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种涅槃 第一个发现尤二姐满大街疯喊“地震啦!”的人,是每天起早去龙种大酒店拉 泔水的老华头。 开始他吓了一跳,以为真的“地震啦”,想赶车快跑,又一想,如果真的“地 震”,跑是跑不掉的,得赶快找地方趴下。等尤二姐跑到他跟前儿,发现她手里还 拎着个什么劳什子,便奇怪地问: “你起这么早干啥去呀?” 尤二姐只是笑,嘴里不住地说:“地震啦”,并且把那手里的劳什么往他鼻子 下边晃了晃,踉踉跄跄地笑着往北跑了…… “地震啦——” 凛冽的寒风中,振动着她清脆的炸音。 老华头不解地摇摇头,继续把毛驴车往龙科大酒店后院赶去。 突然,毛驴仰脖叫起来。老华头最怕它在这地方、这时候叫,倘若吵醒龙四, 他就拉不成泔水啦。所以,他总给毛驴带着箍嘴。 但这也不能阻止得了,不但叫,而且死也不肯往前走,还要掉转头来往院外挣, 气得老华头“啪!”地抽了一鞭子,总算给镇唬住了。老华头在前边牵着它走,毛 驴硬是不动,使劲打着响鼻,两腿用力蹬着地。气得老华头直骂。 “妈拉个巴子!有鬼咋的?你不是常来这儿拉泔水吗?今儿个这是要哪股子邪 风啊?” 这一骂,惊醒了韩小七,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趿拉着鞋出来开门,嘴里 还不断地嘟哝着骂驴、骂老华头。 老华头一边道歉,一边急忙从缸里往筒里舀泔水。 韩小七就手出去撒尿,一脚陷进雪窠里,又骂咧咧地一阵子,往外拔出脚来, 挨着煤仓没雪处就尿开了。尿完后,他又转身取来扫帚,扫起雪来,从门口一直扫 到煤仓子;扫着扫着,墓地,他吓得一蹦高,喊了声:“妈呀!”扔下扫帚就窝回 头跑进门里,抓住老华头正往车上倒的泔水筒,声音都劈了叉: “……那儿……那儿……,……一个……死……死尸……唉哟!妈……呀……” 老华头也有点毛啦,两手一哆嗦,铁筒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吓得韩小 七鬼哭狼嚎地跑上楼去。老华头也不也再往车上舀泔水了,躲在门里筛了糠。突然, 毛驴又喊叫起来,转回头尥着蹶着往外跑,老华头急忙撵了过去…… 龙四昨晚回来时,宴会早已散了,他象只病鸡似地躲进卧室,破例没找小姐陪 睡,躺进被窝里象害了疟子,哆嗦成一团。 何玲的死相就如同用凿子给刻在了脑子里,一闭上眼,她就躺在自己身边。 当他驱车南下,到了101国道下边的林带里,随两个警察去认何玲的尸首时,他 的心拘挛成一团,直到现在还没有舒开。 一辆奥迪轿车掩埋在厚厚的积雪里,估计已经有许多日了。是一个在林中打猎 的老头报告的。 龙四认识这辆车。这不是李镇长丢的车吗? 警察给打开车门,见后座一对男女裸露着下身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仿佛还在继 续着他们的风流艳事。生命的岩浆曾经如火山喷发后,便惬意地复归寂静。死得那 么坦然、自在。据法医诊查结果,是因车内废气窒息而死。 在许多小姐当中,龙四比较喜爱这个何玲。她不仅仅性技巧比别的小姐高超, 而且,不知是怎么回事,龙四特别器重她。可是,渐渐地这姑娘野性难收,觉得龙 四不能满足她了,就跑出去觅上了野食。眼见面前的情景,龙四也不奇怪。只是不 知道李镇长的司机要把何玲带哪儿?是不是玩够了,就要把她转手给港商?为此, 龙四切齿痛恨起这个司机,也为何玲受骗感到痛心。 尽管他被窝裹得紧而又紧,他还是觉得有一双冰凉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使他喘不出气来,刚要把头伸出来,又听见茶几上的茶具“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而且,时时伴有女人的哭泣声和惨叫声。起初,他以为疯娘们跑回来了,是她在装 神弄鬼呢,但听了半天,并没有听到她唱“千万颗红心”,而且明明知道她住在大 哥家里呀!他受不了啦!硬着皮把头伸出来,去拧亮了电灯。屋子里很平静,没有 冰凉的手,茶具也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也没有哭泣声和惨叫声,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正当他心安理得地长吁一口气的当儿,从走廊上又传来一声声小姐们的 哭喊,象是有歹徒在强奸她们。舞厅里的架子鼓也在响,象是有人在跳舞。自从那 次日本人来吃猴脑以后,就发生过这种怪现象。他警告小姐们谁也不要往外讲。可 是,这怪现象一次比一次蝎虎,弄得小姐们谁都不敢在龙种睡觉陪客了,都偷偷溜 出去租房住。他今后的生意可咋办呢? 他滴溜溜转动着猴眼,痛苦地思忖着,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被他得罪了?找人 算算后,他便悄悄供奉起了“胡黄二仙”,特意在工艺美术社订做一个佛龛,放在 自己卧室里,一天三遍香火。从此,他想多行善事,甚至要跟疯妻和好呢! 听到韩小七的喊叫,他急忙又把头缩进被窝,紧闭双眼打着哆嗦,身上却出透 了汗。 “老……老板!……不……不好啦!快……去报……报告!咱煤仓……里有…… 有一具女……女尸!……韩小七满头大汗,打着牙帮骨边敲门边喊。 一听说“女尸”,龙四更加惧怕了。又使劲把被裹了裹,不敢吱声,以为是谁 把何玲的尸体给扔进来了呢。他吓得要哭。 韩小七在门外挤命地喊,拼命地敲,震醒了不少小姐,齐声哭喊起来。 外面,风雪声更骤了…… 不知是谁给赵所长打了电话,半天,他才带人驱车而来。 赵所长本为这些日子被审查得不顺心,接着电话时,卫媚死活不肯放他走,他 也不想去找麻烦;又一想,没准这是他主动赎过的机会呢。 车灯贼亮地射着煤仓子,录相的、拍照的把那具裸着下身的女尸一顿折腾,断 定是奸后勒死的。 赵所长一惊,这不是昨晚跟他跳舞的小胡?他夺走了她的BP机,把她拽进了轿 车里奸污后,眼见她大模大样地走了,怎么竟会被勒死在煤仓里呢? 其实,赵所长走后,小胡去煤仓撒尿,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人,持刀威吓着强 奸了她。这人,小胡认识,声言非告他不可,却不料被他勒死了! 龙四颤抖着对赵所长说:“你昨晚不是和她跳舞了吗?听见她BP机响,又把她 拽走啦。” “操!照你这么说,是我把她勒死的?”赵所长不满意地说。“快去把小姐们 都叫起来,到舞厅里集中,我要挨个审问。” 不多会儿,秦琴等人坐在舞厅,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一个个在打着牙帮骨, 还在议论着舞厅里架子鼓响和有人跳舞的怪现象。听说小胡被人勒死了,更吓得抱 成一团,又是哭又是嚎的…… 赵所长张牙舞爪地挨个问:“小胡平时都跟哪些男人好?你们要老老实实地交 待!” 说来说去,一共十五、六个,只没敢说还有赵所长。 他又装腔作势地呼喝着:“平时总教育你们不要‘三陪’,你们偏不听,昨晚 又有多少在外边住的?象小胡这样的,平时又没个实话,一会说是佳木斯的,一会 又说是沈阳的,再他妈的过几天该不会就是从日本来的吗?谁知道她有家没家呀? 龙老板,我这先给她备个案,回头你把她处埋了吧。” 赵所长说完,站起来轻松地抖了抖身上的秽气,领着人扬长而去。 这边话刚说完,门外一辆车灯贼亮地射进舞厅,雄纠纠地又撞进一个人来,大 家细一瞅,是孙局长。 “正好,大伙都在这儿。龙四,快给我挨个查查。昨晚我给小费给差了,错把 一百元一迭的一万块钱,当成左边兜里一元一迭的一百元了!快给我查查!” “你都跟谁跳了?”龙四问。 “……多啦。”孙局长挨个地端详着小姐说,“我也记不清啦。——喂,你们 谁得了,快给我吧,我给她一千块钱赏金。那是我去南方的出差旅费呀!”他的声 音里带着哭腔乞求着。 韩小七站在小姐们身后,小声吹着风“不能给他!这老小子的钱也不是好道来 的。他有的是办法,钱来得极容易。谁得了就白得,千万别给他。” 小姐们谁都没出声。 韩小六眨了眨眼,冲孙局长说:“你兴许喝多了,走到外边丢在车里了吧?也 许丢在了外边呢。” “谁也不会那么缺德,吞下你的一万块钱的。” 小姐们七嘴八舌地喊着,把孙局长也弄懵懂了。 龙四的心平稳了许多,瞅了瞅大伙,突然说:“三哥,今早上咱这儿发现一个 被勒死的小姐,你过去看看,是不是你给她啦?” “啊?是谁?” “小胡。” 孙局长三步并做两步,踏着积雪跑过去,让司机把车灯射过去,一看,吓得往 后一仰,又跑回来。 “是不是啊?”龙四隔老远就问,“如果是,兴许早叫那凶手给抢去啦。那你 就快去报案吧,赵大哥刚走。” 孙局长一愣:倘若去报案,势必把自己牵扯进去,被老婆知道后又得闹他个十 天半月不开晴,他受不了,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索性认了霉气。这么一想,沮丧 得两脚象被割断脚筋,他反愣一下,被他的司机急忙扶住,离拉歪斜地搀进了汽车, 往东驶去了…… 天已大亮,雪还在不断地下着。 龙四顾了两个蹬三轮的,把小胡的尸体拉到火葬场去了。 等老蒋和沈三、杨胖来上班,在外边陪宿的小姐们也陆续地回来了。听说后, 都吓得直缩,一个个发怵,今后再给八万元也不去陪宿了。 朱婕庆幸自己找到了归宿,这两天跟诸明也很默契,商定到了元旦就在龙种大 酒店举办盛大婚礼。许多小姐,尤其是秦琴,听说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暗中发誓 跟朱婕学习,尽量物色个靠山,不结婚也可以当小姘,有个归宿,心也安理也得了。 你看人家朱婕,对酒店里发生的事丝毫不感兴趣,来上班不过是应酬一下,一有机 会就跑回家去陪男人,多好呀! 