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年初四这天,柳依起了早身,偷偷跑到她和老韩在除夕傍晚放烟花的地方,将 吴杨送的一锦袋玫瑰花瓣全部埋在稻田里,认定那是中了魔法的留不得。果然,从 这开始能心静似水,能以平常心面对吴杨,而吴杨也没什么两样,跟往常一样的言 谈举止风度。柳依一边庆幸一边怪责“柳依”多心歪心,一边又浮泛着淡淡的失望 ——恐怕往后的人生将是一汪死水,因为所有的泉眼都淤塞了。吴杨比荷秀母女还 早到,九点钟,荷秀叫着该出发了,说晚些到只怕连插脚的位都没有,众人都说她 危言耸听,但都乖乖跟着她出发了。老韩一捏妻的胳膊,说句,“毛衣太薄该添件 外套,”又折回屋拿了件深蓝色呢子外套出来,柳依一看,马上说“太厚了,还要 爬高的,会出汗。”拿着衣服进屋,披了件灰色风衣飘飘地出门。荷秀道:“柳依 穿什么都有味!”柳依笑着说:“秀姨天生有艺术细胞,能品出味来。”悔生凑在 母亲耳边说:“妈妈,你坐柳依的车,我坐吴杨的,你正好跟贵叔聊天,我一坐车 就患困,会问坏你的。”荷秀笑吟吟地直点头,嗨!这女儿在妈妈面前还怕羞,吞 吞吐吐绕了那么多弯,谁不知她心里想什么?不过……唉!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是 不好的感觉不祥的预感。荷秀忍不住向后面眺望,悔生正好跟吴杨并排坐在驾驶室 里。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子拐进一条碎石山路,车速自然要放慢,前面有一辆小 货车,车上一定满载了,它摇摇晃晃如大肥鹅在前面挪着,搅起一路的尘土,真叫 “三十里路尘与土”。老韩不停地按喇叭希望它闪在一边好让他超车,然而他们正 高兴呢,让你们吃尘吃个饱吧,凭什么车子好车子高贵我们就要让路?去钻你妈的 裤裆吧!小货车继续在前面爬行。柳依向后面眺望,看不到吴杨的车子,“他俩钻 哪儿去了,那么快就掉尾巴?”柳依。“敢情跑进甘蔗地胡天胡帝——”谁知老韩 无意的玩笑还没讲完,柳依已经怒火攻心喷涌而出:“你以为天下所有的人都风流 如你?”老韩无意捅了马蜂窝,竟当着两老的脸对他撒泼,噎得他气塞胸闷,一张 脸皮便拉得紧紧地。柳依自知失态,忙向他道歉,老韩仍没理睬她。柳依心下愧疚, 对他又是抚胸又是亲吻,车后座的人毫无声息装作昏睡。柳依留意起黑黝黝的甘蔗 林,北方有红高梁,南方有甘蔗林,两种不同的植物,在某种情调上却是一样的, 不知在里面交合是何种情味?密密麻麻的甘蔗林在夜雾的掩饰下确实蒙上神秘的面 纱,老韩刚才的话,他心中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柳依遂附耳问他,他微笑不语,当 是认了吧,这跟他的行事风格不同么。风吹蔗叶,沙沙沙,谁在窃窃私语!空谷中 好像有猫头鹰的叫声在共鸣。爸爸正在同秀姨说话,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对了,刚 才是装的,“爸爸,听到猫头鹰叫了吗?”“没有,你听错了!”他正跟荷秀热谈 着无暇顾及女儿的问话。柳依认定那是幻觉,但老韩却说:“我听到了,不好听, 我把耳朵关了。”车子从小桥上滑下来,荷秀说:“快到了。”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在车灯的映照下,只见一块平地十分空旷,已停放着许多车子。 老韩锁好车门,抬头一望,前面有一牌楼耸立,想起游北京颐和国曾见过相似 的。横匾书有三字,样子像是隶书,光线虽暗,仍可感受到字体的非凡笔力。“依 依,上面写的什么?” “莲花的‘莲’,‘莲心寺’,秦费生题的字。” 从牌楼下闪出两个人,竟是悔生和吴杨,他俩抢先到了,在这里等他们。柳依 正要问他俩抄哪条捷径?却听老韩有板有眼地说:“真是好名字,莲心有莲子,莲 子心味苦后甘,有泻火清肺的功效,‘莲心’又与‘连心’‘怜心’谐音,又包含 ‘炼心’的意思,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寺庙名,菩萨总坐莲台,莲台总有莲心,其 意无穷。