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久旱逢甘雨 松花江在这儿猛地甩了个弯,欢乐地与嫩江携起了手,就像技巧娴熟的双人舞, 凌空一劈腿,然后双双飘逸着,往北浩浩荡荡奔流而去…… S市就在她的弯抱里。 拦腰斩断大江的公路大桥,南北两端屏障似的各式巨幅广告,温柔且焦渴地向 来往忙忙碌碌的人眨着求爱的媚眼。——这是现代化城市的眼睛。 “吃肥牛——楼外楼!” “超级享受:桑那浴、冲浪浴、针刺浴、土耳其浴、淋浴按摩女郎保你满意!” “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肥肠真遗憾!” “长寿长乐壮阳酒,保君床上功夫强!” 还有一幅广告更绝:二层楼高的一个披头散发、赤脚流鼻涕的酒鬼,拿着一个 破酒葫芦,上书“酒鬼饮龙泉,一醉三千年,酒醒重举杯,酒鬼变酒仙”。那家伙 的腌臢丑陋,简直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恶鬼。 等等、等等。还有各种药的广告,以及死皮赖脸歪歪扭扭贴在这些广告下面的, 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治疗性病的民间广告,“牛皮癣”似地炫耀着自己的顽固。 真是包罗万象的“食、色”大全,欲望总汇! 一个个还未来得及脱去泥土的醇香,便性急地喷洒了浓浓的超级豪华法国香水; 还未来得及学会现代文明消费的繁文缛节,就性急地比阔斗富;还未来得及解下 “老农进城,腰扎麻绳”,就性急地抢购来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领带,当然是还 没来得及学会系那领结,穿着西服就象一只瘪臭虫;还未来得及学会听懂现代音乐, 就性急地搂抱起女人寻欢作乐;还未来得及了解和认识高消费的盘列八珍那些高雅 的饮食品名,就性急地抢购来鲸吞龙饮;还未来得及从昨天的硬板凳上站起来,就 性急地倒在了不习惯的真皮老板沙发转椅上,孩子似地转圈玩;……他们不习惯地 硬挺着被摩丝梳得各式发型,鱼贯而入豪华大酒店;他们咂嘴弄舌品尝着“人头马” 和“拿破伦”,却又大口大口地吐掉,嫌恶太苦;这里虽然不如沿海特区及繁华大 都会的许多消费热潮,尽管里还未来得及解决贫困,却已经过早地炫耀起了宝马香 车,冠盖如云了。 这里的所谓“名媛”皆来自农村和工厂的“追款族”;而所谓的“绅士”不过 是些各阶层的官吏以及在他们的卵翼下的各种无耻的“倒爷儿”。尽管如此,他 (她)们却自诩为天之娇子,整日沉浸在酒酣耳热,软玉温香之中了。 一个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看世界的新兴小城,就这样露出了饕餮相,过早地被抛 给了梦幻的粉红色享受之中了! 这天黎明,S城尚未睁开睡眼,位于江滨大道北侧的龙种大酒店喜庆开业,已是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了。 从消防车的云梯上吊竖下来的“十响一咕咚”,正在龙种大酒店门两旁欢天喜 地起劲的响着…… 纸屑在飞舞,硝烟在弥漫…… 斜游在门上方两侧蓝色玻璃镶嵌的楼面上的用霓虹灯管制做的黄条金龙,一直 延伸到六楼楼顶,真象是腾云驾雾而至,它们相吻珍珠,戏耍得好不逍遥。楼顶上, 悬着一对也是用霓虹灯管制做的男女楼抱着翩翩起舞的造型,一会儿闪成男红女绿, 一会儿闪成男黄女粉,与从金龙戏珍珠上泼洒下来的灯珠的瀑布,相映成趣。这一 片璀灿的灯珠瀑布,直泻门前硕大的花坛,花坛中间,是用血红的鸡冠花组合成的 一个硕大的“酒”字,周围是用黄色的夜来香镶着边儿,煞是好看。 门前挂着的四个大红灯笼,不同于一般酒店挂幌的含义,而是代表龙家的哥四 个。此刻,灯笼上披满了烟花纸屑,随着春风和烟雾快乐地摇晃。 门两侧红漆园柱上,临时用红纸贴上了斗大字的对联: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 兴也罢衰也罢喝罢” 横批:“味在其中”。刚刚刷好浆糊,小伙计韩小七蹿上凳子仰脖往上贴,只 听得一声老气横秋的沙哑嗓门喊道: “快给我撕下来!就是不准贴这幅对联!” 大家一惊,见龙老太爷从院外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个高,跳上板凳,七吃 咔嚓全都给撕扯下来,人往下一跳,又摔了个大腚蹲,吓得龙家哥四个急忙上前去 扶。 “别扶!我摔不死的,倒是会叫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把我气死!” 龙老太爷腾地跳起来,把那对联撕个稀碎,又用脚使劲踩。使劲碾。 “你们贴啥对联,也不准贴这幅!这叫啥呀?‘东不管西不管酒管’?你们可 都是共产党员呀!什么‘兴也罢衰也罢喝罢’,这不是明明的醉生梦死,不管国家 正事了吗?你们心中还有没有改革大业了?你们究竟要把人往哪条道上引啊?!嗯 ——” “爹,你老想的就是多。”龙老大给爹捶着背,说,“这是开酒店,又不是作 政治宣传的大会场。” “放屁!别人没头脑,你一个当副市长的没头脑?” 龙老大挨着面了,包忙缩回了头,进屋去吩咐韩小七马上去那家装潢公司去取 那镂金的对联,牢牢钉死。 龙老二、老三、老四正急得猴抓心,韩小七领着装潢公司的人来安装镂金字对 联了。 “唿——”龙老二、老三、老四还有他们原一个集体户的老同学,一下子把龙 老太爷围住。 接着,龙老大出来又朝自个媳妇使个眼色,老大媳妇跟老二媳妇急忙搀扶着龙 老太爷,往外边停着的汽车走去,并且边走边哄骗着。 “爹,算了吧,不贴就不贴,那对联我看也有点不合乎精神文明建设,撕就撕 了,再换一付别的,不就解啦。” “爹,你自个保重身子才是,跟他们呕那份闲气,犯不上!” 老三媳妇已把老大的汽车调来,三个媳妇连哄带塞,把老爷子弄进车里。 “你们要把我拉哪儿去呀!我要下车——” “爹,芳草镇的老战友们请你去给他们当顾问呢。来好几遍电话啦。”老三媳 妇说:“那边的宴会都安排好了,就等你呢。” 老三媳妇在车镜里朝司机小刘闪了闪媚眼儿。车子“唿”地往东开去。 龙老太爷一寻思,左右也管不了,骂了声:“王八犊子”,便合上了眼,往沙 发椅上一靠,顺其自然了。 一付镂金刻就的对联,牢牢地被钉在了门两旁的红漆圆柱子上,大家看了直拍 手叫好,嘴里还不住地朗朗有声地念叨着,品味着,笑着。…… 龙种大酒店选五月十六日开业,是为纪念他们下乡插队到一个集体户的二十五 周年。开业这天,同学聚会,又是他们的户长赵大哥——香港街派出所所长的三婚 典礼,三全其美。 龙家哥四个,每一股都有自己的社会集团,四面八方,送礼的,犹如潮涌。龙 家三妯娌自觉地负责起收礼金的职务,尽心尽意,只有龙四媳妇没到场,暂由领班 朱婕代理。另一个是赵所长委派的所里的户籍员小周坐在门口,象收门票似的,桌 上立着一个红纸写的“礼金收款处”,省着跟开业的弄混。 朝阳,把门前那流淌不息的松花江映成熠熠闪光的桔红色彩带。 此刻,录相师和摄影师正在忙不迭地抢着镜头。 音乐狂躁地奏着“……虽然已是百花开,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 新婚夫妇从“奥迪”车门往外一探头,立刻被彩纸屑的“雨雹”泼了一头,一 身。 “赵耙子!”观景的人群中有人悄悄喊,并议论起来。 赵所长身穿灰绿色脱司锦西装,系条金利来花色领带,脚穿红色“老人头”, 头发油得明光锃亮,精神抖擞地搂着身穿粉红色婚妙的新娘子的蛇腰往门口走。 “维纳斯!”围观的小孩子喊,“一、二!维、纳、斯! 新娘子不以为然,反而向围观的人群频送媚眼,显示着自己的不同反响。 她是全市著名的维纳斯国际名流精品公司女老板,市个体协会主席。别看她专 营服装,却控制着整个批发市场,连鱼贩子。肉贩子和菜贩子都听她的。人称“维 纳斯姑奶奶”。 她姓卫,名卫媚,虽然快四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来岁。一头金发披肩, 灰蓝色眼珠透着无穷的魅力,高高的希腊式鼻子,全市人谁不知道她是中俄混血的 “二串子”!这要感谢她的祖母。当年,东北“跑毛子”她被一个哥萨克骑兵强奸, 生下她父亲,后来她父亲又在哈尔滨娶了俄罗斯姑娘,生下了她。所以,卫媚兼顾 东西方美人的优点。 “啧、啧,你瞧赵所长乐的,连嘴都闭不上啦!”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哼,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这年头不就是这两玩意儿吃香吗?” “听说赵所长算这回娶过三回啦?” “你以为维纳斯就没嫁过三回吗?这号人,跟唱戏的没啥区别,天天拜花堂, 夜夜入洞房,那才是乐子呢!” 新婚夫妇走到门口台阶,站住了。 台阶上,早站着一排西装革履的人,戴着清一色的顶端竖根天线的八块瓦蓝呢 鸭舌帽,板着石膏样的面孔,一付君临天下的架势。 “赵司令!” “户长!” “大哥!” 他们异口同声道。 他们都与共和国同龄,在一个集体户里无法排大小,赵所长就想出一个办法, 按《百家姓》排座次,赵所长当然是老大了。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赵所长拉过新娘子,从左往右数着,“这位是市医 院钱院长、市粮食局孙局长、市郊江湾镇李镇长、市工商银行周行长、市炼钢厂吴 厂长、市法院郑院长、市郊仁义乡王乡长、市就业局冯局长、市经贸总公司陈经理, 这位 没等赵所长介绍龙家四兄弟,卫媚先自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接着说: “你们这些活宝,可怎么凑了呢?一本《百家姓》;赵钱孙李,酒色财气;周 吴郑王,壮阳药方;冯陈诸卫,谁有权谁对;蒋沈韩杨,暗箭明枪;朱秦尤许,探 路摸底,何日施张,上供烧香;孔曹严华,真真假假……哈哈哈!你们……哈哈哈!……” 卫媚边说、边笑、边自个揉着肚子,扭着肥臂,弄得赵所长有点儿尴尬。 “别笑啦!——呶,这位是龙种大酒店的老板——” “龙四,叫我四弟好啦。”龙四闪着猴眼,不停地翕动着狗鼻子说。 龙老大、老二、老三因为身份高贵,不便被这骚女人指点,早溜了;那三个妯 娌忙着去经管自己拉来的客人,也走了。 在赵所长一一介绍当中,新娘子耳朵里灌满着鞭炮声,只感到浑身象被蚊子叮 咬一样地盯视着,纤手被一个一个肥大的手握得又疼又麻;到了龙四这儿,又被他 援了下手心,她冲龙四瞪了下丹凤眼。 龙四贪馋地盯着面前这位混血美人儿。 “新娘子以后多多关照小店,小弟当感激不尽呀!”龙四紧贴卫媚耳根子说, 使劲吸溜着她身上的香水味,立刻判断出是法国“盖尔兰”那种浓郁的性感的玫瑰 香型。他大口吞咽着,仿佛悠悠忽忽飘进天堂。他又对赵所长说,“大哥,我可告 诉你,娶那两个嫂子时,别人都捞着亲啦,我因出差,一个也没捞着呀!这回——” 龙四皮麻撒眼儿地冲新娘子挤咕眼儿。 赵所长把他的头往下一按:“馋猫!不怕叫你嫂子咬掉舌头,你就亲!” “来吧,叫你亲!”卫媚凑上来,“我还要给你‘咂儿’吃呢!”说着,搂着 龙四的头,就把高耸的酥胸往他嘴上贴,吓得龙四往后一缩,退了下去。 众人“哄!——”的一声拍起手来为新娘子喝彩。 “别嚷啦!让新嫂子以后多多关照是正经的。”龙四为挽回面子,恳求着说。 “还用得着我关照?”卫媚说,“你说话可真有点折杀我们啦。市长大人的兄 弟,咱以后溜须还怕找不着正地方呢!” 这话说得对极了! 当年龙老太爷被打成走资派,他们哥四个被撵到乡下去,塞到一个集体户里, 叫“造反派”们看管起来。当时,户长赵大哥比较同情他们,处处关照着。后来, 龙老大爷官复原职,龙家四兄弟也相继被抽调回城工作,又陆续当了官,龙老大当 了副市长,龙二当了公安局副局长,龙三当了工商局副局长,龙四当了交警大队副 队长,他们知恩图,报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等人,也大小 不同地提了职,余下那些曾批斗过他们的,就不屑一顾了。龙家掌了权,向龙种进 贡当然似长流水源源不断了。《红楼梦》荣宁二府每年只一个乌进孝从八、九个庄 子上缴年供,而龙种大酒店,岂止一个乌进孝,岂止八、九个庄子?全市各局、各 乡镇办公室主任怕有一连人呢,那得有多少个乌进孝? 龙四一挺胸,自豪地扫了一眼众哥们,回头冲两侧亭亭玉立的服务小姐举手打 了个“旋儿”,走来一位出水芙蓉似的靓妞。 “这位是我的领班,朱婕小姐。” 