街道上的积雪有尺盈厚。过往车辆拼命鸣笛,仍是塞车。警察也无能为力,只 好一面佯装着呼喝,一而趁空就躲起来,顺其自然罢。 朱婕让大伙集中出去扫雪,她却溜了。 刚刚收拾停当,陈经理坐着“213”来了,进屋就喊韩小七: “快去帮司机把老虎肉搬进来!” “什么?老虎肉?什么老虎?” “白痴!老虎就是老虎呗,还‘什么老虎’——东北虎!” 韩小七果真象个白痴,怔呵地去帮司机把老虎肉搬进了厨房,老蒋等人也都惊 异地围着看,用手扒拉着。 “这玩意儿,可咋吃呀?” 老蒋问。” 龙四也走过来,问咋回事。 陈经理简单地说,他小舅子在市动物园当园长,前天驯兽师不慎,没关严狮笼, 狮子钻进了虎笼里,两头“山大王”撕杀起来,老虎被咬死了,驯兽师开除了,这 老虎就被拿来了,准备宴请市领导。 但“醉翁之意”不在吃虎肉,而是因为陈经理曾在酒店里拣着他的顶头上司的 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谁给他送了多少钱,该提拨谁的名细,还有那个上司给他 的顶头上司送礼的名细,计算一下,共有二百多万! 陈经理大义凛然地把这个小本子交给了市纪委。 不久,陈经理的顶头上司和顶头上司的上司,被市纪委审查了。乐得陈经理常 常憋不住乐出声来。那家伙也该到倒霉的时候了!平时你看他把我压的,这回,我 叫你下地狱!你他妈的太坏了!苍天有眼,咋就偏偏叫我给拣着啦?你他妈拿卖官 的钱又为自己买官,局长不稀罕还想当厅长!趁着机构改革,你一万元就卖个副科 级,三万、四万就能卖个副处级、正处级。既然你都这么明码标价,你的顶头上司 就更猖狂了。这叫“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还他妈假惺惺地召开 “人大”会议讨论!谁看不出来那都是蒙骗草民的花招呀! 骂归骂,不久,陈经理被提拨当了市第二商业局局长,他内心里却又不胜感激 上级乃真“伯乐”也。 正巧,他的小舅子又送来了老虎肉,他要以此庆贺一番,省得哥儿们总叫他 “小抠儿”。当了官,以后就得学着大方啦。 “喂!有虎鞭、虎肾吗?”龙四急忙问。 “有,可惜轮不到你名下了。早请示龙副市长了,他准备给省里一位领导用。” 龙四扫兴地瞅瞅陈经理,没吱声。 老蒋说:“吃虎肉也能壮雄风的。你看我咋给你们配药。” 小姐位听了直搁眼睛麻搭他。沈胖拍了下他的粗脖梗子,说: “你没好下水!” 老蒋嘻皮笑脸地操起了刀开始割老虎肉,别人也都散了。 陈经理唯恐老蒋把老虎肉贪污下来,索性在门口监督着。 龙四知道他的脾气,也没理他,迳自出去了。 小姐们也都知道陈经理是“小抠儿”,谁都不爱理他。平时来这儿,都是喝蹭 酒、跳蹭舞、亲蹭嘴,没见过他的一分钱小费,临走时,还要把各桌的餐巾都拿回 家去,他的老婆就把这些印有精美图案和词句的餐巾,并凑成一种文化裤衩,前边 印有“请君品尝”,屁股后面写有“肥而不腻”,左边一句“生猛海鲜”,右边一 句“熘炒炝炸”,就在夜市上招摇,还真得了笔不小的收入哩! 为庆贺陈经理荣升,自然一个也不差了他当年一个户里的“造反派”哥儿们。 龙四说,过几天龙老太爷七十五大寿,龙大哥一家人早乘车去了兴安岭给老太 爷猎些野味。再加上陈经理拿来的老虎肉,就更给寿宴增添雄风了。 但是,赵大哥派来一个警察说不能来了,正忙于办案。这其中原因不讲自明: 前不久他家遭三个蒙面大盗洗劫,五个存折均被蒙面人寄给了市纪委,市里正在审 查他;加上今早碰上的案子,他要带过立功呢。装也得装几天。 钱二哥也来不了啦,前不久从外埠弄进一批假药,被查出来,正在停职反省呢。 孙局长不用说了,丢了一万元,悻悻地去了南方。临走扔给龙四一句“堤内损 失堤外补”的话,还充好汉呢。 李镇长因发生奥迪车失而复得的一事,自然愿赴宴,但又仔细一想,司机与何 玲在车里边做爱窒息而殆,颇觉生厌,就跟龙四说,让他张罗张罗把车卖掉,豁出 去赔个万八千的,都归他。 周行长因利用货款炒股票东窗事发,并率连了龙副市长,正在收审。 吴厂长前不久跟龙副市长去南方考察,心血一来潮,想让钢厂改装生产录相带 厂,从银行贷款五千万与香港合资,乐得他又开始扎乎起来,工作还等干呢,就请 严老师来给写报告文学了。 郑院长这次来是满面春风,好象他老婆把他释放一样,来了就破例地张罗点歌 舞呢! 王局长死了,就不能来了。 听说冯局长咋晚为保卫市就业局的保险柜,与歹徒搏斗受了重伤,正在住院, 也不能来了。 准备五桌席,只坐满了一桌,只好临时抱佛脚一样地四处去求吃。陈经理颇觉 挂不住面子,最后跟朱婕和龙四说,把龙家人都找来了,朱婕给诸明挂个电话,叫 他也来,诸明推说有事,不来。其实,他最讨厌这些当年的“造反派”。 找了半天,勉强又凑了三桌,余下的一桌就赏给老蒋他们了。 老虎肉果然不同凡响!不仅香,而且吃进去常觉着浑身有股子气流顺着经络串 通。 龙二说:“可惜大哥没尝着啊。” 老蒋说:“给龙市长留了一块呢。” “喂,咱们别光吃,我……我点了五首……五首歌。”郑院长把五十元一张的 票在手上“啪,啪”掉两下,交给了秦琴。 “喂,你点的什么歌呀?”龙二媳妇问。 “《女人是老虎》。” “你们这些臭男人!一个个都没好下水,女人若不是老虎,更得受你们欺侮啦!” 龙二媳妇一说,立刻得到在座的女人的拥护,给她鼓起掌来。 奇怪,女人们都发觉鼓掌非常有劲,而且吹起的风也很大,吓得男人们直往后 闪。 大伙吃着虎肉,觉着仿佛自己的肉也被咬了一口,都诧异地面面相觑,没吭声, 再伸筷去夹,象是有人拦着就是夹不k来似的。 龙二吃着吃着,直觉胸口发闷,想喊一嗓子,趁大伙子斗嘴的空儿,他微微地 伸了伸脖子,清了清喉咙,殊料,竟把大伙一惊,仿佛听见了林大王的呼啸,吓得 直往桌子底下钻。可是,这一钻,大家又都觉着自己胆壮起来,变成了老虎,钻出 来,抖起了威风仿佛看见面前是一片荒草从生的树林,闻到林中飘溢的腐叶和菌类 的气味。不知道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苦闷,总之,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发出一声虎 啸。也许老虎本是孤独的野兽,冷丁见着了这么多同类,意欲对话,却又各处发现 对方的眼神里流泻着忧郁和烦恼,又都憋了回去。 幸亏乐队奏起了音乐,郑院长争先恐后地来个虎跳,纵身出去,象俄虎扑食一 样,抓住了一个小姐,就堵在旮旯里鼓涌。 陈经理等人也都不甘示弱地步入舞厅。 小姐们谁都不爱跟陈经理跳舞,都说,跟他跳舞太累,腰酸脖子也酸。而且还 捞不着小费。 可是今天却不比往常了,秦琴虽然开始跟他别扭,不多会便意兴盎然地跟他转 开了圈,还一阵阵发出甜笑,小姐位都奇怪,很可能陈经理发迹了,否则,他今儿 个咋大方起来了呢! 正跳到兴头上,龙老三的儿子龙真如呼哧带喘地跑来,喊道: “爹!不好啦!二哥他……他在夜市上踢死人啦!” 龙老二一惊,“喊什么!送医院去找你钱叔不就解啦!” 龙老三忙问:“慢慢说,咋回事?” 原来龙老二的儿子龙真祥晚间带几个小哥们去街上闲逛,碰上烤羊肉串的便打 赌着吃。突然过来一男一女也凑上来要买。龙真祥冲那女的说: “我们全包下了。你要吃,得让我亲个嘴才行。” 男的翻儿了,拌了一句嘴,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龙真祥三个人膀大腰圆,把那男的掀翻在雪地上,用皮鞋一顿乱踢后,扬长而 去。 等把那男人往医院送时,走到半路就断气了! 龙二夫妇听了,不服气地说:“还是不怨咱们,他不先动嘴,咱真能动手吗? 女的是严老师的女儿。严老师立刻写好了诉状,领着女儿到男的家中,跟他父 母一说,联合起来到郑院长家去告。 郑院长正耐心地搂着小姐跳,一边温柔地梳理着小姐的一头乌发,把老脸挨着 那小姐的脸,陶醉在性体验之中,听一声尖叫,猜出是妻子找上来了,吓得他抛下 小姐就溜进了厨房,从后门跑了出去。 严老师和被害者父母心犹不甘,又跟着郑院长老婆追了出去…… 陈经理趁乱走到吧台,笑嘻嘻地跟朱婕说: “小朱,给我开三张招待费发票。” “陈经理还没交款就要发票?欠账啊?” “啊不。——我这老虎肉共五十斤,每斤十块,共五百元。做成五桌席,吃了 三桌……算了,你给开……” “陈经理可真会算账。这五桌席,约合三千元,如果除去你拿来的老虎肉五百 元的话,你还得交两仟伍百元呢。” “什么?还得交这么多?——”陈经理挠了头,思忖半天,见龙三和龙四走进 来,便说:“每回别人请吃饭,不是都有回扣吗?再不,你给我开五千块钱吧。” 龙三拍了他肩膀一下,“操,你可真黑。给你多开五百元回扣,就够意思了, 你还要成倍的翻!——小朱,发票还有多少啦?” “还有半本。三哥,明个再拿几本来吧。”朱婕说着,“唰唰唰”给陈经理开 定了三张发票,撕下来给他。 陈经理不情愿地收起来,觉得这次请客太吃亏了,那老虎肉如果送到省里去, 最低每斤出价二十元呐! 陈经理怏怏地走了。龙三和龙四也没理他。 “老四后天咱老太爷七十五大寿,你这儿还缺啥,我好通知下边快些送来。” “啥都齐啦,就等大哥大嫂回来,添些野味。这不,又多了一样老虎肉,不知 道老爷子吃不吃?吃的话,又要发一通感慨呢。” “咱哥儿几个跟她们姐几个,还有孩子们,这阵可得都把耳朵堵严实喽,任他 咋说,都给他个不听,不就解啦!我就寻思过个太平同子。爹还能过几个生日啦?” “我也这么想。就怕我那疯娘们儿到时候发作。” “叫韩小七好好看着点儿。” “你不知道,老爷子宠着她呢!” 这时候,几个小姐正在雅间里点小费。 一个小姐问:“秦姐,你这几张大票子咋又宽又厚啊?” “陈经理说这是俄罗斯卢布。” “啊?外币?快给我看看。”小姐们争抢着要看。 秦琴唯恐被她们抢了去,硬是不给看;小姐们却硬是要看,双方就撕滚在一起 了。 秦琴力气大,身子也灵巧,撕扯一会儿便逃了出来,跑上楼去了。 