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尤物媚人生苦恼 深夜。 龙种大酒店门脸上那两条游龙,闪烁着璀灿的光芒,真好比腾云驾雾而来,嘲 弄地鸟瞰这里发生的奇谲诡秘的故事,并且,又以它的浪漫的光晕,向全市人炫耀 着诱惑的气氛,给S市增添许多神秘感。 卫媚躺在席梦思床上,擎等着龙四来给她脱衣服。 龙四情急火燎,手直哆嗦,不会脱这种“摩根”衣服,“弗儿哧”了半天也没 脱下来,只顾捧着她的脸啃甜瓜。 “瞧你这鬼样子!等我脱了的。”卫媚有点醒酒,把脊背给他,“拉锁!” 龙四见拉锁在身后,一呲牙,笑了,急忙给拉开。 卫媚把“摩根”一脱,“妈呀!——”一声尖叫起来。 “怎么啦?” “我的金项链没啦!”卫媚好悬没哭出声来,酒全醒了,“腾”地跳下地到处 找起来。 找了半天,没找着,卫媚把腰一叉,命令龙四:“赶快把小姐们都叫起来,去 找!——” “你好好想想,你都到哪儿去啦?”龙四干瞪眼地问。 “先在你这儿,第二家去了天顺、第三家去了永顺、第四家去了人和、第五家 去了长顺,然后嘛……就回来啦。” “啊呀!你去了这么些家,知道在哪家丢的呀?这可不好找。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几十个服务小姐都睡在舞厅临时搭起的地铺上,每人都有个海绵垫子,还算挺 舒服的。这里,每天晚上总会保持着十来个人,总有些小姐跟着款儿们或官儿们进 了楼上KTV包房,或是钻进轿车里乐逍遥去了。 这时,她们以秦琴为首的正骂着卫媚,骂完之后又似觉胳膊扭不过大腿,一旦 老板不给开支,怎样施展媚功掏男人的钱包呢? 秦琴说:“若讲求媚,人家朱姐是最有招法的了。若不,怎么能拴住两条龙呢? 一条给她买了单元楼养起来,一条又给她个副经理宝座。啥样女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何玲问:“不是尤二姐跟她作伴吗?” “作伴只是挂个名就是啦。” 何玲又问:“秦姐,你说说,朱姐她有啥招法?”何玲不信朱婕能比她强,现 在,不叫卫媚那只狐狸精,龙四还是她的。 秦琴说:“你以为光买那些高级化妆品就行了呢。脸蛋再漂亮也不行!尤二姐 咋样?真好看,身上长着刺儿,男人谁喜欢你呀!” 秦琴把从朱婕那儿听来的又给大伙学说起来,她滔滔不绝地说,男人都是绵羊, 女人就是牧羊人。既要吃他的肉,喝他的精血,还要剪他的毛来装扮自己。 “男人的精气,如果你不让他排泄,在身子里积存多了,就会把这世界给弄乱 套的!所以嘛,上帝造女人,就是专门用来驯服男人野性的。只有把他身子掏空, 他才会老实。”秦琴眉飞色舞地说。“他就是块金子,女人就该是个炼金的坩锅。 大凡进酒店来喝酒玩女人的,那钱,都不是好道来的。女人的子宫不光是生孩子, 还要熔炼魔鬼! 大伙厌愣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回味着各自交颈迭骨地在爱河中泛舟时的美 意。她们也确实都感觉到了,女人的身子是烈火熊熊的窑,男人就是这窑里面的各 样毛坯,女人的火可以把他们烧成各样的成品。反过来说呢,她们又朦朦胧胧的觉 得,男人象一种爆炸物,渗进女人身子里,可以把女人炸成烈焰腾腾的美丽的彩花, 可当那一瞬间光彩夺目时,她们是以粉身碎骨做代价的呀!世人说,男人和女人如 有理智的结合,则会诞生一个新生命,那是人类的延续。可惜,在龙种大酒店里, 只有粉身碎骨的灿烂。那诱人的光彩背后,永远潜伏着生的困惑和迷惘。 “朱姐对我说,用狐涎配药,还有菟丝煎服,还有一种鹤草,上面寄生一种红 黄色的蝴蝶,抓来藏在身上,就能叫男人着迷。”秦琴狠狠地说,象是能用这药把 男人都药死才解恨。 “喂,我们家江边上就有这种草。”何玲兴奋地插嘴道。“明个儿我回去给大 伙弄点来。” 听得说,众姐们争抢着跟何玲说好话,也不烦她啦。 “朱姐还讲了一种,叫‘对对’。说是云南的一种小虫子,象咱生的虱子,公 母出双人对,抓来放在盒里,晚上枕在头底下,就能生媚力,常有人抓来卖给富贵 家小姐。” “秦姐,这玩意儿可不好弄,云南那么远。” “不过,人身上的正在交配的虱子也行。”秦琴说。 “那可好找。有时候我换衣服,就能抓到。”何玲象得了天机,高兴地就脱内 衣要找。 大家见了直撇嘴。 秦琴又说:“还有两样能好找:一个是‘臭姑姑’的脑子,一个是驴下的驹嘴 里含着一块肉饼,取来带在身上也行。” “这玩意儿我们乡下有的是。”何玲边找虱子边晃摆着:“你们等着,明个秦 姐给我告个假,我起早就赶车回去弄来。” “有了媚药,男人就更喜欢你啦。” “我的妈呀!不带媚药他们都疯了似地狠劲往身上贴呢,若再带了媚药,还不 得死到你身上啊!” “可不是咋的。男人一摸我的腰,我就浑身酥成一滩泥,再要带媚药,他们还 不得把我弄成没筋骨的人呀!” “不过,你们也得卡住神儿;”秦姐说。“约摸的那个人能出血,你就搁胸脯 往他身上靠,靠紧靠松,也得有分寸。出血多,就靠紧些;出血少,就靠松些。男 人是个啥东西?都是些贪吃的馋猫,你越不让他得着实惠,他越恋着你。天下不是 男人玩女人,而是咱们女人玩男人。看准火候,你叫他尝一下鲜,他会象狗一样跟 着你,叫他咋的就咋的。不管多大的官儿。不是常说‘霸王的弓硬不过枕边的风’ 吗!” “秦姐,你真把男人看看透啦!” “秦姐,你看现在各种杂志上登载的那些桃色新闻,哪一件不是当官的干的? 至省长,省总工会主席,下至市县乡镇长,都一个味儿!” “上边那叫‘游龙戏凤’,中间那叫‘一时冲动’,下边就叫‘流氓成性’。 最倒霉的当然就是老百姓啦。”秦琴感慨地说。“咱们跟人家卫姑奶奶不同。人家 是大款,专为了玩男人,往男人身上倒贴。咱们是为了生活,就得靠媚功从男人身 上往外掏!” “喂!瞧啊——我捉奸啦!”何玲兴奋地喊起来。 大伙“嗯一”地围上何玲看虱子。 “快装进小盒子,枕在头下。” 正说着,龙四和卫媚风风火火从楼上跑下来。 “喂!你们谁拣着卫主席的金十字架项链啦?”龙四瞪着猴眼在小姐们身上乱 咕唆。 大伙一愣,面面相觑着,啼嘘不已地窃窃议论; “啊呀!那一万多块钱的玩意儿,谁拣着能给呀?” “可上哪儿找去?黑灯瞎火的。”秦琴不情愿地说着,扭了下腰,要躺下。她 对卫媚早就恨之入骨;她若不来,她早就上楼跟龙四睡下了。 “是啊,可上哪儿去找哇?”何玲响应着秦琴:“再说,谁拣着了,还能交出 来吗?我可知道,我若拣着了,就不交。”她跟秦琴一样恨卫媚,故意瞪大眼睛瞅 龙四和卫媚。“老板,明个起早我请个假回去办点儿事,晚上就回来。” 龙四没理她。 大伙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谁拣着了不也不会交出来的。 “我会重重奖励的!五百块钱!” 卫媚急得口干舌燥,站在那直搓搓脚,叫秦琴觉着她象有尿憋的,不禁“卟哧” 笑出声来。 “一千块!奖励一千!当场兑现!”卫媚说着,从钱包里取出十张百元钞,先 往手心上“啪,啪”抽打着。 仍没有人吱声。 秦琴困了,打了个呵斥:“兴许丢在别的酒店里了吧?若丢在咱龙种,大伙无 论如何也不会昧心眼子藏起来的。快睡吧。” “哎呀!是不是让乐队拣去啦?”有人揭示着。“走,快开车去找小曹。—— 喂,谁知道小曹的家?” 这功夫,韩小七也被吵醒,正站在厨房门口听:“我知道吕老师的家,他兴许 能知道。” 事不宜迟。龙四拽过韩小七,把他往门外一推:“走,一块去吕老师家。” 这天晚上,吕老师老伴回农场小儿子家去了,他在酒店干完了活回来,刚一开 门,听见屋里有动静,急忙打开电灯,发现小偷正在翻他的写字台抽屉。他并不害 怕,经历多少政治运动的洗礼,他对形形色色的众生相已经颇熟,便安祥地说: “孩子,没钱花了吗?” 小偷倏地侧转身来夺路要跑。 “别怕,我不会报警的。呶,这一百块钱拿去吧。”吕老师说着,把钱从兜里 取出来,放在写字台上,转身又去倒水洗脸。 小偷一时还醒不过腔来:怎么我来偷他钱,他不仅不怪罪于我,反而拱手把钱 交给我?世上岂有这个理儿的?莫不是他引诱我上钩,随后就抓住我,送派出所去 吧?他刚一犹豫,决定还是逃为上策,见吕老师倒完了水,扬起脸来,一看,认识: “您是——噢,是吕老师吧?在龙种大酒店弹电子琴的?” “你怎么认识我?” “我去过龙种大酒店。” “点歌跳舞?” “不。”小偷用两个手指做了个掏钱包的动作。 “噢。”吕老师又用下颏点了点桌上的钱,“拿去吧,今晚刚挣的。” “不。您这是熬心血的钱。我不要。要偷,就偷当官的。我还以为这家是当官 的呢。” “我不过借个光,给分到这栋房子来啦。” 小偷说啥也不要,吕老师硬是往他兜里塞。“快去吧。小心点儿!别撞见了警 察。孩子,想个啥法子干点正经事儿,挣点舒心钱,睡个舒心觉。” “吕老师,您可真会开玩笑。工厂开不出支,工人都散了烟,做小买卖又赔了 本,老婆又离了婚,带走了孩子,家里只剩下我跟一个瞎眼老娘。你以为我不想吗? 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下了道。听说偷当官的,都不敢报案。他们的钱也都不是好道 来的。” 两个人正披肝沥胆地唠呢,忽听外面汽车响,小偷听得麻俐地把桌上的钱抓到 手,一个箭步蹿出去,跳过后墙,夺路而逃。 “吕老师,睡了吗?”韩小七趴窗喊。 “小七,有啥事吗?” “你知道小曹家在哪儿吗?” 吕老师披衣出来,告诉了韩小七,又问,“有啥事儿呀?” 韩小七嘴快,告诉了他卫媚丢项链的事,想去问问他。 龙四在车里呜了下笛,小七急忙跑回去,钻进汽车,开走了。 吕老师摇摇头,自忖道,小曹拣的是一块海霸手表,怎么变成了金项链了呢? 进了屋,发现桌上的一百元钱没了,不禁摇了摇头,躺在床上,他想,如果那一百 元钱还放在桌子上,兴许我这一夜睡不安稳,那小偷该拿什么养活他的瞎娘呢?可 好,他拿去了,他的瞎娘兴许明天能吃上一顿鱼。想来想去,他象是完成了一件伟 业,舒畅地打起鼾来。 翌日,何玲惦记着回乡下讨弄媚药,起了个大早,偷来秦琴的化妆盒,精心地 化好妆,特意穿着那身龙种小姐服装跑到客运站坐车回江湾镇去了。 朱婕昨晚为尤二姐的恋人小罗父子的三轮车被扣押一事,替她懊糟了小半宿, 知道这车对他们的命运是多么至关重要。尤二姐起得早,梳洗完毕就去了市就业局 找冯局长。朱婕在家呆得无聊,想着最近龙副市长因为去南方考察犯了事,正在被 审查,吓得再也不敢上她这来了,这反而使朱婕如同孙悟空从那那被压的山底下蹦 了出来一样自在。她按着尤二姐的托付,想去市商厦金店去毁那颗从猪肠子里洗出 来的金戒指。 梳洗完毕,她抹了点兰花油美容露,又刻意地描了口红、眼眉和眼影,换了套 龙副市长给她从南方买的一套款式新颖的娇蓝的连衣裙,又佩戴上红宝石心的金项 链,款款下了楼,打个‘的士’,先到龙种大酒店打个照面,看看今儿个有啥安排, 然后再去商厦。 一进大院,贝紫窗帘还都挡着,大伙都没起来,她骂了句,悄悄开门进了屋, 到吧台上整理一下扔在里面的乱七八糟的花环、花束和花篮;突然,她眼睛一亮, 倒抽一口冷气,见是一个沉甸甸的金十字架项链!不用看,准是那个“二毛子”卫 媚的。她倏地揣进钱包里,又四处瞅瞅,放心地站起来,刚要往外走,韩小七揉着 惺松睡眼在给老华头开门装泔水。 “朱姐,来这么早。昨晚可把我们折腾苦啦!” “又出啥事啦?” “那个‘二毛子’把金项链丢啦。好顿找。” “活该!找着了吗?” “上哪儿去找?有人说叫小曹拣着啦,开车去了他家,小曹说他拣的是一块海 霸表,是谁的谁拿去;金项链可没拣着。” “哼,那么贵重的玩意儿,谁拣着了能给呢?” “我也这么寻思。听说值一万多块呢!真他妈有钱。” 外面驴叫。小七又跑出去了。 朱婕窃窃笑着,摸了摸钱包,然后哼着“人生何必计较大多,成败得失不用放 在心头”,飘飘然飞出去,钻进了“的士”…… 何玲坐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车,就到了江湾镇。 市场上人头攒动,何玲的红色船形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游弋,把村民们的 眼珠子一下子给拴住了,象是见着了下凡的仙女,都以能跟她打招呼而自豪,她也 以大家都跟她打招呼而感到由衷地幸福,就象中了状元而衣锦还乡,只差没有鼓乐 队给鸣锣开道。有几个原来跟她进城卖鸡蛋而如今仍在这儿卖着菜的女友,艳羡着 围着她打听城里的新闻。 “玲儿!你回来啦?” 何玲一低头,见是她爹和娘,正蹲在两只土蓝子旁边,卖自家园子种的茄子和 辣椒。 何玲的爹穿着一件退了色的绿军装,可能自打穿上也没洗一回,弄得大圈套小 圈脏兮兮的,眨着带眵目糊的烂眼睛;何玲的娘穿了件灰不叽的西服,里面的脖子 一层皱,头发乱蓬蓬,上面沾着草屑。两口子象见着了进皇宫当了娘娘的闺女,伸 直了脖子喊她,生怕别人不知道。 “走!快回家去吧。”何玲怕寒碜她,把爹娘推了个向后转,张牙舞爪地把土 篮子里的茄子和辣椒往地上一倒,旁边的小贩子急忙拾进自己的菜篮子里。“快走 啊!咱不要那点菜啦!” 何玲爹娘还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那些菜,转身见女儿走出去挺远了,急 忙又追。 等这两口子爬上北黄沙岗,拐弯进了自家柴门,何玲已经坐在了破草屋里的炕 上了。 “死丫头!走得好快哟!”娘说。 “人家在城里天天过大年,身板当然好啦!”爹羡慕地上下左左的仔细地端详 着何玲。“上回你给我拿的那些鸡腿,我们又放了些土豆,吃了十来顿呢!” “就认吃!快给孩子倒水洗脸呐!”娘乐得眉开眼笑。 “噢,对对对。” “在家住几天吗?” “这老土坑,一股子炕洞土味儿,人家稀罕在家住吗?”爹把水端来,放在凳 子上,一边说。 何玲只洗了洗手,便又坐在炕沿上。爹说得对,农村的炕洞土味儿,的确呛人 没法呆;便说: “晚上我得赶回去,客很多。”说着,两眼直在他俩身上寻觅什么。 “妈,你跟爹身上还有没有虱子啦?” “哟,啧啧啧!瞧你说的,‘穷生虱子富长疥’,咱家啥都缺,就是不缺虱子。 ——你问这个干啥?” 何玲乐了。又问:“爹,你快去打听打听,谁家的驴要下驹,给我掏腾一下那 驴驹嘴里含着的一疙瘩肉,买来。” “要那玩意儿干啥?”爹瞪着烂眼睛说。 “唉,真哆嗦。叫你去你就快去嘛!人家晚上还得快赶回去呢。” 爹纳着罕,揉揉淌出来的清鼻涕,边走边磨叽道:“世道真变了,过去谁敢吃 毒蛇泥鳅,现在啥都吃,还要吃炸虱子和驴驹媚肉!” 爹一走,何玲从兜里掏出五个存折给娘看:“我已经存五万啦!千万别叫爹知 道啊!” “啥?”娘象是做梦拣个大元宝,惊奇得有些发傻:“多少钱?”五万块?— —傻丫头!你咋这么能干呐!去了不到半年,就挣这么多!哈……”娘笑着,伸出 五个手指头在半空中摇晃来摇晃去。 “妈,咱们再也不用到秋去挖耗子洞啦!” “那哪行啊!全指着挖耗子洞粮食喂鸡、喂猪呢!” “妈,咱可以买粮啊!咱再别去挨那份累啦!你看人家城里,一天价喝喝玩乐, 活得多自在呀!” “不行!左右那些粮食扔在地里也都叫耗子吃啦。白瞎,省下钱来,妈给你办 嫁妆。你那个酒店老板姓啥呀?待你好不?” “他姓龙,待我可好啦!大伙都叫他龙四。人家哥四个,老大当副市长,老二 当公安局长。老三当工商局长,家可有钱啦!” “姓龙?”哥四个?”娘听了:好象想起了什么,眼神飞向了遥远的年轻;又 问,“他们家有老太爷子没有?” “有啊。听说过去当过县委书记,还下放在咱们镇呆过呢。如今离休了。” “啊呀!是不是前街南园子下放的那家老龙家啊?”