卫媚上下一端详:头戴红色船形帽,身穿簿如蝉翼的短袖藕荷色纱衫,透着里 边白色乳罩,外边斜披一条红丝绒授带,上书金字:“龙种热烈欢迎嘉宾惠顾”, 下着咖啡色羊皮超短裙,肉桂色丝光筒连裤袜,纤脚登半高跟红皮凉鞋,十个脚指 尖十点嫣红。卫媚从她袅娜多姿的身段的每根线条,悟出了什么,轻轻一笑,然后 把眼风转向龙四,见龙四也正冲她笑,便轻轻拍了拍朱婕的香肩,嘴里却说: “听说,龙四弟妹的精神病还没好?” 龙四吱唔着,伸了伸脖子。 这时,在朱婕身后站出一帮小姐,约摸有四十多个一水水的靓妞,宽宽的鳄鱼 皮带都别着一个BP机,小腰被束得精细,她们面若朗月,眼似流星,缥渺着梦幻曲。 那涂着艳桃般的唇膏的小嘴儿,颤动着青春火焰,勃发着生机的丰乳和鸭臀,在渴 望着爱的洗礼,软香玉般大腿,嫩滑而富有弹性,一双双小巧玲珑的小脚,如笋尖 套在半高跟的红色凉皮鞋里,脚尖那十点嫣红,恰似点燃的爆竹,撩拨得男人心旌 摇焉,不能自己。 周行长惊讶地闪着松鼠眼睛,伸了下鲜红的舌头,悄悄对龙四说: “我的妈呀!你从哪弄来这么些仙女儿?这不是把龙种大酒店变成了模特公司 了吗?” 站在台阶上的诸官们,也都不错眼珠地挨个细打量:漂亮的园脸蛋儿,性感的 细腰段,肉感的屁股蛋;好家伙!看得他们那虎视耽耽其欲逐逐的神色,恨不能变 成钉子,倏地从头到脚极进她们的肉里,鳄鱼似的大嘴叉,忍不住美津津地蠕动起 来。而那些靓妞呢,则不停地把纤手交织一起,脚尖轻轻地在原地象陀螺一样旋转 起了弧线,眼神象流星在他们身上飞盼着媚功,瞄着他们能有多大权,估量着他们 各自的钱包有多大,也就可以使出多少解数来钩金钓银了。 “老四!你要把龙种大酒店开成模特公司吗?” “老四!你这是纯心要我们好瞧呀!” “老四!哈……” 诸官们吧唧着馋嘴,在女人面前,他们显得那么笨拙、愚钝,再没词儿了,只 是盯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眼。 卫媚撤了下小嘴,骂道:“你们这些馋猫!看我不通知你们的夫人来看住你们 不可!” “好了,快进屋吧。”赵所长唯恐娇妻再说出别的来,推了她一把,催大伙都 快入席。 宝石兰玻璃转门不断地奏响着勃拉姆斯的小夜曲: “……我怀着爱到这里,啊请你快开门……” 龙四烦了,吩咐人去拉来一把椅子,把转门给顶住了。 龙四有板有眼地指挥着贺客们入席,并不失敬意地按级别排好座次。 人们陆续地往里走,都被门两侧墙壁上,浮雕着意大利著名古典派雕塑艺术家 安东尼奥·卡诺瓦的《三个少女》裸体石膏象吸引住。复制者的低俗拙劣,早已破 坏了原作人体造型柔美的曲线和诗意般的内涵,而将丰乳和生殖器塑造得极其夸大, 令人看了肾上腺不由得膨胀起来。 屋内大厅四周是各号雅间,中间是一个足有五米见方的喷水池,池中间矗立着 一个二米高的石膏质布鲁塞尔城徽的光腚小顽童,两手抱着小鸡子冲你吡尿。池水 里养着荷花、金鲤鱼、古巴牛蛙和甲鱼、喷水池北边是乐坛,乐坛两侧边门一个通 厨房,一个是吧台,吧台里边通后院。吧台上吊着红、黄、绿三盏小吊灯,中间悬 着个尺盈大的镀金元宝,上面镂刻着“招财进宝”四个字,货架上摆满中外各式名 酒。它的旁边是一个佛龛,里面供着赵公元师,香炉里正袅袅地燃着香。一楼转圈 是雅间,二楼也是雅间,类似西方歌剧院的包厢,可俯瞰舞厅。舞厅正中穹窿式玻 璃天棚上,吊着两“七彩球灯,四周各有一个紫灯管,灯管上吊着彩环。乐坛身后 便是通往二楼的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这时,乐队正在演奏着瓦格纳的《婚礼进行 曲》,庄严宏伟,与顶棚上的两个七彩球灯喷洒下来的光点,交织成温柔祥和而又 愉悦的氛围。 诸官被安排在厨房左侧的十三号雅间。紫灯管幽幽的鬼火映着硕大的壁画上那 蹲着全裸的洋妞,欲笑还颦地搂着两条支愣着的肥腿,夹着那“爱巴物”冲诸官调 笑,令其只管吞口水,心律不齐,个个脑子里浮现着温柔帐里情甜蜜意,相思枕上 好梦成双的销魂情境。 “龙四!”孙局长招手喊,龙四笑嘻嘻走过来,支愣着耳朵听。“叫吕老师换 支曲子,别整那嗡嗡响的怪烦人的。” “对对对,”大家符合着。“换《路边的野花你莫采》。” 龙四吩咐朱婕去了,回头说:“来,大哥大嫂,老弟我先敬你们一杯。”他嘻 皮笑脸地把酒杯举到新郎新娘面前,“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好,我先饮为 敬—咕咚!”他一仰脖,然后把杯倒置,在众兄弟面前转一圈,博得一阵喝彩。 新娘子染着鲜红指甲油的纤手,闪烁着每颗足有八克重的三个猫眼儿钻戒的光 芒,轻挑兰花指,托着杯底;赵所长也笑眯眯举着杯,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一颗足 有十二克重的大方金戒上刻有“财源广济”字样,叫新娘子见心里踏实。那是她赠 送的。两人同时把酒一饮而尽,也把酒杯倒置叫大伙看。 “好!痛快!”又一阵热烈地喝彩声。 “大哥大嫂,”钱院长眨了眨近视镜后的绵羊眼,举着酒杯说,“现在流行着, 鸡鸭鱼肉滚下台,毒蛇王八爬上来,猴头燕窝可劲儿造(吃)——” 他的话没等说完,众上抢着合唱: “美人儿的细腰搂进怀!——” “对!这杯酒喝下去,我得跟新嫂子跳几圈——咕咚!”钱院长说着,痛快淋 漓地把酒干了。 “好了好了,”赵所长护着娇妻,“以下众弟兄就免了吧。你们可以跟新嫂子 随便跳。” “没事儿!”新娘子没等再敬酒,主动举杯,“来,四、五。六、七、八、九、 十各位兄弟,你们尽管给姑奶子‘点炮’,我多少酒都能对付。谁不喝谁是喷水池 里的王八!” 赵所长瞪了她一眼。 本来他最讨厌女人在男人面前逞能放肆,他最欣赏的是女人的绵羊劲,向男人 求助的哀怜相。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时,去北京串连,在天安门前接受毛主席的检阅,那种 如醉如痴、热泪盈眶、万民狂呼的场面,在他面前现已不复存在了!他留恋着挤在 一些女红卫兵的身后的场面,挤着、挤着,他竟把那玩意儿坚挺地顶住了一个女红 卫兵的屁股,狂风暴雨的“万岁”声响起时,他却痛快淋漓地通电似地射了精!那 种快感深埋意识底层。回来后,怎么也找不到那样的人海如潮的场面了。及至被赶 到集体户劳改,更加跌进了沙漠般的孤寂,见了星星点点的女人,就象见了吃不到 嘴的肥肉。于是,嫉妒变成了仇视,仇视渐渐异变成役使女人的怪想法和怪作法: 下地干活,他从不帮她们,干完了就会在地头上观赏她们挨累的苦样子;收工回来, 他快步往前走,躲进树林子里装狼叫,吓得她们直哭喊。后来,女社员见了他就躲。 及至他掌了权,被分配到拘留所工作,就更有机会接触到许多犯人家属,于是,他 开始放肆起来。 想不到,自从认识了卫媚,他的雄风便被压倒了。 一年冬天,卫媚聚赌,被赵所长逮住,带到派出所去写检查,罚款;殊料,竟 被这小娘子弄得快乐无穷兮!从此,她天天晚上去找赵所长,心甘情愿挨他的“罚”。 这么一来,两个人成了水养鱼、鱼靠水,难舍难分的野鸳鸯了。 赵所长拧了下她的鸭臀,叫她坐下。卫媚没听邪,仍说: “来呀!你们不是常说,有了权就有了一切吗?过去,你们一个个象个苦行僧, 现在当了官,就得享受享受。人生一世,不过把瘾就死,不是白托生一回了吗?— —来!我给大伙满酒——”说着,她抓过每个人面前的啤酒杯,让服务小姐“吓! 呼”地启着瓶,她边倒边说,“这叫歪门斜倒(道),杯壁(卑鄙)下流,改斜归 正。——喝!” 清官被一杯又一杯弄得神魂颠倒,象是刚刚走出精神荒原露出暴珍天物的饕餮 相,又象是报复着当年被压抑的野性,迫切地渴求着填充灵魂的裂谷。如今,他们 沐浴着春风,从蛰伏的“道德乐园”中钻出来,开始纵情恣欲地掀起了围剿食、色 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 “大哥,我给你点二十五首《潇洒走一回》!”李镇长酒兴正酣,写完点歌单, 冲赵所长挥舞一下,把钱和歌单递给了服务小姐。 钱院长把歌单又抢回来:“我看看。” 诸官酒意阑珊,饱嗝连连地“唰”地一齐聚首着那歌单。 “操!咋写成了《小仨走一回》呀?”钱院长瞪起羊眼珠子喝问道。他曾念过 工农兵大学,比他们几个都有学问。 “噢?——是‘潇洒’不是‘小仨’呀!”孙局长附合着说;但是叫他写,他 也不会。 “你尽写错别字,不怕乐队笑话咱吗?”周行长跟孙局长一样,光知道不对, 但不会写。他心里惦记着乐坛上那位女歌手。 “操!一天就知道画图,谁有空老去查字典呐?”李镇长顽固地说:“谁叫咱 赶上那倒霉的年月啦!”一天到晚背颂《老三篇》,哪学过‘潇洒’这个词儿呀!” 新郎新娘到别处敬酒去了,余下诸官一阵沉闷。 李镇长的话,掀开了他们尘封的“峥嵘岁月”,那搅拌着酸甜苦辣的滋味,在 他们心里泛起一圈圈迷蒙的、令人诅咒的涟漪。他们象逃避鼠疫一样竭力不去打开 那装有魔鬼的瓶子;可越是回避,越是感到痛苦。 “咱们才是最不幸的一代呢!”孙局长瞄着壁画上的洋妞的肥腿,吧唧着大嘴 叉,说:“正长身体呐,遇着了‘瓜菜’代!” “是啊,刚要学知识呐,又去当‘造反派’!周行长透过雅间纱帘,膝陇的醉 眼,一个劲儿飞向外间乐坛上的女歌手。 “造完了反,寻思干点儿事儿,又被赶进集体户劳改!”吴厂长对那些年的农 村苦役一向耿耿于怀,心底里总念念不忘伺机报复。 “如今可倒好,咱他妈的成了文化贫困户!”王乡长隐隐觉着肚子疼。他每每 一看那壁画上的洋妞,就得用手揉肚子。 “说得对。上边光喊‘扶贫’,可有谁来补充咱这空壳似的脑袋呀!”冯局长 虽然这些年拼搏着学了函授,但仍觉怀才不遇。 “只能靠蒙骗过日子,找人答卷,混张文凭。”陈经理不是有意揭冯局长短, 他对此很有感慨,却惹得他大为光火。 只有郑院长不吭声。他十分谨慎地夹着菜吃,很想伺机溜掉。 钱院长给歌单改正了错别字,交给服务小姐。 “好了好了,都怪我写了错别字,都别吵啦!”李镇长沮丧地点了一支烟,边 抽边叹气。 沉默了片刻后,孙局长用筷子击着拍节,哼起了语录歌: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诸官也悄悄合唱起来;那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沙漠上缥缈,干巴巴,没回音。 “来!为咱们这些当年的造反派如今的文化贫困户,干杯!”李镇长说完, “咕咚”一声,先干了。 他们细数从前,不堪余恨,从各自角度发着牢骚,埋怨着四处寻不着自我发展 的机遇,而对自己的情感需求却表现出了格外的关注;于是,他们找到了沉浸酣歌 恒舞,暴珍天物的地方,来补偿十年浩劫被夺去的青春。 “你们这是又在忧的什么患呀?” 大家一听,是龙副市长的声音,急忙把酒咽了下去,抬头见龙老大、龙老二、 龙老三各自举着酒杯走来。 “我们不都是在‘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的年代里茁壮 成长起来的吗?如今改革开放,经济大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不是更没有 患可忧了吗?你们看看,狗价三十万,人吃黄金宴,大款到处有,富婆满街转,时 髦的喀儿是什么呀?” “经济腾飞。” “再创辉煌。” “休闲时光。” “对喽。那首歌唱得好:‘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东边傍着美人儿, 西边黄河流嘛。’龙副市长一提议,大家情绪复又高涨起来。来,咱们痛饮三杯!” 龙副市长一带头,大家都跟着连饮三杯。 龙老二是市公安局副局长,随和着大哥的话,说:“大哥说得有道理。我们现 在绝不应该再忧什么患啦。至于说还有一亿人年均收入不足三百元,还有几百万孩 子失学、还有部分企业连年亏损、工人失业、物价、治安、分配不公、民主法制不 健全、腐败现象等等,那都是极其个别的。美国那么强盛,不是也有危机吗?日本 不也是吗?” “二哥说得对极了!”当工商局副局长的龙老三抓起一个炸大虾,边嚼着边说: “依我看,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精神文明程度的提高,应该建议把‘忧患’这个词儿 从《新华词典》里抠掉。” “对呀!我们再别忧患啦!”钱院长提议道,“走,咱们都出去跳舞!” “噢——好啊!——走!——”大家兴高采烈地、离拉歪斜地冲进舞池,象抓 小鸡一样,一个个抓住小姐,转悠起来。 小姐们个个觉得他们的手象铁钳一般,抠住她们的腰,使劲往怀里搂得她们喘 不出气来。 他们中间只有孙局长和冯局长曾跟随龙副市长去南方考察时,专门学过交谊舞, 其他人谁也不懂,只会跳当年的“忠”字舞,所以,他们跳着、跳着,觉得有点无 聊,跟那音乐合不上、拍,尴尬地挪不动步,好比刚入幼儿园的孩子,怯怯地被阿 姨们牵着走。 