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范进贵回来时不见荷秀。听四婶在唠叨,“她们俩定是前世结仇的,碰不得面。” 范忽闻到香味儿,口水都泛出来了,听四婶说正烧着卤水猪舌,从饭桌下拖出 一藤药酒,跟四婶要过竹筷,从罐里挟出一条蛤蚣,这虫子全身让酒泡得赤红赤红 的:便一口咬下嚼着。他一个人独酌,索性将饭桌挪一挪正对着门口,一面看街上 穿梭的人影,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有的脸带微笑,有的眉头紧蹙吊着个苦瓜 脸,有的满脸春风,有的木然如泥偶;有慢条斯理地走,有匆匆而过,有迈着方步, 有扒着八字脚……四婶添了一碗热饭浇上卤汁端给他,心想:两个女人莫名其妙一 吵,阿贵坐着患傻了,都不是旺家的女人,又心念世事艰难,没敢再说什么。柳依 晚自修回家来,见父亲的酒桌还没撒,并不奇怪,搂着四婶婆睡去了。范酒也不喝 了,兀自吸烟,渐渐地行人越来越稀疏,一根烟吸光才过了四五个人,都是男的。 起身出门,低头看着影子慢慢地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患夜游症了。这一段夜游路, 目的地却十分清晰,荷秀家的矮墙贴满铁黑的青苔,这墙教人担心它随时有塌的危 险,他走上前去,轻叩木窗,一二三,每次都是在夜游的状态下完成了这列程序之 后,俩人才能赤裸相对。荷秀估计他必定会来,一直在等,躺在床上并不动,看他 还有什么花招,然而就此沉寂下去,她忍不住将耳贴着窗扇听,毫无动静,断定他 走了,失望之余鼻尖儿酸酸的,恰在此时鼻鼾声隐隐传了过来。荷秀有些吃惊,以 为是从猪栏里发出来的,打开窗门,这音量一下子放大,好像故意在挑逗她激恼她, 荷秀伸手在墙上摸,果然摸到贵哥的头,他依旧没醒。荷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恨 不得抄把菜刀将他千刀万剐。几自在心里骂:该死的男人,一点不会替人家着想。 她又气又急,极快地关上窗,怕吵醒女儿;担心他被人发觉,出去叫醒他,还不便 宜了他。站在院子里,夜那么静,天那么黑,泪水滚下来,猪栏里的笨猪惊醒了, 然而不声不响用鼻子拱一拱又睡下,似乎来了灵性。而贵哥还在窗下。 杨宝环一进来,满屋的香味弥漫,吸着鼻子一直走进灶间。见阿贵穿着件汗衫 正在翻动锅铲,一身壮实的肌肉,手臂上的三角肌高高地突着,四十好几的人,没 有肚脯,身材还像壮小伙子,堪称一奇。他用银勺子在蛋片上放馅,已经煎熟了的 荷包蛋整齐地排在瓷碟里,瓷盘中央有两条交尾的鲤鱼。宝环道:“我一来总有好 吃的,活该我有口福,今天怎么了?要劳你的大驾。”阿贵正做得人神,朝她一笑, 随手挟了一个送到她嘴边,手臂上突起的肌肉调皮地碰了她,她闻到阿贵身上酸酸 的汗味,这是一种活力的气息,多年以前的,挑起了她对戏班的回忆。宝环怔了一 下,心突突地猛撞,嘴含住他挟送的荷包蛋连忙退出热气逼人的灶间。四婶刚好提 了只做好的鸡进来,俩人撞了个满怀,宝环嘴里的东西跃落在地上,露出虾向香菇 和豆角的馅。四婶叫声“哎哟”弯腰捡起地上的碎蛋。 宝环笑道:“今天酬神还是过节?”掩饰了心里的慌乱。 “给柳依过生日,”四婶应着。 阿贵端着一盘荷包蛋从灶间出来,“宝环,味道如何?你的嘴很刁的。”宝环 “哦”了一下拿起筷子挟起一个往口里塞,阿贵看着她的吃相,心想:真是好味道, 没见过她这样吃法,高雅的宝环。便说:“你喜欢吃,只管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这里你不用客气。”宝环一听又慌了神,根本不知啥味道。柳依虽不是亲生的, 他待她胜过亲生的女儿,还惟恐不能尽情尽意,换了吴献肯定不会这样,吴献虽是 我丈夫却离我那么远的,阿贵是我朋友,跟我这样亲切亲近,阿贵,咱们是有缘没 份。