何玲娘说话声音颤抖起来, 眼里陡地闪出十分复杂的惊诧。 “对,正是。人家现在可是大款啦!家还有桑塔纳轿车呢!龙四待我可好啦!” 娘坐在炕沿上凝视着碧空如洗的蓝天,犹如一尊石像。 “妈,你怎么啦?” 半天,娘的嘴唇苍白地哆嗦着,说:“玲儿,咱别干啦……” 何玲一惊:“为啥?” “不为啥。我就是不准你去干啦。” 何玲见娘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问:“妈,在那干,咋的?” “玲儿啊!我弄着啦!弄着啦——” 何玲爹拎着一个红塑料袋,乐踮踮地喊着进了屋。 何玲高兴地接过来,问:“多少钱?” “不多。嘻嘻!”何玲爹狡黠地眨着烂眼睛,举起三个指头。 “三块钱?” “三十。嘻嘻。” “这么贵?” “那可不!货卖用主。你不买,人家往阴沟里扔了还不卖呢。”何玲爹撒着瘪 瘪嘴说。其实,那块肉真是卖主扔掉的被他拣着了。他诡秘地一笑,说,“左右也 是你们酒店用,花多花少,老板也不在乎。还要虱子吗?”说着,用手做着点钞状。 何玲厌恶地把三十元钱塞给他手里,又一怂搭:“好好好,拿去!” 何玲爹呲着焦黄漆黑的大板牙,乐得一缩脖;何玲娘轻蔑地吐了他一口,狠劲 拍了下他那漆黑的脖子,说: “便宜了你!” 何玲爹毫不介意地把钱往兜一揣,拎起了酒瓶子,边哼着“临行喝妈一碗酒”, 悠哉悠哉地出去了。 门外叽叽咯咯闯进来一大帮姑娘来看何玲,进屋没等坐稳,便七嘴八舌地问何 玲城里酒店还招聘服务小姐不? “啊呀!太缺啦!哪个酒店门口都贴着大红纸广告,上面写着‘高薪聘用服务 小姐,欢迎应聘。’每个月都能开三百、五百的。管吃、管住,得了小费是自个的。 有一天,我得了五、六百元呢!” 姑娘听入了神,象是抓住了上天堂的天梯,纷纷说: “玲姐(妹),你多囗回去也给咱介绍介绍呗!” “如今城里时兴跳舞,你们得先学会跳舞。” “就是让男人搂抱着‘蓬嚓嚓’?” “哎哟我的妈呀!那不是跟骒马反群一样吗?” “天呐!那不是象狗起秧子吗?” “我的妈呀,我可不干!” “哼,一天赚四、五百,一年下来就能赚十来万!叫男人搂着管啥的?别跟他 睡觉就中呗!” “对!咱不跟他动真格的,他搂他的,给钱就中。” “那吃的全是大鱼大肉,还不用花钱。我去!” “我也去。回去再跟俺爹娘说说,把我那份地卖唆,省着交这个那个没完没了 的税。” 何玲急着办事,便问:“喂,你们谁能弄着狐涎?就是狐狸嘴里淌出来的水儿? 还有‘臭姑姑’的脑子,还有鹤草上面寄生的红黄色蝴蝶?” “弄那玩意儿干啥?” “配药。快去给我找点儿来,待会走带上。” “那得碰。好吧,我们去找找。” “太好啦!若有,越多越好哇!” 姑娘们连说带笑地走了。 何玲娘问:“玲儿,弄那些玩意干啥呀?” “赶说配药、配药呢!妈,你快脱衣服给我找几对配对的虱子。” “真怪!那玩意酒店还能炸了卖给酒客们吃?”何玲娘边说边脱衣服找,找了 半天,只找了两个瘪虱子,掐死了。“这可真难为死我啦。要交配的虱子,哪那么 巧就捉了奸?——我说玲儿啊,刚才听你说,别的酒店也在招聘服务小姐,你若愿 意干,就挪个地方干,咱千万别再回龙四那儿去啦!” “妈,龙四咋的你啦?为啥一提龙四,你就愁眉苦脸的?人家龙四待我可好啦。” 何玲娘见女儿这么执著,脑子里立刻罩上一层不祥的阴云。二十多年前,集体 户里那个龙四在麦秸垛里奸淫她的场面又浮现出来。她两眼噙满了泪水,想说啥又 难以启齿,连声哀叹不止…… 见娘这般悲戚,何玲更是苦恼万分,带着哭音问:“妈,你到底咋的啦?给我 说个明白呀?咋二提龙四,你就象心上挨刀一样呢?”何玲边问,边拿出手帐来给 娘拭眼泪。 被手帕上的香水一刺激,何玲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苦涩地一咧嘴,说:“妈 跟你说的是好话。你可千万别再靠近那个龙四啊!那是个坏种。我只能说到这儿。” “坏种?……”何玲虽然不会用脑子思索,但她会用身子来思索,想着最近龙 四跟卫媚、秦琴粘粘呼呼的,她也恨得不行。可是,娘为啥也那么恨他呢?她瞅瞅 娘一脸憔悴。怎么也联系不上龙四,疑惑的眼睛只在娘身上转来转去……再也不象 来时那么兴冲冲了。 等何玲带着女友们给她找到的“媚药”,心里却装满了“龙四是坏种”的苦恼, 登上了返城的汽车时,何玲妈再也憋不住积压二十多年的痛苦,一头栽在炕头上, 唔唔滔滔地哭起了自己的命来…… 当两排滚动电梯一上一下安份地运行到中间时,在人头攒动中,朱婕的眼神, 陡地落在了上行人群中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帅气的小伙子身上。 只一瞬间,他们交错地分开了。 电梯移至终点,朱婕险些被惯性带倒,她趔趄了两下,才站稳,急忙回头遥望 楼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搜寻方才那个影像。——难道是他吗?不可能吧。他怎么会 到这个城市来呢?——她凄楚地微微一笑,象是自嘲故作多情,摇了摇头,下意识 地摸了摸钱包里刚才毁过的金戒指和金项链,又回头懒懒地遥望了一下。 与此同时,楼上那位帅小伙也与她一样,被电梯的惯性险些带倒,趔趄了两下, 才站定,伫立一旁,恰遇朱婕第二次回眸遥望;朱婕发现他正俯瞰寻找什么,两个 人的眼神蓦地撞在了一起。 “诸明!——” “朱婕!——” 两个人同时喊出了声,同时招着手,这兴奋的二重唱。余音缭绕大厅激荡未息, 他们又同时蹿上了电梯…… 当滚动的电梯安份地移至中间,两个人又遇上了,只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便迸 发出无尽的旧情复萌的火花,——可惜,又是一上、一下…… “你在下边等我!——”朱婕急忙吩咐道。 诸明激动不已地站在大厅中央大理石柱子旁边恭候,两眼不眨地盯着朱婕那妩 媚枭娜的娇蓝的姿影,唯恐得而复失,一时,仿佛整个商厦已是伊甸园那般静穆得 可亲、可爱。 ……两双炽热得发烫的手,握在一起了。诸明的喉结在激烈地上下蠕动,竟无 语凝噎,仿佛寻回了一颗失落的心;朱婕的艳红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着,两只大眼烁 烁闪闪的泪光,仿佛盈溢着许多委屈,一颗迷途的心突然找到了归宿。 一晃四年过去了;他们不信时间竟这般飞快,还以为是当年高中毕业时的情景 呢! 诸明握着朱婕的手,眼前幻现着她那娴静、文雅却执拗的梳短发的小姑娘,那 犹如小提琴奏出的优美旋律一样的飘洒自如的姿影,令人觉得心地恬淡、宁馨,人 见人爱,一都愿意在她贡边驻足一、两分钟,仿佛能吸收到她身上的灵气;尤其被 她看上一眼,就更加被她那浓情可人的眼神陶醉得忘乎所以。 “呆子!还愣着干嘛?走,咱俩到江滨公园里坐坐。”朱婕把手抽出来。 这一抽,才使诸明觉得被她的手硌了一下,从回忆中跌进现实,发现她的手戴 着四个大小不一的金戒指,一个鸡血钻石的尤其醒目,还有右手上的一个足有十二 克重的金手链。再细瞅,两耳唇戴着黄灿灿的金耳环,每个耳环上面还有一个金耳 钉,雪白的玉颈上,坠一个红宝石心的金项链。 想不到,在学校读书时的一个十分不起眼的村妞,现如今却出落得如同出水芙 蓉,意态飞扬,春光流泻,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大大的杏核眼隐伏在蓝色眼影之 中,烁烁闪闪,偶而扫视一眼,顿被她的风韵牢牢钉在地上。那挺耸着饱满的乳峰, 说话时的扭呢作态,已纯乎是个贵夫人了! 朱婕的第六感官分明告知她,这个“傻冒”已完全被俘虏了,看他顺从得就象 只小叭狗,于是,朱婕更加昂扬挺胸,傲岸地傍他走着,而决不去挽他的胳膊。 江滨公园的咖啡座,面临汩汩涛涛的西流大江。江上,不少游船在悠闲地游弋, 江水拍击堤岸,仿佛情人的呓语。 朱婕与诸明坐定后,面对浩瀚江水,思绪万千。 久别重逢的情人,兴奋、激动的情感都是相似的;然而,对于诸明来说,又多 了一份抱怨——为啥总也不给我回信?为啥言而无信,第二年没去考?为啥你母亲 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啦?去干什么?对于朱婕来说,又多了一份羞赧,她狡桧地只是 淡淡一笑。不过,这种心情只一瞬间就被傲岸淹没了。 “你准是下海成了大款啦!”诸明两眼发直地盯着她鲜红的手指甲,和那被青 春灿烂阳光映照着的鸡血石钻戒。与其说是怨忿,还不如说是羡慕;抱怨她庸俗中 又掺杂着望而怯步。 “哪儿的话——我怎么也比不了你这位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啊!分哪儿啦?” 朱婕虽说有点嫉妒,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空虚。原因是,金钱与知识相比,毕竟会被 知识的光辉透视出它的卑琐。 “就在本市文化局创编室。你呢?快与我讲讲。” “哎呀!大好啦!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啦!……”朱婕有意用一种兴高采烈的情 绪冲淡自己的惶惊,然后撤了个谎,“我嘛——不过做点小买卖,搞服装生意。” 说完,马上把脸转过去,望着悠悠江水。 “哎呀!这怎么行呢?”诸明叹惜地一下子抓住她的左手:“你这不是在糟蹋 自己的才华吗?” 女侍者端来两杯咖啡。 “Good Luck!(祝你好运)”朱婕举杯向诸明飞了个媚眼。 诸明不错眼珠地盯着朱婕,仍沉浸在搜寻她当年的影像的回忆之中,不放松她 的左手,象是要把她从商海大潮中拉上岸来。 朱婕呢,极容易地从他胸前寻找到了毕业那年,一个妩媚的月夜,在柳丛中, 倒在他怀抱里亲昵的印迹,仿佛那体温的馨香仍在鼻息中缭绕。她甜甜地笑了笑。 突然,她又叹了口气,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地嗫嚅道: “大学毕业生,国家的栋梁材;咱一棵小草,怎能比呀?” “哪儿的话呀!论才气,我远比不了你。——不过,这几年在学校时,也在省 刊上发表了一些作品,又被省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若不,能分到市文化局创编室 来吗?” “噢!——想不到您是青年作家啦!失敬,失敬!”朱婕举杯,与诸明对饮起 来。随后,又从红色鲨鱼皮手提包里,取出一盒“三五”牌香烟和一个名牌打火机, 递给诸明一支烟。 “你学会了吸烟?”诸明摆摆手拒绝了。 “嘻嘻。不过没事儿吸着玩。”朱婕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口,又噘着樱桃小嘴吐 出个烟圈儿:“每月开多少工资呀?” 诸明一愣,尴尬地讪笑道:“嘻嘻,不多,不多,只有二百多块钱。”说完, 他顿觉朱婕的犀利的眼光刺痛了他。一刹间,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思维完全运 行在两种不同的轨迹上,就象在那商厦相遇的电梯上一样,一上、一下,虽然相遇 时也撞击出往昔的感情的火花,却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了。诸明已分明看到了她灵魂 深处已全然是一片废墟,朦胧中又见她变成了一个蜘蛛,蹲踞在自己编织的华丽的 网中央,窥伺着主动扑上来的傻瓜。 朱婕也在讪笑着:“恐怕除去伙食费,所剩无几了吧?咳,咱们国家的大学生, 真不值钱呀!”朱婕说罢,那神情分明在暗示,幸运我没去再考大学呀! 诸明没吱声;感到朱婕的气焰在烤炙着他。 “好了,咱不谈这些令人扫兴的事啦。”朱婕又吸了一口烟,边喷着烟圈儿边 说,“我说诸明,你以后还有啥打算没有?” 半天,诸明才恢复常态地说:“打算?噢,当然有啦。”他见她换了个话题, 也想应和一下她的兴致,便把自己的创作计划滔滔不绝地向她显示出来,以为能博 得她的喝彩。殊料,朱婕只报之一晒,道: “算了吧,我的作家。我才不问你这个呢,我是问你组织家庭了没有?在大学 没处一个女朋友?” 诸明听了,仿佛受了侮辱,心砰砰地骤跳起来,搓搓手说:“当然还没有。…… 不过,那几年,……我,我一直是把你当作我的缪斯的,才写出一些好作品。…… 还以为,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我怎能忘了你呢?”朱婕立刻扑上他的意识流,“我一直在攒钱等你回来呀!……” 诸明怎知他上大学的一切费用全是由朱婕提供的呢!对此,朱婕不便表示,她确是 在一直等着他的呀!说这番话,也有责怪的意思,为啥毕业前不来封信,告诉她, 他的分配去向呢?“诸明,咱们都已经二十四、五岁啦,……不知道你心里在怎么 想……”朱婕说着,眼里涌动着泪光,盯着诸明。 ……涛声依旧,飞舞着的柳絮、杨花依旧,鸟语、花香、林中微风带出来的蘑 菇香也依旧,甚至,朱婕最后的一句“不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的话,也依旧是高 中毕业时那种娇媚的语态,令诸明又忆起他们的柳丛中,第一次把滚烫的双唇印在 一起时,世间的欢娱,果真是“琴瑟不足喻其和,钟鼓不能鸣其乐”了!当年,诸 明把朱婕当作了女神来崇拜,朱婕是把诸明当作宙斯来依靠的呀! 可是,哪曾想,当他们重逢时,上帝已经安排了他们的各自的生活轨迹呢?…… “诸明,——” “嗯?” “……我们订婚吧!”朱婕快人快语,单刀直入,令诸明措手不及。 朱婕见诸明犹豫着,眼里却含情脉脉,燃起了炽烈的欲火,她又重复了一句。 诸明于是自惭形秽,以为自己的寒酸相,唯恐朱婕嘲弄他,听了这话,仿佛天 外芳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吃惊了半天,把‘作家”的锐气全抛脑后去了,“不 过——” 朱婕敏感地觉出这“不过”的弦外音,“怎么?还要考查一下我的履历表吗?” “不不!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我是在想,咱们高中毕业那年,不是有约在先吗? 不过,我给你写信,为啥总得不着回音呢?我还以为你……” “哈……!好啦,咱们说定啦。过两天,咱们一同到你家去拜访一下你的父母, 怎么样?” “噢,那先不用忙,我先写封信,好叫父母事先有个思想准备。再说,若结婚, 得有一笔——” “这你全不用管,一切全由我包啦!——几点啦?” “噢,十点一刻啦。” “瞧你,还戴着在高中读书时的破电子表呀!” 诸明急忙缩回了手,窘困地一咧嘴,脸红到了脖子根。突然,他听见“笛笛, 笛笛”声,愣愣地四处寻摸,发现朱婕正低头看腰上别着的BP机。 “噢,单位有事找我。”朱婕一扬手,“小姐,算帐。” 小姐过来一算,“八十七元。” 诸明吓了一大跳,以为听错了,忙问:“多少钱?” “八十七元。” 朱婕笑了笑:“我付帐。” “不!我付帐。”诸明手插在兜里,捏估着那两张新发的工资,索性一狠心, “嗖——”他抽出一张,“啪!”地甩在桌上,那小姐眼皮儿没撩地“唰!”地拿 了去,仿佛揪去了诸明的心。 朱婕见他脑门上渗出了汗,在阳光下闪烁。她心里明白。但为了维护男子汉的 自尊心,也就索性由了他。 当诸明站起来时,分明觉得两腿稀软,眼前漆黑,以至于朱婕甜蜜地依偎着他 肩膀,沿江边走时,都有些难以支撑。 