了起来,眼泪扑籁扑籁掉在石头上面,宝环以为他睹 物思人后悔让他看。吴献道:“倒进臭水沟吧,别让我再看见!”宝环心知这些东 西很值钱,有些心疼,藏了金和银的,反正熔了做成首饰谁也不知道,余下的依照 吩咐全倒进臭水沟里。 荷秀挎着菜篮低着头走路,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回想在市场碰见四婶,她笑 呵呵地说“阿秀,几天不见怎么瘦缩了,象个孵蛋的母鸡”。荷秀本来不平静的心 让她这句话搅得酸楚不已,认定四婶的笑容是有别样用意的,等于说阿秀你有了吧, 是谁的种?暗骂她水性杨花?哼!她们爱怎么看是她们的事,谁叫自己命苦,是一 朵没有阳光雨露的浮水莲,看看人家杨宝环吧,十指白嫩似葱保养得多么好!他有 了貌美出众的老婆还找我做什么?寻鲜!八成是的,看他脱光衣服的兽性。以为重 逢贵哥,可忘怀他,然而在医院里见到他,一直搅着心神,他的老婆是个出众的货 色,该死心吧,跟贵哥在一起都不能专心,我是水性杨花的人,认了吧,还是苦着 心,煎得人心力交瘁。到家了,只好把胡思乱想收回,提起精神。她婆婆出来开门, 对她悄声说:“海生的老师来了,来告状。”荷秀赶紧将一篮子寒酸的鱼菜提进厨 房,对婆婆说:“巷口有包子卖,快买几个给老师尝尝。”来的是陈悔生的班主任, 说是悔生带头染红指甲,班上的女生都学了她全将指甲涂得血红,连校长都惊动了 过问了这事。荷秀脸都气白了,恨自己真苦命又生了个不争气的女儿,本来若不是 她拖累,早该活得轻松些,撇下老太婆再嫁早享上清福了。她脸上尽量堆上灿烂的 笑容,跟班主任赔不是,自责教女无方,保证一定让海生除去指甲上的红,并写检 讨。又指着院中红艳艳的指甲花对老师说,指甲花也算是罪魁祸首,悔生贪玩的, 为免再给老师添麻烦,这些花也要拔掉。劝着老师吃了两个包子,造老师出门口时 又道:“悔生有什么错处,老师只管教训,欢迎常来坐。”终于送走了海生的班主 任,自觉心身皆累,饭也不做了,坐着等悔生回家。她婆婆担心孙女要挨打,悄悄 去巷口等,给孙女通风报信。荷秀深知婆婆的脾性,思前想后,两行苦泪便滚下来 了,墙上丈夫的遗像木木地望着她,那浑浊的眼睛背后似乎透着森寒的冷笑,教她 臂上不由得浮起一阵鸡皮疙瘩。心里更来气了,指着那像一顿臭骂,恨不得即时撕 烂它踩烂它,仿佛他死了还阴魂不散。 “才不是,她们先染的,明明是我跟她们学,偏赖我带头,她们的爸爸当官么, 还有柳依,她也有份,老师干吗不批评她,也找上门告状?”悔生一脸委屈争辩着。 荷秀冷笑道:“你也知道咱们孤儿寡母,还不挟着尾巴做人!”扬手掴了女儿一巴 掌,咬牙道:“人家有当官的爸庇护,你睁眼看看,咱们爹是啥?”悔生挨了一巴 却不哭,荷秀扔了个砂轮给她,“快点,磨掉红指甲。”悔生站着没动,荷秀叫了 一句:“气死我了!”掩脸而哭,“呜呜……”悔生才拾起砂轮磨指甲去了,心中 恨极老师。 吴杨嚼着猪油糕,问柳依:“礼物?不会是这些猪油糕吧,又不是你做的,不 算。”柳依抿嘴一笑,拿出一卷纸递给他,吴杨展开一看是他的肖像画十分意外。 范进贵见他看得那么人神也凑过去看,“是你哩,挺像,细想想又不像的。”他望 了望吴杨的脸,柳依听了父亲的评价,见他一脸疑惑,竟格格朗笑,吴杨喜滋滋地 卷起画,望着柳依只笑不语。范进贵给他们俩弄得一头雾水,“依依,你跟爸爸解 释一下,画里那个人到底是谁?看起来是他又不是他。”“爸爸,你总算有点儿艺 术感悟力,有了你这种感觉,我对这幅肖像有信心了。”他还是不懂女儿的话,不 明白女儿的意思,什么叫“艺术感悟力”?更是越听越胡涂,女儿大了,女大十八 变,中看不中留,始终是男孩子好么!吴杨象他母亲倒好,要是秉承他父亲的遗传, 任凭他当了皇帝都不会将柳依嫁给他。范进贵另包了一包猪油糕,让吴杨带回去给 母亲尝尝,吴杨道:“真好,妈妈最近瘦得厉害,是该多吃猪油糕。”一手捂着柳 依的画一手提着猪油糕欢喜地回家。 宝环正在儿子的房间帮他收拾行李,吴杨说了句“我自己来”,拉着母亲按坐 在摇椅里,将猪油糕塞给她。拉开旅行袋,除了春夏秋冬四季衣服,还塞着保济丸、 夏桑菊冲剂、人参片、牛肉干、蜜饯、巧克力,另外一个小塑料袋装了万金油,蚊 怕水和止血贴。吴杨将这些多余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妈妈,大学里有校医,有 病我自己会看医生,又不是小孩,还带零食,同学要取笑。”