小姐们对龙三和龙四说,秦琴得着了陈经理的卢布,龙三和龙四顿时瞪大了眼 睛: “卢布?他打哪儿弄的。” 突然,一阵喊声传来,龙四一抬头,见一个农村老太婆走进来。 “何玲!——我的何玲在这儿吗?” 龙四陡地一愣,再一细瞅,心犹如挨了重炮轰,浑身粉碎了!魂儿已化成一股 香烟随风飘去,他觉不出自己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耳畔只有风在狂啸,两只猴眼 死死地盯在老太婆的漆黑粗糙的脏兮兮的脸上。——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在集体户里 的麦秸垛旁,与其通奸的那个女社员吗?怎么何玲会是她的姑娘?莫非…… “谁是龙老板?——”那老太婆喊着,睛珠瞪得溜圆,疯了似地四处寻摸。 龙四想往后藏,却不料大家四处一闪,把龙四突出了出来。 “啊!你就是龙老板吗?——不,这不可能!你就是那个龙四呀!——噢,噢……” 老太婆哭泣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地上甩:“何玲说找事干,就是给你干呀?!” 这怎么可能呢?噢……” 大家惊呆了!尼龙四软搭搭象张废纸,一阵风就会被吹到任何一个肮脏的角落 里去。 朱婕惊疑地对秦琴说:“这怎么可能呢?”何玲是他生的?” “是啊,怎么会是他生的呢?” 龙二和龙三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这里没有何玲!你出去!” “快出去!这哪有何玲!” 龙四趁机倏地象条复活的蛇一样从厨房后门溜走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龙四作梦总梦见何玲,总听见何玲母亲惨烈的哭声…… 大雪,给松花江披上厚厚一层绒被,好象它还要死乞白赖地往上一层又一层地 披、披、披……不管松花江情愿不情愿,无奈不无奈,只管下个没完没了…… 松花江死了吗?苍天在给它盖尸被吗?岸上的船,在为它致哀吗?……尽管松 花江显得那么无奈与困惑,但潜流仍在奔腾不息,船儿知晓,它的魂在祈祷着明年 春风乍起,好再去乘风破浪呢!…… 公园里晨练的人们,在麻木地运行着自己的生命:机械地气功、机械地太极拳、 机械地秧歌、以及一堆又一堆机械地找乐子寻开心的、卖各种土药、洗衣粉、洗头 膏、各式怪异小玩意、卖各式小吃的、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或风湿、一针灵治性 病的……等等,等等,那张贫嘴耍得叫你惊叹,真有老艺人在数九隆冬把嘴皮子沾 在冻成冰陀的碗沿上练就的本领。还有那圈成布围墙,门口画着两头蛇、连体人、 三条腿牛之类的异怪,紧锣密鼓吹打着招徐观众,可惜人们对诸般刺激已不感新鲜 了,只看这画也就了却了一番心意,省下兜里的钱好去吃早点。 杂七杂八的乐曲汇成一锅震耳欲聋的噪音,叫人想起煮猪食的大锅里发出的声 音;而在这噪杂不堪的噪音中,唯独人工湖畔汽枪靶场上的音乐尤如那嘹亮的公鸡 鸣叫,令人不由自主地都随了它的节奏,使那些练气功的、打太极拳的、舞剑的、 扭秧歌的、做操的等等不能自拨,而气闷得直朝这边瞪眼珠子,硬要回归自己的音 乐,可是顺遂了几小节,就又被那嘹亮的乐音俘虏过去……于是,整个公园里,包 括散步的人,也都随它统一了步伐。 “他妈的!这是他妈什么乐曲?成了公园里的主题了!” “听着挺熟,就忘了是啥曲子啦!” “唉,管它是啥呢,有个点儿就跟着做呗!” 吕老师瞅严老师闭目手心合十的虔诚样子,以及周围那些老头。老太太们脚踏 那乐曲节奏,心中好笑又好气,没管它,继续做着“中功”。 半天,严老师实在耐不住了,便问:“我说老吕,你这个音乐家也没研究研究, 这是啥曲子,咋有这么强烈的统治力量啊?” 吕老师“嗤”的一声,乜着眼睛往靶场上瞅瞅那个穿军大衣的老板,正在欢乐 地吆喝;便说:“我说了,你又该生万千感慨了,不如不说,大家就这么麻木地顺 其自然,还好些。” “你这人,咋这么阴阳怪气的!纯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都摘帽二 十多年了,还怕再给你戴上不成吗?” “怕我倒不怕。再戴上也不过是重返农场劳改,当个行尸走向,反正也没多大 活头了。只是我说了,你还能去阻止它吗?你没听,连《何日君再来》又都在全国 各城市歌舞酒店里流行开了呢!” “就是那首‘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歌吗?”有人问。 严老师沉默片刻,说:“到底这是啥曲子呀?我问你这个,你却说了一大堆。” 吕老师显得十分高明地,反问:“反映‘二战’的片子你看没看?其中有日本 天皇检阅应征入伍上中国战场的日本青年,演奏的就是这曲子。”说着他边做操边 幽默地哼唱起来: “是关东军的歌?”严老师惊诧地说,不由得向靶场望去,只见一群青年人在 逞能地伴着乐曲瞄准靶心,心中不由一阵苦涩和悲哀,脸上刷地一片苍白。“怪不 得听着挺熟呢。如果闭上眼睛听,还以为咱这儿还是当年的‘满州国’呢!” “哼,不信赶明个还得演奏《满州姑娘》呢!”吕老师把身子靠在树上,脱掉 鞋子,倒出一粒硌脚的沙粒。 严老师再也无心做下去了,又想起前几天被龙家子孙踢死的女儿的男友,和奸 后又勒死的小胡,不由愤慨起来:“妈的!这都是些恶鬼下界呀!” “说得对,‘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吕老师赞成他的说法。这句话又引得严 老师长吁短叹起来。 “如今当官的子孙们在校读书时,都被捧成了硬派小生。单拿龙家的孩子说吧, 哪一个周围没有一帮捧臭脚的?也都称做‘龙书记、‘龙市长’、‘龙局长’甚至 ‘龙老板’啦。经常在学校把他们给爹送礼的好酒拿来喝,好烟拿来抽。老师明明 看见了也不敢吱声。他们在学校恶作剧,请客吃饭,一次就花掉一千多元!一些溜 须舔腚的为了图希着吃喝,自然就都为他们效忠了。到了社会上,就更多地吸引流 氓无赖结成帮了。这跟清朝‘八旗子弟’还有啥区别呀!哼!兴许是他们当红卫兵 的父母在播种时,恰是雷雨天气吧!阴阳晦瞑,天地震动,日月无光结的果,能不 暴躁颠狂吗?” “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不少人都附合着说。 “不然的话,现在这社全为啥这么乱?不都是叫这些下界的小恶鬼给揽合的吗?” 严老师沉默起来。 放眼望着冰冻的人工湖,上面浮盖着厚厚一层积雪,绝没有夏秋时节那种恶臭 味了,也不见湖水里游动着的寸把长的大尾巴了,扑脸的蚊蝇也都匿迹了,一切丑 恶都被严寒消灭,尽管让那虚伪的大雪给掩埋住了,可是,来年一开春,春风吹绿 了大地,不是照样也吹醒这冰封下面的蛆虫吗?严老师无奈地摇摇头,打了声长叹。 “吕老师!”两人听唤,一抬头,见秦琴跑过来,“您二位没见朱婕吗?” “好象跟诸明往大桥上跑步去了。啥事呀?”严老师说。 秦琴不好意思说,吕老师又问: “没听说尤二姐的事咋处理啦?” “咋处理?到哪处倒霉的都是我们女人呗。”秦琴说着,瞅瞅严老师,有心想 问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刚要走,严老师又问: “小秦,尤二姐咋的啦?” 秦琴说了一遍,严老师笑弯了腰。“尤二姐也够为难的啦!还跑到公安局去自 首干嘛?这不是去自找罪受吗?你把他的根儿给割掉,他也不敢声张的。” “听说还要判尤二姐卖淫罪呢!”秦琴淡漠地说。 听的人越聚越多,不由得都可怜起尤二姐来。有人骂起冯局长:“活该!”有 人觉着好笑,还有的不解恨,就该把他的卵子全割掉。严老师说: “那就彻底没电啦!该把所有总跑酒店潇洒的官吏们都阉了,省着他们惹是生 非啦。” 有人说:“也怪。若找他们办事,一个个哭丧着驴脸,可一进酒店,就笑容可 掬啦。” 严老师说:“这些人,不都是当年的红卫兵吗?古人说,‘今日朱门者,曾恨 朱门深’。他们当年批斗‘走资派’,其实再明白不过的表明了,是想自己早日掌 权。事实这不是验证了吗?他们一边纵情声色,狂欢豪嚼,一边还在骂着当今的腐 败,自诩是‘最最最’的‘忧国忧民’之士。他们动辄壮志凌云,豪情满怀地骂着 腐败分子,大有当年‘破四旧’、‘砸烂狗头’之势,仿佛他们在开创新纪元;可 是,酒至半酣,软风吹来,香味拂面,刺激了兴奋神经,女人的胳膊便使他们的 ‘自豪’变成了‘自馁’,唯恐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竟相地也养起小姘,堕入香艳 国里任逍遥了。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老严早看透了。象尤二姐这样的牺牲品,多啦。你若细打听,她们的父母也 是当年的红卫兵呢!”有人忿忿地说。 “小秦,没听说踢死人的龙二的儿子咋整啦?” “咋整?你想啊,他爹是市公安局长。这还用你们操心。好,你们唠吧,我还 得去找朱姐呢。” 小秦走了。老头子们还在热烈地议论着,有个当医生的说: “割卵子太残酷,应该象日本人出生就割盲肠一样,一出生就摘掉他们的脑垂 体,剪断他们传递性爱的信息神经索,社会自然安定了。” “对,社会上不安定后,关键是男人好跑骚,好称雄。” “有道理,不过,这招儿也太不积德。他还能传宗接代了吗?” “不能光为个人着想,应该为整个民族去考虑。到这个世纪末,中国人就达十 五亿了呀!——吓人!” 秦琴刚走到桥上,见路旁起早来卖报纸的。那是专卖给曾在桥上因车祸遇难或 跳江自杀的人的家属的。秦琴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大纸票子,陡地有一 迭跌入眼帘,细细一瞅,跟陈经理给她的小费一模一样! “姑娘,想买点吗?” 