拐弯往北一走,碰见林中两个老头在争论不休,以为是在打仗。其中一个戴黑 边眼镜的老头看见了朱婕,忙喊: “喂,小朱!酒店里没事呀?” “没事儿。吕老师你在这儿散心呐?” “噢,我在跟严老师探讨一个问题。”吕教师平时在酒店里弹琴,闲下来,也 愿意跟朱婕唠扯。酒店里的小姐唯有她文化水平高。吕老师说着,眼睛却不住地从 朱婕脸上搜索信息。“这位帅小伙,是你同学?” “吕老师的眼睛戴着眼镜还这么神。”朱婕说着,更加亲昵地搂紧诸明,又补 充一句,“不仅是同学,还是对象呢!” “好!好!赶明喝你的喜酒。”吕老师赞美一番后,又转过脸跟那个矮墩墩的 严老师辩论起来了。 走出公园门口,朱婕一扬手,驶来一辆“的士”。 “好了,明天见。”朱婕钻进去,趴窗冲诸明说。 “我到哪去找你?” “不用找我,我会找你的。” 车,带着那眉衔远山、眼含秋波、一笑两酒窝、婷婷玉立的丽人,驶去了…… 诸明呆呆地伫立在马路边石牙子上,似乎魂已随去。捏捏兜里只剩下的那一张百元 钞票,一种失落感刚刚萌生,立刻又被朱婕的秋波流盼给塞满,那抹不掉不招即来、 挥之不去的一腔情丝,顿时把他的心海烧成了怒涛狂澜…… 这天晚上,诸明躺在文化局宿舍里,辗转反侧,再难成寐了…… 翌日上班,文化局门卫老陆头笑嘻嘻地叫住刚进大门的诸明,递给他一个用红 丝绒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片,是一个装有瑞士名牌金壳手表的精美小盒,还有一个 同样装在丝绒盒的里BP机,里面夹着一封绢秀字迹的、散发着泌人心脾的法国茉莉 香型的香水味的信: “诸明:这是我的见面礼,让它们伴你终生。 寻呼机号码为:126——4986,记住。有事,我就传你。我的寻呼机号码为126 ——4801。但愿它是我们的感情桥梁,永远畅通无阻。 朱婕 吻你 即日” 诸明拿着它们,蓦地觉得不胜乏力。 他踏着狐疑的脚步,进了只有他一人的创编室,趴在写字台上,面对空荡荡的 稿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家父有病,还等着用钱呐,而他,竟大方地甩出去半个月的工资,只为喝了那 几杯咖啡! 他蹙紧了眉头,苦苦地回味着昨天与朱婕的相遇。她为啥吞吞吐吐不告诉他她 在哪个单位工作呢?莫非当个体户?不然不能这么有钱。肯定是。 他还奢望着讨还被时间夺去的他们的韶华岁月,讨还高中毕业时在柳丛中编织 的美丽的“夫妻作家”梦,讨还戴在她头上的诗人的花环,讨还抛在湖中激起的无 数令人遐思的涟漪……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昔日的梦,已变成了坟墓,令人颓 然失色。回忆的碎片,就象打碎的玻璃,稍一碰触,便会被它的锋刃割破心扉!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作家与个体户(?)的联姻。他闭紧了眼睛,想把东 西还回去。——可是,那样的话,不是伤害了她的心吗? 诸明睁开眼,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礼物。突然,BP机“笛笛”响起来,荧屏上 显示出“4801”。是她!他急忙奔到电、机旁,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拨了号码。那边 果然是朱婕的甜甜的声音: “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不过——太叫你破费了。这……” “别说傻话。你到我这来一趟,有空儿吗?坐6路公汽到桥头下车就看见了。我 在那儿等你。” 没容诸明回答,那边把电话撂下了。 灿烂的阳光把江水、柳林映照得通体透亮,生机勃勃,几只水鸟嘎叫着贴着船 弦上掠过,然后低吻江面,欢乐地叼去一条不幸的小鱼,飞上江心岛的窝巢。大桥 上,穿梭般的客货汽车不断地呜笛…… 诸明一下汽车,便发现朱婕着一身娇蓝的连衣裙与碧空融为一体,她今天打着 一把六色彩伞,被阳光一晃,透着她的媚笑,叫诸明魂都酥了。 他们的手又热热地握在一起,沿桥栏倘佯,然后扶在桥栏上看船。 “朱婕,你看,这……太叫你破费啦……” “瞧你,又把知识分子那种酸味放出来啦。我早就安排好了,假如你不来这个 城市,我也会把你找到的。为了你,我还买了一个单元楼呢。我们待会就去看看。” 诸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觉得心律也加快了。她果然是在痴心地等我呀!他笑 了笑,问道: “那么,倘若我已经在北大处了对象,去了南方或者什么地方,你可上哪儿去 找我呀?” “胡说!那不可能!我有绝对的把握。” “未见。现如今,人心难测,‘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婚誓,早成了骗子们暂时 的应对武器了。你能那么痴情?” “你这是在开玩笑。我问你,你为啥找到这儿来?” “是人才劳务市场分配来的呀!” “不对,那是上帝的安排。这是缘份!缘份是不可以亵渎的呀!” “可我决不知道你在这儿呀!”诸明说到这儿,发现朱婕嘴角掠过一毕苦涩的 微笑,为了不伤害她,急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倒是想着,工作稳定下来, 我一定会四处寻找你的。我只恨你,四年的大学生活中,竟然没得到你一封回信!” “好啦,咱们别互相埋怨啦。”朱婕说,“走,咱们去看房子。从现在开始, 咱们得核计着结婚的大事啦!” 诸明又犯了难。“咱们得跟双方父母商量一下吧?你看,我刚毕业,还一丁点 积蓄也没有呢。结婚,总得有一些钱呐!”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一切全由我包下来啦。你就擎等着当新姑爷吧!嘻嘻……” 朱婕说着,一摆手,一辆黄色“的士”驶来停在身旁,朱婕打开车门,把诸明 塞进去,随后自己也钻进去,把头偎在诸明怀里。汽车沿江滨大道往东驶去了。 ……房间里的豪华气氛如同海潮,陡地扑进诸明的眼前,尤其那飘溢的龙涎香 水味,刺激得他的每一根神经为之一振,“哇!——”的一声,险些被淹没得晕了 过去。 “这是个座落江滨大道北侧三楼西的一个两室一厅单元,奶油色的纺绸软包装 墙壁,衬着紫红地毯,厅门口卫生间的门上镶嵌着一块通长的镜子,显出居室的深 邃。紧挨厨房。里面一幅三米长的壁画,硕大的高脚杯果盘上,摆放着丰饶的各样 水果,一束精美的郁金香和百合花,斜放在两瓶法国香滨酒旁边,显得十分清幽、 淡雅。白瓷的墙壁上,一个苹果绿色的吊碗厨,下面是一架电子打火炉具,颇显西 方款式。 书房里,靠墙的一面是光明牌茉褐色组合顶棚大书架,空着。对面是一把真皮 深褐色沙发转椅和镜石似的老板写字台。卧室铺着高级紫红绣百合花的地毯,上面 一架席梦思双人床,华丽的水彩色真丝床罩,顶棚是一个伞形慢帐,棚是浮雕天使 与圣母的装饰板,中央一盏玫瑰花形的吸顶灯,东南墙角一个24英寸的“画王”平 面直角遥控电视机和录放机,西边床头柜是一个带激光唱盘落地组合音箱,以及光 明牌组合衣柜。 朱婕从厨房的利波海尔冰箱中,取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和得利斯肉肠等丰盛佳肴, 放在茶色玻璃茶几上,斟了两杯,递给了诸明,骄傲地说: “怎么样?满意吗?我的作家?” 诸明仿佛置身电视剧里一般,喘气都不匀了。 “哎呀!这得多少钱呀?!”他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目不暇接地说。 “别问多少钱。这些,都归你啦!”朱婕举起了杯,“来,为我们琴瑟合谐, 干杯!” 诸明还是有些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疑惑地在朱婕脸上搜索着真实答案,怀疑她 可能有阿拉丁神灯吧?嘴里一个劲叼咕着:“多少钱,多少钱。”或者“太奢侈了”, 自愧不如地不敢再碰那些家俱。 朱婕笑他“傻冒”:“你还寻思老农进城,腰扎麻绳呢!好了,别愣在那儿啦。 书,我已经在市新华书店给你订了全套精装珍藏本的古今中外名著,还有一套《辞 海》、一套《辞源》、一套《中华大百科全书》、一套《世界大百科全书》,如果 你还用啥,给我开个单子,明天叫他们送过来。用电脑写作吗?” “啊,不不。”诸明喝下一杯酒后,觉得心头热呼呼,情绪十分亢奋,他真想 表示对朱婕的谢意。可是,简单的致谢已显得十分乏味,他总觉得一时嘴拙心笨了, 仍沉浸在梦中游,不敢轻信这是真的。 朱婕早看出来了,又笑了笑说:“你以为我这是在骗你吧?瞧你把眉毛锁成个 大疙瘩。我再重复一遍,这些,全归你啦!” 诸明摸着床头上的红色电话机,觉着在梦中游来游去,好象掉进一个深渊,扬 着双手向朱婕求救,一下子抓住了朱婕的双手,几乎象是要哭的样子,“弗哧”着 说: “朱婕!我……我可得怎么报答你呀!……” “报答?哈……”朱婕笑得前仰后合,把一头香发埋进诸明怀里,浑身抽搐着。 诸明舔了舔被欲火烧干的厚嘴唇,心律,被朱婕笑得颤抖的身子撞击得“砰砰” 加速。朱婕笑完,又瞪起杏核眼凝视着他,两个人的眼神,渐渐潜入各自心底,同 时孕育了未来的岁月,使与生俱来的幻梦复苏,犹如叮在花芯中采蜜的狂蜂,一个 由着它任性地传播花粉以利结果,一个为酿造蜜糖以利自强,同时在阳光下骄傲地 闪烁着爱的旋律。……这是大自然的妙谛:一个意识到该向吠休漠神祈祷,将有个 诸明的种儿在她的子宫里发育成长;一个却绝对没有意识到,该向布拉亚巴神祈祷, 看守着精液地射入,在朱婕的子宫里培育起属于他们自己的情感的结晶。诸明太激 动了,以至于几次被爱液卷入高潮,快乐得并没有发觉朱婕的失贞,只是一再地被 朱婕的甜蜜的呻吟,摧毁了文雅及忍耐而变得异常凶猛……四年来,朱婕在龙种大 酒店工作,虽然满足了人间欲望,但仍有时在心灵中刮过一阵凄风苦雨。龙老大与 龙老四用着她了,便一阵疯狂,过后她仍旧是子然一身的黯然神伤,这,早已令她 沮丧百倍了。偶而发发神经,过后却又佯装不知。谁能理解她的难处呢?……自从 昨天见到了诸明,她好似蜕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决心怀上诸明的孩子,组织一个情 浓意深的美好家庭。 诸明迷惘地环视着这豪华的居室,尽管朱婕一再强调他是这里的主人了,并且 还有朱婕的献身,但是,仍没有使诸明感到一丝男子汉占有欲的满足。 朱婕猜到了。她从他总是笑不起来的眼神,看出准是他摸到了她的蛛丝马迹了! 她斜过眼神愉窥一下精疲力竭的发恭的诸明,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把她牢牢地粘在 了往事的蛛网上,任凭那迅速爬过来的已逝岁月的毒蜘蛛吸吮她的脑髓。她,已无 力挣扎逃脱了…… 麻木,往往也是一种解脱,暂时的解脱。朱婕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他知道又能 咋的?不干就拉倒,四年的学费算个啥?反正就凭我这个人,我这些财产,左右总 算没白盼他一回,也玩了一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嘛。人家卫媚活得就够 潇洒了! 朱婕想得开。她又看了看诸明熟睡的模样,想起不知谁说的什么“二律背反”, 好像诸明的“善”正在穿透我的“恶”,而我的“恶”正在拥抱他的“善”。什么 “善”了“恶”的,反正我们有这段情缘,就是造化,不如及早告诉他,省却一份 烦恼。 当诸明醒后,朱婕正坐在化妆台前描眉。 “睡得香吗?”朱婕问。 “咋不早些叫醒我?瞧,已经下午两点多啦。文化局长要找我谈话,可能是下 乡搜集素材。” “我已经给你请假了。”朱婕轻描淡写地说。“你就在这儿歇着,我到酒店去 上班。” “酒店?什么酒店?”诸明并没太吃惊,他确实对朱婕的工作单位摸着点须子, 但仍佯装不知。 “龙种大酒店啊。我是那儿副经理。怎么样?”朱婕带有挑衅的目光倏地射向 诸明。 “什么‘怎么样’?开酒店又怎么样?你当经理,我当作家,一个管吃,一个 管读,咱俩这不是‘双文明’建设吗?” 朱婕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诸明的态度这么明朗啊!这四轮到她疑 窦丛生了:该不是在骗我吧?又一想,他骗我能怎么骗呢?用我筑的爱巢,去养别 的婊子?量他也不敢。只要他进了我这个门,命运就攥在了我的手心里了。 诸明并没有象她想的那么坏。眼下,他真的一丝邪念没有,只是觉得一个男子 汉依附在女人身上,太有些羞愧难当。所以,当朱婕打开抽屉,递给他一千块钱, 叫他随意零花时,他怯怯地连连摇头拒绝: “不不!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好容易赚来的。” “从今后,我不准你再说这话!钱,是咱俩的。等我单独出来开大酒店,我们 结了婚,你就是总经理。那时候,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作了。告诉你吧,当作家, 是最傻的职业,是跟自己过不去的苦差使。过去,鲁迅写文章,那是革命形势逼的。 现在谁逼你?一些作家苦巴苦曳地写书,还没有街上卖大饼、油条的乡下老婆子赚 得多呢!你为啥跟自己较劲呀?再者说,搞文学,必得吃饱子才能搞呀,除非你有 ××那两下子,专写些流氓痞子和妓女,书早畅销;可那都是啥层次的人才看呢? 否则,你写书,自鸣严肃高雅,这个层次的人,又有几个呢?咱们市医院钱院长有 个弟弟钱老师,也酷爱写作,书写出来了没人给出版,后来,台湾来了个他的五叔, 给他们钱家哥四个盖了一栋楼,每人分一层,他们又把楼给折腾了。这位钱老师用 卖楼的钱买了书号出了书,却一本也没卖出去,最后都当废纸卖了。他还高兴地说, 赚了二百多块钱废纸钱。你说可怜不?算了吧,这些年,我在社会上看得多了,也 想通了。你看人家那些当官儿的和大款们,他们沆瀣一气,哪天晚上不在酒店甩出 去千八百的?咱们为啥非要当三孙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呢?那天咱俩在公园碰见的那 两个争论不休的老头,跟我说话的是市歌舞团弹钢琴的吕老师,老大学生,老右派, 现在是咱龙种大酒店弹电子琴的;那一位矮墩墩的是严老师,市师专历史系教授, 退休在家专门替人代写论文、作业。唉!告诉你吧,在学校念书时候的理想,那都 是碟子里面学游泳,一旦沉进社会这个大海里,你就明白了,‘理想’,一文不值!” 值!” 诸明听到这儿,心里为之一阵悸动,痛苦地咽了下吐沫,两眼更加发直了。 “不知道你读过贾平凹的《废都》没有。那里面有句话,把作家评论的十分妥 当:‘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员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帮着企业做广告;三 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书,那是违法;卖文稿?就目前看,还不至于饿肚子;归终, 总不至于象那位钱老师似的“×擦沟子”吧。 “过去,我也想当个女诗人,戴顶女诗人桂冠,可那种虚荣又怎么样呢?我重 新校正了自己的人生航海,有了新的追求。我想吃尽红尘苦,然后再做人上人。诸 明,你听我的,没错。我昨天就想好了,一定跟龙市长说说,给你在市文联弄个角 儿,你看咋样?” 诸明见朱婕胸有成竹的神情,真是感到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兴奋地 说: “那敢情好啦!” 然后,捧起朱婕的脸,“吧吧”地亲吻起来。 朱婕回到龙种大酒店,当转门奏起了“我为爱来到这里,亲爱的请快开门”时, 她仍沉浸在与诸明做爱时的兴奋,脑子里仍盘旋着“看我怎样塑造一个跨世纪的作 家”的念头。 舞厅里挺热闹。秦琴正代替她站吧台,一些小姐被酒客们搂抱着,随收音机磁 带音乐在温柔地摇晃。 “龙老板呢?”朱婕问秦琴。 “在楼上跟何玲唠喀呢。”秦琴把小嘴往楼上一呶,轻蔑地一闪眼。 听得说,朱婕“哼”了一声。 秦琴说:“朱姐,你不知道咋回事。何玲自打家里回来,不知道抽哪股邪风, 提出不干啦!” “不干啦?”朱婕也纳闷儿。凭她跟龙四那种热呼劲儿,怎么会不干呢?当然, 她们不会知道何玲是怎样听她母亲嘱咐的了。 此刻,龙四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在嘴巴子上来回“嗡嗡”地出溜,在慢声细语地 劝何玲: “你若觉着我亏待你啦,你就指出来,咱俩好商量嘛。瞧,你才来了四个多月, 没少赚吧?” 何玲脸扭着,瞅着窗外过往的汽车和江上的渔船,没吱声。 龙四又说:“当然,你赚多少,我不管。可你不能这么绝情的!要说小姐,有 的是。不过——你再考虑考虑。” 当何玲提出要走时,龙四顿觉唿悠一下子。凭何玲的骚情,倘若她一走,势必 带走一大批酒客的。又一想,她提出离开龙种,一定是背后有人烧火,要把她撬走。 这样一分析,龙四气得眶紫欲裂,咬了咬牙,说:“是不是背后有人撬你呀?” “撬?没有啊。若真有人撬,我还得提出大价钱呢!”何玲麻搭着眼睛说。 “没人撬就好。你就在这儿干吧。我给你每月再添二百,五百,当领班。咋样?” 何玲听了,倏地转过脸来,动了心。“那好吧。我就先试试看。不过,你得好 好当大伙面说说清楚。若不,那些骚×们不服我。尤其是秦琴。” “你别管。”龙四说完,又有点后悔。他知道秦琴是个“刺儿头”。照理说, 秦琴来得时间长,干工作也不错,应该提她当领班。可是,秦琴只是跟自己玩捉迷 藏,不是一条心。若好好培养何玲,也行。但她头脑简单,一身农民的小家子气。 听说她总往家偷东西,若当了领班,还不成了“底漏”了吗?又一想,先让她当着, 笼着点儿,再搁韩小七监视着,也行。可是,龙四怎知道小七那小子专会拣便宜呢? 而何玲又专会以身相许,两个穿一条裤子,小七巴不得何玲偷一回,叫他逮着,也 才会跟她睡一会儿呢。 “笛笛!笛笛!”龙四腰上的BP机响。一看,是大哥传他。他抄起了电话,喂 了声: “大哥,有啥吩咐吗?——什么?日本民间考察团?多少人?二十。好。已经 来啦?今晚儿就在这儿住?啊呀!那我得赶快收拾一下啊。吃什么?噢,市宾馆已 经准备啦。行,行。那就光在这儿玩吧。是啊,我懂。应该在外国人面前保持自己 的尊严,这是‘国格’问题。什么?吃猴脑?行。你让市宾馆派人坐飞机上四川去 运吧。我这儿人打点不开啊。——啊?还要见见咱们当年集体户的同学?他是谁呀? 又不是中国人。怪事儿。好吧,行,我马上去通知。嗯。好。好。” 龙四撂下电话,又是兴奋,又是疑惑。搓着手对何玲说: “又来发财机会啦。日本人!日本人!你若走啦,能赚着外汇吗?在咱这儿玩 五天呢!你快去告诉朱经理,这几天就别挂幌啦。叫她用红纸写一张布告,说是因 招待外宾,停业五天。再叫她通知赵所长、钱院长、孙局长、李镇长、周行长、吴 厂长、郑院长、王乡长、冯局长、陈经理,还有卫媚主席等人,今晚六点务必到这 儿聚会。是龙市长邀请的。然后告诉小姐们,把各自负责的地方收拾好,把楼上KT V包房好好擦擦,准备迎接日本客人。快去吧,已经三点啦。” 何玲匆匆跑下楼,龙四还是不放心,随后也去了。 下了楼,见朱婕正跟几个男人在唠喀。 “正好,龙老板来啦。这几位是市政府外事办的同志。这位是我们龙总经理。”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神气地刚刚说了句“日本民间考察团”,就被龙四把话接了 过去。 “噢,我大哥刚才打电话告诉我啦、你们回去跟我大哥说,我正在安排保证在 服务质量上再上两个台阶,叫日本客人满意,把龙种的信誉带回日本,以后经常光 顾咱们S市。” “龙经理,这可不同伺候咱中国人呐!若出现一丝一毫的漏洞,可于咱们国家 面子上不好看。” 另一个又补充:“龙种大酒店这下子若弄好唆,弄个五星级,在国际上也有了 名望,将来的生意就更红火啦!” “好!借你们各位的吉言,兄弟我一定不负厚望,一定搞好这次对日本客人的 接待。别看我们现在还没有被授予‘五星级’酒店,其实呀,我们早都按照‘五星 级’的要求来服务啦。”龙四说着,示意朱婕取出一条“红塔山”来,每人两盒, 那几个人先是谦逊一番,谦让不过,也欣欣然地揣进了兜,走了。 “都听见了吧?”送走了“外事办”的人,龙四虎起了脸,冲大伙说,“日本 人今晚光顾咱龙种大酒店啦!这可不是小事呀!马上跟那几位客人讲清楚,这是市 长的命令,请她们快些离开。从现在起,还有三个小时,都抓紧把自己负责的地方 收拾好。楼上KTV包房的床单、褥单马上换新的。按摩室的床上用具,也都换新的。 厨房就不用准备了,人家日本人今晚不在这儿吃饭,光在这儿玩。明天还要去农村 考察,晚上回来住在这儿只预备些时鲜水果和高级饮料。好啦,都去干吧!——喂, 还有一件事顺便跟大伙说说,”龙四刚一回头,见何玲两肘拄在吧台上,想起来, 说,“从今后,何玲就是你们的领班啦。大家要服从领导,和气生财呀!朱婕光担 任副经理,她太累。可话又说回来,何玲哪儿点做得不周全,或是有不服她领导的, 朱经理还要多多指点。” 朱婕不屑地说:“要是厨房再丢东西呢?” 龙四瞅瞅她,又瞅瞅何玲,只见何玲倏地搭拉下头来:“噢,那该咋办还咋办 呗。” 大伙“哄——”地笑了,笑后便啼嘘不已地议论开了。 何玲脸一阵红。她知道大伙不服气,但有龙四撑腰,她又觉着狐假虎威,先是 咬着手指头窘困得浑身热辣辣好象有毛毛虫爬骚,继而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喊了声: “都快干活去吧!谁不服气谁来当。我还不稀罕这×玩意儿呢!” 大伙又是“哄——”地笑开了…… 散了以后,大伙一边干一边议论着日本人。人家是世界经济大国,亚洲“四小 龙”,咱可得咋伺候呢?一时忐忑不安地吓麻了爪。 夜色,温柔地擦亮S市街面上所有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并点燃了“夜游神”们 的欲火,开始了情欲大拼搏。 日本客人由龙副市长及有关人士陪同,来到龙种大酒店,顿时被这里的装潢吸 引住了,望着门面玻璃上飞舞的双龙戏珠,以及由上面泼洒下来的垂到花圃上面的 灯珠的瀑布,还有门两侧的镂金字对联,赞叹不已地欣赏着。 “这对联,是龙副市长的大手笔!”市办公室主任挺胸腆肚地向其中一位日本 人介绍。 他叫吉田陆男,四十八岁,矮墩墩的个头,着一身浅咖啡色西装,系一条银灰 色带斜黑条纹的领带,白色漆皮鞋,闪着喜悦的大眼睛,用日语向年迈的大藏团长 介绍对联的内容。 大藏团长,银冉过耳,精神攫钎,步履矫健,也是一身同样西装,走到台阶上, 用手指摸着对联,笑呵呵地向龙副市长竖着大姆指夸赞,吉田陆男对龙副市长翻译 道: “大藏团长说,这对联的内容太好啦!正符合人间第一情。我们正是为此来到 中国喝酒、玩耍的。” “谢谢!谢谢!”龙副市长也学着日本人那样鞠躬,但叫人见了总觉着别扭, 怎么鞠躬非要把屁股蹶挺老高,脖子还要一伸。一伸的呢?叫人想起了走路的企鹅。 “噢,请!请!——”他伸手谦让着日本客人。 龙种小姐们列队门两侧恭候,整齐的礼仪服饰衬着她们水汪汪的杏核眼流光溢 彩,媚态极妍,令日本人见了这一面面昂扬靓丽的性感大旗,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心中掀起了“约西!约西!——”的风暴,面面相觑着不敢移步。而中国人则以此 为骄傲,不禁因为有“四大发明”的文化遗传基因在骨子里支撑着那泱泱大国的傲 慢,而且还为有这些美人儿,尤使他们显摆出了不可一世的矜持。 “贵宾,您请!——”小姐们的齐颂,仿佛天上芳言送爽,通体舒奏。日本客 人鱼贯而入。 乐队奏着《迎宾曲》。孔小姐站在乐台上忸怩作态地唱着。吕老师的眼镜一闪, 倏地被吉田陆男吸引住,心中打个忽闪,犯了寻思,那日本人好面熟啊!…… 二十位日本客人,分布在十个雅间里,每张桌有六个中国人陪坐,六个小姐。 舞厅里,转圈长沙发椅上,还坐满了许倩领来的舞女。 龙四早就嘱咐过他们,不可轻举妄动,看着他眼神儿然后行事。人家是世界经 济大国,文明程度特高,要特别注意讲究礼貌待客。否则——因此,这些舞女开始 象被戴上了枷锁,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不敢吱声。 龙副市长致辞。他兴奋地秃头顶渗出了汗,在球灯辉映下,象滚动着无数的彩 珠。 朱婕代表龙种全体员工为他献上了花环和花束、花篮。当他低头接受朱婕套在 脖子上的花环时,朱婕敏捷地用手绢擦了擦他的秃头顶。 讲话中,只要他一停顿,下面便报以热烈掌声。 接着是大藏团长致答谢辞。朱婕也为他献上花环、花束和花篮。 最后,由龙副市长为日本客人点了十首歌,舞厅里顿时热闹起来。龙四指挥着 小姐和舞女们蜂涌而上,一时把日本人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先跟哪位跳好了…… 唯独八号桌的日本客人中的吉田陆男没出去跳,他提议,要跟陪他的赵所长、 钱院长、孙局长、周行长、吴厂长和郑院长几位在这儿叙叙。 吉田陆男歉意地冲他们笑了笑,端详了半天,怎么也扑捉不到他们当年的形象 了。只见他们个个秃脑壳,四周寥寥几根长发,用摩丝发胶刻意地定了型,绕着秃 脑壳围成薄薄一圈,被昏暗的红色壁灯一晃,犹如日本料理蒸熟的螃蟹。原来他们 石膏样的长脸,因为在陪日本客人,都使劲地渗出些笑意,所以就象石膏着了水, 裂了纹儿。这叫吉田陆男想起了法国一个叫罗伯特·左根的人在1957年创立的秃头 镇,每年九月第一个周日,来自世界各地的秃头男士,群聚于此欢庆,举行官式的 秃头巡礼,并接受盛会上的女士们的献花,以此平衡他们平时受人鄙视的心态。也 许,他们也是那个秃头镇的成员国吧?不然的话,何以这么齐呢?吉田陆男不禁卟 哧一笑,主动说: “诸位先生,恐怕你们已经把我忘了吧?”他笑嘻嘻地环视着他们。 借着昏暗的灯光,赵、钱。孙、周、吴、郑面面相觑着,又仔细地端详起这位 日本贵宾。 “你们中国人,好象还少了几位吧?”吉田陆男又问。 “噢,是啊,”龙四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他觉着这边热闹,便凑过来说: “李镇长、王乡长、冯局长和陈经理就在隔壁。这位日本朋友,中国话说得还真挺 流利呢!” “你们真的把我忘啦?再好好想想。”吉田陆男故意沉吟着,吸了口烟。 赵所长前天刚从深圳办案回来,他眼力还不错,好像扑捉到一点影像,试探着 说:“这位贵宾,是在中国长大的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好象在江湾镇呆过。” 一句话,揭开了盖。大家不由得啼嘘不已,窃窃私议道: “喂呀,是不是南园子大队那个小日本鬼子呀?” “哎呀!可不是咋的!有点像。” “正是他呀!怎么成了洋款爷了呢?” 他们猜对了。吉田陆男,原中国名叫高光复。日本撤退那年秋天,他在开拓团 劳动的母亲把他扔在了火车站上,由一个姓高的中国妇女抱回去养大了。“文革” 时,初中毕业,被造反派镇压,压到生产队去改造了。 “想起来啦!”孙局长抢着说,“那时候,咱们集体户不是也到镇上批斗过他 吗?” “是啊,”钱院长说,“他偷了生产队一袋子青苞米,被当作帝国主义反攻倒 算,判了二年刑呢!” “操!真是想不到啊,”周行长说,“这世界太奇妙啦!昨天被咱打倒的帝国 主义,今天却成了咱们的朋友啦!” “要不咋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吴厂长喟然长叹道。 “正是这话。过去咱们总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可如今呢——”郑 院长打声长叹,说。 “还想着人家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吗?”龙四瞪起了猴眼问。 “那可不行!现在是啥时候?咱们得求人家投资!得唱‘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又 回来’!”赵所长一拍桌子,“来,我提议,为吉田陆男先生惠顾我们中国,惠顾 S市龙种大酒店,为我们的友谊长存,干杯!” “好!干杯! 龙四接着又举起美国蓝带啤酒,为大家一一斟满,说道:“吉男陆男先生,您 一进门,我就看着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准你,怕认错了人,您见怪。真是天作的 缘份,原来我们是老朋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为我们今后的友谊,今后的 合作,干杯!” 吉田陆男先生兴奋起来,跟大家又一一握手,感慨万千地说:“别叫我吉田陆 男,还叫我高兴复吧。”接着,便向大伙介绍了他怎样回国继承姑父产业,成了银 行家的。最后说,“这次来华,一是去梁家岗子开拓团旧址祭奠亡灵,一是考察一 下种红小豆和水稻的情况,准备投资建一个大农场和加工厂。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干杯!” 听吉田陆男说,大家又都兴奋起来,龙四又把李镇长、王乡长、冯局长和陈经 理也都找过来,一一介绍,又一一干杯。 趁大家兴奋异常,吉田陆男问周行长: “我每年都给江湾镇的养母寄来一笔赡养费,给贵行添麻烦啦!请多多原谅! 这次去江湾镇,还要看看养母。” 周行长一听,脑瓜子里犹如放上一颗重磅炸弹。他心里明白,连续十年,那笔 可观的日元赡养费,都被他独吞啦!倘若查下来,非同小可。殊料,李镇长微微叹, 哀衷地说: “唉!您养母已于前年死在了我镇养老院里啦!” “是吗?噢,这太不幸啦!”吉田陆男瞅瞅周行长,不便再说啥。 突然,舞厅里暄哗起来,龙四急忙告辞跑去看究竟。 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位日本客人掉在地上一块手绢,陪舞的小姐给拣起来,那 日本客人给了她一百元人民币。这个情境被不知啥时候进来的史百万看见了,他一 来气,觉得丢了“国格”,走过去,冲那小姐说,把那一百元钱还日本人,那小姐 以为失礼了,乖乖地还了。史百万又把自己手绢扔在地上,叫那小姐拣起来,他举 着五张百元钞,大模大样地当着日本人面给她。 