妈妈可着急了,将被 挑出来的又一件件全装进去,“万一半夜间肚子疼,哪里来得及找医生,不把你痛 昏才怪,保济丸能救急,咱们南方人不惯干燥,到了北方,容易上火,要常冲服夏 桑菊板兰根冲剂……”她说了每样东西的好处用处,千叮万嘱,恨不得跟着儿子去 才能放心。吴杨暗笑母亲的“不放心”,担心母亲的身体和孤寂,记起该叮嘱柳依 没事儿时多来陪着她。母亲离开后,他将画贴在床上方的天花板,仰面躺在床上, 脸正好对着画幅,房间便有两个吴杨,看着想着,人便醉醉地渴睡,而心还停留在 那画上。画一下幻变成了柳依,粉红双唇噙着笑,眼波盈盈,马尾卷发从天花垂下 来,松松如狐尾。正要抓住这狐尾,冷不防天花板又冒出个人头,这人头叫“不知 羞!”该死的头一定是她,讨厌的陈悔生,她总跟柳依形影不离,老将胸脯抬得老 高,企鹅般!“你滚蛋!”正要推她走开,她却扑人怀里紧紧抱住他,醒来时,双 手正好抱着个枕头,拉下底裤,上面粘糊糊湿了一块。羞红了脸,心还在突突乱跳, 忙要拿脏裤去洗,见母亲房里还亮着灯,又缩回来,将底裤塞进旅行袋,明天在旅 途上扔吧。 宝环眼看日影西移,影子拉得那么长,邻居家的锅铲早在响了,油也在锅里僻 僻啪啪地爆香,自家的灶还冷着哪,麦香请假回家了,这偌大的屋冷冷清清没人似 的,没有人气,饭莱做好了也没动筷。我成鬼了吧?这念头一出她信手拉亮了灯, 暖暖的灯火驱走了心中的那股寒意。宝环开始梳头换衣蹬着高跟鞋出门来。四婶一 见到她,高兴得不得了,她的大门牙昨晚不经意磕猪骨头,让猪给“吃”了,宝环 见到她的新模样也乐了,忍不住笑。四婶拿起灶台上的茶钵和柳木捶子,抓了一把 菜给她看,那是翠绿的珍珠菜,水灵灵的,嫩得不经碰。四婶张合着漏气的口, “宝环,我想炒珍珠菜茶,正愁没伴,馋得我口水都流了。你有口福,我兜你的光 哩。”她说到“哩”,口里的气流吹到宝环脸上去了。四婶将珍珠菜放进锅里炒, 炒干了水倒进牙钵让宝环和着茶叶擂成菜泥,宝环说了句“行了”,四婶将烧开了 的水倒进钵,再在钵上盖上木盖子。 这时门外脆生生飘了一串话过来,“四婶,刚刚见你在菜市买珍珠菜,一转身 就可以吃了,打从门口经过便闻到味啦,不进来尝尝可忍不住。”说话的人已走进 屋里。 四婶道:“阿秀,几时见你馋我的莱茶,不会是借口?” 杨宝环想起是在医院里见过的女人,一颗心莫名其妙格登了几下,心里纳闷不 已,这是怎么了?一见她便有异样的感受,莫非她注定是我命中的克星!宝环只顾 抓着报纸低头在看,采用以静制动的做法掩饰自己,试探荷秀的反应。 荷秀看见有个女人坐在那里看报,自先在心中来了一句“呸!”能在贵哥家里 摆这种架子的除了杨宝环,还会有谁!才不屑仰她的鼻息,来一次公平的竟争,撇 开“命”才不信就不如她。“四婶,家里来贵客了,我不能争吃哇,改日再来。” 一转身人已飘出门槛,偏偏撞上范进贵归巢来。 “再坐会儿,做饭还早。”他说。 荷秀心道,好吧,既然贵哥回来了,何必要走。范进贵一眼见到杨宝环也在家 里,不由一怔,恰好荷秀正在看他。“宝环,几时来的?真巧,你们约好了吗?” 杨宝环并不理会他,只顾说:“你们当官的男人个个都忙,活的有滋有味,我 们这些无聊女人连伴嘴的劲都没有。” 范道:“我算啥官,戴个代理的帽子都两年了,老吴总说上头不配给编制,看 那些副的,变着名目,一年比一年多。” 四婶将茶碗和茶钵放上桌,宝环便大大方方在桌前坐了,荷秀接过茶碗,也在 宝环对面坐了,帮着添茶。接口道:“代理也是个官,总比没有的好。”使将悔生 的班主任家访的事说给他听。 范吃惊地:“柳依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我被蒙在鼓里。” 杨宝环说:“芝麻大的事何必认真,孩子贪玩罢了。” 荷秀道:“平常百姓总怕事的,比不得当官的,揣着个官印抓假虎威,台上有 的台下也有,做戏的还不是参照了人事来演。”见对面的杨宝环脸色突变,荷秀心 中泛起一阵快意,刹住了话尾。 杨宝环认为她在讥她仗势欺人,刺她是戏子,“下贱的戏子”,便说了句, “四婶,你菜没炒熟茶里有腥味,我吃了肚子痛。”起身便走。 范进贵忙送她出去,嘴里问着:“痛得厉害吧,要不要先吞两瓶保济丸止痛?” 话虽这样说,心下暗暗吃惊,这两个女人好厉害的,不明“真相”偶尔碰面,言谈 之间充溢着“火药味”,要是让宝环知道了丈夫的丑闻,爆发力该值多少公斤炸药 的威力? 荷秀望着他们的背影迈出门槛,对四婶说:“人家天生好命,官太太,成日让 人捧着,前呼后拥咱们那里比得上?”心里极希望贵哥快点回来,偏偏左等右等不 见人影,心就酸了,酸得泛出苦水,咬牙发誓从此不再踏进范家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