诸官们搂着小姐们傲慢地旋着,两眼露着“注册商标”似的专利气魄。 李镇长象只大尾巴蛆,直鼓涌; 周行长迈着八字步,象庄稼人点种踩格子; 吴厂长浑身哆嗦着,踏着碎步直抽筋,贴紧小姐的酥胸,叫人联想起公兔交尾; 唯陈经理较文明,跟小姐距离一个拳头远,斯文地蹲着…… 郑院长猫在雅间里,只顾着吃,两眼在寻找机会溜掉。 舞厅里,千奇百怪的舞姿,异彩纷呈现:袋鼠拳击、巨蟒交尾,陀螺疯转,还 有的随着疯狂的节奏,在全场跑外圈,叫人想起公牛“打栏”;舞女许倩堪称龙种 的舞后,正跟一个贺客跳伦巴,她往那男人胳膊上一仰,男的照她脸蛋“吧唧”亲 了一下,惹起全场的喝彩…… 疯狂的节奏,油滑的旋律,使他们冬眠的心陡地复活了,一下子亢奋起潜伏在 意识底层的“造反有理”,又派着了新的用场。 乐坛上,施强闭着两眼,摇头晃脑地抱着萨克斯吹奏迷幻而肉麻的泛音,吕老 师无动于衷地弹奏着硬梆梆的和弦,张旺甩着披肩发,疯狂地轮击着架子鼓,音乐 的风暴,裹挟着贺客们重现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的梦魇…… 他们大把大把地把“四伟人”钞往外甩:塞进陪舞小姐的乳罩里,顺势捏估了 半天,弄得小姐直劲哼哼;然后,又塞给她们几张“四伟人”钞,叫她们去点歌: 二十五首、两个二十五首、四个二十五首为龙家哥四个祝贺……然后又疯舞着旋到 乐队旁,“啪!啪!”地甩给女歌手和乐队赏钱,换取了陪舞小姐的媚眼和乐队的 赞赏…… 他们大把大把地往外甩钱所换来的愉悦和乐趣,不过在努力证明他们自己的社 会地位的不同凡响,一种炫耀自我存在价值的快感,正如他们往女人身体里射精一 样。他们根本不管这钱会怎样补充,只要甩出去,才痛快淋漓,仿佛自己也成了那 “四伟人”“之一了。即便他们根本不会跳舞,只是随着小姐们象蛆一样的鼓涌; 也根本不懂得华尔滋的雍容华贵和优雅;也根本不懂得慢四步那种温柔缠绵和含情 脉脉……只有响起了迪斯科的时候,那种疯狂的节奏才会激起他们的热情,一种渲 泄的热情,一个个抱着女人那种丑态,一种哗众取宠、沽名钓誉的快感,才会使他 们得以满足。 “……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突然,一阵干嚎冲击了音乐风暴,大家急忙闪开,围成一圈,见在中央狂舞的 是龙四的疯妻!不知她啥时候钻进来的,又扔胳膊又扔腿,跳起了“忠”字舞。 厨房伙计韩七,一个瘦削的小伙计,红头胀脸地钻进来,把疯子搂住,象抱麻 袋似地抱进后楼。 龙四急匆匆造过去,打了韩七一耳光。 这韩小七原是个流浪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拘留所里的常客,活到二十岁, 至今连户口还没有。问他家在哪儿,他呲牙冷笑,把脖子一梗梗,瞪你一眼就走了。 你如果能看见他,不是在酒店里帮忙打下手,就是因偷窃被抓住遭殴打,抓进拘留 所不多日又放出来,还是到酒店里白吃白干。也许跟龙四有缘,偷龙四被抓住,不 但没打他,反而被龙四带回来,告诉他,我就养你了,你就在龙种吃劳金吧,好好 学点手艺,赶明也娶个老婆。韩小七感激他,于是就成了龙种的忠实学徒的。 韩小七捂着脸,还要狡辩,被厨师老蒋拦住。 “算啦,把地下室锁好不就解啦!” 疯子被塞进地下室,仍在狂呼着“千万颗红心……” 龙四气得脸熬白,看了看门,把锁头使劲拍打一下,转身又回到舞厅里去了。 “爸!你还不快去看看前台收礼账的小狐狸!钱,都叫她搂去啦!” 龙四的小女儿龙真意,今年。十岁,在小城跟堂兄们念“贵族学校”,酒店开 业,也都请了假回来凑热闹。 “爸,大伯、二伯和三伯都由自个老婆把守着钱匣子,你可倒好,叫那个骚狐 狸去收账。我妈就是叫你给气疯的!” “别胡说!”龙四瞪了她一眼:“朱婕可靠。我信得过她。” “哼!我不管。爸!明天我走,你得给我再拿一万块钱。” “拿那么多干啥?” “不嘛!我就要一万!就要一万! 见女儿又要要娇,龙四忙得直冒汗,急忙应了她,跑到前厅去了。 在舞厅门口,龙四碰上赵所长。 “大哥,你看,真不好意思。” “咋不好好锁上门?” “没事啦,去玩吧。” 贺客们大多是本市的警察和各行各业溜须拍马的个体户。他们争抢着为赵所长 和卫媚点歌祝福,无数双羡慕、讨好的眼睛在舞厅里飞旋,流泻着他们平时觊觎和 嫉妒的许多故书。 女歌手孔小姐,如簧巧舌编着肉麻的祝福辞,什么官运、财运、桃花远、运运 享通啦、大将风度啦……特别强调着点歌人的名字和赵所长夫妇的名字,大家象是 聆听当年中央广播电台里的“两报一刊”社论,聚精会神地听完后便“噼叭”地鼓 掌;有的等得不耐烦,没等孔小姐说完上家点歌祝辞,便蹿上来质问咋还没给唱, 于是,不免发生点小小口角,口角过后又伴着骂骂咧咧的气恼还得去等;他们知道 两手两张嘴,横竖不能一齐唱就是了。孔小姐和男歌手曹先生,被催逼得满脸淌汗, 只好偷工减料,三段歌词只唱二段,二段歌词只唱一段,二十五首联唱,前后两首 完整,如同过去在生产队铲地,地头三锄杠,地尾三锄杠,中间全是花大板带冒锄, 被阉割成了残废,只唱三、四句就过去了,弄得吕老师和施强也稀里糊涂…… 尽管如此,贺客们还仍然热情洋溢地点歌、跳舞,二十五首歌只唱了五、六分 钟就完事大吉,再念下边的点歌单,一张张雪片似的积压在孔小姐和曹先生手中, 他们又是高兴,又是急迫。唱的时候,只是机械地唱,没任何表情;只是快速飞跃, 而没节奏。既便如此,贺客们是跳得兴高采烈,围着赵所长象无数的行星,把赵所 长和卫媚宠得俨然皇帝和皇后! 孔小姐唱累了,站在乐坛支上频频地换动着大腿唱,象是在踩什么;轮到曹先 生唱时,他就抡着胳膊唱,象在做操;张旺击鼓简直象老牛拉破车直点头,鼓却不 大响;吕老师的琴决不能停,它的音响在托着歌手唱腔呢;施强会偷闲,吹累了就 不吹,抱起萨克斯象哄孩子,孔小姐只要一回头,他就急忙吹两句。 孔小姐会治他,只听萨克斯又响了,她就轻轻地唱: “看世间忙忙碌碌, 何苦走这不归路……”。 诸官们玩累了,又都钻进雅间里喝酒吃菜。十三号服务小姐秦琴,斜靠在孙局 长右侧,给他斟酒。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女性温馨的性感气味,似一群甜腻的虫儿, 爬搔得孙局长浑身汗毛痒酥酥,他搂一下她细腰。她也就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闭上 双眼,微启樱唇,象是欲吮甘露的花蕊,颤动起足以融化他的心的丰乳。借着暗影 孙局长趁势把一张百元钞票塞进她的乳罩,揉捏几下,弄得秦琴发出了嗲声。 外间又在疯狂地唱起来: “……路边的野花你莫要采……” 跳舞的男人们,在音乐间奏中,冲着自己的女舞伴,也疯狂地嚎叫着: “不采白不采,白采谁不采! 小姐们那红色船形帽,在舞海中旋转着,她们梦幻般凝视的眼神,姣好的红唇, 颤动着青春火焰的丰乳和鸭臀,情意绵绵的玉体,永恒的吸引着男人,是男人远航 的风帆。 朱婕站在吧台旁正在算帐。她头上暗红色的罩灯旁,那只悬着的金元宝,红穗 不时撩着她的额头。她抬手扒拉一下,尼龙四站在一旁,便又低下头算。龙四站在 那正望着赵所长与新娘子跳舞,不由得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来。 一个自称是沈阳某公司的董事长,后边跟着两个拎密码箱的,半夜走了进来, 喝完酒,跟龙四说,非要找个“皮儿”玩一宿。龙四叫来朱婕陪着去了市政协招待 所。 这边刚走,他就给派出所赵所长挂去电话。不料,赵所长正在那边跟卫媚热烈 云雨。龙四在电话里听得清,那电流击穿他的魂魄,他按下了录音键,并说了暗号, 那边把电话就挂上了。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朱婕乐颠颠地跑回来,冲龙四飞个媚眼。 “坏事没有?”龙四急忙问。 “你别吃醋。是你叫我去的。坏了又咋样?”朱婕故意气他。 龙四没吭声。 朱婕告诉他,那家伙连裤子都没穿上,光着腚被抓走了,罚了一千块! 第二天,赵所长派人给龙四送来五百元。这事,他们配合默契地经常干。 龙四不由得笑了笑,呷了口饮料,望着旋舞的人们,一个个象是患甲状腺机能 亢进的暴突的眼珠子,橡皮膏似地贴在了小姐们圆鼓鼓的脸蛋上,边转,边与自家 的拙荆进行着性感对比,牛犊似地喘着粗气。 这里,是舌头与牙齿的奥林匹克;这里,也是飞溅的唾沫与旋转的脚板的宇航 基地;这里,频频的点歌与媚笑就象墓地的磷火飞逝;声声不息的祝福变成了氧化 铁或是风干了的驴粪…… “你要干啥?” 朱婕冷丁被一只手搅醒,发现胸前抽屉被打开,见是龙真意欲来拿钱。 “我爸答应了,叫我来拿一万块钱。” “那么多?有条子吗?” “还用那玩意?”龙真意露出了皮相,麻打着双眼,不屑地说,“叫你拿你就 快拿,我等着回省城上学去呐!” “不行,这么大数字,你必须叫龙老板来签字不可,我没那么大的胆子给你拿。” “嗬!小骚狐狸,瞧把你神气的!你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啥呀?你给不给我 拿?” “不给!”我凭什么给你拿一万块钱?” “啪!”一个响而脆的耳光,立刻使朱婕的左脸红了五个手指印。 “你敢打我!——龙老板!” 跳舞的见这边打起来,小姐们想扔下男人去劝架,可是,男人们钳子般的大手 箍着她们的腰,根本挣不脱。 女歌手依然在摇晃着唱,乐队更起劲地演奏着,唯恐舞客们一散,会影响他们 的点歌率。 龙四跑过去,朝女儿和朱婕呼喝了几句,伸手去揉朱婕的脸蛋,被朱婕一巴掌 打掉了他手,把钱柜钥匙扔给了他,哭着跑出柜台,又被龙副市长拦住,问明情况 后,朱婕孩子似地扒在龙副市长肩上哭泣起来,被龙副市长拦腰抱上二楼雅间里。 龙四见了气得直喘粗气,想打女儿,又怕惹大了祸,影响舞会气氛,只好从钱 柜里掏出一大把钱,塞给女儿。 “好啦好啦,呆会你快坐晚车回去上学吧。” “大哥他们不是后天走吗?我也后天走。我还没玩够呢!” 龙真意的无赖相,把龙四气得火冒三丈,一咬呀,甩开她,竟自走开了。 这场戏,早被站在门口收礼金的龙家三妯娌看得一清二楚。老大媳妇心中早掀 起了狂风巨澜。原本只闻听丈夫与朱婕有染,眼前情景证实了,她想发作,追上楼 去撕那小婊子,但又怯步,坐在那儿两腿直 老二和老三媳妇一脸的幸灾乐祸,且又以唯恐事态太小的心情观赏着。 “哼,那小婊子又把市长勾引上啦!”老二媳妇说。 “龙四媳妇不就是在她身上疯的吗?——大嫂,你可真有涵养。若是我呀—— 哼!”老三媳妇点着头,把数好的钱忿忿地塞进皮兜子里,“吡——”地拉上链。 老大媳妇的胸脯频频地一起、一伏,刚要骂,身后闯进三个肥崽。 “妈咪!快给我们五千块钱,上学好用。” 挨着一字排开是龙真吉、龙真祥、龙真如,他们都是省“贵族学校”的大班生。 各自摇晃着自己的妈咪。他们虽然按次相差一岁,都二十四、五岁了,但在母亲面 前仍是嗲声嗲气的发着贱。异口同声道。 老三媳妇先开了口:“不行!太多。” 还是异口同声地发贱:“小妹她拿了一万块呢!” “好啦好啦!五千就五千。”老大媳妇痛快淋漓地“唰唰唰”点了五十张的 “伟人”票子,给了龙真吉。 老二和老三媳妇也只好照样打发了自己的儿子。 三个肥崽拿起钱,旋风似地跑了出去。 这三妯娌看看自己的肥崽跑出去,摇摇头,不由得心里宽松不少。 平时,她们在社交场上难得出出风头,自己的男人又个个是风流倜傥的社交老 手,她们根本管束不了,于是,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孩子身上大作文章, 以为把他们培养起来,与其父亲抗衡,自己则可以当“慈禧太后”,以此来维护自 身形象。 她们都有着一个共识,认为“造反”那疯狂年月,倒了大血霉,今日得福,就 好好地加倍疼爱自己生命孽生出来的又一个青春。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再可不 能亏待他们了。亏待他们,就等于亏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太傻了吗?凡 事,她们首先考虑到是否能补偿自己过去的亏损,这就形成了一种强而有力的成就 动机和有效能量,并以此来校正“造反”时,社会对她们的不公。现在,丈夫又对 她们不公,你说,不拿孩子来平衡,拿什么来平衡呢? 三妯娌不由得环视了一下舞池和门外进出的客人,以为他们会发现她们这种慷 慨大度;殊料,疯狂的音乐把他们麻醉得不能自己,这未免叫三妯娌颇有些扫兴。 