日本人很纳闷儿,小姐也欣喜若狂,只一瞬间,日本人又搂着小姐旋了起来, 象根本没那码子事一样。 可是,史百万仍然不服,他又来到吧台,把五张百元钞“叭!”地扔给朱婕, 粗声粗气地吼道: “我点五十首《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献给日本人!” 说着,叉着腰,环视着所有跳舞的人,像是将军检阅他的士兵,满足地呲牙笑 着。 八号雅间里的吉田陆男在赵、钱、孙、李等的陪伴下,也步入舞厅跳起来。 小曹从服务小姐手里接过歌单,为难了。五十首《大刀进行曲》,分明是向日 本客人挑衅啊!这不是要挑起事端吗?他的心“怦怦”骤跳,想起头些日子史百万 与唐百万为争先点歌而爆炒,引起了啤酒大战的情景,他吓得顿时口干舌燥,两眼 火热,把歌单递给站在旁边的龙四,问: “你看咋唱?” “改词儿。” “咋改?” “不准改词儿!”史百万坐在一旁,二郎腿翘着,在喝啤酒。“就照原词儿一 个字儿不准漏掉!” 吕老师和乐队的人都纳闷儿,这小子咋回事,是他妈曾经被日本人强奸过?还 是他爹曾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谁都说不清(后来才知道,他要在龙副市长面前表示 一下自己强烈的爱国主义,气得龙副市长使劲拍了下他的肉呼呼的猪脖子)。 龙四也为了难,钻进人群中找到正在跟朱婕跳得火热的龙副市长。 “你咋把他也请来啦?” “他自个来的。” “轰走!” “咋轰?” 龙副市长一寻思,这人惹不起,尾毛驴的,得顺毛摸挲,无奈何地说: “算啦,你去跟翻译讲讲,兴许日本人听不懂。” “那还有吉田陆男先生呢!他懂!好吧,我去问问。” 朱婕见龙四那尴尬相,像只吃错了药的狗在地上直转抹抹,也憋不住乐,没等 他说完,她又推着龙副市长旋转起来…… “喂!小曹!咋还不快点唱歌?快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 —去!——”史百万举着啤酒瓶子打拍,粗哑地吼起来。 龙四跑去问翻译,翻译向大藏团长一说,大藏笑了笑,矜持地咕噜了一通,翻 译又向龙四说: “要唱什么,日本人没意见。这是在中国,一切由中国人自己说了算,他们是 客人。客随主便。” “好!好!还是日本人宽宏大量!那就唱吧!”龙副市长听了龙四的汇报后, 高兴地说着,跟朱婕楼得更紧了。 龙四朝小曹一挥手,小曹瞅了瞅吕老师,唱了起来。 史百万意得志满地跟着边唱、边手舞足蹈。 唱完了五十首《大刀进行曲》,小曹累垮了,“呼!”地躺在乐台上,“哎哟 我的妈呀!……” 孔小姐吓得脸煞白,急忙趴在他脸上看。 “一半会儿还死不了哇……”小曹说。 孔小姐长吁一口气,乐队也都放了心。 跳完舞,大家又都各自回到座位上去,又一阵劝酒。 史百万见日本人没任何反映,就又点了五十首《鬼子进村》的音乐。 吕老师用宇宙音奏起来。灯,唿啦全灭了,把刚刚搂着小姐起步的日本客人吓 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那阴森森鬼声拉气的音响,令人不寒而栗。可是,中国小姐们却跳得非常温柔, 一个个把酥胸贴得越来越紧,弄得日本人通体舒泰,渐渐也忘了是在做客了,任凭 着她们施展着真功夫。于是,舞厅里立刻淫声迭起…… 吉田陆男搂着何玲跳着贴面舞,顺势掏出一百元人民币,塞进她的乳罩里。何 玲欣喜地自忖,日本人也这样噢! 当吉田陆男问明何玲是江湾镇东北大队的人,又得知她父亲是何永革,突然, 心中升起一股复仇的怒火!对,正是他,在批判自己的大会上,属他打得凶,而且 又一脚把自己踢下了台,跌得鼻青脸肿的!想不到哇!历史竟会这样安排人的命运。 太好啦!想到这,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揉搓起何玲来,弄得她连发出甜蜜的呻吟…… 已经到了零点,日本客人还未尽兴。 黑暗中,龙四正搂着许倩跳着,小曹喊了声“龙经理”,他撂下许倩走到乐台, 小曹说: “有个日本人叫你到八号间商量点儿事儿。” 他去了,见是吉田陆男和何玲。 “房间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每个人还得加一床褥子。” “褥子?——噢,都有。”龙四以为日本人怕冷,吩咐道:“何玲,去再告诉, 每个房间再加一床褥子。” 何玲回来向龙四汇报已经加了,吉田陆男搂过何玲坐在大腿上,大笑起来,说: “不对!不是那样的褥子,是——”他俯在龙四耳边说了句,龙四也笑了,然 后说: “这些都是‘褥子’。要加,你们自己选好了。” 吉田陆男心领神会,带头领着何玲晃晃悠悠上了楼。 翌日早九时,由市政府派来的一色日本“丰田”轿车,挂着中日两国国旗,载 着日本客人驶往江湾镇考察去了。 客人先走,离江湾镇仅三十余里的原日本开拓团所在地,祭奠日本亡灵,然后 去了江湾镇。 李镇长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热烈欢迎了。他也采用了迎接奥运会式的倒计时 方法,把全镇人的心思凝聚到了一块儿,使全镇人都深刻地认识到,一定要把握好 这个时机,叫日本人相中这个地方,好多投资,建设经济开发区。最后,他又提出 给全镇二十五个村长和镇政府的二十五个干部,每人配备一部对讲机,还在镇粮库 竖一个无线转换台。 这还不够。要显出我们的国威;就要不惜一切代价,给每一个干部购置一套 “皮尔卡丹”西装和“老人头”皮鞋。钱,当然由各村摊派。 全体干部无不对李镇长的魄力啧啧称赞。 李镇长可为现时江湾镇首富。他父亲原是本镇西园子大队土改时的农会主席, 后来当了生产队会计,会看阴阳宅。土地承包到户时,他异想天开地做起了“庄园 主”梦,觊觎着昔日地主的高墙大院,威武的门楼,高高的旗杆,门楼瓦檐上蹲踞 首的“望天吼”,以及神气的两挂四套黑骡马车。 后来,一些弃农经商者果真成全了他的梦。并且,他又雇人在江湾开了不少小 片荒种水稻。当然都是些不入册的“黑地”。他又开始雇起了长工。有了钱,他又 在自个的土地上盖起了土地庙,修筑了祖坟,天天有人上庙烧香上供,向他缴纳一 定费用。好!这个当年打地主分田地的老农民,在儿子的保护伞下,当上了新兴地 主! 李镇长还有个弟弟,在镇上开了个歌舞餐厅。每隔一段时间,镇政府办的人就 打着“严厉打击嫖娼卖淫”的旗号,到那儿去抓一批,狠狠罚一下,并以罚款的百 分之三十奖励老板报案有功,其余的便当作了镇政府干部的年终奖金。 浩浩荡荡的日本丰田轿车,行至江湾镇不足二十华里时,突然,中间的第五排 车塌陷下去足有一尺余的坑,车队停了,保卫人员下车把调查结果报告给龙副市长, 气得他直咬牙。准是李镇长偷工减料搞的鬼!这小子不知贪污了多少贿赂!弄得我 们在外国朋友面前丢脸!看我不收拾他才怪。 龙副市长急忙布置严密监视那个坑,派人抓紧修复,别等返程时被外国朋友发 现。 车队又继续出发了…… 龙副市长下了车,见李镇长西装革履率队排列镇政府门两旁,而且每人都戴着 一部对讲机,心中又犯开了寻思:听说江湾镇二十五个村的电话因交不起电话费都 撤了,怎么又有钱买对讲机了呢?来路不明,他决定派市纪检来查查。加上来时, 柏油路面不合格,更使他火上浇油,但又不好发作,只用眼睛使劲剜了他一下,使 李镇长伸出的手在半空成了定格,半天,只好又去跟外事办人员去握,跟日本人去 握。 当把日本客人迎接到镇政府会议室后,镇干部举起了对讲机,不停地向各村干 部呼么喝六地传呼起来: “喂!喂!方正村,方正村!” “喂!喂!莲花村,莲花村!” “……日本客人已经到了!已经到了!告诉各家各户,拿着中、日两国国旗, 准备到村口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七吵八嚷一阵沸腾,把个会议室弄乱了套,把日本客人也弄得懵懵懂懂。…… 吉田陆男到此,是颇有些感伤的。他多么想找几个熟人聊聊啊!目睹曾经养育 过他的中国土地,中国老乡,他何尝不是情丝缕缕绵绵呢?但是,昨天听李镇长说, 他的养母已于五年前就去世了,可他每年寄来的那一百万日元赡养费呢?五年加起 来就是五百万呀!幸亏他来了,并且问及此事,否则我还呼呼往这寄,……他决心 要问个清楚的。 镇里的百姓有认得他的,抢着要跟他搭话,都被保卫人员驱散了。所以,他只 好远远举手或点头致意。 大藏团长当年在开拓团里主管账目,光复前两个月被征入伍,因而逃脱了被焚 的厄远。他也想寻找个老相识看看。但不可能了。四十多年前,他是做为一个侵略 者在这里飞扬跋扈的呀!他害怕被人认出来呢!这次来中国祭奠日本开拓团亡灵并 考察,是他向自己政府提出并取得大力支持的。当时,他还有些顾虑,会不会引发 中国人的复仇意识?会不会被中国人误解?以为当年用武力侵略没能实现其野心, 而今却换成经济投资来达其目的?所以,他惴惴不安地观望着。殊料,事情竟然进 行得出乎预料的顺利,不仅谈成了种植红小豆和水稻的协议,而且,这可以建立一 个加工厂! 每个日本客人今天都容光焕发,原因就是昨晚每人都得到了加“褥子”,那龙 老板和小姐们的笑容可掬的态度上,他们已完全解除了不必要的顾虑了。 大藏团长两眼慈祥地瞅着吉田陆男,以为一切功劳都是他从中斡旋的结果。所 以,私下里,他代表日本银团,拟委托他为全权代表,做中日穿梭使者。 ……晚宴回到了龙种大酒店。 大藏等一行举箸,凝重地端详着上面的字,问服务小姐秦琴。秦琴把盘子放下, 看了看,笑眯眯地说: “人生一乐。” 吉田陆男翻译给大藏团长和各位同行后,老人持着白胡子哈哈大笑起来,举起 大拇指,连声“约西!约西!”个不停。 不管哪个国家的人,一见了吃,就都露出笑靥,食欲大增。难怪古人说,“入 政何以先食?食者万物之始,人之所本者也。”意思是,人一见了吃,他就忘了身 外,那些干扰他交朋友的检桔了,所以,“酒食所以合欢也”。尽管语言不同,民 俗不同,但只要是吃,便都能共鸣。 龙副市长举杯热情洋溢地致辞后,大藏团长在致答辞时,特意用刚学会的中文, 说了句“人生一乐”,并说中日友好万古长青,博得一片极其热烈的掌声。 乐队奏起日本音乐,《樱花》、《拉网小调》和《北国之春》。孔小姐唱得婉 啭动听,曹先生唱得深沉含蓄,高亢雄健,博得大藏团长许多花束、花环和花篮, 以及翩翩起舞的日本客人的频频点头致意。 望着金字塔般丰盛的菜肴,日本客人圆睁大眼,惊奇万状地直咧嘴,都觉着犹 如进了皇宫,享受到天皇般的待遇,连连赞叹中国人“开琼宴以座花,飞羽觞而醉 目”的“吃”文化的豪爽。 这时,乐台上曹先生念开了歌单,是以龙副市长的名义,向以大藏团长、吉田 陆男先生为首的日本客人献了五十首歌曲,是根据《社会主义好》旧歌改编的。改 编者是钱院长求他弟弟钱老师改的。据说给了他一百元润笔资。 曹先生和孔小姐盛装浓情地唱着: “新时期好,新时期好, 新时期一部分人先富起了。 改革热潮逐浪高, 外国朋友夹着皮包又回来了。 中日合资搞建设, 繁荣昌盛一定来到,一定来到! 人们随着音乐跳着。日本朋友总觉着那音乐象是从枪筒子里放出来的,每个音 乐都扎不吵的;但为了礼貌,只好勉为其难地随着小姐们转悠。而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冯、陈以及龙副市长一行陪客的,跳着、跳着,不由自主地哼唱 起来。他们习惯了这种硬邦邦的音乐。赵所长得意忘形的又唱起了原词儿: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喂!不是改成‘外国朋友夹着皮包又回来了’吗?李镇长边跳边纠正他。 “是啊,叫日本朋友听着,会提抗议的!”主乡长严厉地补充道,又对舞过来 的吉田陆男点点头,一呲牙。 音乐中止后,大家又各自回到座位上,不由得皆大吃一惊!怎么每张桌上蹲着 一只瑟瑟发抖的猴子?! 金字塔式的盘碟全都撤去了,圆桌中间留着的一个圆洞,一只猴子戴着枷板, 被锁住脖颈,就象苏三起解戴的那种玩意儿,间卡在夹板中间一转不转,两只猴眼 在昏暗的壁灯辉映下,闪烁着贼亮的光,死死地盯着进来的人,噘着猴嘴,翕动着 鼻子,嗅着面前雪白的瓷碟,不知道围它的人要要什么把戏。 “请大家落座。”龙副市长平心静气地说,“请大家不要吃惊。下面这道菜, 是我们中国目前最高雅、最讲究的一道菜啦。俗话说,‘蛇吃毒,鱼吃跳,活吃猴 脑鲜味妙’。这是龙种大酒店新近从南方引进的一绝。请大家品尝。” 日本客人皆悚然而立,以为中国人这是“杀猴给日本人看”,也跟着那猴在瑟 瑟发抖,久久不敢入席。见龙副市长和赵、钱。孙、李等人一个个坦坦然然,也就 放了心。吉田陆男问龙副市长: “何不宰杀后,把猴脑用盘子盛上来吃呢?” “哈……这你就不懂啦。你没看先头咱们吃的红烧活鲤鱼吗?要专讲究把鱼端 上来时,热油浇在鱼身上,还见它直打挺呢!那才够刺激的。上次我去南方考察, 一个朋友请我吃猴脑,——呵,鲜得无比!可以上‘吉尼斯大全’啦!哈……” 听说吃活猴脑,吓得孔小姐直闭眼睛、捂耳朵,抱着孩子不敢动地方。曹先生 和施强、张旺可得乐了,溜到门旁,撩起纱窗帘往里看。吕老师却一动未动,眼珠 都不转过去,戴上了耳机子,早已沉醉在他自己的音乐王国里了。 这时,老蒋挽着袖子,举着小铁锤,象铁路工人检查道轨和车轮的那两头尖尖 的一种,泰然自若瞄了瞄猴子的天灵盖,往下一击—— “哎哟!——” 不知是人喊,还是猴叫,一阵惨叫声过后,老蒋把猴的天灵盖掀开,一挥手: “请吧!” 小猴两眼仍瞪得溜圆,谁也未敢伸勺。 王乡长不知啥时候溜到楼上去了。他一见了猴子,就肚子疼。这病还是当红卫 兵那些年,在全国大串连时,去公园看猴时候得的。秦琴给他端来热水吃药,问咋 得的,他羞得脸通红,不说。 大藏团长和他的团员们惊诧万状地盯着那发着痉挛的猴子,面面相觑,中国人 原来也和我们一样残忍啊!只见龙副市长和赵所长一个劲地劝膳,往猴脑里倒入姜 汁等各种佐料,频频地用勺给各位日本朋友舀在碟里,那猴脑有如一汪白如蛋清的 嫩豆腐,香气喷鼻。 “请吧!趁热快吃!这是我国南菜中著名的‘智慧羹’,吃了可以增智健脑的。” 日本客人见中国人个个津津然,陶陶然地吃开了,又拗不过盛请,怯怯地,也 跟着吃了起来。而大藏团长却只把勺放在嘴巴,就觉着一阵恶心,他眼前幻显出当 年日本关东军剜开中国义勇军的心,拿来吃的惨象…… 吉田陆男偷捅了下大藏,两人同时瞅着席面,会意地点点头。大藏尤其感到有 一种什么力量在敲击他的心扉,他砸舌挤眼地思忖,恐怕日本天皇的御宴也不会有 龙种这等奢侈!我为他们开发水稻和红小豆生产与加工投资一百万,他们中国人这 一次宴会光茅台就喝了五十瓶“人头马”五十瓶!……哎呀!怕要吃掉十万!我受 得了吗?这个投资风险太大,算了吧,吃完,就拉倒吧。想到这儿,又被一阵阵惨 烈的猴啼惊得心发颤。 老蒋挨个雅间走去,猴啼迭起,弄得人心惊肉跳,小姐们紧闭眼睛往后闪,却 又碍着要伺候客人,只好硬着头皮硬挺着…… 那每一声凄励的“哎哟!”,都仿佛敲击在吕老师的头上,都仿佛在揭他的天 灵盖,都使他魂战心惊,痛彻地在心里喊一声:“阿弥陀佛!善哉!”这是人与生 俱来的恻隐的呼号,是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息息相关的悲悯,一种血肉之痛的伤怀。 吕老师不敢去看,只凭着想象,——啊呀!你怎能对凄励哀号的猴子那么淡漠呢? 你怎能对生命的逝去那么麻木呢?一边是死亡的悲切,一边却是乐陶然地满足。这 不是蛮荒时代的还原吗? 每一声“哎哟”都伴随一声“贵夫人”的狂吠。