杨宝环嘴里吃着东西心里却想着这些。 “宝环,柳依中午就跑去告诉你了吧?”说着他吃惊地望着她面前的盘子,盘 子里的荷包蛋快没了。 杨宝环这才发觉失态,慌里慌张地放下筷子:“哦,麦香回家了,我睡过头了, 中午饭没做没吃。”舒了一口气总算掩饰过来。 阿贵道:“我让柳依放学了顺路叫你来一起庆祝,昨天杨扬给她寄了一个包裹, 这丫头神神秘秘地不让我看。依依真正的生日,我也不知道,只把捡到她的那个时 辰和日期算作她的生日。” 宝环道:“四婶,今天阴历多少?我是胡涂人过胡涂日子,十年如一日” “六月初四!”四婶正在弄“炸春鸡‘”。 柳依回来了,抱住宝环的脖子,“环姨,原来你先来了,礼物!礼物?” 宝环褪下中指的蓝宝石戒指,往柳依手指上套,见她的手指形状十分像自己的, “送给你,宝贝,收了我的戒指要给我当媳妇。” 谁知柳依神不慌脸不红,一本正经地说:“这个问题难说。”她做了个鬼脸甩 着马尾发飘走了。 宝环望着柳依的背影,喜欢得不得了,心想这是上天对阿贵的恩赐,有个这样 的女儿多好,领养一个吧,吴献一定不同意的。柳依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陈海 生,宝环望着陈海生成熟的身形,这女孩早熟种呢,比例失调,长大必定是个勾引 男人的桃花妖精。她出于对她母亲的厌恶全都移到了女儿身上。柳依说:“爸爸, 秀姨病了不能来,”偷偷望了她父亲两眼。宝环装作没听见,其实她也在暗中捕捉 范进贵的反应。饭桌上,柳依和悔生扒完饭背起书包就走,说学校给毕业班补课, 快迟到了。四婶让宝环劝下两杯药酒,叫着头昏依在床上打呼噜,剩下宝环和阿贵 对酌。宝环两颊晕红,阿贵侧目看她,她杏眼流盼,风姿不减当年,大脑里翻起她 的一串倩姿丽影,轻移莲步,长袖善舞。 “你是能喝的,在戏班那阵,老把我灌醉,作弄起我来,宝环,其实你很调皮 的,装着斯文样骗人。” 空环托起酒杯喝光了剩酒,怔怔地微笑着,傻笑着,阿贵让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以为她喝醉了,连忙藏起酒瓶。 “你和荷秀怎么了,阴不阴阳不阳的?”这话一出阿贵吃惊得张大了嘴。宝环 好像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看他,站起身来,扔了一句:“她可比我好得多,” 飘然而去。阿贵担心她摔倒,紧追上去,挥手截了一辆三轮车。宝环抬腿大大方方 坐了上去。她变了个人!眼睛盯着他扑闪,仿佛在向他下挑战书,怎么样?阿贵, 敢不敢上来跟我并肩而坐,怕她荷秀还是吴局长了?范进贵人是坐上去了,心跳就 跟车轮响成一遍,双眼在不停地转溜着过路的,生怕撞到熟人,你看都是脸红耳赤 的,万一,真是百口莫辩。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宝环的身子不停往他那边移,俩人已 经贴坐在一块了,踩车的偏偏正挨紧饿的样子,车子像牛在犁地慢慢地移。终于到 了她家,阿贵抹去额头的汗,像过了一百年!宝环掏出钥匙,“给你,帮我开,” 她说。一双波光流转的杏眼火辣辣地罩住他。他努力避开她的视线,十分窘迫,恨 不会遁地功。“你,你不敢,你怕他,我早知你怕他的!”宝环绝望地叫喊着重重 地关上门。门沉闷的磕击震得人耳发麻,这一声喊犹如雷击,将他击昏,心震碎, 血液凝固了。范进贵一动不动地呆立着,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以为吴献回家, 范进贵惊跳起来,俨然是一只偷食的猫,他先躲匿到墙后,潜身过了两条巷才敢停 下。街上灯火如昼,隐隐觉着背冷,一摸衣衫已让汗湿透,终于回到“世上”,好 在刚才抵受得住没有任何行差踏错,对得住朋友。耳里听到:“香芋泥——” “豆腐花哟!” “蛙卵丸——” 这些招揽生意的吆喝教人亲切心安,范进贵真切觉得自己刚刚从另外的世界回 来。