这时,谁也没注意在西南角的临时加桌旁边,坐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瘦削 的瓜籽脸,看样子是个小摊贩,由于风吹日晒,皮肤显得粗糙,不过,仍带有一点 魅力,脸上时不时发着痉挛,一种回忆在扣击着她的心弦,不知是甜蜜抑或是痛苦, 使她在游疑中徘徊…… 半个多月前的一个风雨夜,她丈夫因偷窃,被赵所长抓去了。 突然,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她以为丈夫回来了,急忙披衣去开门。 “噢,是赵所长……” 赵所长挤进来,两只三角眼滴溜溜乱转,眼白泛泛,象盯着欲宰的小鸡。 女人惶惑的依在门旁,瑟瑟地象见了猫的小鼠。 “……你男人问题严重啊!嗯嗯。”赵所长昂然地坐在床上,嗽嗽喉咙,“要 罚五千元啊!家里有吗?” “……啊呀!这……” 赵所长最欣赏的就是女人的这种哀怜状。他佯装心不在焉地四周寻摸着什么, 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说: “你可得好好劝劝那小子啊?我们早给他立了案。瞧你,还这么年轻,又漂亮, 他若判了刑……” “……嗯,这……”女人心里一个劲“哄哄”着;突然,她给赵所长跪了下来, 颤抖着哀告:“求求你,宽大处理他吧!我一定好好劝他改邪归正的!求求你啦……” 赵所长脸上漾出一丝笑容:“好说,好说。” ——灯,闭了。黑暗中,女人象只羔羊,浑身颤抖着,呻吟起来…… 女人的肉体并未换回丈夫的自由。听说赵所长在龙种大酒店结婚典礼,女人也 来送个礼份子,顺便再求个情,好歹他们也算有过那晚的露水情。于是,她跟服务 小姐要了一张点歌单,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写了五首歌《好人一生平安》,从兜 里取出一个脏手帕,打开翻了半天,把一张一张的烂钱凑足了五十元,递给服务小 姐秦琴。 秦琴瞟了一眼桌上的烂钱,没敢伸手拿,而用啤酒瓶盖把那烂钱扒拉到点歌单 上,如同倒垃圾似的送到吧台朱婕的面前。 朱婕也是厌恶地搁鼻子哼了一声,把钱划拉到抽屉里,给点歌单盖了五个印章。 女人等孔小姐报完了歌名,寻思赵所长会注意瞅她,便站起来冲十三号雅间门 口坐着的赵所长摆了摆手,却没得反应,她又尴尬地坐下来,茫然地瞅着什么,满 脑子是音响的海潮在拍击着她…… 她不知道孔小姐啥时候唱完的。五十元钱,白扔! “赵所长,”门口收贺礼的一个瘦削的见习警察,从女人身旁跑过去,递给赵 所长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红绸包,“门外一位女士叫我把这份贺礼交给你。” 站在赵所长身旁的维纳斯一把夺过去,打开一看,是避孕环和避孕套。 好象萨克雷说过,“人生的忧患到结婚才开始。”我们的赵所长怎会料到,在 喜庆日子里掺进一颗定时炸弹,立刻把他的快乐全给炸开了花呢!他见了这避孕套 和避孕环,知道这是骂他绝户,气得往地上一摔,用脚狠劲踩几下,歇斯底里地喊: “去给我把那骚娘们抓回来!” 舞池里乱了套…… 维纳斯不由分说,三步并做两步冲出去,抓住送礼的女人左右开弓。打了她两 个大嘴巴,骂道: “熊手!男人玩你,你不会也去玩男人吗?没人要的臭货!” 赵所长的前妻被打跑了。 点歌的女人也吓跑了。 龙四幸灾乐祸地说:“象样!真象样!” 门外又有人喊叫着进来: “钱院长!钱院长在这儿吗?” “你喊啥!失火了吗?”龙四在尽力维持着舞厅秩序,却不得要领。贺客们有 的在陆续往外走。 钱院长听得喊,扔下舞伴走过来,见是医院的司机。 “钱院长,医院请你快回去呐!一家打窝子仗的,全开了花!” 钱院长不情愿地推开玻璃转门,陡地被灿烂的五月阳光刺痛了眼睛。 钱院长回医院做手术去了;赵所长跟收贺礼的上楼结账去了;郑院长借口家里 有事,也走了;王乡长说肚子疼,秦琴上楼给找了个单间休息去了;孙局长、吴厂 长、李镇长、冯局长、陈经理等人还在十三号雅间里泡着,等着有人点歌,好出来 跳;周行长坐在乐坛旁边,煞费苦心地想找机会跟孔小姐搭讪,他早准备好了两大 花篮,专等孔小姐唱歌时好献给她。 孔小姐甜润的祝福辞刚一搭腔,他便蓦地瞪起通红的眼珠子;等音乐一进发, 他便陡地觉着肾上腺麻酥酥地澎湃起波涛,蹿进舞池,蓬勃起浓欢的恒舞,画出各 自不同的粉红色的梦的旋律…… 七彩球灯迸射着光的交响,红色船形帽是这光的交响中跳动的音符,男人们生 命奔突的旗帜!球灯旋转着,把舞的精灵们的情欲越拧越紧,发出嗲声嗲气的淫笑, 呼哧带喘的气浪,迸发着心荡神驰的火花…… 难怪周行长说龙种小姐个个赛模特,龙四确实在聘用小姐时,颇费了些苦心。 这些均在一米六的肉弹型的靓妞,是龙四夫妻让大哥责成市歌舞团给代培的 “礼仪小姐”。选拔条件苛刻;胸围必须在八十六公分,腰围六十二公分、臀围九 十五公分,甚至乳峰高耸度。双腿圆滑度也都必须一致。他是严格按照《人生全相》 中的相法来选的,最主要的是这些龙种小姐的眼睛必须具备情深爱切。经过一个月 的训练,她们很快掌握了一套大酒店服务的各种专招儿:按摩、陪酒、陪舞,总之, 龙四夫妻把这些小姐视若龙种致富的资本了。 红色船形帽在舞海中荡漾,各自划着欲脱离苦海的桨。 先说这里的总领班朱婕。 她今年二十四岁。是“文革”是×县革委会主任、武装部长黎厚忠奸污身边女 佣所生的女儿。生下后就被送给偏远农村一个没孩子的朱姓教师家庭,女佣得了产 后风就死在那儿了。孩子自幼娇惯任性,凭着天资聪明伶俐,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接着又以全省文科第一考取了北大中文系。可巧就在此时,养父病故,她因交不起 学费而辍学。大家都为之惋惜。而朱婕却并不以为然,她当老师和同学们说,自己 想办法赚足了学费,明年还要拿全省文科状元。 于是,她来到城里,从广告上应聘了龙种大酒店服务小姐。站在大门口,她被 门两侧玻璃墙上腾跃的金龙迷住了:那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 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的家伙令她遐思悠悠。几千年来在神州大地悠哉 游哉地徜徉着岁月,而被人们当作图腾来供奉着。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呢!于是,她 欣欣然走进去,立刻被龙四妻看中,不久又被认作了干女儿! 朱婕英语水平高,就天天让她辅导女儿龙真意学英语,每月额外又给她三百元 辅导费,再加上前台服务费,她每月净赚八百元(这儿包食宿)。有时候舞池人手 不够,她还可以去陪陪舞,得点小费。 第一次被陌生男人楼进怀里,朱婕觉得心慌意乱,乳房被男人们的宽胸脯挤压、 揉搓得象是触着电,浑身上下酥成一滩泥,她想退出去,觉得对不起正在念大学的 情人诸明,而那些男人老虎钳子般的大手,却死死地抠着她的腰,越搂越紧。 当她得了一百元小费时,她乐得忘记了那种触电感,也不顾忌对诸明的负疚感 了。 当男人们把醉脸埋在她的香肩上,她只作摸着小费的数字,而显得舞姿自如了…… 这样下来,她每月可赚六千元!两个月就可以交上一年的大学学费!何其容易! 她看看存折上渐趋扩大的数字,盘算着再干几个月,攒足大学本科的学费,就辞职 回家复习功课。来年再考大学,去追赶她的情人诸明。 可是,这里的伙食多么诱人啊!这里的音乐多么迷人啊!这里的男人多么慷慨 又多情啊!她动摇了。又看到一些大学毕业回来参加工作的高中校友,每月才可怜 巴巴赚二百多元,她不屑地冷笑了。 她学会了抽烟(当然都是男人们送的好烟),学会了喝酒(当然都是白喝,一 天总得十多瓶青岛啤酒或美国蓝带),更学会了穿高档服装。用高档化妆品。 男人宠起了她最初的野心;存折上累累迭起的数字,成了她生活的原动力。她 爆发了想干几年,她开个酒店的念头。那时候,就可以当上经理,享受人世间的所 有乐趣。她津津乐道地越干越心成了。她从男人的淫荡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己的生 存价值——他们多么需要她呀! 那天夜里,酒舞客们散得比较早,朱婕辅导完龙真意后,跟大伙吃完了夜宵, 龙四把她叫到三楼办公室。 豪华的老板桌和真皮转椅,以及靠墙的转圈角式真皮沙发,她坐在那里,想入 非非,以为这就是自己不久的将来的归宿了。 龙四见她陷入沉思,也没吭声。柔和的莲花吊灯放射着甜蜜的光,他望着她掩 盖在蝉翼般粉红色纱衫里,那圆鼓鼓的乳峰,咖啡色超短裙下露出的细嫩圆滑的大 腿,造形剔透,瀑布似的秀发从船形帽子喷涌而出,泼洒在两肩上飘溢出淡淡的幽 香,鹅蛋形白皙的脸盘,配着两个浅酒窝,水灵灵大眼在彩灯下烁烁闪闪,更加迷 人。果真是明眸皓齿一美人! “呶,这是给你的。”龙四说。 “BP机?”朱婕一惊,快乐地扑上去,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把玩。”这玩意儿咋 使?我看秦琴和尤二姐她们不少人也都戴着,常发出‘滴滴’的响声。” 龙四笑了:“那响声就是呼叫。比方说我想找你,就在电话里拨的你号吗,再 告诉传呼台我的电话号码,你的BP机上就显示出来,你就可以给我挂电话了,咱俩 就联系上了。” “澳!这玩意儿太好了!得花不少钱吧?” 龙四又笑了:“别管多少钱,记住你的BP机号:126—17918,它已经存入你的 机子里啦。” 朱婕欣喜异常,美滋滋地把BP机别在裙腰上。 “还有,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龙种大酒店的总领班了。” “那老板娘—— “她有别的事要干。——来,喝杯咖啡吧。” 朱婕向那雀巢咖啡包装瞥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用手抚摸着BP机,细看荧光屏。 龙四把咖啡杯推给她,递给她小匙,叫她自己搅拌。 朱婕见龙四体贴入微,十分感动。当上总领班,这就意味着可以有权支配大半 个龙种啊!她兴奋得心直跳。如果干上几年,自己攒够了钱,又掌握了许多经验, 就满可以自己开个酒店了。到那时,我可以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让小弟去考大学了。 边想、边搅拌咖啡,她美美地喝了两口。 “朱婕,以你的文化素质和能力,把龙种总领班的任务交给你,这可是我们龙 家哥四个对你的高度信任啊!” “嗯。”朱婕感激地应道,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会好好干的。龙经理请放心。” “这就好。要知道,龙种大酒店是全市一流大酒店,服务是一流的,领班当然 要一流的一流。……” 朱婕虚心地听着龙四的教诲。不多会儿,觉着心头发热,乳峰酥酥发颤,白皙 的脸上也发起烧来;渐渐,觉着裤衩里边湿润得骚痒难耐,浑身血液似狂涛奔腾, 如风暴席卷,她望着龙四,欲亲近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吞噬了。 龙四还在继续说,她却一句也没听,全身肌肉发着痉挛,小腹象有只兔子似地 淘气地弹跳。她饥渴地舔了舔烧焦的樱唇,她渴望着龙四来触摸她,两腿颤抖着, 不由自主地分开来,又闭合上,仿佛欲接收空气中振动的电波…… 她陡地哆嗦了一下,想站起来扑过去,龙四却靠近了她。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龙四伸手去摸她的头。 朱婕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投进他的怀里。 “别,别这样……” 朱婕全身膨胀,一挨着龙四的身体,嗅着他的体味,心潮更加澎湃,乳房颤动 得有如火山爆发,她猛地抱住龙四,狂吻起来…… 龙四是个吻女人的专家。一旦接触到女人的樱唇,他会如同蜜蜂采蜜一样,轻 柔地触碰着花芯,用舌尖舔着她的双唇,然后吸吮着,又用舌尖撬开她的双唇,象 只活泼的小鹿一样,蹦跳着蹿进她甜蜜的口腔乐园,轻轻地在那温热的肉坪上跳舞, 跟她的舌尖搂在一起跳起了华尔兹…… 龙四想不到这么快就会把朱婕刺激得发了狂。长期以来,他积累了俘虏女人、 占有女人的经验。在集体户时,一次夏锄歇晌,大家在地里吃罢了饭,各自躺在树 荫下睡觉,龙四忽然觉得肚子疼,跑回大队去买药,没找着赤脚医生钱久保,却发 现大队书记在小里屋长条椅上,与一女社员云雨正浓。 他是走资派狗崽子,一直得不到与女性单独接触的机会。这会儿,见此情此景, 惹得他心旌荡荡,便猫在窗根下模仿起来,几下子就射了精,肚子也不疼了! 