气得龙四叫韩小七把“贵夫人” 拴到后楼地下室去了。 接着,又响起了地动山摇的狂野的迪士高音乐。日本客人在中国人的陪伴下, 在这里又营造出一个劲舞群落的蛮荒时代狂欢的氛围…… 朱婕的BP机响起,一看,是诸明呼她。于是,她急忙收拾一下,避开了龙副市 长,溜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花圃,碰上了尤二姐,沮丧地对她说,小罗的车还没弄出来。 “冯局长不是答应你了吗?” “嗯。可是……朱姐,这两天我得回家去住了。这是钥匙。” 尤二姐走了,朱婕站在那儿还在纳闷:冯局长想干什么呢? 疯狂的音乐震得她心惊肉跳,好象里面还搅合着猴子惨烈的叫声。朱婕不敢再 耽搁,急忙叫住一辆“的士”跳上去,往东驶去…… 这天晚上,小姐们谁都不敢在舞厅里睡觉,总觉着那群猴子在往被窝里钻,有 的给日本客人当了“褥子”,有的跑到别的酒店借宿去了。 第二天,韩小七当拉泔水的老华头讲了个奇怪的事;天亮前,只听舞厅里架子 鼓乱响,桌上的餐具稀哩哗啦都摔在地上粉碎,更可笑的是,有几个日本客人竟搂 着小姐睡在了走廊地板上! 老华头莫名其妙地眨着带眵目糊的眼睛,说了句: “别是吃活猴,闹鬼了吧?” 九月的早晨,习习江风带些凉意,哗哗江水令人倍感清爽。江滨公园里,除了 鸟的交响,又有做“中功”、“香功”、什么什么“功”的各种音乐,以及“街溜 子”们挂在树杈上的收录机射出来的机关枪似的疯狂的摇滚乐。 这是一场大杂烩的交响。 里面分别渗透着各自的无奈与怨怼。被江风挂在树枝上的五颜六色的一串串塑 料袋,把这无怨与怨忽拧在一起,随风呼啸着,象报丧的灵幡。 玩鸟的多属离退休人员,想在这儿谋个清静。他们来得早,把鸟笼往树杈上一 挂,除了显摆自己的宠物,便各自找老友去神聊去了,只留下了鸟跟清幽幽的林子 对话,但不多会儿,鸟就被那些嘈杂音响气得干瞪眼,扫兴地闭上了嘴巴,蹲在笼 杆上无奈地蹦来蹦去;蹦累了,便伫立着,歪着小脑瓜呼哧呼哧打着嗦子,或怒目 圆睁瞪自己的主子。 那些做“功”的,摆好了骑马蹲档式,澄心静虑,意守丹田,缓缓入境,下死 劲地在时间隧道里进行着超脱现状的冥想妙境,个个沛然而生如此信念,喔!我现 在正在得以超脱呢!他们心神凝静,自觉独养其身,豁达开朗了,好似与大地同根, 双手从半空中抓来九天仙气,缓缓地又把仙气从头顶百汇穴贯入全身,似乎与宇宙 结为一体,灵魂飞升,羽化成仙,自由邀游于天地间,自作主宰,再不要相信“救 世主”,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从宇宙中开发自己的潜能,便是自身的价值了。— —可是,他们感到关键处,越是被那些尘世杂音干扰,因而不能抓住恬淡虚无,功 德不得圆满。他们瞥了一眼那边那群“街溜子”抽筋疯狂的德性,喟然长叹,又为 现代文明增加几许忧虑。 你以为你就“复得返自然”了吗?“街溜子”们可不管你那套“羽化成仙”, 他们是跨世纪人才,同样看不惯自诩超然物外的“老朽”们,他们一耸、一扭、一 跺就仿佛“万事皆备于我”了,随着那疯狂的旋律和节奏,头上升起光环,把一切 竞争的烦恼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可是,偏偏在他们行将走火入魔的节骨眼儿上, 那庙堂似的“中功”音乐,就象冷水一样泼在他们头上,令他们清醒;于是,他们 又显出了无奈与迷们,瞥了一眼那边入境的一群,骂了句“老不死的!”便又接着 抽起筋来…… 鸟儿们无奈,做“功”的无奈,歇斯底里的无奈,人人无奈,天天无奈,却又 偏偏往一块儿来凑无奈,而且只增不减…… 这其中,只有那么五、六个从这群无奈者队伍中解脱出来的“闲云野鹤”,落 在西边被猴山隔断的水上的凉亭中,正在自拉自唱着京戏。 是包拯的《探阳山》:二黄导板“扶大来锦华夷赤心肝胆,(接唱回龙)为黎 民无一日心不愁烦……” 严老师天天唱这段,就是唱不够,而且,越唱越投入。为“文革”时“复课闹 革命”,他那时下放农村教中学语文,因删掉“林副主席给林豆豆的一封信”的课 文,换上了鲁迅的“答北斗杂志社问”的文章,而被“贫宣队”批斗,大字报上批 他“反动学术权威严世理为何崇拜鲁速?”“迅”和“速”一字之差,严老师成了 大伙取笑的资料。他真是哭笑不得。从此笑对人生。后来,结识了一位七十岁老者。 据说是被红卫兵们从山庙中硬赶下山勒令“还俗”的白发人,从他那得一谕世人良 方: “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用要紧,中直一块,孝 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于是,他天天在贫宣队和群专组批斗他时,他就搁心里默默地念,竟也度过了 难关。六十岁的人了,看去象个摔交运动员。长眉长冉,童子面,目光如炬,腔口 浑圆打远儿。退休了,本想好好放松一下,该颐养天年了,偏偏他过去的学生总找 上门来给他添烦:介绍××升职搞文凭求他写论文,××念省委党校大本修改作业、 ××应聘竞选演说辞、××孩子升学押题、××妻子年终工作总结、××孩子入党 申请书、××孩子的作业、甚至一些当了大款的学生的广告、外地包工头子的合同 书……等等,等等,都求他写。而且,从他手中生产出来的文章,还都生了效!久 而久之,严老师在全市出了名,一传十,十传百,上门讨文章的人日趋增多,到后 来,外地包工队都找他来写信、写离婚书。写诉状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开始,有人甩给他一百元钱,他说啥也不收,他老伴儿骂他是“傻池子”,替 他收了;再后来,习惯成自然,不到一个月,竟收了三千元!等于他半年挣的工资!” 他老伴乐得直给他鼓劲儿:“看来咱退休退着啦!” 严老师白了她一眼。她何偿懂得他心里的苦衷呢?他死到阴间,或者来世托生, 都难忘那桩叫他违心且又招来众人责难与嘲讽的事啊! 他费了十年功夫写成一部从历史角度论述中国人性格的书。该书从文化遗传来 探明中国人心态的劣根性,大有超过柏杨的《S的中国人》的深度,深得出版社赏识。 校长得知后,找他商量,暗示搁他当主编。严老师听了,心里“咯噔”下了。但碍 着面子,又不好拒绝,吭哧了半天也没说行与不行。不久,出版社把书稿退回来了! 严老师只好投降,在主编上属了校长的名字,他当了副主编,另外、又按校长 授意,写上十八个编委,都是有关系单位的头儿,实际上是些替卖书的角儿。 这下可好了,书,倒是很快抛售一空,接踵而来的便是沸沸扬扬的议论:校长 是管后勤的出身,根本不懂历史,怎么成了主编?那十八罗汉都是所谓企业家,也 根本不懂历史,怎么成了编委?严老师真是个“市侩”。 最实惠的莫如校长了,不仅评上了副教授,调上一级工资,而且住上了八十五 平米的高级知识分子楼! 不久,在市场废旧书摊上,发现一大捆一大捆的严老师的书。原来,那十八罗 汉把书都按职工人头分发下去,扣了工资,谁都看不懂,只好论斤卖给了收破烂的 了。 严老师大病一场!于是,退休了。 “(接唱原板)都只为那柳金蝉屈死可惨,错判了颜查散年幼儿男,我且到望 乡台亲自查看,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押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铁链,悲惨惨惨悲悲 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 “我说老严啊,”吕老师撂下京胡不拉了,扶了扶眼镜,瞪着他说,“我咋总 听你一唱到这儿,就觉着浑身凉飕飕呢?” 严老师笑呵呵地持了下冉口,他以为老吕在夸他,可没听出话中有音儿——那 是吕老师拉着拉着,仿佛眼前浮现出头两天在龙种大酒店,龙副市长陪日本客人吃 活猴脑的场面,叫他发冷。 “嘻嘻!也许我够资格去参加全国京剧票友大赛啦!” “不!我并没有夸奖你的意思。”吕老师纠正他的误解,便把吃活猴的事儿当 他一说,严老师和那几位老头皆为之一惊。 “真有这事儿?” “我编不出来。” “哈……!也许这就是现代化的饮食文化吧?想不到,从原始时期的茹毛饮血 经过几万年的奋斗,现了现代,竟然又要茹毛饮血啦!这是文明的怪圈。哈……” 另外那几个老头也议论道: “听说南方还有活吃剖腹出胎的小田鼠呢!” “听说河北有个山区夫妻店,专卖人肉包子呢!” “好!好!越吃越绝了!” “严老师,你是研究历史的,是否研究一下,中国的食文化?” “还有色文化。”严老师自己补充道,“古人说,‘食色,性也’。这是一种 娱乐。不然的话,古人造字,为啥把‘女’字放在有旁,左上边是口为食,下为天, 叫做‘食,色’为天呢!” “对呀!”几个老头用手在手心描着那“娱”字说。 “这个‘食色文化’,确实是个好课题,但一时半响可说不清。我问你们,五 八年那几年,咱全中国人民都在饿肚皮,你们听说过谁总去酒店吃?听说哪个单位 报销过吃喝费?包括毛主席、周总理,都没有过。你们说,咱们市,那时候有几家 酒店?可现在呢?全市有五百多家歌舞餐厅!据报上说,全国一年就突破一千个亿, 等于吃掉两个三峡工程,喝掉三个西湖。全国职工一年不开支。你们说,这是咋的 啦?难道这就表示富了吗?” “是啊,我在酒店伴奏看得清。什么工作应酬、业务往来。洽谈生意、老友聚 会、领导荣升、为领导接风洗尘和饯行、领导和领导的爹娘过生日。领导的孩子结 婚……名堂多了。” “现在的领导都是‘酒精’考验的,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严老师感慨 地说。“你们看现在进酒店的那些当权派,不都是当年造反的红卫兵吗?古代学子 一旦功成名就,便沉缅于骄奢淫逸,过起了押妓酣歌的日子,‘未尝一口不燕饮, 每有佳客必留,……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这 跟现在一些当权派有啥两样?不过是‘大得意今夜探花,小登科明年举子’。邪恶 的灵魂专以装模作样来摆给老百姓看的。好象他们活得很充实,很洒脱,其实最无 聊,最惶惑。” 老头子们若凑在一起,神侃神聊的兴致往往几头牛也不能拉得动的。仿佛这世 界上只有他们几个人在忧患,其忧国忧民的情绪如火如茶,可又免不了渗杂些调侃 和牢骚,嗓门大得能把猴山的猴们震得满山乱窜,以为来了虎豹。 唯有吕老师儒雅,他只是提供线索提供情节,里面可能是些火药味极浓的货色, 让老头子们去点燃。 “你说得是。就我在龙种大酒店所见所闻,使我纳闷儿,为啥那些平时道貌岸 然、正襟危坐的公仆们,一进来就忘了作官的尊严呢?” “这你也不懂?”严老师改不了他讲历史的吼声:“是由于酒精的作用,使他 们原本在生活中被抑制的大脑边缘系统得到解放,才会突然兴奋起来,他能不暂时 忘记社会规范的制约而放浪形骸吗?”严老师捋捋胡须,沉吟片刻,又说,“古人 饮酒作乐乃为了逃避现实,叹人生苦短。缠绵哀怨的情愁,无可奈何的离愁,那是 一种超凡脱俗的雅兴,无计可施的孤寂,酩酊难解的忧眠,于是才依依难舍的宴别 或发发牢骚。而当今的歌舞饮酒,完全是一种低俗的生理上的需求。喝一杯、吃一 口、听一曲、搂一搂,吃相如老饕,喝相如老牛,玩相如疯子,全是些官场得志小 人和暴发户的浅显。他们的文化水平还停留在当年造反时的‘语录文化’层面上。 到你们酒店去逍遥,不过就是这种原发性的食色欲,根本谈不上精神享受。” “说得是啊。官是好官,酒最(醉)犊子!”老头子们纷纷说。来情绪了,吕 老师听了,窃笑自忖,他又信口开河了。“原来被压抑得最厉害的就是性欲。他们 地位变了,站在权力的金字塔上,放眼春色无限好,对于原配妻子,无论心理上还 是生理上,都有了陈旧感,杯酒下肚,性欲释放得最强烈,频生燕好之举,何不用 权呢?” 老头子们鼓起掌来。严老师更起劲了; “过去,他们冲锋陷阵‘造反有理’,动辄砸烂,继而打倒,最后却又被赶下 乡去,这种由‘骄子’到‘劳改犯’的巨大变化,使他们个个心态失衡,不知所措, 只好压抑着‘自我’,装孙子。再后来抽调进城工作,有的掌了权,受宠若惊,那 咱‘造反有理’的潜意识便又重新复萌,‘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财色都围着他们 转转,使他们体会到‘气粗’的优越感,‘只要我喜欢的,就都是我的’。你们说, 是不是?” 老头子们听得直吧喀嘴,眼珠子瞪溜圆。严老师接着又说: “这些当年的红卫兵,一旦掌了权,最富冒险性,最富报复心。你看他们,心 迷神乱地故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不是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吗?这话,你过 去听说过没有?现在,社会上大案要案迭起,有一大半是这些人搞的,可见他们的 破坏性和报复性非同小可。” “你说得有道理。”严老师平和地说。“你不就是帮着他们搞对策的吗?” “别说我。你不也是帮着他们排泄爱情的吗?”他们曾尝过造反后被惩罚的孤 苦,如今有了权,有了钱,就必须对自己曾经被亏待的情欲进行全面的补偿,酒店 成了情场,酒精刺激了脑细胞而产生一种类似鸦片的兴奋剂,叫他们难以自制,就 把人性中深藏不露的隐私给激发了出来,反馈出强烈的性爱信息,当然见了女色就 疯狂起来了!” “是啊,就象野火一样点起了他们的婚外恋。进酒店找乐子的,哪个不是激情 满怀?出了酒店却又迷惘与无奈,为了驱逐这种浮躁情绪,就三番回复地又来钻酒 店,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安慰。”吕老师说着,擤子擤鼻子。“我帮着他们排泄爱情 不假,可你呐?你不是在为他们的精神废墟,蒙上一层煞是好看的粉红色纱巾,让 他们到处招摇撞骗吗?” “严老师被噎住了,瞪着吕老师,半天递不出下语。 “好啦好啦,你们俩别抬杠啦。”其中一位戴礼帽的老头劝解道。“总之,你 们俩都是无奈的。你不给他们写不就解啦?你不去酒店弹琴不也就没事了?总之, 你们还不都是为了赚两个钱嘛。” 说得两人发了愣。 严老师半天才讪笑道:“算啦,咱俩也别拌嘴啦。总之,你们酒店是个小社会, 社会呢,也是个大酒店。也都传染到我们学校里了。教室的课桌上、宿舍和厕所的 墙上。到处刻画着女人和男人的生殖器和征婚广告,好象远古时代的性崇拜。更有 甚者,临到毕业前夕,还有男女混宿的,人家管这叫试婚!看到他们,也会看到将 来你们酒店的买卖啥样。” 一个老头插话:“你分析得有道理。这些红卫兵,虽然当年被那场政治风暴煽 惑起狂热,去打倒他们的前辈,但如今也平和得快,颓废得快。他们决不像他们的 前辈那样去认真执行上级指示了,而是急功近利地投机取巧来膨胀自己的享乐欲。 正如古人说的,‘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呐!” 严老师使劲咳着痰,吐后说:“这些人无远忧近虑,只有疯狂地享乐;无借酒 浇愁的孤寂,只有用麻木来填充精神的空虚。他们想超凡脱俗,附庸风雅,却又不 幸堕入百无聊赖的无奈之中;他们无缠绵悱恻的情丝,只有销魂的感官刺激;他们 无人生苦短的叹息,只有‘过把瘾就死’的及时行乐。总之,所有的歌舞餐厅都成 了他们排泄精神垃圾的场所了。排泄完之后,再去官场或商海追利禄、索富贵,然 后再来排泄。