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冬夜闻噩耗 雪,下了整整三天!入夜后,它更加狂肆了,大街路面上足有尺盈厚。往来车 辆已显得跋涉维艰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对稿纸冥思苦想着市新春佳节文艺晚会的节目创作。实在 说来,我早已厌恶了那些写得乏味极了的祝词,它们把我的神经弄得麻木、僵化, 象一块石板压住了我的心。 突然,门铃响起,妻去开门,见是我的老友,市歌舞团的钢琴师老吕的老伴儿。 她一脸憔悴,满头白发,眼里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见了我,颤颤微微地递 出一个红色塑料皮上矗立着一个雄伟的烈士纪念碑的厚厚的日记本,埂咽着说: “老吕他,天亮时候被救火的消……消防车撞……撞……了!” “现在怎么样?”我和妻惊诧地问。 她挺了挺胸脯,长长地拔出一口气:“他……他已经……死……在医院里了!……” “什么?老吕他……”她悲恸的哭音,陡地辐射了我的神经,只觉眼前一阵黑, 趔趄了一下,幸好被妻扶住,重又坐在桌前。 “死前,老吕嘱咐我把这本日记交给你。”她说完,转身要走。 妻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一时找不出半句相应的话来,只是陪她哀叹着,送她下 了楼。 而我,傻子似地拿着那沉甸甸仍有些冰手的日记本,两手微颤,一颗浑浊的大 滴泪珠,“吧嗒”一声掉在上面,立刻在那烈士纪念碑上漫延开来…… 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老钢琴师啊!善良得甚至有些萎琐,想不到竟死于车祸! 吕老师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从一个农场中学调来市歌舞团搞作曲和伴奏 的。他只有一个孩子,三十岁才在农场安了家永远扎了根。据说,他是东北师大音 乐系的高材生。毕业那年,恰好赶上“反右”斗争,因为对当时的音乐教育的荒诞 现象,说了几句忧心忡忡的话,而被打成资产阶级右派,押送到农场劳改。他在校 的女友因此跟他分了手。后来摘帽,他被留在农场中学教音乐,直到三十岁才与现 在这位文盲妻子结了婚。还颇有些电影《牧马人》的情境呢。 老吕调来后,立刻与我结成密友,还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慨。我写词,他谱曲, 常常一搞大半宿,然后是一碟花生米、一碟臭豆腐,我们便就着老白干在琴房里享 受起成功的乐趣。 杯酒下肚,烫热了的话儿奔涌而出。他常常对我们国家的文化沙漠的漫延而忧 虑。“现在的文化沙漠,不就是未来的精神沙漠吗!” 二十五年的磨难,始终没有混灭他当初的嗟叹。他摇头晃脑地、激烈地批评着: “我不明白,我们国家如此重视‘希望工程’,动员全国人民和海外华侨献爱心救 助失学儿童,却为何容忍每年吃掉两个三门峡水库的‘失望工程’?……你再听听 中央电视台和全国各地电视台竟相播映的《海马歌舞厅》里唱的那首‘何不游戏人 间,管它虚度多少岁月;何不游戏人间,管它风风雨雨多少年;不如展开笑颜,看 尽恩恩怨怨……’的烂歌,真是一付痞子无赖的玩世不恭的嘴脸。我真纳闷儿,咱 们国家这是咋的啦?难道要十二亿人口都去游戏人间吗?难怪咱们这个新兴的城市 光大酒店就有近三百家。不少酒店门口的对联都写着:1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 衰也罢喝罢’,横批是‘味在其中’!一边是酣歌恒舞,征于酒逐于色,每年要祸 害掉国家和人民的一千个亿财富;而另一边却是年人均收入低于35美元的在贫困线 上挣扎的七千多万老百姓!你不信?这可都是报纸上公开披露的。还有哇,报纸上 还曾经报道过,每年因买不起书,买不起乐器而陆续关闭的图书馆和文化馆,你没 看报纸上,政协委员钱伟长调查发言吗?全国还有238个县没有图书馆,79个县没有 文化馆!这不是文化沙漠的逐年漫延吗?” 老吕越说越愤慨,颤微微地端起酒杯,“咕嘟”一声咽下去,“吧喀”着嘴, 又懂呵了一阵,眼圈通红地说:“当年要饭花子朱元璋造反得了天下,就专意为了 报答自己曾经被委屈了的肚子,开始海吃、海玩起来,最后又逼反了受苦有农民。 穷鬼李自成又打倒了他,自己当上了皇上,于是他带领穷哥们儿腆着肚子海吃、海 玩起来,没过18天,又吃反了农民……史训可鉴,中国历代王朝不都是因为海吃、 海玩而遍反了百姓的吗?哼!现如今,这些当年‘造反派’掌了权,高歌着‘千万 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也海吃、海玩起来,真象是‘过把瘾就死’啊!” 老吕的义愤之词在我耳畔还没消逝,不久就听说他也下海到龙种大酒店伴奏去 了。从此,晚上很少见到他。既便白天上班碰了面,也是见他偷偷躲到一处睡觉, 再也听不着他发牢骚了。 殊料,不到一年时间,竟惊闻他遇车祸的噩耗!呜呼!尘海茫茫,正应了当今 流行的那首歌唱的“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 透……” 我惦量着这足有五厘米厚的日记本,仿佛捧着一颗沉甸甸还博动的心。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清亦混混亦清清混难辨,真亦假假亦真真假难分”, 结论是“难得糊涂”。 我陷入了无涯际的深渊,不由得心颤。透过泪光,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象 是在翻看他那坦坦荡荡的灵魂。 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老过: 如果有机会,请你看看这本日记。