看见街中心围了一圈人,那里像是放了磁铁吧,路过的总有身不由己被吸过去 的,那圈人很快象滚雪球膨胀了起来,范进贵本想绕过去的,斗不过好奇心这“磁 力”,凭着牛高马大的优势在人头的缝隙里观望。原来“磁铁”是倒卧在地的一个 男人,这人头上流着血,那血如蚯蚓挂在脸上。范进贵不忍再看,快步离开,猛然 想起此人似曾相似,是熟人!他折回去钻进了人群,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双手,一对 拉二胡的手,“明叔、明叔,”他哆哆嗦嗦地在心里叫着。一个躬身蹲在地上,抬 起手就要扶他起来,空中偏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也在响着,“范镇长, 你不能扶他起身,你不是他亲人,照风俗,你会不吉利的。”范想起四婶说过的, 万一老人家不慎摔倒是不宜直接扶他的,说话者一片好心一面诚恳,他没在“镇长” 之前冠上“代理”,范进贵有些感激那个人,将手抽回来,打算通知明叔的家属。 明叔,油然心里又跳出宝环,刚才她娇脆的嗓音搅得他失魂落魄的。“你不敢,我 是知你怕他……”我有什么不敢,有什么顾忌,再来一次,我就做了!他捏了捏拳 头,什么鸟风俗,屎渣!转眼间,人群更厚了,范进贵左右开拳,“杀”出一条大 道,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明叔,挡在一辆电动三轮车前,车夫眼一翻口一张,“病 人!双倍价,图个吉利!”范进贵刚刚为自己的壮举热血沸腾地,一下子如戳穿的 汽球一瘪了。两臂抱着人只无力地点头,此时此刻,他要个一万八千大概也只好认 吧。做一回好人真不容易! 杨宝环推开卧室的门,也不亮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在夹缝里东张西望,搜 索不到范进贵的身影,认定他是迫不及待地溜走了。泪水便从眼窝里渗出来,多么 失败的女人!谁说哪个猫儿不吃腥!他偏就是个不吃腥的猫。泪水经此一催便是屋 檐的雨水——哗哗流淌。才不是!他有荷秀,他是为了她还是怕她,不,我要当面 问清楚他!宝环揉着被泪水湿透的窗帘,一阵头重脚轻,滑坐在地上。这时候要有 个男人扶一把抱一下多好!身子软软地热得很,自家的男人死哪儿去了,他那个东 西都磨秃了,到街上随便抓一个总比他强吧!这股念头在脑壳里一阵电光火花闪烁, 人便陷人黑暗之中,浸在暗黑的水里沉浮着。公公来了,他穿着崭新的深蓝中山装, 身旁站着一位美丽的中年妇女,她齐眉短发慈爱地对她笑。公公说:“我带你妈见 你来了,你妈妈是世上最好看最多情的女人,是吧?”她张口“是!”醒了过来, 回忆梦中,公公人殓时是穿着深蓝中山服,妈妈颇像梅姨比她年轻得多,大概是早 逝的婆婆。不是做梦,是真的,是他们看宝环来了。她害怕起来,身上粘乎乎也不 敢下楼冲凉,换过衣服又躺回床上。眼皮重新沉甸甸地磕上,耳朵却伸长了变成 “天线”触角,夜归的邻居正拿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开锁。人干吗需要那么多 钥匙?他每次回家总不用钥匙,不管几时回家总有人给他开门,奇怪以前怎么没发 现,怎么总有人给他开门,有一天,若没人开门了,他是不是就不进来,不回这个 家,不睡这张床?“砰!”邻居关门了,这响声久久地在空气回响,索绕耳边,心 中一定也在企盼自家的关门声出现。由远而近的皮鞋声“咯噔咯噔……”一定是丈 夫回家!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冲走了倦意,心兴奋得也“咯噔咯噔”地叫,跟走近 的脚步声响成一遍了。然而,这脚步却不在自家门前霍然而止,它继续前进,由近 而远慢慢逝去了,消失了,夜又沉寂如死了。