秦琴摇摇头,又细看了看,躲到桥栏杆后边,掏出揣着的那张,与摊上卖的对 了对,一点不差!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冥府银行”,面额一亿! “该死!”秦琴一阵晕眩,急忙扶住水泥电柱,一种被戏弄的屈辱,象蛇一样 咬啮着她的心。她陡地想起了尤二姐报复冯局长的手段。转身一抬头,见朱婕和诸 明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服跑来。 “小秦!——” “朱姐,我正要找你。” “啥事?” 秦琴本欲把陈经理给她小费的“冥府银行”钞票拿给她看,求她帮着出口气, 却又碍着诸明在跟前,就没说,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噢,没啥事。我也想找你 出来锻炼锻炼。龙老板一早开车去乡下接老太爷去了。” “是吗?去这么早?老太爷七十五大寿寿宴的材料都送齐了吗?” “还差点。龙副市长去打野味还没回来呢。” “噢。别管那些啦。尤二姐有消息吗?” “不知道咋处理呢。尤二姐也真够屈啦。割掉仍给狗吃不解啦,偏要拿着上公 安局去报案!你说,她是不是疯啦?还有那个小胡,平时攒啊攒的,连化妆品都舍 不得买,竟偷大伙的使,这回咋样?想买想搽也不成了吗?听说存折上有四、五万 啦,活该叫国家给拣着!” 诸明见她又撇又瞪地讥讽,奇怪她们一个脂粉队伍里的竟没一点同情心,不由 得想起大哲人叔本华说的,“人身上最坏的品性要算报人为快的心境,即在他人不 幸时感到万幸和欣慰。这与残忍相差无几。”这种“地狱的笑声”不也是中国人的 专利吗?鲁迅就说过,“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 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想着想着, 他觉得浑身毛骨悚然,胸闷气短,便催朱婕,“快回去吧。我还要去市委开会呢。” “嗬!姐夫当了官,公务还真忙啊!” 三人边走,边唠,朱婕说: “老太爷回来,瞧一场好戏吧!” 诸明不明白,问:“咋的!老太爷有脾气呀?” 秦琴说:“你没看见龙种大酒店门口的对联吗?开业那天,就为它打了一仗, 气得老太爷回到乡下就不回来啦。” 诸明问:“老太爷还反对过那副对联?” 朱婕说:“他反对有啥用?不是照样刻铸在柱子上了吗?老龙家哥几个觉着欠 老太爷的情,就隔三差五地往农村老太爷那儿送‘中华鳖精’和‘龟鳖丸’补养身 子。可是,老太爷根本不买他们的账,咋送去咋还回来。人家在农村吃曲麻菜、婆 婆丁、小根蒜,照样养得壮实。” 风雪缓和下来。晨练的人们陆续散了,小吃摊上又热闹起来。 “小秦,来一块吃点吧。” “中啦,我得赶快回去,今儿我当班,得趁龙四回来前,把寿宴都准备齐全摆 好呢。” 一早上班,全市人都出来扫雪,要把这虚伪的装饰除净,还原城市本来的面貌。 所以,黑压压的一群一群;所以,“叮叮咣咣”声震环宇,夹杂着叽叽咯咯的笑声, 以及偷懒打雪仗的吵骂声,运雪的各种车辆堵塞住的鸣笛声…… 直到午间,龙四才开着奥迪车在大酒店门口倏地一停,刺耳的刹车声把龙老太 爷弄醒,他长长打了口呵欠。他睡了一道,昨晚跟几位“土改”时的老战友打了一 宿麻将。 “爹,到家了。”龙四开了车门,伸手去搀扶。 龙二两口子、龙三两口子和他们的儿子龙真如也都齐唰唰上前来迎老太爷。 龙老太爷花白的小平头从车里往外一钻,龙四急忙把他手里的豪绒皮帽给他戴 上,他又一把拽下来拿在手上吹风,包在稀松的皮囊似的小眼睛被雪光一晃,眯成 一条线,刮过的紫红的圆脸上,又冒出了花白的胡渣,印堂闪着油光,像来到又一 个世界似的好奇地转圈瞅。那墩墩实实的小个头,干一辈子农活练就的骨架,结实 的昭示给众人看,他原是县委书记,不甘罢休退出政坛,他还有相当多的精力带领 全县人民“学大寨”呢! 他往车跟前一站,就象当年慈禧太后鄙夷地瞅着洋人送给她的火车头一样, “此妖孽也!”但龙老太爷又禁不住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又对着车窗端详一阵子自 个的肖象,龙子们以为他喜欢上这辆车了,却不料听他骂了起来: “他妈的!这么个玩意儿就二、三十万;得需要多少农民打多少粮的!你们这 代人,纯粹他妈的祸害共产党!” 龙四去接他时,已经挨过这样的骂,只嘻皮笑脸地陪着。 龙二、龙三等人没敢吱声,知道老爷子脾气燥。 “老大呢?”龙老太爷挺了挺,往四周一撒摸,不由得问,“还有真吉和真样 呢?老四你家的真意呢?咋就真如自个在这儿?”他不愿意看儿媳妇,妖艳得象旧 社会财主家的小老婆,可又禁不住想偷看一眼,又害怕失了老公公的威严,所以, 弄得眼珠子生疼,象是生了锈的轴承在眼眶里别扭着。 厨师老蒋与老太爷是旧交,当年他专门给龙老太上过小灶,本想上前打招呼, 见龙老太爷此时似乎心境不佳,也就回避了。 “噢,大哥他一家马上就到。”龙二解释道,没敢说他们去山里为老太爷祝寿 打野味去了。 龙二媳妇说:“你二孙子在补习班学习呢,老师看得紧。”说着,用胳膊捅了 丈夫一下。涮了涮眼珠。 龙四说:“真意还在省城念大学呢,快考试了,回不来。”说着,他勉强地原 地跺了跺脚,刚要往前迈步,龙二和龙三媳妇急忙上前搀扶着龙老太爷,龙老太爷 不由得浑身象通了电,飘忽忽起来,仿佛飞上了台阶,儿子们在身后窃议什么,他 也没去听。 “哼!”龙老太爷一见门两边红漆柱子上的对联,又要发火,刚想要说什么, 被两个儿媳妇架着悬了起来,象提着一只装苹果的大筐。 “我怀着爱来这里,啊请你快开门……”转门奏响小夜曲,吓了老太爷一跳。 他象木偶一样被安置在喷水池正北中央的八号雅间,丰盛豪华的寿宴早已安排 妥当,——他妈的!旧社会地主过生日也没这样的排场!我现在成了地主的老爷子 啦!解放全人类……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劳苦大众……资本主义复辟……反腐倡廉…… 啊呀!弄得老太爷脑子发胀,迷迷登登,他不想在这吉庆日子里发火,索性闭紧了 眼,任凭龙子、龙孙们折腾这一番,完事还回乡下去! 不知啥时候,儿媳妇们拿来不少贺礼,召唤他看。 “爹,您看这礼帽,是大嫂给您买的。”龙二媳妇今儿个特意做成了梦露式发 型,衬着她的圆鼓鼓的脸,满月般靓丽,但决不是为老公公看的,她总是在这种社 交场合装扮得不同凡响。老公公稍稍瞥了她一眼,浑身又酥了一下,急忙又避开, 都他妈快五十的人啦,还这么“浪”。心里骂着,又闭上了眼,却不料,老二媳妇 以为公公得意她,就把礼帽给戴在了头上。 “拿旁边去!我不戴!” 大家被他的一声吼,吓得一缩脖。 龙二媳妇嘴里嘟哝着什么,急忙把礼帽给放进盒子里。接着又说,“爹,这是 我们给您老人家买的银狐大氅,您穿上试试。” 龙老太爷也觉着方才的态度太蛮横,不好意思再刮她的面子,睁开稀松的眼皮, 麻搭一下,“嗯”了声,却不想试穿。 龙三媳妇今儿个做成俏玉式发型,额头“门”字带着弯卷,也显得很俏丽可人, 只是那脸上的皱纹怎么也不能被化妆品掩饰起来,一笑,就更露出庐山真面目,老 太爷虽然也像骂老二媳妇一样骂她“老不正经”,眼睛却觉得十分爽悦,偷瞅一眼。 龙三媳妇不在乎他骂,笑容可掬地给公公把热茶往跟前推了推,说: “爹,我们老三给您买的意大利皮鞋,您穿上试试,可舒服了。” 说着,猫腰给他脱鞋,弄得老太爷怪不好意思的,硬是给穿上了。 大伙都猫腰看,拍手笑着说:“爹穿上皮鞋,再穿上银狐大氅,再戴上礼帽, 可真像——” “象什么?象地主?象资本家?”龙老太爷说这话,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 笑,就嗔骂了句“操!” “爹,还有这个呢!”三媳妇见老太爷高兴,就叫龙四把首饰给拿出来,“四 兄弟,还不快去叫你媳妇来给咱爹献寿礼?” 龙老太爷正看着龙四,门帘一掀,朱婕跑过来递上一个小巧玲珑的猩红金丝的 首饰盒。 龙老太爷自打开业那天就看不上这个妖妖调调的朱婕,也朦朦胧胧知道她跟老 四的暖昧关系,但却不知道她跟老大的关系。因为她,才使四媳妇得了精神病的, 所以,他特别嫉恨这个小妖精。 “拿回去!我不稀罕这玩意儿!”龙老太爷吼了声,抓起首饰盒“啪!”地给 撇在地上,震得桌上金字塔式的蛋糕顶上站着的那个腊糖质的寿星老一颤。 “爹,今儿个是您七十五大寿,儿孙满堂,喜气盈门,您老受了一辈子苦了, 到这把年岁也该乐呵呵地享受一下了,瞧您生这么大的气,也真不值得。”这话只 有三媳妇敢说,“爹,来,您先快把这戒指戴上试试,叫我们看一眼就行。” “干什么?耍我呢?”龙老太爷象尊六根清净的佛在拒绝引诱,又象是面对敌 人的腐蚀永不沾的大英雄,冲人瞪起无产阶级的红眼珠子。 “爹!这都是您的孩子嘛,瞧您还要搞阶级斗争咋的!” “是啊,爹,您受了一辈子苦啦,多亏了共产党解放救了咱们,如今又要奔小 康,您就依了我们就都穿戴上试试吧。” 龙二、龙三和龙四也都好言相劝着,一时显得气氛十分热烈。和谐。 “爹,我们知道您不好意思,可您该想想啊,过去地主老财剥削咱,才穿戴不 上这些玩意,如今咱们自个劳动挣来的呀!打倒了地主老财,不就是为的咱也享受 享受吗?”龙二说。 龙三、龙四也都附和着。 “咳,你们上哪儿能体会到我的心境啊”!算了吧,你们的孝心我都领了。还 是穿戴我这些玩意儿习惯。” 儿媳妇在小声地议论着,眼神都显出了鄙夷。 “哼,整个还是个老农民!” “天生受大穷的命!” “给他穿戴也都白瞎啦!” 离休多年的原县委书记龙老太爷,是位受尊敬的土改老革命干部,一生笃信 “斗争哲学”“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即便是 “文革”浩动,他自己挨整,也始终认为“造反派”的“斗争大方向是正确的”。 