正合佛法无边无处不在,有缘者悟。” 这一席话恰似老僧布道,听得柳依发痴。吴杨笑道:“老韩真是知识广博,不 但文学修养了得,连佛学也略懂一二。” 老韩也一笑道:“我娶了个艺术家老婆,给熏出来了,这正是她说的所谓艺术 敏感性吧。” 陈悔生说:“老韩,你哄老婆真是无处不在,炉火纯青,可以开堂布道了。” 柳依还在“痴”中,根本没心听他们的笑话,自语道“连心、怜心、炼心。” 老韩一抱妻肩说:“这不是指咱们吗?”他说得那么小声,柳依的心却仿佛给 撞了一下,脚步慢了慢,恰好碰到吴杨寻她的眼光,只听得心中“轰隆”炸响,两 腿便软了,脚步停住,半依半靠着老韩脸青唇白,好在天色黑看不出来。老韩一手 搂着纤腰,在她耳边说:“你软软地,什么时候化了骨去?好懒,要不要我背你走。” 这种温柔的话语,教人心都碎了,“莲心寺”三字必是佛碣,冲着范柳依当头 棒喝,赶快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柳依便牵着老韩的手走在前面,他们踏着石级迈 步向上,很快出了一身汗,待踩上最后一级石阶,目的地已到。在这里驻足向下眺 望,只见手电筒连成一条银色巨龙,在山腰逶迤爬行,又似银带飘动,堪称奇观, 众人惊叹不已。荷秀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场面,今年来烧头香的人特别多, 咱们赶快占好位置才是。”正殿并不算雄大,这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寺庙,可以看 得出香火相当旺盛。正殿门口已用木栏挡住,前面的空地已用帆布搭起凉篷,地上 铺了草席,神案移出来了,大铜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他们来得尚早,席上还 有许多空位,还能听到淙淙溪水在流淌,但求签用的竹筒却让人拿光了,幸好荷秀 同主持相熟,找出几个给他们用。他们霸好位置,轮流去山泉边净手,然后不敢再 乱走,乖乖在自己的位置占着等神仙“下凡”。身体静下来了心却静不下,热汗让 山风一吹加倍冷冽,柳依扣上风衣的扣子,十分感激老韩的细心。天上满天的星星, 比别处明净,一定是山里的空气清纯才有这样的效果。柳依将头靠在丈夫肩上,仰 望苍穹,听他们有说有笑地池不理会他们说什么,只是觉得舒服。他们的地盘越来 越挤迫,人流似涨潮一般涌上来,柳依本来还伸着腿,让人踩痛了几次,只好收回, 如日本人跪坐着,只怕再慢点连跪都没得跪。快到十一点钟,荷秀抢先燃好香分给 众人拿着,大家都看着表,紧张的神情如箭在弦上,子时一到,神仙归位,这“头 香” 就该奉上。头香烧过了,柳依按照荷秀教的程序默念了生辰八字、性别、年龄、 住处,首先求的是老韩的运签,她定力好,可不受干扰,最快完成任务,“九号签 上签”竹片上写着。柳依喜不自禁,顾不上替自己求一支,迫不急待到偏殿的木架 上取签诗,只见黄纸片儿写着“花好月圆别样天,良辰美景仕路坦。一朝踌躇揽明 月,好梦成空奈何天。”柳依急忙又读了一遍,自觉不妥,这能叫上签吗?心惊肉 跳起来,再细细咀嚼一番,兀自呆着木鸡,二颗心已经沉到了脚底。将纸片塞进衣 袋,想起四婶婆说过,求了下签的人总将签诗贴在厕所的墙上,能逢凶化吉,有转 运的功效,看来该试一试。老韩已跟上来了,在叫:“快拿来看看!”柳依推说找 不到,“刚才太心急,我八成说错了时辰八字,”拉着老韩往回走,“咱们再求过, 这玩意我第一次操作技术不够熟练。”柳依惟恐谎话露出破绽,但老韩是信的,他 对这些只当玩玩并不在意。然而荷秀一听就说:“柳依,你不够诚心呢,俗话说‘ 神仙耳朵蚂蚁鼻子’即使你说错,神仙也能辨出来,一定是你不够诚心!”柳依顺 着她的话意道:“可能我忘了吃斋吧!”悔生和吴杨在木架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柳依瞟了他俩一眼,对丈夫说:“我们早点回吧,真是又累又困的。” 悔生脆生生的声音飘了过来,“怎么可能!‘草船借箭’这跟姻缘哪里对得上 号么?妈妈!” 爸爸急问:“谁的?” “我!