后来,走资派官复原职,龙家哥四个又吃了香,龙四敢使起淫威,奸污了一个 比他大五、六岁的村姑。回城后,急急忙忙娶了现在这个老婆,发现她又不是处女。 龙四觉得窝囊。于是,朝思暮想着处女滋味,到处找有关性知识的书和全国各地报 刊杂志介绍的有关性的文章来读,并且把它们都剪来贴成册。当他读了《玉房秘决》 里描写的初夜破瓜滋味,才恍然大悟,觉着妻子已非“玩物”了。他煞费心机的寻 找处女来玩,钱院长又给他提供帮助,塞给他一片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分四次用, 殊料,他竟全给朱婕喝了! ……朱婕的主动进攻、热烈地拥抱、颤抖不已的扭动、强有力的吸握等等,都 叫龙四疯狂,尝到了男子汉占有欲的昂扬感受。他妈的,怪不得那大队书记专会弄 处女呢!原来这般好受!从此,龙四从御处女时的痛楚、娇羞、畏惧和慌张中,体 验到征服的最大快乐,那如驾春风的得意之中,使龙四如获新生,壮了男子汉的气 焰。于是,他渐渐跌入了破贞癖的深潭,也渐渐冷落了妻子。他那对贼溜溜的猴眼, 在浓密的八字眉下烁烁闪闪着神流波泛的淫念,狗鼻子使劲吸溜着女人们各自不同 的香水味,红朴朴的薄而大的嘴唇张翕着,象是在仙境里乐逍遥。他能从女人的眼 神和行走的身段、臀部的扭动、乳房的颤动中,判断出她们的性欲能力,用猴眼扒 光女人的全身,惦量出女人性高潮的区位,并且会立刻做出如何发动性攻击的对策。 从此朱婕成了他的情妇。 他答应龙种大酒店的一半财产归朱婕所有。但还有一个条件,要朱婕每月提供 给他一个处女。每提供一个,报酬二百元。 朱婕应了。她有她的打算。 当朱婕有如火车头似地爬上了陡坡,极度的快感使她飘浮在太空中,从那狂喜 的云浪中缓缓滑下来时,她觉得头顶仿佛升起一团灿烂的莲花,自己变成了从浪潮 中升腾起的女神! 自此后,朱婕芳容更显娇媚俊艳,体态婀娜,肤如凝脂,眉黛含春,双眸光彩 照人了。但她怎会想到,那杯雀巢咖啡并非她首例独享;她怎知道,当他们展转腾 挪地尽情欢娱时,她那颤抖得发出的甜蜜喊叫声,已被枕下的录音机录下了第二盘 磁带,成为龙四独家经营的性欢专利! 渐渐,朱婕明白了,原来这楼上的所谓KTV包房,竟都是些藏娇金屋,常常从里 面飘出来甜甜蜜蜜的莺歌燕语。后来朱婕又被龙副市长独占花魁,并不在龙种这里 欢悦,而是被车接到市宾馆更豪华的客户里去了。从此,她更了解男人了,权越大 越肯在女人身上一展称雄心态,既便骨头架于上的挂钩都被颠松了扣环,宁肯死在 你身上,也不会后悔的。于是,朱婕的双眼,更象一座永不熄灭的煤窑,燃得更旺 了。 “杂种们!我将来当上总经理,就非得狠狠宰这帮披着羊皮的豺狼不可!” 朱婕很快就掌握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们,以及与他们 沆瀣一气的各种经理们(大款们)的脾性,编着法子从他们兜里往外掏钱,用狐媚 去驾驭他们手中的权和钱,而官儿们和款儿们,却很少从她身上得到实惠,只能摸 摸、揉揉,唯有龙副市长才有那种特权,因此,他们把她看成了一个人的“包妹”, 就连龙四也不能有染了,朱婕只要说声“我告诉市长去!”别人就乖乖地退下去。 正当朱婕得意之时,殊料,赵所长的婚礼中闯进一个“二串子”卫媚!而且大 有与她竞争之势! 她站在吧台里边,噘着嘴盯着龙四与卫媚在跳华尔兹。但好景不长,被一阵疯 狂的迪斯科音乐冲垮。只见龙四搂着卫媚的纤腰,卫媚双手圈着龙四的牛似的脖颈, 在昏炫的转灯耀映下,面面俱贴,似醉非醉,半睁半闭,龋踽蠕动,仿佛暴风吹柳、 霹雳震山。音乐煽起了疯狂,酒劲冲决了野性…… 舞厅在旋转,喷水池中间的小顽童边呲尿边旋转…… “来,小朱,陪我跳两圈。” 朱婕转眼一看,是吴厂长。平时她有点讨厌这个粗野的、爱吹牛的无赖,吴厂 长曾经追求过她,却总不得手;今天,他一旁观察了半天,看出了朱婕正在吃醋。 女人的报复心最强。他便试探着插手捞便宜。 果然,吴厂长成功了!朱婕象媚态的猫儿一样,趴在吴厂长的怀里,恰好孔小 姐正在唱慢四的《把爱情还给我》,他们舒缓地旋至厅中央,在人群里蠕动起来, 令吴厂长堕入了仙境。 正当他们热烈地旋转时,朱婕发现龙四的女儿龙真意在吧台那儿寻摸,于是, 她便急忙甩掉吴厂长,跑了过去;于是,就发生了上面殴打那场戏。 吴厂长眼巴巴瞅着朱婕被龙副市长拦腰抱上楼去,怏怏地又去寻摸别的小姐, 以尽快补偿自己的失落感。 这时周行长耀武扬威地正站在两个大花篮中间,准备把它们献给女歌手孔小姐, 见龙四与卫媚舞得正欢,不由得妒火中烧,更增加了去邀孔小姐的勇气。 孔小姐娇媚甜润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不息,一边向献花篮的致谢,却诧异看不 见人,仍继续唱。 吹萨克斯的施强在她身后踢了她一下,孔小姐回头一甩胳膊,不小心把麦克头 甩掉了,低头要去拣,才发现周行长给拣起来,谄笑着递给她。 孔小姐见是周行长献花篮,不由得心里漾起一股臭水;而周行长正在死乞白赖 地伸手要跟她握手,孔小姐没理睬他,仍继续 周行长讨个没趣,尴尬地站在花篮中间,傻呆呆地瞪咕着小松鼠眼,手停在半 空没收回来,只好扶着花篮的竹梁。 孔小姐见他很执著,一时起了侧隐之心,犹豫着把左手伸给他,立刻被周行长 象抓鲶鱼似地用双手捧住。 这一棒,孔小姐的八首联唱唱完了,周行长还没松开。 轮到男歌手唱了。 曹先生念了半天歌单,吭吭哧哧急得一头汗。他本来文化不高,二十五岁了, 好歹能念下来幼儿园看图识字,在歌舞团也用不着他干啥,只是跳跳舞伴歌。 “不行!重念!”周行长花了钱,不能白花呀!正支愣着耳朵听,自豪地站到 了乐坛上边。 “噢噢,对对,重念。”曹先生驯顺地又重念。当念到“还要把这三十首爱的 系列歌,献给温柔漂亮的女歌手孔小姐”时,周行长挺了挺胸,嗽嗽喉咙,向孔小 姐递个媚眼。 “请孔小姐赏光,陪我跳几圈吧!”周行长乞求道。 “不行,我没功夫跳。我还要唱歌呢。” “我点的歌是叫男歌手唱唱的。——来吧,请赏个脸。”周行长悄声地说,去 硬拽孔小姐,顺手塞给她一张“四伟人”。 孔小姐无奈,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便拎着紫红丝绒花裙,勉强走下乐坛。 天已渐黑,贺客们已走了三、四帮,周行长从早到晚,一直坚持着马拉松式的 祝贺,终于把孔小姐弄到手,你说,他能不好好过把美人儿的瘾吗? 孔小姐是一米七的大高个,长得端庄秀丽,肤如羊脂,歌唱得相当有韵味,如 有机遇,一定会成为歌星。周行长是个一米五的矮个,且又长得粗黑,剃个钢刷子 般的“板儿寸”,一张“京叭儿”似的脸,露孔鼻子总往里吸溜着什么味儿。 这一男一女搂在一块,就象阿姨哄着孩子捉迷藏玩。 好了,趁他们在人群中舞着,先介绍一下这周行长的来历吧。 他永远不忘在北京串连时,在天安门前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情景。那时,他被挤 进人的海潮中,贴在一群女红卫兵的身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紧密地接触到 女性,下边那条根,便勃发起生机,等人潮一涌动,那女红卫兵觉着有异物顶她, 也觉酥酥如同过电。回头一瞅,吓了她一跳,原来是个丑八怪!随口骂了句“缺德 兽”,赶紧离开了他。” 周行长是个自尊心较强的男人。明知自己长得丑,便尤其觉得在女性面前自惭 形秽。听了这“缺德兽”的骂声,真是想钻进地缝里哭一通。 这是“文化大革命”对他刺激最深的一幕。“缺德兽”的骂声,一直刻在他的 脑际而永不泯灭。后来娶了媳妇,才解决了性的苦闷。谁知改革开放以来,他媳妇 又死了!于是,他便天天到龙种大酒店来潇洒。那些水灵灵的漂亮妞,唤起了他的 性骚动。但他长得丑,不致轻举妄动,怕挨骂会唤起以往的刺激。于是,他光是看 别人搂女人玩,渐渐养成了观舞癖。后来发现可以花钱贿赂小姐,他试了试,竟成 功了。 第一次搂秦琴跳舞,他又想起了“缺德兽”的骂声,象是捧着观音菩萨一样珍 重。跳了两圈,他出了一身透汗,立刻退下来,钻进雅间喝饮料去了。 周行长天生的右脑子不发达,没音乐细胞,根本踩不着点儿上,只是象庄稼人 踩格子一样在场上“扎巴”着。有时候“扎巴”到兴头上,他也放大了胆子,搂着 秦琴转悠到乐坛跟前,嘴里慢悠悠地嚼着口香糖,傻呵呵地驻足听孔小姐唱歌,偶 而吐出一个大白泡,叫孔小姐联想到叫春的大青蛙,“卟哧”又破了,竟沾在了秦 琴的脸上,他便放肆地用舌头去舔,露着十二分的得意与自豪,好象在向所有的人 炫耀:“瞧啊,我也搂着女人呐!” 孔小姐被他逗笑了; 周行长也被孔小姐的笑靥撩拨起野心了。 他抬头望着孔小姐的脸,眨巴着松鼠眼,细小端详她怎样画的眼影,又怎样描 的眉,灯光一晃,那晶亮的眼珠里是否映出自己的影…… 孔小姐象尊佛象,任凭他捧着转悠,早已走了神儿。正在想着昨晚跟丈夫吵架 的事呢。 她是个强颜欢笑的女人。 丈夫尹学东比她大五岁,是个老儿子。他爹在他五岁时娶个后老婆,在市场里 开个狗肉馆,从来没功夫管他。初中没毕业,就花不少钱挖门子去当了兵。在部队 他又吃不了苦,便又贿赂了连长,请了长假在家闲逛。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认识了 在市歌舞团的孔小姐,一下子把她给黏乎住了,当他吹嘘在部队是排长,孔小姐也 信了。女人一旦陶醉在爱河里,是不能自拔的。他们很快就结了婚。不久,尹学东 复员了,竟也弄了张党票,档案里也记得挺全,安排到了市炼钢厂当上一名保卫干 部。 这保卫干部本来就是个闲散角色,正合了他的意。于是,他每天除了玩扑克打 麻将就是逗女人,有钱就钻酒馆、钻娱乐城去赌扑克机。 炼钢厂倒闭后,他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更自由了。很多人自谋出路,都有点事 儿干,他仗着老婆会唱歌,每天都能挣百八十元,竟也觉着坦然。天天不上班,却 比上班的还忙。孔小姐下班回来还得自己买菜做饭。 一天,儿子丢了,把孔小姐吓得半死,让他去找,他却钻到别人家搓起麻将! 等孔小姐领着儿子回来,还没见他影儿。有时叫他去买菜,给他十元钱,他只买回 一小把葱。每天晚上十点多钟约摸着歌舞餐厅要打烊了,他就骑着车来接孔小姐和 孩子了。别人还都以为他特别关心这娘俩呢,其实,他在外边搓完了麻将,是来看 孔小姐分多少钱的。 分钱,都是男歌手小曹的事儿。每到分钱时,尹学东准冒出来,也不知道他都 在哪儿猫着。 “今儿个分不少吧?”他总是笑嘻嘻地问,佯装着关心的样子,给孔小姐倒杯 水端来,一等孔小姐接钱,他就两眼闪光地盯上去,嘻嘻笑道,“明个得买只小鸡 给你补补身子啦。” 孔小姐厌恶地给他二十元,心里明镜似的,他何时买过小鸡呢?不过是找借口 要钱罢了。 “我赚的钱,全叫他给败化了!”孔小姐经常与吕老师等人诉苦。“今天春节, 他看人家都穿皮夹克,念叨好几回,我一寻思,左右有余钱,就给他五百块钱,叫 他去买;谁知他去了一天,到半夜才回来,皮夹克也没买来,手表也没了。你们猜, 他干啥去了?他说,他寻思拿这五百块钱去下崽,赢的话,再还给我那五百块钱。 运气还不错,玩了半天,赢了八百块,想见好就收,一寻思,再赢二百凑一千;谁 知,一下子都他妈的输个溜干净!吕老师,你说我还能跟他过吗?” 孔小姐倾诉着满腹苦水,周行长曾经听见过。后来,周行长就有意识地坐在乐 坛旁边抽着烟细听她讲,也很同情她。觉着这里边有机可乘。所以,今天抓住了时 机,给她献两个大花篮,又给她点了三十首歌,沉浸在从未有过的甜蜜之中。 此时的周行长,决不是昔日自惭形秽的“缺德兽”了。他是银行行长,有的是 钱,他下决心非把孔小姐弄到手不可,尽管他大她二十多岁。 “妈!——你别跟他跳嘛!”突然,孔小姐的六岁的儿子钻进他俩中间,哭喊 着硬是把孔小姐推开。 正当周行长也学着别的哥们儿的样子,往孔小姐胸脯上使劲贴呢,被这突如其 来的障碍一惊,先是气恼,继而又变成笑容,温柔地说: “这小家伙,真护食。” 说完,他又后悔“护食”这词儿太粗野,怕孔小姐错怪。 孔小姐被周行长带着跳得也觉十分惬意,冲散她不少烦忧,幻想着一种温馨的 意境,突然被儿子拦阻,感到十分难为情,便说: “对不起,这是我儿子。” “没关系。几岁了?长得挺帅。”周行长摸了摸孩子的头,顺手又掏出一百元 的钞票,“呶,去买两瓶‘娃哈哈’吧。”。 孩子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母亲身后,仍固执地用两手搂着母亲,怕她再跳。 “快谢谢叔叔。”孔小姐不好意思地拽过儿子的手去接,但孩子硬是不接。 “我不要嘛,我不要嘛!——我要你去唱歌嘛——”孩子用力把她往乐坛上推。 