接着不知谁家养的狗尖哼了一声, “汪汪汪”狂吠不停,夜被惊扰了,耗子们受了狗的骚扰,惊跳着在天花板上面飞 奔,天花板“啦啦”下起急雨,宝环忍不住揪亮了台灯,拉开抽屉摸出一个玻璃瓶 子,里面的安定片雪白雪白地陈列在眼前,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宝环吞服了几 粒安定片希望它将身上的听觉和感觉都塞住,让那些快要崩溃的神经暂时得以休息。 揪灭了灯火,窗台上似乎有一对眼睛在窥探着,鬼眼一般,亮灯,看清楚是一只肥 大的老鼠,这老鼠竟不怕她,也用黑豆般的眼跟她对恃。这时候安眠药的药性发作 了,头沉有千斤石那么重,什么都听不到了,暗叫一声“真棒”头颅坠在枕上。四 肢就麻着,人如睡在棉花堆里,只露出鼻孔在微微地呼吸,包裹着的棉絮仿佛活了, 伸出触须,这触须漫游全身最后伸进脑里。睐鬼眼的大老鼠却来了劲儿,它主宰这 华丽荒芜的大宅的时机到了,这刺激了它的活力,只见它在窗台上跳了两圈热身舞, 一蹬后腿,轻盈地落到床上,悠哉游哉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遛跶,对睡着的宝环发 生了兴趣。这一定是一只公鼠,它嗅着她的脚趾,干脆爬上去,一直迈着碎步向前 走,走过凹下去的小腹,爬过耸着的乳峰,最后停在她晕红的脸颊上,用胡须探她 的鼻息。宝环以为是蚂蚁上身,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就在记忆里搜寻这种感觉,认 定是丈夫回家了,伸手在双乳上找他的手,又往小腹再向下找,忽觉脸上奇痒,用 手拍,拍着个软软的毛球,她条件反射惊跳起来,一下恶心,吐了一口秽物。“非 洗不可、非洗不可,”心里这样在叫,人已摇摇晃晃扶着墙在走了,一定要去浴室 彻底洗一洗,鬼毛球,她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摸索到了楼梯口,眼睛仍没法睁开, 她在墙上摸到了开关,“啪”地一声灯亮了。暗黑的楼梯像一卷展开了的飘带伸在 眼前,宝环一手抓住扶手,右脚迈开了,身子歪了歪,人便飘了,象落叶一样飘下 去,。接着如一根罗卜轱辘辘地滚动,撞到了墙上又弹到地上。她哼都没哼一声悄 无声息地仰躺着,终于可以真真正正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脑后流了一滩圆形的鲜 血。 范进贵昨晚睡得太迟,起身时四婶和柳依都不在,匆匆赶到医院,在医院门口 碰到明嫂,见她的脸色蜡黄憔悴不堪,“我来换班,你先回去休息,”范说。明嫂 眼圈一红,“阿贵,你明叔去了,医生讲明治好了是植物人,又拿什么付医药费? 可怜他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做了饿死鬼,我要喂他一口饭,医生不让,急急推他去 太平间。”她这一场哭诉让范进贵心都碎了,默默地转过身对着石柱,柱上有一队 蚂蚁向着屋顶急急忙忙地跑,生怕跑慢了有被踩死的危险。范进贵用手指一按,指 头上即刻躺了许多蚁尸,便嘿嘿地笑,对着指头上的蚁尸笑,冷不防背后有人道: “一个人在这里偷笑?”范闻声回头,问这人:“我是哭还是笑?”眼睛膘着他身 边的女人,这女人一副有气没力的模样,看那张脸一定刚做过刮宫。老尸驾驭女人 是身怀绝技有口皆碑的,令无数男人钦慕不已,跟上他的女人,无一不忠贞不二、 服服贴贴,不知这位又是他的第几?“带嫂子来人流呀,‘三鞭’别喝得太多。” 范进贵也不明白怎会说这种鬼话,老尸只是笑笑并不接腔,斜眼望着旁人。范进贵 将明叔的事告诉他,让镇府从扶贫救济金里拿点钱给家属付火葬费。施全忠眉毛一 扬道:“哪里还有救济金!咱们县刚摘扶贫帽,你忘了吗?穷人几时都会有,不是 有民谣唱‘海水干,穷人才绝’吗!”他拿出钱包,抽出两千元塞在范手里,“这 是私人捐的。”