老书记一直在斗争的最前沿:学大寨修梯田(尽管这里是一马平川)、修大堤、打 井抗旱、拦洪筑坝……哪里战斗激烈哪里有老书记的身影。 单拿这大街上的排水沟来说吧,也处处闪烁着老书记的形象。 ×县地势自北向南倾斜,恰好顺进松花江。街道的排水沟两三年一修整,光是 挖沟砌砖,年年被车压坍堵死,雨水横溢,街道成了烂泥塘;到了秋冬再修……看 着实在不行了,老书记一咬牙,豁出点钱来,在上面铺一层水泥板;结果呢,沟里 又被淤泥堵成死葫芦,于是还得掀开水泥板挖泥……又过几年,老书记有了新的创 造发明,在地方财政允许的情况下,下水泥管;结果呢,没用上两年,又堵死了, 因为管子太细……老百姓见了都可怜起老书记来,有人给他提建议,不如给排水沟 上面安装拉锁,省着劳民伤财年年挖沟。一直到改革开放后他离了休,才动了手术, 把街道翻个底朝上,下了两米粗的水泥管,安装了“马葫芦”,上面铺了柏油路。 回头总结经验,老书记说,“这也是锻炼了人,磨炼了思想。与地斗其乐无穷 嘛!” 可就是这“其乐无穷”,有人核算一下,这几十年的修街道排水沟的投资累计, 就耗去地方财政的四分之一,够修一座松花江大桥的! 离任后,他倒背着手每天早上去农贸市场去转悠,看着那丰收景象,他心里舒 泰。但没人跟他打招呼,孤独感鞭答着他有如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尤其当儿子们 开了龙种大酒店后,见那火爆的生意,不知是由于嫉妒还是真的有一种思想上的作 用,他总爱在背后叨叨咕咕地说些凶险的预言,什么“反修防修”啦、什么“防止 腐败”啦,儿子们谁都不听,气得他一跺脚跑到他下放的农村江湾镇去了。 踏上松软的黑土地,感受着热土的温度,嗅着庄稼的清香,谛听着林中布谷鸟 嘹亮的歌声,一种与大自然交融的和谐令他有超凡脱俗的感悟。 但他却不明白,一些“土改”时的老友,为什么为了保存自己一点可怜巴巴的 生命的信念,都到佛祖那里去领会禅宗去了呢? 开始,他反对他们,也去说服他们,得到的回报却是冷漠的笑声。他渐渐也开 始了对自己的反省了。他平生曾用忘我的劳动征服过人。然而,大跃进、学大寨、 学小薪庄,给他的回报都是人民对他的冷眼。他不敢再看他们,只好躲在僻静处感 悟着昔日“光荣”的虚伪。 他是共产党模铸出来的革命干部,可是,却笃信封建古训中“凡诸卑幼,事无 大小,毋得专行,必咨禀于家长。”他虽然没有文化(“土改”脱盲,只能看上级 的红头文件),对上级政策,也完全是用自己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来理解。他把 “红头”文件视为“家长”。是个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的 样板干部。 “文革”中红卫兵斗他,说他是“走资派”,他感到莫大委屈。 “让我说啥好呢?开会的材料都是秘书照上级文件写的,我只不过在会上给念 念罢了。我怎么成了‘走资派’了?” 斗争会变成了相声会。 官复原职后,他虽然更加留心别错解了“父母之言”,毋得专行,私下是多了 个心眼,凡事都推给班子,给自己留个空隙,以防万一。 唯有离任后,他才觉着做人的轻松愉悦。所以,远离尘嚣,他再不愿意回到城 市来了。 快到开宴的时候了,门外车火马龙,贺客盈门——都是小孙们的朋友,所以, 很少有人跟龙老太爷打招呼,这更使他感到一种被人当做木偶耍弄的困窘。 望着播有七十五支寿蜡和那个蜡糖寿星老,龙老太爷心头涌上一股酸溜溜的苦 涩,仿佛一件被遗弃的破衣服。他一生中,只记得只有改革开放以后,老大当了副 市长,他才有幸过上一次像样的生日,以后一年比一年隆重,一年比一年花样翻新。 听说这次寿宴,还给他弄来了老虎肉。那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跟大熊猫一样珍贵, 怎么能弄来吃呢?这可是犯法的呀!听了介绍后,他总算平下心来。 他叫龙三媳妇去把四媳妇叫来入席,老实说,他内心深处有些偏袒着龙四媳妇, 觉着对不住人家。龙四媳妇住了几次精神病院后,明显地好转起来,趁公公七十五 大寿,想在烹饪上露一手呢。 “四媳妇正帮老蒋炒菜呢,马上就来给爹敬酒。”龙三媳妇说。 “唉,叫老蒋自个弄不解啦,她还跟着忙乎啥?”龙老太爷嘴这么说,还是觉 着四媳妇懂事多,不象跟前儿这两个“小妖精”。 龙四这功夫又出去迎客去了,手里不适闲地拿着电动剃须刀在下颏上来回出溜。 龙四媳妇弄完了菜,边擦手边从厨房里出来,走到龙四跟前,瞪了他一眼, “大伙越忙你越是拿着那个鸡巴玩意儿出溜!弄得哗哗响,叫老太爷听见,又该翻 儿啦!” 龙四涎皮赖脸地说:“好好好,我不乱出溜啦,只要你高兴比啥都强。快过去 陪老太爷吧。” 龙四媳妇没让他走,一把拽过来,一同进入八号雅间。龙老太爷高兴地指给龙 四媳妇坐在自己的左手。 一切就绪后,就差老大一家没来,龙老太爷搁下巴点名,心里数叨着,眼神里 流露出疑问和不满。龙四妻一向乖巧,早看透老太爷里隐隐有些不乐,便解劝道: “谁也不差了。大哥一家马上就来。老二孙子在初习班里补课,你四孙女在省 城考试,爹,你也得理解才行。” 乐队奏响了“祝你生日快乐”后,由龙二主持讲话,代表龙家子孙向老太爷祝 贺,并向前来贺寿的客人表示感谢。接着又由客人代表上台贺词,然后就是老太爷 举刀切蛋糕,各路客人代表前来敬酒,弄得老太爷心里也怪痒痒的。 老太爷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蓝带”便有些晕乎乎微醉了,两眼红红的,瞅 一切都朦胧起来。” 但敬酒的仍络绎不绝,龙二、龙三和龙四媳妇便争先恐后地替老太爷喝,还口 口声声说这是借了老爷子的寿福,于是,又弄得老太爷其乐无穷。 这位苦大仇深的“土改”斗争成长起来的农民革命干部,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的 响当当的优秀共产党员,却不曾料到那浩劫叫他变成了泥鳅!现如今看到龙子们由 “黑五类”、“狗崽子”变成了真龙,能不感慨万千吗? 龙老太爷欣慰至极! 他却揣摸不透龙子们跟他的心迹为啥不一样!想不到他们在利用他重新上台那 种红旗漫卷西风的气势,斗志昂扬要闯一番天下,不仅接收了龙老太爷的往日社会 关系网,而且,很快又罗织起自己的少壮派关系网,成为S市的扛鼎力量。 在熙熙攘攘嘈杂的敬酒声中,突然一声尖叫,老太爷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意克 的混响没弄好。 江湾镇李镇长率先给龙老太爷七十五大寿点歌七十五首。 老太爷原就不爱听那些猫叫羔子似的歌儿,更不爱看男女搂抱在一起直鼓涌的 舞,无奈何只好低着头吃着三孙子给夹的老虎肉,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咕着:你大爷 他们咋还没回来呀!” 儿媳妇们虽有心想下场去跳舞,却碍着老爷子“泰山在此”,谁都没敢动。 “咳,我给地主扛活那会儿,也没见他们这么奢华过。日本人咋样?也没象你 们今儿个这么铺张浪费!” “爹,那是旧社会,不能比!”龙二媳妇撒着嘴说。 “新社会咋的?我就不爱听你们这种忘本的话!”龙老太爷瞪了她一眼。 “爹,您别总那么保守啦。现在咱不是有这个条件吗?”龙三媳女说话瞅瞅龙 三,龙三在桌下掐她大腿一下,她没敢再深说,冲龙二媳妇嘟哝着:“要不毛主席 就说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啦。” “还怨我保守?”龙老太爷脸憋通红,指着那件银狐大氅和礼帽,又从兜里掏 出了首饰盒,拍着桌子喊,“这些东西得多少钱?少说也得万八千的!够多少农民 打多少粮的?哼,听说你们哪个身上穿的、戴的也都是万八千的。”“嗯呐。也都 够农民打多少粮的啦。”龙二媳妇故意气他。 “二嫂,你少说一句吧。”龙四媳妇劝说,给公公夹了块滑溜里脊。你们呐, 不加强思想修养,一天就知道讲究穿,讲究吃,还了得?这不得红旗落地呀!” “爹,你八成在农村不看报不听收音机了吧?”龙四忍无可忍地指责道,“现 如今,从中央到地方一致奔小康生活呢,咱老龙家咋就那么个别,总守着穷日子过?” “嗯——”龙老太爷没了词儿,看看三孙子,以为能救驾,眼前的菜肴直往鼻 里钻,想吃点,又不好意思退下阵来,只含糊其辞地说,“不过,还是不能忘本呐。 当初你们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也没用这些物质来刺激呀?怎么现在——” “爹,你又说差啦!”龙二、龙三听了半天,有些激动了:“那时候也白瞎了 咱们的一片忠习,不是给打成了‘黑五类’去遭罪去了吗?” “要不也上大学啦,何苦现在上不够天,下不着地,念个省委党校还得总求人 给答卷。” 龙老太爷又没词儿啦,闭上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三孙龙真如正为了没考上大学而今在银行里当了出纳抱委屈,恨自个爹娘没让 他去念自费,怀疑是不是自家分红少,都叫四叔给贪污了,不然他家龙真意能去念 自费呢?便把气全撒在他们身上。 “哼,你们以为悲壮吗?你们以为你们非得需要时代和历史的怜悯吗?‘知青’ 出息的也不少,有多少当作家的?当初你们不是借了爷的光了吗?你们总想让自己 的儿女听你们的话,可你们听爷爷的话了吗?爷爷让你们好好自学考成人大学,你 们听了吗?你们一天到晚混出了官场又混进商场,念省委党校,也还是找人给写作 业答卷,也不过是为了混张文凭,升官有个打人家伙。我和你们可不一样,凭自己 能力,到银行考出纳也是改了名自己考上的。” “这孩子,咋说开胡话啦!”