被扔下的周行长,正陷在困窘中,秦琴走过来,递给他一只烟,从裙腰上摘下 一个手枪式的打火机,“叭!”给点着。 “周行长,我来陪你跳。” 周行长一跺脚,怏怏地随她去了。 在五彩光海中漂洋着一片片红色船形帽,令周行长兴奋不已,难道就你一个孔 小姐吗? 他说得有理。龙种大酒店里这一面面靓丽的性感大旗,会永远地飘扬在他的心 里。 秦琴愿意陪周行长,原因是他肯大方地花钱。她笑眯眯地拢了一下男孩子式的 短发,斜靠在周行长左肩上,又哼唱起她最爱唱的“都说爱情美呀,我却无所谓, 我为爱情流过多少泪……”边喝边揉搓周行长的胸脯,贱笑着,叫周行长觉着一群 甜腻的瞌睡虫钻进他浑身的毛细孔,痒酥酥、昏迷迷,直想搂她就地躺下睡觉。他 摸了下秦琴的肉嘟嘟的手,秦琴就势倒在他的怀里,圆鼓鼓的丰乳往周行长胸前一 贴,美得他哼哼起来。 秦琴跟这里的许多小姐一样,父母也曾是“老三届”,只是由于命运开的玩笑, 把他们甩进了贫困线上运行起苦难的岁月。 她是被孔小姐介绍来的。父亲是农村一个民办教师,得了肺结核也没钱医治, 领学生参加修筑大坝,咳血过度死在工地上。母亲改了嫁,把她带了过去。 秦琴悟性很强。进了酒店没过七天,就看透这里的男人们的鬼把戏。她羡慕孔 小姐用歌去掏男人们兜里的钱,不象自己跟那些姐妹们用身子去掏。但她掏得比别 的姐妹狠。她脑子里没有男人,只有钱和权,一见到男人们蜂涌进了酒店,她总是 第一个迎过去,以自己的漂亮的笑靥去讨好男人们。她看透了他们来酒店的目的就 是来寻女人开心泄欲的。不管你是啥长多大的官,在女人怀里都变成了孩子。 贪欲,使他们看不见周围有生命的人,他们彼此看到的只是供自己感官享受的 “物”。他们把自己出卖给了“感官”,“跟着感觉走,紧抓着梦的手”,一种畜 牲的处世哲学,逼使他们疯狂起来, 她爱唱自己编的歌儿:“我爱你呀我爱你,就象耗子吃大米,不打你不骂你, 用我的温柔折磨你,折磨你来折磨去,一点儿一点儿嗑死你!……” 酒舞客们爱听,爱看她拿着麦克学当今歌星们狠里狠势的表情,那一扭胯,一 摇臀,一挤作眼儿,一噘嘴的小模样,着实叫他们疯颠了。于是,大把、大把的花 束抛给了她。她拿着花束可以到吧台朱婕那去换回五、六百元小费! 男人们看着她好玩;可她把所有的男人们玩得也够残酷的。玩完之后,又化名 把那一帘幽梦用电话通知了他们的夫人,看着他们的家庭风云突变,她一边享受着 报复的快感。 虽然她比朱婕来得早,见朱婕当了领班,开始妒火中烧,可后来见朱婕会英语, 文化水平又高,自知不是对手,也就罢了。她默默地以朱婕为榜样,想干出个样来, 将来她自己开个酒店。所以,她处处靠近朱婕。 女人学“坏”就有钱。钱叫她变懒了,变得更贪了,心更歪了。一次,老板娘 训戒众小姐: “谁要是发现有人再到厨房偷东西吃,奖励一百元。” 背后,秦琴唆使一个不懂事的小姐:“喂,你去偷,我去告发你,得一百元, 咱俩每人五十。你于不?” 那傻妞真的干了。 秦琴得了一百元,却并没给她,反而又加盐加醋的,气得龙四开除了那傻丫头。 虽然,周行长觉着秦琴情欲如潮涌。灼热而又奔放,却总是丝丝有些不满足, 也许她太过于暴露和主动吧。周行长玩着她,心里却觊觎着孔小姐。 秦琴也觉出来了,有时候与尤二姐发发牢骚。 “哼,他觉着自己有几个奥钱,可以随便爱玩哪个就玩哪个呢!人家孔小姐才 不会搭理他那丑八怪呢!” 尤二姐从来不理睬这些人的吃醋竞争。她在这脂粉队伍里,可能说是非常清亮 孤傲的一个冷美人。酒客的对她的姿色馋是馋,却都觉得那是塑料的洋娃娃,好看 不好弄。 她是这里命运最不济的一个。 “文革”时,她父亲在农村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师,“清理阶级队伍”被当成国 民党员给活活打死了,尸体不准埋进他所在的生产队地里,叫贫下中农又给挖出来 扔旁边的林带。时值酷夏,尸体在灿烂的阳光下腐烂,臭味四溢,连狗都不敢近前。 学校老师不忍目睹,又偷着把尸体埋进林带沟里。那时,尤二姐还在母腹中,尚未 担承起人类的苦难,母亲苦涩的羊水把她泡大,生在一个麦垛里。 娘说:“孩子,你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一出生,就被大队‘革委会’给戴上了 ‘黑五类’崽子的白袖章。你这苦命的孩子呀……” 娘要掐死她还让她回到托生她的地方去。可是,世上哪有那么狠心的娘啊!…… 尤二姐仿佛听懂了娘的话,从来不哭也不闹,躺在娘怀里,或者躺在土坑上, 总是带着悒郁和不可捉摸的痛楚神情,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苦苦劳作的娘,仿佛哀 悼着那不曾谋面的被打死的父亲。 尤二姐渐渐长大了,虽是如同初升的太阳,却隐没着那难灿的光艳,跟在姐姐 身后,在黄土地里爬…… 初中毕业后,她也想继续念,无奈母亲年迈,生活枯据,她只好在家帮助母亲 种地,闲时常捧着琼瑶小说看,寻求点精神慰藉,可是看来看去,那些干篇一律的 三角恋爱叫她腻味得心烦。后来,听说城里招聘服务小姐,她就来报了名。她的俊 俏秀美、妩媚风姿,一下子被老板龙四相中了。可是,她那冷若冰霜、孤傲清高, 却令龙四不敢上手。因她姓尤,又是排行老二,龙四索性就叫她尤二姐,她的真名 也就被人淡忘了。 尤二姐挣钱,挣的是干净钱,你给小费,她也收,但若行为不轨,她就把小费 退给你。一来二去,许多酒客知道她的脾气了,谁也就不在她身上妄想了。 她认识了一个蹬三轮车的小伙子,是市钢厂停薪留职的工人,叫罗清明,跟她 同岁二十五。一次尤二姐晚间上街里图书馆借书回来,遇上歹徒,是罗清明搭救了 她,蹬车给送到龙种大酒店。从此二人往来频频,尤二姐默默中攒钱,要给他买一 辆电三轮,二人以后成家立业,就靠卖力气过日子。 她跟吕老师学会了唱《雾里看花》,觉得那词句都是她想要说的话。所以,有 时陪舞、陪酒,她就给酒客们唱“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烦忧看得清清楚楚明 明白白真真切切……” 酒客们先是爱听;可是听着听着,见她动了真情,觉得那流泻的旋律中有种说 不出的忧伤与忿懑,有些扫兴,便不叫她唱了。渐渐地,也就没多少熟人叫她陪舞、 陪酒了。 她深知秦琴的为人,为防备她,她只是笑了笑,站起来走开了,迎面碰上了许 倩,点点头,许倩问她: “这几天咋没见小罗来看你?” “他很忙。”说着,尤二姐又猫到吕老师身后背灯影处,想安静一会儿。 她望着许倩妖冶的装束:象鱼鳞似的亮片的短袖粉绸旗袍,半裸胸耸立着一对 乳峰,圆圆的肥臀正被孙局长搂得紧跳着…… 许倩也是二十多岁。父母也是“老三届”。父亲在一个工程队当瓦工。母亲在 纺织厂,因病退休,她就顶了岗。 她男人原是市面粉厂的蓝球中锋,因酗酒过量,得了肌肉萎缩长年在家养病, 面粉厂也无暇顾及,只一次性给了一万元疗养费就不管了。 为了养家糊口,许倩无奈何把情夫招引到家来。情夫是个倒腾粮食的大款,丈 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日久天长,邻居也不以为然了。他们的三岁的小男孩, 也总是热情地叫那情夫干爸。后来那大款甩了她,没有着落的许倩,便到龙种大酒 店来当了服务小姐。 她用疯狂的舞姿来麻醉自己的神经狂跳完毕,她那姣好的脸蛋变得更加红润, 原来猩红的樱唇,因为都印在不同的男人脸上而变得苍白;高跟鞋里装着的一双肥 硕的小脚,疲惫得酸麻疼痛,坐在十三号雅间门口,一个劲儿地揉搓,双眸茫然地 瞅着喷水池中间那具呲尿的小顽童,透过喷水池扬起的斑斓的水帘,她脑子一片空 白。她舒了舒被孙局长搂麻了的腰肢,然后把被不同男人塞进乳罩里的小费清理出 来,一点:三百元整,她松了口气,想到,明天丈夫又可以有一瓶新药注进他的肢 体里了。她明知道,她的狂跳,都是为了使丈夫垂危的生命延缓一天的痛苦。 今天,她跟孙局长足足跳了一天,真想把他俘虏。她准备着有人再点歌,还去 邀孙局长下场。便又悄悄掏出小镜子和口红,细心地描起了嘴唇儿。 当音乐又奏响时,这一面面靓丽的性感大旗,被男人们鼓满了风又飘扬起来。 龙种大酒店四十多服务小姐,哪一个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正所谓不幸者各有各的 不幸。 她们都为着逃脱自己的苦难,便高扬起靓丽的性感大旗。 周行长跟秦琴在楼上KTV包房里刚要入港,只听“啪!”的一声震山响,接着便 是发狂地大笑声: “哈!……十二万!三天就进十二万!哈!……”原来是隔壁房间里,赵所长 正为收获而欣喜万分。 “吓!”卫媚从楼下蹿上来进屋关上门,跟赵所长谈上了。 这声音,恰好跟楼下舞厅里“啪!”声,成了二重奏;原来是周行长的小车司 机正拽着尤二姐打,边打边骂: “你不就是陪舞的吗?陪不好,就不行!” “我陪你跳,可不准你乱摸索!”尤二姐委屈地说。 “摸索?我还要抠你×呢!”那司机疯狂地挽着袖子还要打,被一些人拉开了, 这小子蹿着高还喊:“我告诉你,我明个还来找你陪着跳,不让摸索,就撕开你×! 你等着瞧!” 舞厅里搂抱者的男女成了定格,音乐也停了,琴师吕老师不忍再看,走下乐坛 拉过尤二姐往厨房走去,边说: “躲开他。不是人的畜牲,你别搭理他。” 那小车司机见尤二姐被拉走,佯装还要进攻、跳着脚还骂,挥舞着拳头还要打。 正在这时,“哇!——”的一声,一股恶臭的秽气直冲鼻孔,大家象逃离瘟疫 一样四下闪斤,中间那呕吐的人正弓着腰一拱。一拱的难受呢! “小姐呢!快来收拾呀——”龙四喊。命一个小姐去收拾。他捂着鼻子去扶那 人,说: “操!又是陈经理!喂,你怎么搞的?不喝正好,一喝就多。” 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秽气,冲散了蓬勃的舞兴,大家各自走开了。只有那紫幽幽 的灯管,固执地守卫在七彩球灯两边尽情地辉映,洒满一地碎光…… 这时,转门又响起一阵:“……我怀着爱来到这里,啊请你快开门”的小夜曲 声,孔小姐给睡熟的孩子装好衣服,抱着他站起来,她的第六感官已向她报告,要 账鬼男人又来接她了…… 红五月灿烂的阳光,把傍江畔的医院白色大楼映照得通体刺眼。从距这儿约三 十多米远的鱼市飘溢来的腥味,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药味,叫熙来攘往的看病、探 病的人,奇怪地打着喷嚏。而医院门前,那足有一个排以上的仪仗队似的卖水果及 各种食品、花圈、寿衣和纸钱的摊贩们,却习惯地起劲地吆喝着。 钱院长不情愿地慢腾腾地从小车里钻出来,——他在龙种大酒店尚未尽兴就被 找回来,怏怏地冲司机涮愣着绵羊眼,挺胸昂首向院里走去。 到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打窝子仗的竟是自家的哥嫂们! 一个个头破血流,眼青鼻肿。大嫂最严重,左耳唇被揪掉,金耳圈还搭拉在那儿; 二嫂的左胳膊被咬掉一块月牙肉;大哥躺在长椅上抱着头直哼哼,二哥蹲在墙根捂 着肋条,只有老弟两口子像是没咋的,但也蹲在门口直“哎哟”。 见了钱院长,他们一齐喊起来: “哎呀!你可回来啦!快来给我包扎伤口吧!哎哟……” 钱院长气得一跺脚:“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吧?真有出息呀!——我不管。先 去交住院费。每人一千!”说完,拂袖进了屋。 钱院长的话,象一股寒流,一下子把他们冻成了冰人儿,呆在那儿不动了。 半天,大哥才坐起来,冲着屋里发话:“嗬!你不就是个院长吗?得亏谁呀? 不叫五叔从台湾回来你现在不是还在农村小诊所里呆着吗?牛×啥呀?” “哼!冲自个亲哥嫂端臭架子,也算你出息呀!”大嫂哼唧着说:“不就是一 千块钱吗?从伙上出,均摊。反正这楼也卖了。” “你可真是做梦娶媳妇,竟想好事!”老疙瘩媳妇气势凶凶地瞪着眼珠子说: “便宜事都是你们的,损人的事都是我们的!均摊,没门儿!” “呼!”钱院长狠劲把门关上,任凭他们在外边吵去。他心烦透了,气得直哆 嗦,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没滋味,掐死,又点上一支好烟。……这是他妈的犯 了啥疯病了?过去,吃糠咽菜、天天挨整共患难,也从未发生过口角;为啥如今有 了钱,又有了自由,凭着天天精米白面、大鱼大内地吃着,斗争反而如火如茶了呢? 只怪台湾五叔心血来潮,非得跑回大陆来给盖一栋大楼! 是啊,我是借了五叔的光了,你们不是也都借了五叔的光了吗? 那天早晨我去上班,骑着破车子刚进院,立刻从各个诊室窗口射出无数双妒羡 的眼睛。所长热情地走出来,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笑嘻嘻地又倒茶、又点烟。