人流的女人已经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施全忠对范做了个手势走了。 他有的是钱,最近让亲戚某某承包了得月楼招待所,真正的老板还不是他,挂羊头 卖狗肉,说不定吴献也有股份。他们这么行,单范进贵太窝囊,连明叔都不能救, 连生气都不行,一气便病,这老天对他太苛了吧。他将钱交给明嫂,问够不够,将 袋里的余钱也给了她,“虽然火葬,也该买口薄棺。”“要不是你,他是死无葬身 之地啊!”明嫂又哭开了,泪水滴在手中的一叠钱。 吴杨捏着一纸加急电报,心忍不住七上八下乱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在紧紧 地揪住他的心房。想着昨晚突然破天荒失眠,莫非母子连心?妈妈还年轻,平时也 不生病,怎么就得了“奇怪的急病”?发电报的是爸爸,一切疑问只有回家才能解 答。吴扬巴望两肋呼地长出双翅,便可以眨眼间见到亲爱的母亲,他登上飞机,还 在想:这飞机换成火箭就好了。当飞机平稳地在云层飞行时,千姿百态的云朵吸引 了他,想起柳依有一个当飞行员的愿望,可以驾着飞机在云间穿行。“我是只白天 鹅”她说这话时还做了个飞翔的动作,她是天鹅公主,身边的女乘客换成柳依该有 多好!他微微一笑,嘴角弯成月牙儿,继续沉浸在美妙的幻想。 吴杨终于见到妈妈了,妈脸上没有了灿烂的笑容,身上暖烘烘的气息也消失了, 手指是冰冷的,脸色是灰白的,特别是盖在她身上的那块布,更令人无法忍受。他 非常想上前一把掀掉这块布,扶起母亲走出这冰室,回家去面对面坐在椅上叙旧。 “这是恶梦!”他不停地在心中喊道,在脑海里盘旋着。无论如何要摆脱这恶梦, 要回家!妈妈在家里等着,她心爱的儿子回来了,她必定正在厨房里忙乎。旁人都 吃惊,这儿子怎生的铁石心肠,一言不发,一滴泪都没有,亲娘去世了呀!父亲却 担心得快要昏过去,儿子伤心过度了,会不会做傻事,会不会变成疯子?他寸步不 离地跟着宝贝儿。家中的一切都没变,沙发蒙了一层尘,就是这薄薄的尘土在说: “你妈妈不在!”儿子心碎了,眼窝滚落一串泪珠,妈妈的房间依然整洁雅致,这 是妈妈的气息,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喝剩的水,妈妈坐在凳子上,笑咪咪地说“将来 我要带我的孙子天天看戏去”,“妈妈!”吴杨扑倒在母亲睡过的床嚎陶大哭\吴 献放下心来,在旁陪着,“妈——”他生病的时候,总听她在哺哺自语“杨杨,你 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不想活了”,每次睁开眼,总看到妈妈忧郁的眼神。她几 时病了,病时为什么不叫儿子回来,“……”妈妈有日记本,对!吴杨挂了一脸的 泪水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连床底都找了,床垫都翻转过来,不见日记本的踪影,妈 妈是没理由毁掉它们的。吴献又惊又愁,叫着:“杨杨、杨扬,你找什么?你把妈 妈的东西都弄坏了。”吴杨仿佛得到他的启示,恍然大悟,妈妈藏着秘密的日记本 让爸爸给拿去毁了。吴杨铁青了脸,剑眉倒竖,对他父亲吼道:“妈妈的日记本, 你拿了是不是?是你,是你害死她!”吴献如雷轰顶,万没I 料到儿子对他说出这 种话,这样看待他,一张脸忽儿红,忽儿白,忽儿青的,气喘如牛摇摇欲坠,一屁 股坐在椅上,咽呜着说:“你妈妈突然病逝,我伤心还来不及,又要将她的后事办 得体面,你看爸爸这样子,恐怕也时日无多……”吴杨看着涕泪纵横的父亲,倏忽 之间,心酸欲裂,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父子俩抱头痛哭,直哭得山动地摇。假如 可以将母亲哭活,她儿子愿不停地哭,将泪哭于,将血也挤出来。 