悔生。” “你别急别嚷嚷,别看字面,要请解签的人来解才准,”秀姨说。 老韩玩着妻的头发,“咱俩找个地方坐坐,”拥着她坐在台阶上。柳依在心里 想,今晚这个活动吴杨可没跟我讲过一句话,不知是他故意还是我有意在避? 吴杨的声音,“解签的那班人文化太低了,多半还是文盲,能信吗,算了吧, 当预言或谶语玩玩。” 老韩接口道:“对!只不过是文字游戏,何必当真!世事瞬息万变,事在人为。” 他声如洪钟,他平时讲话并不这样洪亮。 荷秀说:“心诚则灵,你们心里这样认为,难怪求出乱七八情的签,那是心不 诚的报应……”贵哥偷偷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荷秀气在肚子里,那是我的 信仰和精神食粮,你们这班黄毛,竟将信将疑,说到人生,你们才刚睁眼呢,既然 求到的签不理想,大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罢了!她不再提签诗的事,将话题扯 到吃宵夜,讨论该吃什么?众人一听马上来了精神,一致认为涮火锅合适。立即启 程下山,老韩因为手指冻伸进柳依的衣袋里取暖,柳依吓了一跳,急忙抽出他的手 挟在腋下。那张该死的九号“上签”正好放在这只衣袋里,随着悄悄将它揉成纸丸 扔了,那纸团一跳让风一卷不见了,消失在黑暗里。柳依舒了一口气,心念这样更 合适——来于冥冥之中,回去冥冥之中。 春节差不多要过去了,马路两边有些褪色的红灯笼串变成了多余的装饰品,柳 依喜欢这种残存的节气,在这种氛围里也有节日的与平时不同的喜色,闲散而随意。 过了个年,她仿佛得到某种指引,努力扮演全方位贤妻,一位勤奋的画工和认 真的画廊经营者,所有这些苦干都是为了让脑和心没有闲暇去触“感情”的机关。 她侍候丈夫用过早餐,自己也被侍候,俩人都心满意足踏上工作的征途。当她推开 画廊的门,心中那汪筑了无数堤坝的静水便倾泻了,玻璃圆桌上陈放着一束鲜花, 二十五朵白玫瑰和两支米黄色的野百合,小卡片上题“情人节向你致敬!”背面是 “花能解语”,他真是煞费苦心十二年半的倍数刚好是二十五年,至于野百合未免 太露了。柳依仍将鲜花放在原位,亏他提醒才知今天是元宵节,在中国的古老传统 里,这是一个美丽富有传奇色彩的佳节,多少闺阁小姐只有在这一天,在花灯会上 才有邂逅意中人的机会。柳依马上给老韩打电话,明知丈夫、情人、知已三位一体 是不可能的事,干脆将那一丝希望也扯断吧。电话那边的人叫着“你都是我老婆了, 从情人晋升嘛,那是最高荣誉,过情人节?你想降级吗?晤——那都是假的……” 柳依放下电话,反而觉得高兴,他的反应正如所料。对!他说的没错,形式都是假 的,假是真来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不行不行,不能让头脑想这些问题,那 是疯子自焚的火星。柳依搬出画架在窗前支着,画起马路上的行人,这样画到死都 画不完,正好!陈悔生飘然而至,一进门看见那束鲜花,“柳依,你真让我眼红, 我连草都没收到一根。”她拿起花朵闻了闻,多了一个心眼:想证实这花是谁送的, 但上面的“附言”已让柳依毁灭了。柳依一掷画笔,“太好了,你来了我可以趁机 休息,你若不来,我可能累死。”悔生听了这话,眉飞色舞道:“这么说,我是你 的救命恩人啦,该听我的,先请我吃晚饭,然后陪我看灯会,然后……我想想再说。” 悔生这样快活教柳依心里怪怪地,“瀚洋股份”停牌开股东大会,反正他是没 有时间共度良宵,跟悔生一块赏花灯虽有缺陷,总比一个人对月胡思乱想地好。悔 生看出柳依正在犹豫,“柳依你是鸳鸯成双,可我还是形单影吊的,你也不关心一 下姐妹。”柳依看她说话的神情语气,真的当她是亲姐妹了,心便软了,即便老韩 要她陪着,她也会抽出空隙满足悔生的要求。悔生帮着收拾东西,准备落间关门, 冷不防冒出一句:“柳依,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当然是,你 没有信心?不过不是惟一的!”柳依回答的神情是轻松而悄皮的,谁知悔生幽幽地 说:“男人是没意思的了,惟有在女人身上找出路,这个世界才有新的希望。”