可 是从前他对我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今天这是怎么啦? “钱久保同志,”所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红纸包,递给我,“这是我的一点 儿小意思。请笑纳!” 这到底是咋回事呀?我又没儿子办喜事,又没当多大的官,干嘛给我送小红包 呀?……可是,田所长,您这是……我……” “请别客气。”田所长毕恭毕敬地把小红包又往我面前推了推;”以后,还要 承蒙多多关照呢!嘻嘻,请喝茶!” “……可是,田所长,我并不……明白呀?这是为什么……” “哈……!瞧您,还跟我保密呐!您可真能沉得住气。哈哈。” “……可是,田所长,我真的不明白呀!这是……” 所长门外挤满了同事,都在偷听。 “哎呀!您被提升到市立医院当院长啦!今儿个早上,市卫生局局长亲自来电 话通知的。还懵我们呐!”田所长乐得满脸皱纹开了花,象小孩子似的要起娇来, 怨忽着我。 我听了这消息,脑袋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起来。——我怎么会被提 升到市立医院当院长呢?…… 当我莫名其妙地到市卫生局报到时,恰好龙副市长也在座。我谦逊了几句,龙 副市长不满意地说: “老同学,这是我提拔你的。说你行你就行嘛!好好干吧。” 不多日,我才知道,原来是台湾五叔来电报说,要回大陆探亲,市统战部向龙 副市长汇报后,才当机立断做此决定,而且,卫生局又给我安排了一个一百平方米 的单元楼,里边的家具一应俱全。这真是福从天降啊! 想当初,我们钱家哥四个是在煤渣堆、垃圾堆里打发掉了童年时光。因为台湾 五叔的关系,父亲被打成“四类分子”,长期被管制。看看别的贫下中农孩子从大 人那里学来的“斗争哲学”,玩着“斗地主”、“抓特务”等游戏,我们只好猫在 旯旮里偷看,享受着那种妙不可言的间接的快感,仿佛也体验到一种施虐而获取的 占有欲的满足。 上中学后,突然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一会儿学东,一会学西,把人弄得懵 头转向;斗这个、批那个,陷入疯狂的“打。砸、抢”,人人沉迷在称雄心态中, 及至大伙去北京串连回来,被遣送到农村劳改,才朦朦胧胧觉着被耍弄了。那种占 有的激情,一下子被扑灭了。我们这些“四类分子”的狗崽子也跟着借了光,在垅 沟里摸、爬、滚、打的日子里,一个个麻木了神情,退化了理智。我凭着好学上进, 务上了“赤脚医生”,干了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事,当上了“活学活用积 极分子”,到省里讲话,竟得到省革委会主任的赞赏,出席了全国的代表会!当看 到一个大字不识的陈永贵和毛迪秋也都当上了国家领导人时,我才顿悟,原来这是 农民的天下!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以为若想在这个世上存活,必须拍好农民 的马屁,立志扎根农村,于是,娶了个农民的文盲女儿。 殊料,那婆娘天生的性冷淡,对我这个性意识很强的人来说,怎能忍受得了那 种饥渴呢? 当了二年工农兵大学生回来后,在农村行医的日子里,女人的乳房我经常看, 女人的肥臀我经常摸,更加挑动起我的交感神经丛放射出的剧烈的交感振动,欲直 奔那相应的另一极!可是…… 一天歇晌,烈日晒得连狗都不愿意在外边呆了,大队院里静谧得一点风声都没 有,家家房檐上挂着的蝈蝈往死里叫。我正躺在诊所长条椅子上午睡,突然,一个 女人喊我买药,我抬头一看,是大队书记的风骚女儿。她长得挺漂亮,在大队文宣 队当演员。对她说,这两天成宿排样板戏,白天老也打不起精神,问我吃点啥药。 我琢磨了半天,竟鬼使神差地给她注射一针安纳加! 那姑娘走出去不多远,突然又跑回来,只见她鲜葡萄般黝黑的眼珠凝视着我, 瞳孔较方才放大好几倍,有如一泓深潭,两腿站在那儿用劲地夹着,两脚直搓搓, 象是有尿憋得难受,脸兴奋得花一样绊红,吡着白玉般的牙直冲我笑。 我知道她犯药了,想躲开她,若是叫大队书记知道了,还了得?而她,一纵身 跳过来,往我怀里一钻,紧紧地搂住我。 “钱大夫,你就这么狠心不理我?”她颤抖着说,抓住我的衣服往下脱。 “……不!不行!大白天的,叫别人看见……”我吓出了汗。 “没事儿,都在歇响,谁也不会出屋的。”她也说,边喘着粗气又扯掉了我的 裤子。 ……我第一次享受到真正的女人的滋味。 “安纳加”的神奇真令人叫绝! 我一直用这绝招儿来玩弄女人。直到后来我被投进了监狱为止。 龙副市长上任后,才把我保释出来。因为在集体户时,我曾多次照顾过他。 这回,又是他举我当市立医院院长。直到五叔从台湾回来,我才恍然大悟,原 来他是把我当成一个政治筹码了! 那天,龙副市长在龙种大酒店设宴,为五叔接风洗尘。 “你们的政府多好啊!”五叔杯酒下肚,烫热了他的东北乡土话儿,喷涌而出, “就象非常慈爱的妈妈,孩子要吃、要穿、要工作、要房住、甚至要说媳妇,一切 的一切,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们说,能不好好依赖这位亲妈妈吗?” 说得座上客洋洋自得。龙副市长更是喜气蓬勃,一个劲点头,给五叔夹菜。 “希望家乡人明天更富有。”五叔喝得满脸桃花。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象年轻 人一样容易冲动,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地说,打心底里呼唤着民族振兴的春天早日 到来。”我在台湾开着三家超级市场,有不少存款。但不能给你们一分,叫你们随 便去花掉。” 听到这儿,钱家人愣怔住了,嘴里嚼着的东西,粘住了似的,面面相觑着。 “我得叫你们想办法让钱下崽儿。你们懂吗?”五叔声音沉重地教诲着他们。 沉默了片刻。 突然,钱家老大顿开茅塞,谄媚地瞅着五叔说:“是啊,五叔说得对,就是把 钱存在银行里,息滚息,利滚利。你们说,对吧?” 钱老二也很兴奋,应和着大哥跟自个媳妇点头称是。 钱院长和当中学教师的老疙瘩两人交换一下眼色,没吱声,瞅了瞅五叔和副市 长。 五叔听了,一脸不高兴,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这是啥话?俗话说,创业难, 守业更难。我给你们钱,是叫你们躺在钱上面坐享其成吗?” 龙四急忙给五叔斟上一杯茅台,又往碟里夹了一块龙虾,猴眼滴溜溜乱转: “五叔,侄子们敬佩您老高见。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五叔被龙四的乖巧感动了,刚要启杯,见龙副市长满脸洋溢着和悦,谦和地说; “五叔说得有道理。那么,我现在代表全市人民,热烈欢迎老先生来我市投资, 希望今后合作愉快。来,干杯!” 龙副市长先饮为敬,感动得五叔吱唔片刻,没说出啥来,也一饮而尽,咝呵了 半天才说: “如今,我们国家门户开放,经济起飞,就得参加世界经济竞争啊!” 龙副市长说:“说得对,现在国门打开了,引进外资,刺激国内经济,这是件 大好事,老先生还要多多赐教啊!” 五叔瞅着龙副市长,颇赏心悦目地说:“我们中华民族有着优秀的创业传统, 不象外国人那样,挣多少,就花多少。今朝有酒今朝醉。美国人更糟糕,头一个月 薪水发下来,立刻去人寿保险公司投保,然后就去买一辆分期付款的小轿车。他们 专门想着享受。他们最流行的口号就是‘If it feels good-do it.’就是说‘如 果觉得好,就干。’咱们中国人可不这样,他挣五百,得存三百,总惦记着仓廪实 不实。你们说,这样朴实、勤俭、吃苦耐劳的民族,政府只要想法子把他们的智慧 发挥出来,别给他们画框框,再奋斗个十年、二十年,还怕撵不上亚洲‘四小龙’ 吗?” 龙副市长带头鼓起掌来。暴风雨般的掌声,把五叔震晕了。他还从来没接受这 样热烈地喝彩。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一点也没有添枝加叶的夸张和粉饰。在台湾, 这些话都是常识,没人听,也没人说,只是默默去做就是了。可是在大陆,何以博 得这一片喝彩呢?五叔有点疑惑不解。 他是一九四八年高中毕业被抓去当了国民党伞兵,从大陆撤到台湾去的、过了 两年,又被送到美国西点军校接受特工训练,毕业后分配到潜艇当大副,游遍了欧 美和东南亚各国。退役后,在台北开个小铺子。谁料想,几年过去,闹腾大了,又 开了三处超级市场。有了钱,他就想回大陆老家来看看。 说着说着,五叔的老花眼湿润了,他持了下银白的头发,感慨地说:“可是, 唉,昨个儿我去商店想给孩子们买块手表,选来选去,那女店员竟哭丧着脸撵我走, 说要下班了。这要是我的店员,我早辞掉她了!你做买卖的,不想笼络住顾客,还 能发财吗?” “是啊是啊,”龙副市长有些困窘地应道,“这都是平时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 做得不够好的缘故啊。那么,老先生有何高见啊?” “嘻嘻,没啥高见。就是想法子叫顾客买你的东西嘛,还得叫他们信任你。” 钱家兄弟们为五叔捏着一把汗,怕他言多语失,得罪了龙副市长。钱老大在桌 子底下直劲用脚使劲儿踩五叔的脚;可是,五叔根本没在意,嘴上也不留把门的了: “有人说我傻,把那么些钱都白扔给大陆,会有人领情吗?我说,我谁也不叫 他领我的情,就只为了叫侄子们学会做买卖。你们瞧,我早已经跟市政建设部门签 好了合同,在本市盖一座大楼,分给你们也开个超级市场。”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合同书交给龙副市长。龙副市长细看,乐得肿眼泡直哆嗦; 说: “老先生果真气度不凡啊!老钱哟,你们哥几个可不能辜负了五叔的一番苦心 啊!我建议,你们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啊!” 钱家兄弟们个个瞠目。宴会后,他们确实本着龙副市长的意思,开始“好好的 研究”起来。 “我一个杀猪宰牛的,哪会开超级市场?”大哥犯了难。 “我干惯了炸油条,干不了那玩意儿。”二哥也不感兴趣。 钱院长不表态,只拿绵羊眼溜秋着五叔,他有自个的打算,想把一楼租出去, 给退休的几个老医生开门诊。 老疙瘩也没发言,他在想着如何去买书号,好出版他多年惨淡经营的一本反映 “文革”的小说,为评职称做准备。 一直到大楼盖成,钱家兄弟还没研究好如何干超级市场。 等五叔回了台湾,除了一楼由钱院长做主租给了几个老医生开诊所外,其他各 层,全卖了。 大哥有了钱,也懒怠去杀猪宰牛了。大嫂本来就懒,还馋,她爱吃大虾酥糖, 一天能吃二、三斤,吃的嗓子直冒烟,渴了就喝天然椰汁,跟孩子一天能喝二、三 十罐。营养一过剩,得了“富贵病”,去医院化验,尿糖仁“+”号! 钱院长无奈何地对人说:“改革开放以来,医院收诊这种病人,比以前增加了 十数倍。好象我们的生活水平已经赶上日、美和港台了!你们看看学校,得肥大症 的孩子有多少!” 大嫂躺在医院病床上,眼皮肿得盖了眼睛,腿肿得快赶上腰粗了,一尿一盆, 吓得大哥直叹气。 二哥呢,倒是挺节俭,把钱存进银行,仍然炸油条。不过,他的油条里再不象 过去那样往里搀洗衣粉了。他说,他不想再缺德了。大哥大嫂是缺德缺的,哪有宰 牛、杀猪饮尿素的呢!牲口喝了尿素,肉细胞饱胀,鲜红,牛肉压秤,多卖钱还查 不出来! 老疙瘩拿着卖楼的钱,“过五关斩六将”地疏通了出版社各路门神,才弄到一 个“内部准印号”,出版了他的小说。可是,一本也没卖出去,职称总算评上个中 级,书,最后只好卖给了收废纸的。但他庆幸没赔上,因为这钱原本就是海外飞来 的鸿运,他毕竟还嫌了收废纸小贩的几百块钱呢! 因为当初分的楼层不一样,每层卖价又不等,钱家哥几个时常斗嘴,这次还是 因为大嫂的糖尿病加重,钱又花得差不多了,大哥依然骂杂说不公平,要老二、老 四拿点钱出来,才发生这场头破血流的殴斗。 没了钱,也没楼,钱家的孩子们有时偶发奇想,问他们的爹娘: “咱家还有没有亲戚在外国呀?他们还啥时候来给咱盖大楼卖呀?” 我不知道叔本华先生说得对否,反正钱家目前的处境恰如他所说的:“便宜得 来的好运往往不长的原因在于:幸福与不幸福不过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我们实际得 到的东西之间的比例。” “活该!”钱院长想到这儿,益发气忿不已:“你们就该还去受大穷!别指望 五叔还回来!” 