吴杨在门口叫柳依,柳依正趴在桌上画一张水彩画,那么专注投入没听到叫声, 这可急坏了四婶,怕吴杨不懂风俗规矩跑进来——他母亲还没出殡。她一面对柳依 嚷嚷,一面跑出去对吴扬说:“千万别进来,等柳依出来!”柳依应声跑出来了, 悄悄在他耳边说:“你呀白让她吓唬,你进来了,难道我妈妈也跟着死了。”见吴 杨眼圈一红,柳依自知失言,忙指着他的唇说:“你长胡子茬儿了。”想引开他的 注意力。吴杨眼里的泪花闪了闪果然忍住了,“人家伍子胥一夜白发,我一夜长出 了胡子茬儿,不管怎样,我是没机会报答妈妈的恩情……”柳依心里也难受,怕又 要陪他落泪,忙说:“咱们去‘听雨亭’吧,看鸽子。”“不错。”吴杨说完顺带 牵起她的手,柳依闪电般将手缩回去了,脑海里闪着环姨那天赠戒指说的话,脸红 了。吴杨看她无端脸红,暗自庆幸,他们班有个外号叫“文姜夫人”的女生,公认 的“美目倩矣”,追他追得十分紧,好在没有被感化。就说:“依依,你长高了, 到我肩膀了,待会,掏鸽子蛋,你站在我肩上该顾得着。”柳依道:“不干了,你 没见我穿裙子吗?”白了他一眼。这下轮到吴杨脸红,俩人都沉默了。吴杨摸着心 口,刚才还沉甸甸的心轻松多了,脚步迈得越来越快,柳依快跟不上,转过头说: “喂,跑步吧,谁叫你不让拉手。”自个跑起来了,跑了一阵,回头不见柳依跟上, 认为她太慢,先在亭里的石凳坐着等,思考着取笑她的话语。他伸长着脖子张望, 很扫兴,决定回原路寻她,站起身来,柳依从柱子后面闪出来唬他一跳。她格格而 笑,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吧,你跑步,我坐电动三轮车,这叫‘新龟兔赛跑’, 我早到了。”吴杨佩服她的机灵,举起双手作饿虎扑羊的姿势,“你敢骂我是乌龟, 我是龟狼!”柳依更乐不可支,吴杨见她又可爱又娇媚,似梨花带雨醉海棠,怦然 心动,举在空中的双手都忘了放下,心头冷不了跳闪着那个奇怪的梦和湿淋淋的底 裤,浑身上下气血翻腾。柳依道:“喂,你怎么了,象个红脸的木偶。”跑上去打 他的头,吴杨一把抓住她的手,柳依不笑也不闹,温顺得象一只羊羔,任他抓着手。 “柳依,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你知道妈妈很喜欢你的。”他说了该说的话, 心里好轻松好舒畅。柳依也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吴杨和柳依让“三脚鸡”颠得直叫唤,这种被戏称为“三脚鸡”的电动三轮车 眼见又辗过一块鹅蛋石,凶猛地一跳,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才踮地,着地的轮胎凹 一回颤一颤继续爬行。柳依叫着“快看看,我下巴掉脱了没有?”吴杨叫道:“掉 了掉了,好难看,我骨头架也散了。”话音刚落,“三脚鸡”故伎重演,俩人的头 磕在一起了。虽然撞得他俩眼冒金星,他俩还是哈哈大笑,洒下一路快乐的歌声。 幸福的时刻总是过得飞快,不到一个钟,单石镇便到了。路边列队的木麻黄和相思 树出奇地苍翠,柳依捋了捋树叶,手是干净的,“这里的树无尘耶!”她惊喜地说。 电线杆上站着许多鸟儿,白的海鸟,灰的麻雀,白肚子黑尾巴的燕子。“鸟的天堂, 真棒!”柳依又叫了起来。 “这地方不错,你来过吗!”吴杨说。 “没有,总听爸爸提起它,听说你爷爷在这里住过,你爸爸有提起吗?” 吴杨摇摇头,“依依,路怎么走?” 路边有摆卖玉米棒和甘蔗的,他们自带了干粮,买了玉米棒和甘蔗,问到海边 的路怎么走,答随便走,教人生疑,俩人商量了一下,随便走就随便走吧,反正带 了指南针。 卖钵仔糕的小伙子竞追了上来,问柳依:“姑娘去哪家?我来带路,要不要试 一试钵仔糕?免费!” 柳依调皮地答:“我住这里,我是本地人。”心想,我这话没说假,这是我爸 爸的故乡。 吴杨捏着拳头道:“我以为他要演王老虎抢亲!”说起“王老虎抢亲”又想起 母亲,这故事是她讲的。 