她妈瞅瞅龙二、龙三和龙四,批评自己的儿子, “我们毕竟养育了你啊!” “你们培养了我,那是你们应该尽的社会责任。至于叫我听你们的,那可是我 的自由。请问,你们哪些听我爷爷的啦?” “越说越不象话啦!”龙三大怒,拍了下桌子。 龙老太爷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护着孙子说:“这不,咱家又出了个小造反派。 来,咱们喝酒吃菜,别嘞嘞那些没用的!” 舞厅里响着歌手小曹的点歌祝辞: “敬祝龙老太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敬祝龙氏兄弟官运、财运、桃花运,运 运享通!……” 听到这,龙二、龙三和龙四媳妇不约而同地把酒杯一摔,个个瞪起了虎眼,骂 起了小曹。 龙四媳妇说:“这小犊子总离不开这句老掉牙的喀儿!还让桃花运享通个屁! 咱老龙家祖坟上的花,还嫌长得少吗?你们问问他,哪年我都给拨个溜光,可他们 还是犯桃花运!再这么说,咱老龙家更得乱了套啦!……” 龙二、龙三媳妇也皆同此论,吓得龙二、龙三和龙四不敢吱声,在爹跟前佯装 成正人君子,也纷纷骂小曹,仿佛他们犯的桃花运,都是小曹给念叨出来的。 “去告诉小曹,再不兴说那个臭词儿!”龙二吩咐一个小姐去了。 又一杯酒下肚,龙老太爷被酒精刺激得胸闷热,又生感慨地说:“依我看,还 是毛主席的政策好,年青人出了学校门就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锻炼思想。不然 的话,非变坏不可!” “啥……!爷爷,”龙真如说,“那你就给咱龙家子孙开个集体户呗!把经验 往全国一推广,你老人家非挨骂不可!” 一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在座陪老太爷的吴厂长、周行长等人也恨得牙根痒 痒,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老爷子也真损透气啦!” “可不是咋的,他还想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 “放屁!”龙老太爷听见了,一拍桌子,把一桌子席全给欣翻了!“果真是牛 打江山马坐殿,七十二个土氅养一个光棍啊!痛快把这些资产阶级东西给我拿走! 我活了七十五岁,苦没少吃,福也算享了,没解放全人类是我终生遗憾,你们他妈 的又来气我!痛快拿回去……” 龙老太爷下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怦!”的一声趴在桌上,嘴里淌出了涟水, 眼白翻了出来。 “快!不好啦!老爷子……”四媳妇吓了一跳,急忙摸鼻子,“啊呀!没气啦! 快……” 大家都麻了爪。 龙三媳妇把嘴一撇,说:“别大惊小怪的,小姐出去召呼辆车,把老爷子抬医 院去。” “死就死了吧,少个挡道的!”龙二媳妇把银狐大氅等都拣了起来。 龙家三个哥们急忙把老爷子抬了出去,往车上塞。 偏巧这时韩小七从大门外边跑来,哭喊着:“老板呐!不好啦!” 龙副市长一家出车祸全报销啦!……” 龙四转身给他一个大嘴巴,“操你妈的!你喊你妈个×!” 周行长听了,急忙把韩小七拽到一边去:“咋样?能不能有救啦?” “听说都烧成灰啦!……唉哟!好疼呀!” 周行长的手颤抖起来,自己进屋偷着喝了一杯。他庆幸自己能逃脱那个惩罚, 龙副市长做了他的替罪羊! 人们都在门口忙活着龙老太爷,却不料舞厅里一阵狂笑,回头一看,龙四媳妇 正在高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边疯狂地跳起了“忠”字舞。 整个龙种大酒店里里外外又乱了套了! 寿宴变成了丧宴! 龙家哥仁又开始张罗起来。 赵所长、钱院长、孙局长、李镇长、周行长、吴厂长、郑院长、陈经理(尚未 上任),虽然其中有几位正在停职反省受审查,也都前来帮着张罗。只有冯局长仍 在住院,听得说,也十分悲伤,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灵堂设在舞厅中央,人们只要看一眼灵堂里摆着的四具尸体,就已经惊讶异常 了!不少人议论,只有光复后那年闹鼠疫,才见过一家死这么多的。至于龙家丧事 的豪华排场。只有《红楼梦》贾府的秦可卿可与之匹敌。 龙老太爷一生俭朴,死后绝对不能亏待了。于是,又把给他买的礼帽、银狐大 氅、意大利皮鞋等等给他穿戴上了。不知哪位老领导又提议,在他双手合十中间捧 了一本红皮《毛选》,身上浮盖了党旗。 龙副市长也照样浮盖上了党旗。殡仪馆化妆师用塑泥重新给他雕塑了他的头面, 尽管极夸张地粉饰了。据说,老太爷寿诞之日,龙副市长非要搞个花样翻新,表示 孝心,就携妻带子开车去了山里,要为老太爷猎些野味,在去的路上,因超车,后 轮与并行的重货车相碰起火爆炸,接着又与迎面驶来的吊车撞在一块,大火把车上 的四个人焚成了焦炭! 整大院及灵堂,花圈摆了几十层,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涌来。大有“洛 阳纸贵”之状。 龙老太爷是×县“开国”元勋,丧事当然要隆重。为此,市委几个大班子开始 严肃地研究举措,历届离退休原领导和朋友也纷纷前来参与。最后决定,建纪念馆, 开辟爱国主义传统教育基地,发动全民集资。 这是后事,我们就不去管它啦。 丧礼完毕之后,骨灰暂放殡仪馆储存。龙二主张把中央厅的中央骨灰架全腾出 来,给老太爷和龙副市长暂用。这下子可引出一连串不小的风波! 那上千家骨灰家属纷纷找到殡仪馆理论,说不通,又去龙种大酒店闹。就这样: 殡仪馆闹——龙种大酒店闹,一直闹了七、八天,直闹得龙二翻了脸,一时性起, 龙二掏出手枪示警,民众更火了。把龙种大酒店好顿砸! 最后还是市政府出面调停,答应把民众的骨灰还放原处,才不了了之。 选墓址,又费了不少周折。 龙二去找严老师,他懂《易经》,熟悉墓相学。严老师女儿不让父亲去,或者 去了就给选个反面的。严老师说,他们不仁,咱不能不义。于是,就去了。 龙二见了严老师十分尴尬,先递给他一千元钱。严老师又推回去,说: “别这样。等事后看到了效果,你再表示也不迟。我严某不是那种小人。”于 是,他讲起了选墓地的道理,“在墓相学上,把坟墓比做大树,根主坟墓,干主双 亲,花主继承,果实主孙孙。属于根的坟墓就如同树木依靠根部吸收养分以供应干 枝叶花果一样,与家庭的繁衍有关,所以,必须选择一个好地方,枝繁叶茂全靠根, 子孙才能兴旺,家业才会发达。” 龙家哥仁听了,眼珠瞪溜圆,亮亮地盯着严老师,十分亲近地给严老师敬烟、 斟茶。说完后,又让老蒋陪他做了些好菜,陪着喝个痛快。 趁一个晴好冬日,龙家哥仁带上严老师驱车在市郊各地转悠了两天,终于在东 南方向选中一块地方,北高南低的坡形地。 “咋样?这里从早上到下午,阳光总能灿烂地照射着这地方吧?这才是吉相。” 龙家哥仁满意地点头称是。 “可是,你们再看——”严老师往头上一指。 “咋的?” “没见有高压电线从这儿头顶上通过吗?” “啊了——嗯。” “这就不好啦。” 龙家哥仁面面相觑,露出无奈与困惑。 “还有,你们再往西南瞅。” “咋的?” “西南那有一片树,遮蔽了这儿的坟场。也不好。” “唉!这有啥难。”龙二说,“跟电业局说,把高压线挪了不就解啦!” “西南那片树林,是谁的叫谁砍喽!”龙三轻松地说。 事情好办得很。电业局长乖乖地答应挪高压线路。但是一个月后才能动工。 唯那片树林,因是私人财产,要价十万,少一分钱也不砍。气得龙家哥仁直跺 脚。 龙四说:“别不识抬举,硬砍!” 只这一句话,却惹来杀身之祸。 当树砍到三分之一时,一天晚上,龙四刚刚喝完酒躺下,冲进来两个蒙面人, 进屋不由分说,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龙四出来一迎,“砰!”的一声枪响,龙 四被击中,就地十八滚,疼得嗷嗷叫着,捂着下身晕倒在血泊里…… 蒙面人开车跑了。 那天,离家近的小姐都回去了,只留几个外地的。韩小七负责照护着疯娘们。 见主子被枪击倒,韩小七急忙跑出来,叫了辆电三轮,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外边大雪纷纷,凛冽寒风似狼嗥叫。 秦琴跟两个小姐带几个男人悄悄回来时,酒店里静寂异常,他们根本没理睬, 室内一片狼籍,唯恐龙四发现,就蹑手蹑脚进了屋,急忙脱衣睡下了。 龙四疯妻睡到下半夜时,突然觉着被人猛地一推,她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懵里 懵懂地好象龙老太爷走进来,站在她身旁骂道: “这哪象个家?干脆烧掉算啦!” 龙四疯妻陡地一惊,“嗷!”一声蹿将起来,头撞在了天花板上,又摔倒后口 吐白沫,眼珠瞪溜圆,在漆黑中摸手电,又碰上了熟睡的“贵夫人”那一身毛又吓 了她一跳,狗唁唁着,不满意她搅乱了自己的好梦。 “这哪象个家!干脆烧掉算啦!” 那声音十分惨人在地下室中回荡。龙四病妻喊韩小七,半天没有应声,她用身 子去撞门,用力过猛,韩小七匆匆离去时又忘记锁了,把龙四疯妻闪了个大斤斗, 头撞在厨房门上,也开了,她想起了炉灶,便迳直奔过去,摸着了液化汽罐,仿佛 是龙老太爷抓着她的手,硬给拧开了问,又打开了电打火炉灶,“外!——”的一 声,大火蹿上天棚,把电线给燃着了!…… “舞龙灯!舞龙灯!……” 一个火的幽灵从厨房里跑出来,“贵夫人”也变成了一个火球,唁唁着跟着龙 四疯妻满舞厅里跑…… 狗在叫…… 人在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大火,猛烈地扑向各种它能逮住的东西,尽情地、欢乐地一蹿。一跳着火的狂 舞!火光撕破了黑暗,照耀出渴望燃烧的许多物件的急切状。 