这时,进来一个护士,请钱院长去为一个在酒店里被打折腿的年轻人手术。 钱院长把他们交待给副手,一跺脚,扔下他们拂袖而去。 太阳终于沉入江底,晚霞涂在江畔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柳丛上,那深沉的玫瑰 色给这新兴的城市罩上了迷人的斑斓。 夜多多么好!各家酒店灿烂如繁星的七彩转灯,相互竞争着诱惑人们来此狂吻。 红色船形帽儿成了驶向欲望的大海的弄潮儿们的导航灯塔,蜂涌着挤向这宁馨的港 湾。 八号雅间里墙上那幅四米长的壁画上的洋裸姐,趴在草坪上正瞅你使着媚眼儿, 撩拨得钱院长性起。 “钱院长,您吃这块。”手术患者家长老毕是一家活鱼行老板,约摸四十多岁, 跟钱院长都是多年的校友,但不在一个集体户。他从汤盆里夹出一块肉条,毕恭毕 敬地放到钱院长面前的小碟里,“这块肉好吃,是‘牙签肉’(甲鱼前肢),你吃 吃看。” “噢,噢,好吃,好吃。”钱院长冷漠地应酬着,眼神仍盯在那洋裸妞的屁股 蛋儿上。 “钱院长,我毕某人有位亲属,是外省一个大制药厂销售处处长。如果您有兴 趣的话,可以交个朋友嘛。” “噢,哈哈。可以,当然可以。”钱院长摘下眼镜擦着,眨着绵羊眼,一涮愣 眼珠,目露四白,吓了老毕一跳,以为僵尸还魂。“不过,现在都时兴‘招标’。 我们医院要看药厂让多少利,才——” “这个我明白,只要钱院长说出个数,准行!” 舞厅里,孔小姐甜润的声音响起,是老毕为钱院长点的十八首《神魂颠倒》。 那一大堆祝福辞,叫老毕静静地听着听着,自豪的眼神在钱院长脸上一丝不漏地扫 描;而钱院长呢,根本没听,他正在盘算着“让利”的数目呢。 当孔小姐说完祝福辞后,老毕带头站起来鼓掌,震动得肥胖的胸脯直颤。他的 两个随从也呲着黑牙拍手,瞅了瞅钱院长;这时,他才醒过腔来,掏出二十块钱叫 秦琴去吧台买来两束花。 乐队疯狂地奏起了快四…… 从各个雅间里,兴奋地钻出了一对对斗鸡的开始了颠狂地旋舞……这一群血液 在奔腾咆哮如虎狼的舞精灵们,绝对被那下流的旋律和疯狂的节奏淹没了良知。紫 灯管朦胧的光,专门拣那白色的东西给反射得煞白,而把其他颜色给暗淡下去,以 及烁烁闪闪的眼白的反光,叫人联想起地狱中无头鬼魂的阴森可怖。 龙四拿着电动剃须刀,边剃着下颏,边在各雅间巡视。突然,在三号间门口停 住了,听见里边发出娇嗔的嗲声,呲牙一笑,走开了,见是许倩和秦琴正在赔酒, 他便从八号雅间拽出了钱院长,上前俯耳说: “钱哥,那药快没了,明个我去你那儿取去。噢?” 钱院长把烟头掐死扔掉,搂过许倩的细腰,把大嘴叉一撇:“新嫂子滋味咋样?” “胡说!赵大哥还没玩够呢。喂,我可告诉你,那药,大哥。二哥也想用呢。” 钱院长没理他,被许倩推着旋进舞厅中央跳起来。 钱院长边跳边自忖,古人常开平一日不御三个悍女,则皮裂血出,这真是“色 福”。他用的是啥药呢?西门庆可确实是用过量才弄死自个的。看来,用药不解决 长久问题,还是龙种的老蒋的滋阴壮阳食疗,才是真正解决根本的补药啊! 老毕是舞厅里的老山猫,把秦琴搂得紧紧的,使她觉出这是肯花钱的角色。于 是,便把高耸的酥胸像贴“锅贴儿”似的,使劲往他胸前贴着,任凭他揉搓着旋转…… 钱院长也是这里的常客,潇洒的舞姿令许倩着迷,时而发出“咯咯”的笑声…… 许倩根本不知道钱家兄弟为争卖楼款而大打出手的事;她总以为自己傍上了 “台属”这个“福星”,并且,她丈夫多年患肌肉萎缩,有钱院长的面子,还愁治 不好他的病吗?她尽量发挥着自己的春潮荡漾的性感;可是,跳着跳着,又总觉着 没滋味儿。 钱院长呢,也不愿意再去想昨天的烦恼,见许倩一个劲儿地调情,便也顺遂了 她,前胸贴紧了她的乳房,一旋,一股香水味钻入鼻孔,令他愉悦不已,于是,把 右手伸进她的乳罩里…… 孔小姐已唱完了前九首,后九首,男歌手小曹正在唱: “……爱的火苗越烧越高, 不能分开一分一秒。 为爱神魂颠倒,气喘又心跳, 为爱神魂神倒,汹涌如波涛……” 幽暗的灯光下,七彩球灯喷洒着情欲的火焰。小曹唱着、眶着,声音渐弱、渐 弱……消失……吕老师沉醉地弹着电子琴,突然觉着不对劲儿,抬头睁开眼一瞧, 见小曹手擎麦克发了呆,便用左手捅了下低头沉浸在软靡旋律中的吹萨克斯的施强; 施强猛一抬头,见小曹伸长了脖子看呆了,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是一付西洋景: 钱院长的右手正在许倩的衬衫里边热烈地揉捏着,乳罩后边的带子也掉了出来, 弄得她直哼哼。 老毕的两手捧着秦琴的头,象是猴子啃鲜桃。 施强用脚踢了小曹一下,他才恢复了常态,又唱起来: “……为爱神魂颠倒, 气喘又心跳; 为爱神魂颠倒, 汹涌如波涛……” 朱婕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吧台后,两手支着香腮,望着那一对对的舞疯子,她的 思絮又飘向了远方,想那在北大读书的诸明,毕业了,不知道分到哪儿去了?应该 拍个电报,告诉他我在这儿。又一想,这些年在酒店里享受着人间的一切欢乐,是 从屈辱中挺拔起来的,有龙副市长的体贴,但终究不是归宿啊!女人,都希望建立 一个属于自己情感世界的美好家庭,生一个属于自己情感结晶的孩子;倘若还这样 象棵扎蓬草似的跟任何男人飘游,扎不下根来……?她像游子忧伤她思念着属于她 的亲人的诸明,想着想着,泪水浸湿了她用各种超级润肤霜悉心保养的姣好的脸蛋。 “你怎么啦?”秦琴喘吁着,一边揉着被老毕搂痛的腰,走过来问。“这些日 子,你像丢了魂儿似的,是不是又有了新……” “别胡说!快去跟那条活鱼跳去!若不,他又该找我来啦。”朱婕说着,递给 她一瓶饮料。秦琴喝了几口,又去了。 跳着、跳着,乐队突然乱了套。 老毕甩开秦琴,晃晃悠悠走到乐坛跟前,骂了起来: “操!唱的啥鸡巴玩意儿?” 钱院长一听不对头,莫名其妙地瞅着老毕;许倩正躲在黑旮旯里系乳罩扣;秦 琴自己倒了杯啤酒,嗽了嗽口,问: “咋的啦?毕老板。” “他的两个随从,象听了出击的命令的警犬,立刻蹿出去,指着吕老师骂道: “你个老鸡巴头子,会不会弹?不会弹,给我滚犊子!” 骂着,就去抢琴要摔。 龙四急忙跑过来:“喂!哥儿们,有话好说,干嘛摔琴?” 打鼓的张旺长得膀大腰圆,他是市歌舞团的电工,腾地站起来解释道:“小曹 唱着唱着,叫痰给卡住了。别的没啥。” “算我错,我再献两首。”小曹说着去取麦克。 那两人还骂:“操你妈的!献八首也不行!你能赔得起我们老板的面子吗?” 说着还要去抢琴。 龙四急了:“哥儿们!有话冲我说,吕老师的琴,你们可不能砸!”他把身子 挡住了吕老师的琴。 张旺也蹿出来护琴,那两个气势凶凶地照他当胸一拳,张旺没咋的,一巴掌打 过去,把其中一个光头打倒在地上,他又跳过去踢那另一个,两人撕打在一起…… 雅间里的老毕闻声蹿出来要打,被钱院长拦住。 跳舞的客人全部鼠逃,舞厅成了角斗场。 龙四给吕老师使个眼色,吕老师急忙抱起琴猫进西边的厨房里,气得脸煞白地 骂道:“流氓!纯粹的流氓! 孔小姐的小儿子正躺在长椅上睡觉,被撕打声吓醒,“妈呀!”一声滚到了地 上,孔小姐急忙抱起他,也猫进厨房。 施强和张旺跟那两人撕扯着,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东,吓得小张象个猴,躲 在远处雅间里瑟瑟发抖。 厨房老蒋和沈胖、韩七、杨三以及所有的服务小姐,堵着厨房门口看热闹。 龙四给站在吧台里的朱婕一招手,朱婕立刻接了下报警器。 还没等警车开来,老毕已带领随从溜掉了。 “他妈的,明个我再给他儿子的腿弄错位!”钱院长气忿地冲龙四说:“叫他 来给吕老师赔礼道歉!” “操!”小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不叫你演西洋景,能闹成这个样子吗! “混蛋王八蛋!敢来欺侮吕老师,敢上龙种这儿来闹事,真他妈的没长眼!” 龙四骂着。 吕老师抱着琴走出来,把琴装好要走。 “吕老师,吓着了吧?”龙四问。 吕老师没吭声,瞅瞅小曹,小曹又拿眼睛剜了下钱院长,钱院长没觉景,绵羊 眼仍盯在许倩身上不离开。 吕老师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花白的头发板板整整地梳成往左分缝的发式,仍保 持着三十多年前在音乐学院读书时的风度。他原是市歌舞团的钢琴师作曲,现已退 休。龙种大酒店开业时,是龙四从他家里强拉硬拽地请他出山。吕老师老伴,一个 他在劳改农场时结识的文盲,虽然不懂音乐,但听龙四说一宿能赚一百元,并且还 替他花三千多元买电子琴,活了心,硬叫他去了。 无可奈何的吕老师被硬推进了“音乐垃圾坑”里,——他厌恶地称当代的通俗 歌曲为“音乐垃圾坑”——每次在酒店干完活,便像逃避瘟疫一样,急忙把随身携 带的袖珍录音机的耳塞子塞进耳朵里,要让“上帝的语言”来荡涤一下方才充塞耳 朵里的“音乐垃圾”,让自己沉浸在神圣的旋律之中。那华丽敏捷的旋律犹如春风 扑面,令人倍感温柔欣慰,仿佛从方才的地狱小鬼的嘶嚎和吃语中得到解救,看到 明亮的太阳和月亮,又像喝了一口清澈甘例的山泉,令人鼓舞、向往、憧憬而充沛 了活力。这些,是别人所不懂的。 龙四爱护吕老师,说起来也有一段故事。那是在集体户时,一个麦收的晚上, 龙四在麦垛里奸污那个村妞,被看场院的吕老师发现了,吓得龙四与村妞筛了糠。 吕老师并没理睬他们,把事情给压下去了。至此,龙四感激他一辈子。 二十五年的“右派”劳改生活,使吕老师对任何暴力都置于不屑的麻木,所以, 面对方才那几个流氓的丑恶表演,他只淡淡一笑了之。 龙四见吕老师没吱声,光顾听他的“仙乐”,又对大伙说: “大家做好思想准备。朱婕,从明天开始,你带领所有的小姐,把屋子都好好 清理一下;老蒋,库里的料有不足的。抓紧催下边进料;吕老师,你们乐队白天能 不能上?最好白天也来。” 吕老师没吭声;小曹欢天喜地地说: “能上!请三天假没问题。” 施强也说:“左右团里也没事儿,请啥假。” 孔小姐坐在椅子上哄孩子,听得说,跟张旺对视一下,心里也美滋滋的,这三 天,少说每人也能挣一千块! 老蒋对龙四说:“明个你给下边挂个电话,再弄几条狗来吧,狗鞭、狗肾用的 太费。” 乐队见没事儿了,便告辞出去了。 龙四见孔小姐抱着孩子刹了后,站在院子的花坛旁没走,不多时,一辆“奥迪” 驶来,孔小姐领孩子钻了进去。 龙四眼尖,知道那是周行长的车。怪不得这些日子他男人没来接她呢。龙四捻 着下颏,笑了。 这时,钱院长见许倩还站在楼梯口,“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急忙冲龙四说了 句: “明个早点到我办公室去取。”说着,就挽着许倩上楼进了5号包房。 5号KTV情侣包房挨着楼口,楼口两侧一付金字红对联:“千峰秀色送余杯,一 塌暗香薰醉梦”。这是旧社会烟妓馆的用语,不知是哪位瞎大爷给放在这儿了。 不多会儿,里边便隐隐地发出呻吟声…… 气得朱婕一跺脚,冲龙四说:“他俩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到现在也不结账, 叫我咋说?你还不赶快告诉他。” 龙四也很生气:“行了,从明天开始,把账给他算好,我交给他。” 见朱婕一扭身走了,龙四偷偷猫在门外听声—— 包房里,许倩哼唧了一回,突然说:“你怎的啦?” “没咋的。” “那咋疲软了呢?” “没事儿。” 龙四偷着笑。可他怎知道钱家那场恶斗呢。 听听再没动静了,他刚要上三楼办公室去看看赵所长他们的麻将战,只听地下 室又传来了疯妻的嚎叫:“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伴着他那只俄罗斯“贵 夫人”的唁唁声,他气得一跺脚,要下去教训教训它,一抬头,见秦琴正冲他笑, 说道: “算了吧,我看那‘贵夫人’要‘起秧子’啦。天快亮了,大伙等着吃夜宵呢。” 正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当生活的车轮重又开始在大地上风驰电掣地滚动起 来的时候,龙种大酒店以及其他各大小酒店里的小姐们,却刚刚吃罢夜宵(不外乎 是酒客们的残羹剩饭而已)。然后各自缠绵徘恻地躺进铺位上,进入了无梦的睡乡。 她们从暧昧而无奈的岗位上一夜下来,把激情洒尽,把快感和狂热填补了男人们在 官场、商场上的失意,乳罩还没来得及重新扣好,眼影和口红已被男人们舔得斑驳 陆离;陪酒,已使她们的神经麻木;陪舞,更使她们四肢僵硬;佯装得可人的盈盈 笑靥,在沉沉地鼾声中,已凝固成一个个悲凉的自负和无奈。 狗的唁唁声,小姐们的鼾声,交织成酒店的晨曲,它与正常生活的不合谐,已 被人们掷于垃圾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