柳依认为刚才的小伙子挺憨厚的,人家一片好心么,见吴杨不快乐起来,不敢 说了,俩人默默地走路。石板铺的路干干净净,小巷都很短,四通八达毫无规则, 海涛声已经在指引他们,即使合上眼听着潮声走模都可以摸到海边。一家门口坐着 个女人,女人穿着牛仔短裤,套着月白无领紧身汗衫,一根粗辫盘在脑后,辫尾别 着一朵小紫花。她的面前放着一桶海胆,她正专心地剔海胆肉,腮边的皮肉又白又 亮。柳依指着海胆对吴杨说:“你看,海胆多像一只小刺猖,听爸爸说它在海里时 刺是软的。”碰到几只觅食的鸡,在剑麻丛中穿来穿去,初时以为是野鸡,空欢喜 了一阵。爬上小山坡,山坡上长着许多矮树丛,零零星星的小野花依着根部露出小 脸儿,颜色鲜艳得很。柳依扯了一条青藤,采集了小野花做成花环圈在草帽上,自 觉十分别致和写意,正要让吴杨欣赏,却不见他。原来他也正在弓身寻物,姿势好 怪的,不知他在找什么?“喂——”柳依扯开嗓门大声地叫,一只白色的大鸟应声 而起,“咧咧咧”它扇动翅膀的声音,这鸟儿真大,有点像信天翁。柳依没见过这 么大的白鸟,惊奇得张大了嘴。“果然有鸟蹲在树丛里,柳依快来,有鸟蛋啦!” 吴杨在那边惊喜地叫道。两人一块往大鸟腾空的地方跑去,只见鸟粪,蛋壳都没一 片,柳依偷偷捡了干鸟粪。“快啊,快捡鸟蛋,拿回去孵个天鹅公主陪你睡觉,尿 床帮你洗尿布耶,”一边将鸟粪干塞在他的衣领里,笑着跑了。俩人一阵追打嬉戏, 坐在地上喘气。天空碧蓝无云,海上波光粼粼,海水比翠玉还要好看,连海鸟的羽 毛都被映衬得彩色夺目。另一边的村庄,白墙绿瓦的房舍跟刚画出来似的,炊烟袅 袅升起,主妇们一定正在准备午饭,好一幅迷人的水彩画!然而这样的水彩画虽好 看却太普通,它似乎正缺乏某种东西,柳依在脑海里构思着,眼光在远处搜索,想 捕捉到想要的东西。吴杨用手一指,“那里有石头,真大!跟小山似的。”那石头 跟守护神一样站在海边,它在守护这村庄吧。柳依循声而望,“单石,爸爸说的单 石!”她惊喜地说。它是屹立于海与天之间的巨人,它的气魄是无以伦比的,柳依 细述起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它的神奇。俩人都不约而同地叫:“咱们摸一摸抱一 抱它去!”飞身跑下山坡,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她虽戴了草帽,两颊还是晒得鲜 红似画。他们只好提着鞋走在湿沙上,当海浪滚到脚边的时候,赶紧往干沙跳,这 样十分好玩,海浪是个顽皮的孩子吧。他们以为摸透了它的脾性,掌握了它的节奏, 便放任了四肢松驰了神经跟它玩耍,可惜稍不留神,便被浪花打湿衣服。正在惊叫 之时,脚下带水的沙子流动,人站立不稳,摔了个狗趴式,冷不防海浪欢呼雀跃地 扑上来,将他俩冲成个落汤鸡,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俩人赶忙连滚带爬跑上 高处,在石荫下直喘气,继而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柳依的发梢滴着 水珠儿,衣服像皮似的贴在身上,笑过之后,泛巴着睫毛哭丧着脸。吴杨乐观多了, 看她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脸反而红了,转过身不敢再看了,脱下上衣拧水,对柳依 说:“你也将衣服脱下来拧干,这里没人,我不会偷看。”然而心里头却有一股气 在撞,越想压抑它,它越是激荡得厉害,他猛地一转头,见柳依手里拿着湿衣正看 着他。她不避不躲,没有惊慌没有讶异,眸子里灼灼生辉,潮红的脸。他的梦变成 现实了,他们正在热烈地跟太阳一起燃烧,正在演泽一个瑰丽的梦吧。梦代表了一 切,又不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