柳 依做着活儿的手停住了,望了她一眼,那么淡的目光一膘。柳依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奇怪的是她的反应“淡”得出奇,不惊不怒,莫非她早有这 种念头?柳依之所以淡,她的心已经让情缚住折腾得麻木了,悔生的“出路”却是 柳依心中的死胡同,她马上想到大学的舍友B ,多年以来她不敢去证实B 的消息, 死捂着心中的一点侥幸,希望她活着,活得很好很快乐!这是一段一想起来就巴不 得用烈酒麻醉过去的往事。“悔生,咱们吃点什么?”柳依从锁孔里拨出钥匙,搂 住悔生的肩膀,神情潇洒而自信,仿佛并没听过悔生刚才说的话。悔生的心七上八 下地蹦起来,柳依,吴杨爱着你只怕无人可及,但我不妒嫉,你知道为什么吗?不 论是男是女,只要生生死死爱一回足矣,够了……悔生不敢说出来,没有信心捅破 这层纸。对于男人她或许了如指掌,女人呢,或许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因为女 人被压在下面的东西太多了。“柳依,初五我求的姻缘签叫‘草船借箭’虽有风险, 还是满载而归,花灯会上有可能逮住个才子吧?”提到求签,柳依更加心烦,要在 平时,早对她发作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大发慈悲,不忍心扫她的兴,泼她的冷水。 因为“草船借箭”的另一面便是靶子众矢之的,当愿她侥幸不属此解。 柳依提起话筒,是吴杨的声音:“柳依,我去过‘无根’看到那束鲜花,你将 它摆放在心形的玻璃桌上,你在承认了!” “废话,那并不代表什么,我只不过可怜花儿无辜,不想扔在垃圾桶里受罪。” “对花有情,对我却冷酷无情,你对我的折磨还不够吗?” “我,没有,我不想害你,你和悔生——” “啪!”柳依拧着话筒发愣,甩电话的声音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耳边响起那 天悔生说过的话“男人是没意思的了,惟有在女人身上找出路”,脑海里又浮起B 凄惨的脸容。柳依为求静心让心有所寄,决定临摹马奈的“荷花”。朵朵白荷染着 绿幽幽的光彩,是凌波仙子顾盼,洛水神女弄波,那一份宁静和柔美简直无以伦比,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印象派的东西,柳依每每能与它产生思 想和感情的共振。柳依呆在画室里,心中已经没有时间空间的存在,心中只有一股 气在慢悠悠地渗进笔端注人画布。门铃骤响,这股气霍然而止,等于在画布上画了 一个休止符。柳依不无遗憾地放下画笔,当她无可奈何地拉开铁门,陈在面前的是 一幅阴暗的工笔肖像,这肖像有一张英俊而古板的脸,肖像说话了“我可以进来吗?” 她低垂眼睑,马上要占有她的欲望烧得他昏头昏脑,“他还在公司开会!”吴 扬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靥,正是这种笑容将柳依心中的一点柔情都抹走了。她冷 冷地说:“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是我的错,偷吃禁果的罪我受够了,停止吧,我不会 玩游戏!” “什么!你说这是游戏,你一定会后悔莫及,柳——”他怒不可遏的喊叫“砰” 给关在门外,在门缝里的一刹那,看到!看到了他眼里闪过一道青光,教人忍不住 打冷颤的光,他的眼中是不应该有这样的光线,只不过隔着一道门,却隔开了两个 世界,一切都结束了吧,早该如此!柳依靠着门滑坐在地上,谁对谁残酷了?终于 解脱出来,她仍直着眼发愣,墙壁上什么也没有了,有的是白和空。直到老韩回来 拿钥匙开门的叮当响才刺激了她,激活了柳依。的光,他的眼中是不应该有这样的 光线,只不过隔着一道门,却隔开了两个世界,一切都结束了吧,早该如此!柳依 靠着门滑坐在地上,谁对谁残酷了?终于解脱出来,她仍直着眼发愣,墙壁上什么 也没有了,有的是白和空。直到老韩回来拿钥匙开门的叮当响才刺激了她,激活了 柳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