浓烟,贪婪地吞噬着它能够得着的东西,变幻着各种狰狞的餐相。 各种燃烧物,快乐地发出露耳欲聋的僻叭声;楼梯栏杆变成了一根根胜利的火 炬;接着,火炬与火炬又汇成一个火圈;火圈又伸出尖尖的火舌去贪婪地吞噬着楼 板,时而勇猛往前,时而又回旋后退,接着又猛地往前、往高蹿去……“唰!”地 跃起一个火柱,直冲墙臂上的各式木制画框,快乐地与画上的裸女嬉戏,然后,陡 地拥抱住,与那棵女跳起了狂欢舞!…… 这火,这烟,仿佛充满了生命活力,越燃越旺,张牙舞爪,愤怒地扑向喷水池 中央矗立着的呲尿的小顽童,几个回合后,火败下阵来,只见那原来雪白的小顽童 被火燎成了小黑孩;池里的三八被开水全都烫熟了! 大火,又快乐地拍着手冲出大门,火舌蹿上楼面的兰色玻璃爬上去,咬住了那 两条戏珠的金龙,不一会儿,只听墙面噼叭一阵响,“哗——”的一声,那两条金 龙和男女搂抱着狂舞的模型,全都烧成水落淌下来。 ……只有那门口红漆铁柱在火光中巍然不动,依然骄傲地闪烁着那幅铜铸对联: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 兴也罢衰也罢喝罢”,在向世人炫耀着蛊惑人的眼…… 大火,一直烧到黎明,等消防车开来时,龙种大酒店只剩下一付空架子,就象 一具死人骷髅。 废墟中,发现龙四疯妻抱着那“贵夫人”,还有三对搂抱在一起的蜷曲成一团 的人已被烧成焦炭。 吕老师闻讯,骑上自行车去抢救他的电子琴,却不幸被消防车压死在半路上! 在听到一阵刺耳的啸叫之后,他感到了刹那间的痛苦;随后,便仿佛被抛进了 一条长的黝黑的隧道里,看见前面一个椭圆的惨白的亮洞,有几片飘游的白色气体, 企图前来帮他尽快脱离开。突然,不知什么在身后猛地推了他一下,他终于与洞外 那几片白色气体合在一起了。 舒展了一下四肢后,他蓦地发现自己的躯体躺在车轮下,一群人在围观,在喊 叫,并急匆匆把“自己”抬上了汽车,送到了医院…… 他仿佛闪电般看到自己全景画式的一生中几个重要阶段:大学音乐系毕业时壮 志凌云地发言、“反右”斗争中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劳改农场中的种种屈辰与体 罚、草棚里的婚礼、摘帽后,“文革”中的非人道批斗、改革开放后到市歌舞团、 以至于到龙种大酒店伴奏…… 他的灵魂随着龙种大火在飞升……这一位曾用他那双在劳改农场磨成松树皮的 老手弹奏,心想用“上帝语言”来抚慰世人心灵的可怜的音乐家,却不被世人理解, 而沉沦在酒店“顽主”们那乏味低俗的噪音之中,寂寞地忍受着残害,最后,当灵 魂出壳,才有幸去追寻天车的“虎鼓瑟兮鸾回车”的仙境了。 严老师这时正坐在马路牙子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过于激动,他浑身颤抖得直 咬牙根。 大火,烧光了这里曾经炫耀一时的荣华富贵,留下来的只有那不能燃烧的水泥 钢筋和门口红漆铁柱,上面铜铸的对联依然诱人逻想,不禁令人感到凄凉、冷漠, 随着渐渐升起的旭日,苍茫地裹挟去那些昔日在这里潇洒的人生而沉入冰河。过往 看客们,也只是麻木地向它瞥去一眼,知道这里虽是生命与死亡的对垒,这里原有 的交织着生命的漩涡,如今随着浓烟全部化为灰烬。他老泪纵横地哼哼唧唧地又唱 起来: “……扶大宋锦华夷赤心肝胆,为黎民无一日心不愁烦。都只为那柳金蝉屈死 可惨,错判了颜查散年幼儿男。我且到望乡台亲自查看,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押 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铁链。悲惨惨惨悲悲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 严老师的唱腔是在为龙种送丧?还是招魂?在他眼前幻现着一个龙的魂从大火 中腾空飞去。他透过泪光,在仔细看,仔细想,别是龙种涅槃吧?不,那是人类一 切永远达不到的境界。龙种烧掉了,但人生却不会得到解脱。因为,生命永存在于 这个多欲的世界上,它的食色欲会永远比生存欲强多少倍的! “严老师,快回去吧。瞧你,鼻子都冻红啦!” 他回头一看,见是朱婕和诸明,两人伸手把严老师拉起来。 “你们说,龙种毁了吗?”他故意考问他俩。 “它能毁吗?您看,那挺立着的红漆铁柱子上铜铸的对联,不是完好无损吗?” “这就对喽!——”严老师呵呵手说。 朱婕说:“也许,百年后,会有人到这堆废墟中拾到那风干了的龙种梦的。” “不。用不上一年,就会有人在这废墟上面,重温龙种梦。你们瞧着吧!” 冬日的朝阳,被铅灰色凝重的冬云镶嵌在空中不动,三个人不由得望了望,只 见龙种大火的浓烟向空中飘去,渐渐、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在向远处飘 缈…… 尽管S市电视台现场直播了龙种大酒店的大火。市民们还是很快就忘掉了这场浩 劫,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是偶尔有些外埠人路过,发现那两根红漆柱上的对联: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衰也罢喝罢”,被烧得燎得焦糊漆黑,才从这堆废墟 中联想到,这儿,原来可能是个大酒店。 到了华灯初上,S市依然是歌舞升平;每一个歌舞厅门前依然是车水马龙;神经 错乱的激情过后,便是懒散和懈怠;兴奋得大汗淋漓过后,便是空虚和失落。他们 只有把眼睛沉淀在灯红酒绿之中,才依稀觉得龙种还健在,龙种还以它的魅力诱惑 着每一个人“过把瘾就死”。 愚人的最大安慰便是疯狂。 每一个歌舞餐厅以及娱乐中心,正是他们倾泄过剩精力的垃圾场。 当他们重又踏进茫无际涯的“苦海”中挣扎时,偶而也们心自问:若不到那儿 寻乐子,到哪儿去寻呢? 中国人真怪,平日里节衣缩食,非要在节日里暴饮暴食暴玩,这个历史之谜, 真得有比太阳还要明亮的智慧才能解答。 施强等人安抚了吕老师的灵魂之后,便再也不去酒店吹萨克斯管了。他说,从 此要补报对老婆的温馨,要好好经管上初中的儿子,好好学习走正道,老老实实地 挣他每月的二百五十元钱工资。可是,拴住了人,能拴住他的心吗?渐渐地家中经 济又发生桔据,老婆被迫松了口,吞吞吐吐地问他,能不能再去找个酒店赚点? 施强说:“我们不需要钱,我们需要家庭温馨啊!” 他老婆听了,一头钻进他怀里,两手去抓他的痒痒肉,嗲声嗲气地说: “我是怕你被那些小浪×吃喽!你竟然拿话来磕打我!” “我两手抱着萨克斯,有功夫去抱娘儿们吗?”施强比划着说。 老婆寻思一会儿,“吧”地亲了他一口,把藏起来的萨克斯重又交给了他。 打架子鼓的张旺没管那套,仍然找了个地方,疯狂地赚着钱。 女歌手孔小姐终于离了婚,终于跟周行长结了婚。可是,婚后不久,周行长用 贷款炒股票和贪污外汇的事被纠察出来,开始,他往死去的龙副市长身上推,最后 还是难圆其说,终于被收审、判刑。孔小姐无奈,又与他离了婚,领孩子单过,当 然还得去酒店唱歌了。 男歌手小曹先生因倒腾煤矿被开除,他反而一身轻松乐此不疲地专心专意地做 了买卖,晚上仍跟施强、孔小姐去朱婕新开业的夜来香大酒店干活。 朱婕跟诸明终于结了婚,现在她成了大老板,终于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经理梦, 把母亲也从农村接到了城里,让她没考上大学的弟弟当了副经理。 这个夜来香大酒店就是龙副市长投资给她经营的,一切产权全归她,已在公证 处做了公证。可是,当朱婕庆幸龙副市长命归黄泉之余,又似觉茫茫然,失去了 “半壁江山”的依靠,以后的生意总要显得有些无奈。 尤二姐可惨啦!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许倩自从被骗去珠海后,那港商玩腻了她,又把她卖给了另一个港商,他便逃 之夭夭了。经过了几次转手,许倩得了性病,被抛上街头,幸亏被收监治好。回来 后,见丈夫早死了,经严老师介绍,她去了龙华寺削发为尼,从此遁迹空门。 有人看见了许倩到龙华夺出家。 那天,她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她娘跟在身后哭,象是去报丧。 老尼姑主持有七十多岁了,木纳着脸,瞅了瞅就闭上了眼,说: “姑娘要皈依佛门,这是你祖上积的德,三辈子积的德呀!你哭什么?这是来 修炼人性来啦。人性即佛性,佛性即人性。你别耽心她以后会遭罪,遭罪就是为了 靠近佛门。她是来享福来啦!” 送走母亲后,许倩象逃离了魔鬼的追赶,从此,心静了。 严老师得知后,给她写了首诗: “夜半孤灯守佛台,情丝未了容颜衰。圆圆千古梦难圆,情去龙种化尘埃。” 龙种其他小姐已作鸟兽散,哪个酒店都能找到她们的影子。酒店们听说是龙种 小姐,争相为之点歌、邀舞,如同彩云追月。这样一来,又平空增添了该酒店的声 誉,红火了生意。于是,龙种小姐“牛”起来,弄得一般小姐频频生妒,时不时地 刮场争宠斗法的旋风。这样一来,酒客们反而越来越爱这些烈火情人啦! 许多小姐也早看透了,不就是豁出这张脸皮吗?渐渐地,她们也习惯了见了男 人就放电,把过剩的情欲所换得的人民币,再去买高级香水和口红,买高级的各种 包装,再去放电…… 冯局长再也没露面,不知道他是否去了上海做变性手术?倘若做了,再见面的 话,是叫他冯先生呢,还是叫她冯女士?大家对这种逆转事实,感到由衷的困惑; 而困惑之中,仍免不了流露出强忍的欲笑又止的暖昧而促狭的神情。有人揶揄道: “那么,他老婆咋办呢?他的孩子咋办呢?以后他该上哪个厕所呀?……”这些无 聊的担忧,成了各个酒店里的谈资。 龙四虽然没象冯局长那么惨,但那一枪把他打成了太监,从此也算清静了。