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老头子互相点头表示赞同,纷纷说: “这就是当年疯狂地打、砸、抢换来的疯狂地贪、吃、玩啊!” “我真佩服你老吕,”严老师揶揄道,“你竟然能用十个指头指挥他们疯狂地 放浪形骸。” “我也真佩服你老严,”吕老师泰然自若地反唇相讥,“你竟然能用你的知识 为他们谋官、谋职、谋钱。” “瞧你们二位,又抬起杠来啦!”一个老头劝解道,“现在这社会,真亦假假 亦真真假难辨,清亦混混亦清清混难分。所以嘛,咱们只好就都糊涂些是了。” “糊涂?你让我咋糊涂?”严老师确实一阵明白,又一阵糊涂了,“一个卖烤 羊肉串的乡下老婆子,一天能卖一百多块,我一个月才赚五百多块,你叫我咋糊涂? 我只好发挥自己的潜能了。因为我还要生存嘛。” “这么说,咱俩就谁也别说谁啦。”吕老师撤了撇嘴,求和地说。“还是我们 小曹唱得好,他能把《社会主义好》的歌里唱的‘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改成 ‘外国朋友夹着皮包又回来了’。咱们也都别夹着尾巴做人了,从今后也挺起腰杆 来,也把皮包装鼓溜,好好过日子吧!” “这就对啦!”几个老头也评说道,“别看你俩一个是历史教授,一个是钢琴 家,现在都错了位,可这比以前挣得多呀!” 不知啥时候,做“功”的、玩鸟的、疯颠的都散尽了,只有亭子间这几位“闲 云野鹤”不散。 “算啦,管它错位不错位的,只要活着就好。走,喂脑袋去。” 严老师抬腿就要去,见吕老师疑神望着大江,他也站下了。 苍茫的大江,映照出苍茫的都市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的倒影。那里又有多少叫 人感到苍茫的隐痛呢?是狡黠的微笑?还是神圣的祈祷?还是懊丧后的顿悟?还是 顿悟后的另外一种执着呢?吕老师装好京胡,站在那儿越想越迷们了。——都市, 纯粹是一个欲望的发酵场! 望着灰蒙的天空,几只孤寂的鱼鹰嘎叫着掠过江面,他和严老师不约而同地会 意地笑了:世上,只有那些动物,才永远不会错位的。 两个人的笑,是苦涩的,都在嘲笑着自己;竟然历史教授可以代写论文书信, 钢琴家可以到酒店卖艺。这也是一种人生价值座标,体验到千变万化的生活的无穷 底蕴,以及人生底蕴,生命力竟然可以漫溢到无穷,也真他妈的有趣。 突然,尤二姐从东边匆匆走来。 “吕老师!哪位是严老师?我有点事想求他。” “想弄文凭?还是——” “吕老师真会开玩笑。” “这位就是严老师。你们唠吧。” 把尤二姐介绍给了严老师后,吕老师摇着头,不由自主地也哼起了:“悲惨惨 惨悲悲……”走了。 吕老师回到家,老伴给他煮了碗炸酱面,吃完就躺下了,凝神屏息地想着这 “错位的角色”的滋味,总觉着太没趣、大没劲、太窝囊。想着想着,他又戴上了 耳机子,让贝多芬和莫扎特 到了晚上,他仍打不起精神来。 天闷热得象是蒸笼。黑沉沉的天气,远处有闪电,雨就是不下。舞厅里人很多, 尽管电风扇开着,也是泛着热嘟嘟的汗酸味、香粉味,刺激得吕老师直劲反胃。趁 小姐们都在雅间里作陪斟酒的空儿,他便跑出去透透风。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来了尿,走下台阶,往东一拐,准备到那排轿车后面方 便一下。 他摸黑走过去,突闻挨墙的一辆轿车里,发出一阵女人快乐的呐喊,吓了他一 跳。他悄悄走过去,又闻一阵男人的猛烈的“弗儿哧”声。他明白了,赶快离开去 了别处,方便完了之后,急忙跑回去,坐在琴旁直喘。 小曹伸给他五个手指头:“《谢谢你的爱》和《不白活一回》各五首。” “萨克斯肉麻的感性的泛音一吹,吕老师立刻弹奏出一串琶音与和弦,前奏完 了,孔小姐半闭着眼,用喷音唱了起来: “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你不懂我伤有多深,要剥开伤口总是很残忍, 劝你别做痴心人……” 望着那一对对舞池里的戏水鸳鸯,吕老师边弹,眼前又浮现出车里那一对做爱 的情景,他的手突然痉挛了两下,接着便又迅速地扑捉住孔小姐的尾音,弹了个小 和弦。可是——唉!为啥那情景总缠着他? 突然,飞来一瓶“易拉罐”蓝带啤酒,恰好打在吕老师脸上,眼镜给打飞了, 掉在键盘上,“呼——”的一声,吕老师洗了个啤酒脸,急忙关闭电子琴电源。 “谁?”施强蓦地站起来喊。 小曹急忙打开壁灯,张旺象只被惹怒了的公牛,蹿下乐台,直奔挨门的三号桌 会,抓出那个扔啤酒瓶的家伙。 张旺膀大腰圆,用胳膊夹住那人的脖子,拎到乐台前。 龙四跑过来,一看,是李镇长的小车司机裘世新。 “操!是你扔的?” “咋的?扔啦。” “叭!叭!”张旺打了他两个嘴巴。 裘世新刚要还手,被施强薅住了长头发。 “吕老师被你打坏啦,赶快送医院去!”张旺逼着他。 赵所长、李镇长、王乡长等人也出来劝解,批评了裘世新。 “算啦,都是自己人。”赵所长说,“小裘,你他妈的怎么连吕老师也敢欺侮? 他是龙老板的老铁。再者说,他那么大岁数啦,该当你爹啦。你小子真不是人。好 了,快把他送医院去吧。” 李镇长一旁气得直喘粗气。可他怎知道,裘世新天天送李镇长回市里的小姘家 热呼,却害得他睡班房呢?于是,他只好把轿车当做了KTV包房。刚才正跟何玲干得 来劲,却叫吕老师给冲撞了,他怎能不来火! 到医院一检查,吕老师的鼻梁子被伤着,上了点红药水,就又搁车送回了家。 “今晚挣多少?”吕老师老伴喜滋滋地问。 “还问挣多少呢?施强没好气地说,“吕老师险些叫酒鬼给打死。” “为啥呀!” “别问了。”吕老师心里明白。“快给张旺、施强、小曹倒茶。” “快别麻烦了。”施强说,“吕老师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啦。” 小曹见吕老师老伴戴着满手金戒指,进屋光知道问挣多少,不由得轻蔑地麻搭 她一眼,说:“你还是好好照顾照顾你老头子吧。” “施强,我收音机呢?”吕老师摸了摸兜,急着问。 “噢,在我这儿和呢。”施强说着,掏给他。 安顿好吕老师后,施强等人便走了。拐过一个胡同,黑灯瞎火地深一脚,浅一 脚,猛地踩到一个人身上,三个人都被绊倒了。吓得“妈呀!”一声…… 三个人爬起来后,小曹吓得跑出去挺远,施强和张旺也刚要跑,只听那人“哼” 了一声。 “喂!不是死人,你跑啥?”张旺喊住小曹。 小曹转回身,见施强和张旺已经把那人扶了起来。 “哟,这不是孔小姐的男人尹学东吗?”小曹说。 “你不是给周行长单位打更去了吗?咋醉倒在这里?”施强问。 “我操他姥姥!”尹学东舌头硬梆梆地骂道,“他妈的!看他长的那熊样,还 想吃天鹅肉!别寻思我尹学东好欺侮!我他妈的不给他干啦!” 施强等人明白,这小子一屁仨谎,准是周行长炒了他鱿鱼。前不久,周行长给 孔小姐佩戴上了BP机,他非要不可,响了几回,被他知道了,吓得周行长再也不敢 传呼了。于是,又让他去打更,睡一宿给十块钱,寻思可以在他去银行打更时,同 孔小姐热呼热呼。可是,几次接孔小姐,都不能得逞,渐渐地,周行长也觉着不核 算了,于是,便辞了他,去另寻芳泽。 这不,今晚孔小姐自己背着孩子坐车回家去了。孔小姐见施强等人把尹学东架 了回来,她就敏感到周行长的作为,啥话也没说,也没理自己男人。 这一宿,孔小姐望着象猪似地打着呼噜睡的男人,频生失落感。 第二天上午,孔小姐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去上班,坐在排练室里自忖,脱离了 周行长的纠缠,虽然觉得轻松许多。可是,轻松之余,又似觉心犹不甘。生命,就 是这么怪。当你被一种压力压着时,觉着痛苦,可一旦解脱出来,又觉着不能承受 那生命之转了。 稀里糊涂混了一个上午,孔小姐下班想起答应给孩子买本画册,便信步去了新 华书店。 恰好碰上了朱婕,意兴盎然地冲她显摆,给诸明买了价值五千多元的古今中外 名著珍藏本,是来给账的。 孔小姐羡慕地说:“瞧你们小两口,多好啊!又是同学又是夫妻,就有共同语 言,感情就能共鸣。你瞅我们那个,一天就知道死吃死睡,简直就是一具死尸!” “咳,毛病得一点一点改嘛。现在还去赌吗?” “是狗还改了吃屎?又偷了几千块钱,输个溜干净。小朱,你说我还能跟他过 下去吗?” 朱婕见她说着说着要哭,便同情地替她打声长叹,然后说: “孔姐,起明你得来喝我们的喜酒啊!” “那当然。我会去的。” 朱婕朝大街一举手,“嗖”的驶来一辆红色“的士”,钻进去,走了。 连日来,诸明一直住在朱婕这儿,心绪宁馨得犹如在太空里飞行产生的失重感。 市文化局也没啥正经事儿。有时胖局长心血来潮,便要带他坐车到全市文化娱乐场 所溜一圈,强调一番什么什么政策,再混顿招待餐,一天就报销了。回到家,钻进 朱婕的温存港,叫诸明觉着象皇帝那样熨贴得微醉。 他练会了抽烟、喝酒,灵感却渐渐疏远了他。 一天早上,他到水房去打水,听门卫老陆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诸啊,听说你快结婚啦?那女人可是个大款。你真有眼力!” 听不出究竟是赞赏,还是什么,诸明一愣:“我们过去的高中同学。陆大爷, 你了解她?” “嘻嘻,你们感情好,比啥都强。我看她可真体贴你呀?” 诸明是作家,专能听话外音儿。下班踽踽坐车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望着一面 墙的书架上满满登登的各种珍藏本书籍,充实得喜不自禁,从玻璃茶几上取来一只 “红塔山”香烟点着,细细品味着它的刺激。人生真怪!我原本想着好好拼搏它几 年,用自费来置办一些好书,殊料,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却叫朱婕给改变了舞台布 景,现在除了作家头衔之外,又变成了大款的丈夫! 看看这些富丽堂皇的书,他又哀怨地想起北京读书时,一次去书店碰见的一个 场面! 一个穿军大衣,留着港式发型的人,站在柜台前,旁若无人的高门大嗓地喊着: “喂!给我开……开五套《金——金瓶,瓶梅》。我……我要跟我……的铁、 铁哥们儿,也学学西——西门庆,咋样干、干女人!”他满嘴喷着酒气,说着,从 敞开的大衣兜里,拽出一个擦得锃亮的皮钱包,从里面“唰——”地拽出一张—— “啪!”,两张“啪!”三张——“啪!”四张“啪!”百元钞票。使劲打了个酒 嗝,“再开一张发票!” 柜台后那个服务小姐噪得脸通红,没给拿。 那人瞪起牛样的红眼珠子:“操!你咋还不快点给我拿呀?我又不是干你!” 诸明听不下去,吓跑了。 看到如今自己拥有了偌大满满登登的一架珍藏书,诸明欣欣然地骂了句:他妈 的,有钱人买书不看书,看书人没钱非要买书。如今,我又有书,又有钱,可是, 为啥却一本也看不下去了呢?他读过一些巴尔扎克的书,也挺羡慕那个善于钻营的 拉斯蒂涅。想起了高布赛克说过的一句话:“我毫不费力就控制了社会,而社会却 丝毫不能左右我。”“金钱就是力量。” 每天,诸明见了朱婕都平添几分新鲜感。见她意态飞扬,春光流泻,风情万种, 千娇百媚,就被她的神韵牢牢地钉在地上。朱婕甜蜜可爱的呻吟,摧毁了诸明的文 雅而变得越来越凶猛;而这,又更加唤起了朱婕的万般柔情,她越是如此,越是刺 激着诸明的疯狂……当然,朱婕决非首例交媾,所以,她极能控制自己的承受力, 把女人向下的性意识流向,颠倒过来,使之缺乏了诸明的性冲动。她说,她要创造 一个跨世纪的新作家嘛! 然而,诸明绝对想不到,就是这张床,曾是朱婕与龙副市长云雨的爱巢呢!现 如今,诸明又成了朱婕的“床上货”了。 兴许我们的作家第六感官太发达了吧,一个神秘的想法提醒他去翻看朱婕的衣 柜。 找到钥匙,打开衣柜,秘密全在这里:一本厚厚的足有半张报纸那么大的相集, 封面的“梦露小姐”半裸着冲你媚笑。 作家的联想思维最善于组合情节。诸明从照片上采撷,扑捉到朱婕近几年来的 人际关系,使他把焦距一下子凝聚在一个立意上:朱婕是龙副市长的情妇! 一张张照片就象一片片刀片一样,在他的心上残酷地往下刮着他的浓情。想当 初,他满身洋溢着情不自禁的冲动,就象饿虎扑食一样,令朱婕舒心得有如吞咽一 颗橄榄。殊料,却是假的!望着卧室的电器、珍藏书本,以及豪华装潢,都旋转起 来,令他沮丧而乏力。我被她骗了!被她玩了!……也许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人 类何以非要编织这种古老的自己认可的生存的网呢?尽管这一打击使诸明感到精神 欲崩溃,但他毕竟是国家一流大学培养出来的青年作家,于是,他一咬牙,用双拳 敲击一阵自己的头,明智地从眼前的尴尬窘境中解脱出来。他很快地找来一张稿纸, 在上面画了个心,被一把利剑劈成了两瓣儿,随后,便气急地离去了。 从鸡冠山顶俯瞰S市,松花江就象一条银蛇蜿蜒环绕在它脚下。黄昏降临,万家 灯火。龙种大酒店那对舞精灵正快活无比地张着饕餮的大口,吞噬着人世间的欲望, 而尽情地炫耀着春风得意,更点燃了诸明的火焰妒火。他想在这儿任凭江风吹拂, 清醒一下头脑,便坐在松树下,两手抱着膝盖,沉默起来。 ……倘若人,也象其他动物那样,有个规定的发情期,世界上恐怕就很难会发 生战争或仇杀吧?但是,不行啊!人的性生活由于基因优越突变所造成的结果,性 交不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更多的为了互娱,单单为了去玩那种感觉。又据科 学家论定,代代相传并强化了性欲,使人的甲状腺发达,腺素分泌过多,并使人具 有较高的性神经兴奋,抑制力相对减少,情绪不稳定,对性刺激特别敏感。你再看 现在报刊上登载的所有桃色新闻,哪一桩不是弄权者玩的花样多而新?“权”成了 他们“占有”的武器,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豪华的住宅炫耀了他们对空间的占有; 挥霍无度炫耀了他们对财富的占有;养几处小姘炫耀了他们对生命的占有。等等。 竞争,就是为了占有。他妈的!我干嘛当傻子呢?朱婕也许是对的。我不该伤害她。 我何不利用她呢?诸明想到这儿,觉得轻松了许多。 “苗苗笛!”若不是BP机响,诸明倒忘了还戴着BP机呢。这是朱婕送给他的见 面礼,诸明见了,心里咯噔一下,缩回了手,抬起了眼。——你若嫌它肮脏,你就 别看它,别摸它呀!你若怕玷污你的人格,你就扔掉它呀!它可是婊子养汉挣来的 呀!” “笛笛笛。” “婊子!婊子!……” 这可怕的声音,犹如“B52”轰炸机在他脑子里俯冲,他两腿稀面软,半天也站 不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荧屏,“4801”,果然是朱婕传他!诸明气急地关掉机子, 不再理睬它,大步流星地下山往文化局宿舍去了。 “小诸,这一整天你到哪儿去了?上午你家来了电报。给你。”门卫老陆头唤 住他。 诸明心一抖,急忙接过来一看:“父病重,速归。” 焦灼,把他的圆脸给拉长了。 “有晚班火车,你快回去吧,我给你请假。有钱吗?没有。我这有三百,先拿 着。” 诸明接过钱,哭了,给老陆头行了个大礼,转身跑向火车站。 到家已经晚八点了。见父亲又是肝病复发。快五十岁的人了,一辈子跟土垃坷 打交道。曾在农中读过书,“文革”时别人都去造反,他就回家种地了,一直哀叹 生不逢时,所以,才拼力培养儿子上大学。去年因村上摊派不合理,跟村长绊了几 句嘴,被抓进乡政府拘留了五天,一直憋着气。 诸明急得象猫挠心。