当然,我还要继续写下去的。倘若你觉着都 是些不合时宜的鸡零狗碎,你就付之一炬。不过,我想当你说明一点,这些日记中 的酒家众生相,令我为我们的民族感到羞耻! “法律只能惩治几个不小心而撞在枪口上的倒霉蛋,却奈何不了这一群在法网 隙缝间乐逍遥的‘混混儿’。 “贫乏的文化知识使他们的理智逐渐退化,卑劣的贪欲使他们的良知暗淡,神 情麻木。早晨上班你瞅我我瞅你(算计人),中午吃饭你请我我请你(拉拢),晚 上下班你搂我我搂你(满足情欲),回到家里你骂我我骂你。你们看‘黄带’(录 相),喝‘蓝带’,搂着下一代。他们大骂“文革”给他们造成的不幸,却又把这 一不幸移植给别人,自己拼命地‘过把瘾就死’。于是,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幕污辱 与被污辱、损害与被损害的悲剧。 “这里有抓窃奸其妻的、吃患者的、吃救灾粮发粮财的、贪污海外寄来的赡养 费并冒名贷款炒股票的、拍外商马屁卖国求荣的、挥霍贷款以命抵押的、鱼肉乡民 的、到处许愿安置工作骗奸的、求清廉却惹尽烦恼最终陷入腐败的。等等,等等。” “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是为这些‘先富起来的’新贵们服务的“三陪”小姐和卖 艺的乐队。他们的父母也曾是当年的‘造反派’。命运之神却把他们绑在了新贵们 的身上。他们之中,有为实现‘经理’梦而轻抛浓情的高考落弟者,有看破红尘死 乞白赖巴结新贵甘愿卖身的及时行乐者,有想正经赚钱为恋人买三轮车然后成家好 好过日子的而不能,最后成为杀人犯的、有跟大款跑到香港后得了性病,回来后治 愈削发为尼的,有辛苦卖唱赚来的钱又被丈夫输得罄尽的、有卖身为丈夫治病的…… 还有一个新招聘来的农村卖蛋女,却原来是老板龙四二十多年前在集体户与一村姑 生的私生女……” “老过,我说这话你爱信不信,‘酒家小社会,社会大酒家’。一幅幅龙种文 化现象是可怕的,它显现出一幅令人瞠目的社会现象;而如果避讳龙种文化现象, 则又是可悲的,因为把人的无奈与迷惘掩饰起来,只能使人更加愚昧。你可以从这 一幅幅‘食色狂’的变态表演中,来发掘是什么东西,又是怎样使这些昔日的龙种 们蜕变跳蚤的。” “老过啊,龙种大酒店里,孕育着许许多多奇谲的故事,融汇着人世间的许多 困惑与无奈,迷惘与挣扎……如果说,过去的政治运动谱写过无数的历史悲歌,那 么,今天的酒家文化又上演了多少历史遗憾呢?” 信就写到这儿。 日记,写得很零乱。而且,每片日记又无前后联系,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构不 成情节的发展脉络,许多人物命运也只留下了悬念。尤其在日记的后几页,写得更 叫人摸不着头绪: “幼发拉底河——巴比伦文化——淫妇——性崇拜——靡丽泰女神和伊斯泰女 神——庙——礼拜党——生殖率降低——巴比伦法典……” 我横竖睡不着。不知道这些词句能透视出什么内涵。 这些天,我硬是把自己沉浸到日记里边。越是往里沉,越是感到心头犹如压上 了重重的十字架! 无论如何,我再也写不下去那台文艺晚会的节目了! 我决心为老吕,为那些在龙种大酒店里遭遇不幸的人,也为那些自己曾不幸却 又将不幸另施于人的人,梳理成章,诚实地写出来,献给所有良知未混的人们。 就在我冷静地思索着,欲剔出里面的人物关系及命运脉络时,突然,我又在他 的日记封套里,发现了五封用小学生方格本纸写的信和成绩汇报单——是西北黄土 高原老革命根据地的五个孩子的。原来,他是把在酒家赚的钱的一部分,捐给了 “希望工程”! 我又流下了泪…… 外面,大雪依然纷纷扬扬。我知道,春天不会远了。突然,我又想起,当春风 吹绿了大地时,不是也会吹醒蛰伏一冬的吞噬绿色的虫子吗?但春风,会因此而停 止对“绿”的呼唤吗? 我开始往那日记里沉浸。 我也曾因酬酢去过龙种大酒店,却本能地排斥那里的氛围。但由于一种责任感 的逼使,我不得不深入地了解一些细枝末节,去重新体验,去进行推理。去进行综 合判断。当我确信我的体验与吕老师日记中所讲的基本吻合时,突然,从天外飞来 一个沉重的声音,我认真扑捉,才想起,那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维克多·雨果在《悲 惨世界》序中说的话: “只要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 间变成地狱并且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命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 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赢弱——还得不到解决;只 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 这世界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用的。” 我不敢肯定这《龙种大酒店》是否可以与《悲惨世界》有同一性质。但我敢肯 定,这里面所记载的诸多浮躁、自私、虚荣。嫉妒、压抑和焦虑,一句话,这里的 迷们与无奈的生存境况,都是真的。我又想起了莫里哀的一句话:“规劝大多数人, 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成效的了。恶习变成人人的笑柄,对恶习就是更大的致 命的打击。” 话是这么说。问题还在于,《龙种大酒店》里所描写的“恶习”能不能“变成 人人的笑柄”?倘若不能,相反却为这些“恶习”干杯,那又将为之奈何呢?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