可 是,还没消停几天,他又接到在省城念自费大学的女儿龙真意的电报,叫他务必寄 十万元人民币给她,否则生命难保。龙四知道这是有人敲诈,冷笑一声,由她去吧! 赵所长也被收审了!卫媚也跟他离了婚,还是那么浪漫,经常光顾朱婕的夜来 香,又勾搭上几个男人。 钱院长因涉嫌假药和贩毒案,也被审了! 孙局长独自往南方发去一列火车精粉,殊料发生霉变,现正在打官司。 李镇长继续跟日本人吉田陆男合作种红小豆,据说还要开加工厂,形势很好, 经常陪着日本人到夜来香潇洒走一回。 吴厂长终因还不上贷款,而逃之夭夭。 那天早上,他穿着一套李宁牌运动服,在江桥上跑步,给熟人做了个锻炼身体 的样子,然后他坐上火车,一气跑到黄山,来到揽胜桥。他呆呆地坐在峡缝间,望 星空喟然长叹。想起当年替毛主席造反时,进行全国革命大串连到过这里,而今呢? 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一百多万贷款,全叫他挥霍殆尽。周贤弟,对不起你 啦!来世变驴变马再当奉还吧! 秋天的天都峰,天气变化无常,有时晴空如洗,陡然又乌云翻卷,狂风怒号。 吴厂长穿戴得十分齐整,且质料均为上乘,遥望东北松花江,打了个别妻离子的惆 怅哀叹,再往前迈半步,就同蓝天白云融化在一起了…… 郑院长可严重了,本来可以把问题向组织交代一下,最多捞个党内警告处分给 护起来;可他不知怎的鬼迷心窍,真的恋上了省城那个田田,偷了公家二十万元, 跟田田私奔了!成了全国通辑犯。 陈经理也够倒霉的,眼瞅到手的第二商业局局长宝座,却不料又从别处调来一 个省财贸学院大学本科毕业生,年轻有经验,就把他给顶下来了!陈经理想不通, 大骂“文革”坑苦了他,若其不然,也能上大学的。想不通,硬要钻牛角尖,又寻 思别是那小子送的礼比我厚,又占着条件优越吧。越想越憋气,越憋气越觉着没活 路,一冲动,竟从四楼跳了下去! 有人说,真不如摔死还心静,只摔碎了骨盆,下瘫,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呢? 夜来香大酒店的生意可红火了!又换上一批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冯、陈……他们依然是患有甲状腺分泌旺盛病,对酒、色刺激极为敏感,强烈地施 放着男子汉的占有欲雄风;而那些小姐们,又都是些在性满足中肯定自身魅力,善 于评价对方性力量的接受型人格,一种永无止境的消费心理,不断地膨胀着。于是, 一个想占有,一个想接受的互补轮回,依然使S市的各个大酒店生意蓬勃发展着…… 唱“悲惨惨悲悲”的“代写专业户”严老师,终于走出了彷徨,给新任文化局 长诸明送上一千元的礼后,办了个真正的营业执照,开始挂牌营业了。他每天为一 些人评定职称、招聘干部、自学考试、函授作业而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整理和搜 集村料、修改论文。他不敢闲,一闲下来就犯寻思。据说,价码也分开了档次:科 级念大专的论文和作业一百元,处级念大学本科的二百元;招聘科级的论文二百元, 招聘处级的论文三百元。他自己忙不过来,索性又聘了五个退休的大学教授,扩大 了门面。 自从挂牌营业后,也方便了许多群众,过去丈夫为妻子代写,父母为孩子代写 的现象减缓了,使他们深感一种精神解脱,活得轻松了。 拉泔水的老华头,好象有些发迹起来了。他又跟朱婕挂好了钩,常去夜来香拉 泔水。这老家伙竟偷摸着发财,从不对别人说实话。他自己心里有谱。他的猪,吃 了龙种大酒店的泔水,当年八个月出栏约四百斤以上。别人问他经验,他说,有一 天夜里,听见猪栏里的猪们在说话:“新时期真好,我跟人一样天天吃山珍海味, 都吃出了动脉硬化了。”还有的说:“听说有的同伴被宰杀时,血稠糊糊的,都淌 不出来啦!”有人又说,他又申请土地局,还要在原地扩大他的猪场呢!但不知扩 大多少?拉泔水的铁筒可是换成了大号的,并且又招聘了一个驴司机,天天两挂车 出来拉。 龙种大火不到半年,到了翌年秋天,吉田陆男介绍来一位叫斋滕正一的日本客 商,据他自己介绍,他的祖父曾经在这当过县长。他非常高兴能够实现祖父当年的 夙愿:在中国做买卖。独自租赁下这块龙种废墟,建日本料理城,还想用那付对联, “让日本料理在中国开花结果”,“因为中日人民会共存共荣”的。听起来颇有些 当年关东军的口气。 名字都起好了,叫“雄风。 工程计划在1999年9月18日峻工。届时庆典,还要请香港一流的嬉痞士摇滚乐队 来此座容,并带来一批靓丽的港姐和日本小姐,叫北方佬尝尝带有异国情调的生猛 海鲜。 兴高彩烈、手舞足蹈、抓心挠肝价急切渴望的,当然顶属赵、钱、孙、李、周、 吴、郑、王……们了。他们极其热情地帮着各方张罗,并经常到工地去掺和,有时 还参加义务劳动,感动得那位日本人客商,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说“大陆雷锋多”。 也有感到危机的,就是各酒店经理和小姐。他们觉着末日快到了。届时,港姐 和日姐大驾光临,那掀起的香艳风暴,不轻松地夺去他们的生意才怪! 危机归危机,人在末日临头之前还有个回光返照。因此,她们现在便疯狂地化 妆、疯狂地服务,昂扬起靓丽的性感大旗,象火一样扑向酒客,去亲吻、去拥抱…… 蒋师付不在乎。龙种大火之后,他干脆收刀入鞘了。除了玩女人,就是玩麻将。 他知道,准会有一天有人来请他出山的。果然不出所料,一天,市旅游局长派人把 他从家里抠出来。他们也是老熟人,见了面骂了他一句之后,吩咐他办培训班。 “培训啥?”蒋师付佯装不懂。 “你的拿手好菜呀!你不知道龙种要建成‘雄风’吗?咱要为了91年旅游事业 大发展,多培养些烹饪的人才呢!” “滋阴壮阳菜谱?” “别装迷糊。你不知道你是在干一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吗?” “嘻嘻,这有啥。”蒋师付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辛局长递给他一只“三 五”牌香烟,他接过来,用两手弯了弯,又用鼻子嗅了嗅,点点头,自言自语着 “嗯,是真的。”辛局长给他点着,他悠闲地喷出一个烟圈,皮麻撒眼地说:“俺 不过会弄几样壮阳的菜,叫领导们多玩几回女人罢了。” “混蛋!” “好,啥时候办?” “现在。” “工资呢?” “三千。” 蒋师傅默默地应了。 他心里彻底地明白:诸官还渴着呐! 可是,又过了不久,来了一个美国佛学术研讨团,听说了龙种废墟后,十分怜 惜。研讨团头头是颇有国际声誉的和尚纯一上人,特意请来严老师咨询,并说,龙 时时刻刻都在保养它的宝珠,无时不在注意谨慎地保养它,才会一天比一天光明。 龙种虽然被焚,那不过是龙的涅槃,龙是不会死的,它又飞到能够使它保养龙珠的 地方去了。所以,参禅者一定要象龙养珠一样,昼夜精心地保护,要诸恶莫作,众 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谓正果。 严老听后点头称是,并帮助该团游说,拟将龙种废墟从日本商人手中再租赁下 来,建成寺院。 S市市民听说后,忧郁惶惑起来,到底是建娱乐城好呢,还是建寺院好呢?一时, 街头巷尾议论得沸沸扬扬。 严老师执着地游说,是想到用美国佛学术研讨团,来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普 渡众生,超越自我。但是,这种渴望究竟会怎样呢?能否实现那种超越自我的价值 创造呢? 人们不得而知。 严老师却信心十足。 而那些主张建娱乐城的S市公仆们,渐渐地把严老师当成了疯子!抱怨他还想把 人们带进当年那种“苦行僧”似地生活中去吗?所以,面对这种现实,所有的人都 显得有些迷惘。 写到这儿,我也似觉无能为力了。好在想起来《镜花缘》中林之洋和唐敖的一 段对话,颇有教诲,权且抄来当一回“文贼”,也好做本书的结尾: 林之洋:“俺也晓得,为人在世,就如做梦,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时听 人谈论,也就冷淡。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心里不由就发觉发迷,倒象自己永世 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将来到了昏迷时,怎能有人当头一棒,指破迷团?或者那位 提俺一声,也就把俺惊醒。”多九公道:“尊驾如到昏时,老夫虽可提你一声,恐 老兄听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话却也不 错。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那 个还能把他拗得过!看来不到睡觉,他也不休。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 都是征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 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 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 这话,不知对S市市民和公仆们有用否?那些在龙种大酒店暂时遂了心愿和未遂 心愿的人,他们的忙忙碌碌的身影倒映在松花江上,随着汩汩滔滔的大波,还在恋 恋不舍地演出着一幕幕人间喜剧。恐一时半晌也不会收敛他们勃发的情欲的。 那么,就让我们接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