这里离乡医院还有二十多里,咋办呢? 朱婕回到家,不见诸明,却只见桌上放着那稿纸上画的被利剑劈成两瓣的“心”, 又见床上散落地放着那本相集,她啥都明白了。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她并没有失 落感。她习惯了这种感情的跌岩。她冷笑一声。觉着诸明太傻、太天真、太愚蠢、 太……也许在大学读的书太多了,受爱的乌托邦迷惑太严重了。这些,她都会理解 的。她深知自己不会去做杜十娘那种傻事,执着于一个男人而把百宝箱扔进江里; 她也深知诸明不会做李甲第二。她只是后悔,不该早早把财产全亮给他,后悔自己 还没有克服女人的浅显。她知道男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应该一点一滴地喂他,叫他 老也吃不够,总馋着,他才会跟定你。我怎么能过早地奢望把幸福维系在他身上呢? 既然他能成为我感情的归宿,也要永远冷静地窥探着,怎么能一下子就全部投入进 去呢?是我自找苦果,还是人生本来就是苦的? 四年来,朱婕从那些官儿们、款儿们身上,早已看破了红尘。他们在家一定都 是模范丈夫,可是,到了酒店,却又都是我的模范情人。他们那种出手不凡的慷慨 大度,对自己的妻子是决不会的。只是,朱婕觉着有点遗憾。自从把与诸明的关系 公开之后,她到宾馆与龙副市长做了最后告别,龙副市长百般不允,她就连哭带闹, 好歹答应她,每周五去一次,这才解脱出来。可现在,诸明却又弃她而去,就又使 她竭力地想着怎样恢复与龙副市长的关系。 “好吧!你去吧!迟早你还会回来的!哈……”朱婕一顿大发歇斯底里,把所 有瓷器都摔个粉粉碎。“Never mind!(没关系)你知道了又怎么样?走开好了! 我还去找他!或者再找别人,世界上有的是男人!有的是! 摔完了,笑完了,朱婕又哭开了…… 哭了一阵后,她稍微轻松下,冷静下来,突然又想到,那“傻冒”作家跑哪去 了呢?传了几次也没回机,倘若想不开,投了江,怪可惜了的;于是,她又往文化 局挂电话,听门卫老陆头一说,她才放了心,以为错怪了诸明,急忙给龙二挂电话, 不多会儿,来了一辆黑色奥迪。 诸明正在发愣,突闻汽车响,倏地又射进屋里两盏贼亮的光柱,他陡地站起来 向门外望去,朱婕已经走到他跟前。 “伯父有病,咋不告诉我一声?”朱婕痛快淋漓地责怪诸明。“还愣着干啥? 快把伯父抬到车上去?” 诸明真象傻子一样了,由着朱婕指挥。 “伯母,您甭去啦,放心照看着家吧。” “可是……住院费……”诸明小声在朱婕耳边嗫嚅。 “罗嗦啥?你甭管!” ……没用两个小时,奥迪已经停在了市医院大门口了。 钱院长早安排好了病房和主治医生,又来一帮护士,检查完毕,也打上了吊瓶。 前后不到半小时。 又不多会儿,朱婕拎来一大蓝子各种吃喝和滋补品。 诸明象个没人理的木偶伫在床前。 病人从呻吟中轻松过来,眼噙热泪望着朱婕,颤微微地说: “朱婕,多亏了你呀!……” “伯父,别那么说。这都是缘份。谁叫我认识了诸明呢?谁叫你是诸明的父亲 呢?他的父亲,不也是我的父亲吗?我不管他咋想,我可是真心的。”朱婕说着, 拿眼睛瞄着在那儿发呆的诸明,见他皱紧了眉头,不敢看她。朱婕递给他一块香气 四溢的手帕,叫他擦擦额上的汗。 诸明接过来,边擦边后悔,不该画那被利剑劈成两瓣儿的“心”。人生有许多 误区。有人可能陷在其中越误越深不能自拔,从此沉沦下去,随波逐流;有人可能 挣扎奋起,另辟蹊逞,改变命运轨迹。但不管咋样,都围绕在一个生存的怪圈:这 样不行,那样;那样不行,这样。不象化学家的实验室,可以用分子式去套。人生 没有分子式,都凭着一个运气,撞得好,就好;撞不好,就砸锅。谁都不能预料, 没有诺查丹玛斯那两下子。想到这儿,诸明长长吁出一口闷气,真想哭。他既可怜 朱婕,又恨朱婕。想来想去,又觉着还是个“私”字了得。反正她以后只跟我一个 人好不就解了吗!还追究她的往事,未免也太狭隘了。 朱婕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他的心,她不怪他,允许他有个认识过程。她只是埋怨 他不该这般鲁莽。 诸明抽动一下鼻子,抬起头来,见朱婕的杏核眼正闪烁着亮光盯着他,有谴责, 有怨怼,只没有哀怜地乞求。那亮光,似锋利的刀刃在一层一层地剥削着他的灵魂, 令他无地自容。尽管他是个大学毕业的青年作家,却好象在她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似 的有些自愧弗如。——他妈的!真怪。倘若我要有钱,能这样“三孙子”似的吗? 他咬了咬牙根,狠狠地说: “朱婕,一共花多少钱,我还你。” “入院费和治疗费一共一万五千元。是我从卫大姐那借的。若还,你跟卫大姐 说去。”朱婕轻轻地说,“明天,你把行李搬回去吧。我要把楼租出去了。”朱婕 说着,隐隐地长吁一口气,看了看诸明的父亲,便起身告辞了。 诸明惊愕地望着她的背影,后悔不该说那话,又叫她误会了。他疾步跑到门口, 想喊,又没张嘴。 楼梯上只传来朱婕皮鞋的笃笃声…… 父亲间诸明:“你俩咋回事?” 诸明没吱声。咬了咬牙根。自忖,男人是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我是个 什么?想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世界吗?但不管咋说,反正咱们来较量一下吧! 朱婕回到龙种大酒店,里面还沸腾着浓情蜜意。酒色泡开了酒客们结茧的情感, 竞相地在酒浓色艳的旋律中,补缀着精神的空虚,一个个咂儿贴着咂儿,肚贴着肚, 半天也不挪半步。 朱婕运直奔吧台问秦琴。 “何玲呢?” 秦琴把嘴一呶:“那儿,跳得正欢呢。你干啥去了?” “安排一个病人住院。” “谁?” “诸明的老爸。” “赶快结婚得了。夜长梦多。” 朱婕没理她。“尤二姐呢?” 秦琴告诉她,尤二姐真倒霉,好容易攒的一万块钱,电三轮买不成了,全交给 了“交警”充了罚款!小罗的三轮也被没收了,人到现在还没放。据说是“交警” 雇用的地痞无赖,专门把三轮车往禁行线上赶,抓住罚款跟“交警”“三七”开。 “小罗的爹被压折了腿,正住院呢。他可真倒了血霉!” “她不是找严老师写上诉状了吗?” “上诉又能咋样?花钱小事,能告明白吗?我劝她算啦,认命吧,她不听,还 去找。越找哇,哼,越闹不清。” 秦琴没有说完,就被一个酒鬼搂住腰带进舞厅里旋起来。 茫然的朱婕寻思看看书,驱赶一下烦恼,听秦琴介绍尤二姐的惨境,把那本琼 瑶往地上一摔,骂了句“竟扯犊子!”又上去踩了一脚,乏味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干 啥才好。 她来龙种四年,虽然已满足了人间的一切物欲,但有时,心灵上仍莫名其妙的 掠过一阵阵凄风苦雨。于然一身的黯然神伤,令她在沮丧中苦度时光。偶而发发神 经,莫名其妙地把小姐们骂一顿,过后又佯装不知,仍对小姐们热情相助。所以, 大伙都说朱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多么盼望诸明回到自己身边呀!无奈,他为什么那么冷淡她呀? “朱姐,你快帮我猜猜呀!这叫啥歌呀?”小曹拿歌单递给朱婕。 朱婕抬头见小曹急得鼻子尖上渗出了汗珠,两只小眼睛迷蒙得发蓝,接过歌单 一看,第一首上面画了一棵树。树上蹲着两只鸟。 朱婕歪着头猜:“《爱情鸟》?——噢,不对,那是一只。” “告诉你呀,猜错唱错,一分钱也不给哟!”小曹噘着嘴嘟哝着。 “对啦!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朱婕拍着小曹的脑袋,兴奋起来。 “好!第二首呢?‘×××来例假’。是啥呀?” 朱婕又弹了小曹一个脑瓜崩。“死鬼!那不是《血染的风采》吗?” “对对对!还是朱姐有学问。第三首呢?” 朱婕见上面写着“猴子拉屎”。——猴子?猴子是猿?屎是粪?思忖了片刻, 猜道:“是《缘份》吧?” “是啦!第四首呢?‘太监最后一声呐喊。’太监——没卵子,还剩下啥啦? ——噢!我猜着了:《把根留住》!——” 小曹乐踮踮拿着歌单跑上乐台。 孔小姐知道这是周行长故意刁难她,拿着麦克风手有点发抖。她唯恐小曹把歌 名弄错,周行长怪罪下来,不知又要要什么鬼把戏。 “下面由周行长为他的省行邱行长及同来的朋友们点唱了十首歌曲。由我和孔 小姐同唱第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 小曹念完歌名,瞄着正搂着何玲象准备起跑一样的周行长,发现他没啥反应, 便大胆地唱了起来。 周行长粗粗的交叉相错的八字眉,如同被践踏过的荒草,横七竖八倒伏在地上, 他咧开大嘴叉,迈着八字脚,两只绿豆眼在油光光的额头下,耀耀闪烁着狡黠的光, 短粗的狗鼻子嗅着从何玲脖领子里飘溢出来的香粉味,紧紧搂着何玲,溜秋着孔小 姐,象农民踩格子似的晃悠着两肩,走到孔小姐身边,故意站了一会儿。 他根本踩不到点儿上,只是晃悠,嘴里慢悠悠嚼着泡泡糖,“吧唧——吧唧— —”的直响,叫人想起了配种的大跑卵子,偶而吐出一个大的泡,又象只叫春的大 青蛙,泡“叭!”的一破,沾在了何玲的脸蛋上,他急忙用舌头舔回来,露出十二 分的得意与自豪,好象故意在向孔小姐炫耀:瞧啊,我搂着女人呐!没你一样! 孔小姐没理他,把脸转了过去,见她儿子正举着小玻璃球瞄着周行长要打,她 立刻给挡住了。 音乐轰轰地响着。歌儿绵绵地唱着……周行长搂着何玲旋悠了一阵,往何玲乳 罩里塞了一张钞票,弄得何玲发了一阵嗲气。 舞厅里所有跳舞的男人,皆调动了全部五官技能,深情款款地轻抚柔摸龙种小 姐们的颈、背、腰、臀,对她们施以爱的洗礼,仿佛搂抱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种占 有物,个个显示着自己的称雄心态;而龙种小姐们也旋展开全身的解数,尽情地贴 近,任其搂抱。幽蓝的紫灯光晕中,飘浮着煞白的衣领和乳罩…… 周行长是这次招待会的东道主,自然呼吆喝六地独领风骚了。十首歌唱完后, 他跑上乐台,从孔小姐手中夺过麦克,显出一付“风景这边独好”的气慨,清了清 公鸭嗓: “注意啦!——咳!现在请省行邱行长,潇洒地走上台来,为大家献上一首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让我们热烈欢迎!”说着,他带头鼓起掌。 邱行长也是四十五、六岁,剃着小平头,圆鼓鼓的身子象装腐乳的缸子,扎吧 着走上乐台,冲乐队点点头,又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吕老师跟施强碰了下眼神,知 道这家伙是总泡歌厅的老油子,懂得自个唱啥调,立刻用“打”起了前奏,邱行长 深情地唱了起来: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里头热呼呼……唉!好象那旱地里 下了一场及时雨哇……” 歌厅又疯旋起来…… 周行长从吧台上买来五束花,叫何玲抱着,还有一个花环他拿着,搂着何玲旋 到乐台旁,冲邱行长飞了个难看的媚眼。何玲献上花束,邱行长没法拿,小曹手疾 眼快,急忙接过来。周行长往上递花环,那邱行长刚一伸脖让他套,他又收了回来, 逗了个哏儿,又转了一圈,又逗个限儿,转了三圈,才把花环套在邱行长脖子上, 那神情,象是孩子在爹娘跟前耍娇闹着玩,以此来融洽感情。 人们正玩得兴致勃勃,突然,门外爆发一阵劈叭声和女人尖锐的叫骂声…… 原来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姐在陪客,向客人讲,他们那个酒店的菜码大,而且比 这儿便宜,小姐也是全方位服务,但小费要得少。这话恰好被闲逛的韩小七听见了, 去报告了龙四。龙四让韩小七和几个小姐,把那小姐引出来,到了门给扒光了衣服, 一顿好打。 “敢上龙种这儿来撬行!真他妈的瞎了眼!”龙四气得弗儿弗儿直喘。 周行长被扫了兴,撂下何玲走到龙四面前: “咋的?不让我们玩啦?” “算了吧,我也累啦。”邱行长擦着汗,拎着衣服准备上楼。 客人们也都谦让着相继跟着上楼。这时“唿”地围上一帮小姐,各自找她们的 对相跟着进了房间。 周行长停在楼梯口,望了一眼孔小姐,没吱声,转身也进了房间。 时间已到下半夜。远处,偶而掠过闪电,然后又是漆黑。城市早已夜深入静时。 朱婕给乐队算完帐,向龙四交代一下,急忙出门打车回家了。 乐队吕老师揣好了钱,照样把耳机子往耳朵里一塞,听着莫扎特骑车也走了。 孔小姐抱着孩子走到挨门口的小号间,推醒了丈夫尹学东出来,小曹说: “孔小姐今儿个咋没车接了?” “别穷放屁!”孔小姐说着,挽着丈夫走了。 这时何玲正在舞厅各个旮旯找什么,小曹好奇地问: “啥丢啦?” “钱。快帮我找找。”何玲哭哭叽叽地说。 施强和张旺没理她,何玲死活不让他俩走,只好也帮着找起来。 小曹拿着电筒四处照,韩小七也来帮忙。他紧紧地挨着何玲身后,边找边摸她 屁股,气得何玲一尥蹶子,踢着他的下巴,“哎哟!”一声。 “我不帮你找啦!你踢人!” “活该!不用你找。” 几个人在舞厅里找冒了烟,“贵夫人”也唁唁着跑过来,蹿进各个雅间里拣骨 头。 施强、张旺和小曹半天也没找着,突然,小曹发现“贵夫人”屁股后沾个啥, 叫过来一看,正是那钱! “这儿呐!”小曹把钱举起来喊。“狗拣着啦!” 何玲乐得跑过来,蹦着高抢,小曹却一个劲往上举,跟着转了几圈,何玲才抢 到手。 “哎呀!你咋给撕两半啦!你们赔!你们赔!” “我没撕呀!”施强说。 “我也没撕。”张旺说。 “我更没撕!八成叫‘贵夫人’撕的吧?”小曹猜测着。 何玲的心,陡地象遇着霜降,甘蔫不叽地坐在凳子上哭丧着脸。 “喂,咋撕成了两半啦?”施强问。 “谁给你的?”小曹间。 “周行长。就是那个长得象癞蛤蟆似的。”何玲傻呆呆地回答。 “去找他!叫他白摸啦?”张旺打动着说。 何玲一眨眼,对!再去找他。 她刚往楼梯上迈,突然,楼上的一些小姐撕打起来,边打边骂,掀起一场龙卷 风。龙四一旁咋劝也不听。 “他那半张是我的,跟我正好对上楂儿!” “不要脸!那才是我的呢。你那半张说不定在哪儿拣的!” “小浪逼!”我这半张跟他那半张才对的严实合缝呢!” “你滚一边去!万人压的骚货!” 许倩和秦琴原就闹别扭,这下子更抖开了神,也掺和在里边骂开了。龙种小姐 几十个打开了罗圈仗。谁也闹不清自己这半张百元钞究竟是谁给的人,现在想找当 初的舞伴去对植儿,怎么也难找到了,而只有找到那半张真正的“伴侣”,百元钞 才能生效啊! “多损!你不陪他睡一宿,那一半百元钞就不能花!”施强说。 “缺德得冒了青气!招儿法都使绝啦!”张旺和小曹骂咧咧地走了。 “周行长!”何玲趁小姐们在撕打骂阵的空隙,扭着肥臀,挺着乳峰,喊着追 去。 龙四拽住她,象往圈里塞猪一样,把她推进了三号包房,立刻从纱帘上印出两 个搂抱在一起的人影…… 黎明前,突然警车长鸣,警灯闪闪,倏地驶进龙种大酒店院里,警察和摄像记 者,奔上二楼,踹开了每间KTV包房,皆是裸体睡得正香。男的慌忙死死遮住脸不让 摄像,女的立刻蜷缩起春光无限的胴体。他们谁能料到,野鸳鸯好梦未醒却成了瓮 中鳖呢? 龙四更是诧异万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施强和张旺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