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妈一听,吓得哭起来。她说,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挣钱就是要你过得好一 些,你不要我们的钱,我们给谁啊,我们要它还有什么意思?你可不要想不开。我 爸也不敢说我了,他异常沉重地对我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一定要拿得起, 放得下,再大的苦也得受,因为他不仅仅对他的亲人负有责任,还对这世界负有责 任。最后他还低低地但却重重地补充道,轻生是最懦弱的表现。 是不是最懦弱我不知道,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只是轻轻地笑了下说,你们想 到哪里去了,我是觉得我这个人生下来可能是个错误,我没有给祖先争过光,也没 有给你们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尽过孝,而且我还到处惹祸,到处给你们丢脸。我 只是觉得活得很无聊。 我妈一听,更吓得不得了。她说,子杰,谁也没有骂过你啊!我说过多少次了, 你不需要去挣钱,至于我们和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你能 逗我们乐,就是对我们尽了孝,还怎么尽孝啊?好了,你再别乱想了,把我都快吓 死了。 我爸的脸沉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知道他在强压着怒火,便对他 说,我说的是真的,你想骂就骂吧,想打就打吧! 他用那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走进他书房去了。我也去了我的卧室。 不一会儿,我听见我爸我妈两个吵了起来。我妈怪我爸老骂我,我爸则说骂我算什 么,一切都是我妈把我惯成这样子的。 我是在他们正吵得很厉害时站在他们身后的,我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我说, 你们别吵了,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不好,我现在准备回学校去,很可能有一段时间 不会回家了。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坚决地制止了他们。他们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妈首 先撑不住了,她说,你别走了,好了,我们不吵了。然后她转过身去,对我爸吼道, 我说你别跟我吵,非要跟我吵。我爸也吼道,谁跟你吵了?是你跑到我这里来大呼 小叫的。 我转过了身,准备走。他们不吵了。 我走的时候,我妈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我有些不忍,便说,你别这样,我心 里最难受了,你们别再为我吵了,我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 我把车钥匙也放在了茶几上,嘱咐我妈把它交给我外公。然后,我乘着夜色坐 上了公共车。在我的记忆里,我坐公共车到南大大概不出三四次。车上人很少,车 窗都开着,空气很畅通。其实公共车也很快。坐在陌生的人流中,想着过去的事, 怀着对未来的设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就比如现在,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人 间一样,回到了久违了的生活一样。 我再没有在外面租房子。事实上,我现在也不敢一个人再住了。我怕孤独会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紧紧地卡我的脖子,还可能会在我熟睡的时候爬在我身上,沉重地 压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我也怕我自己会忍不住起来剁下我的双手,或者像梵高 那样割下我的耳朵。我怕我在阳台上向下看的时候,被一种无法说清的力量推下楼 去。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并不是我觉得活着有多么美好,而是 对死亡的疑惑。真的,现在我能理解贾宝玉为什么出家的缘由了。并非曹雪芹将他 写成那样的,而是他的命运决定了他必须那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曹雪芹只是一个 写字的人而已,是被贾宝玉带着走的。但我不能出家。宗教已经在这个时代基本上 消亡了。再说,我也无法相信灵魂的存在。 不过,也有有意思的事。不在我身上,在我的视野里。大卫因祸得福,不仅有 了苏杰之爱,还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工作是父亲给他找的。大卫很实惠,也很 爱讲排场。他常常说,现在在大报社里当一名大记者可真是好,不仅天天有红包, 而且顿顿有好吃的。父亲就是给他找了份记者的工作。他好了之后,就得去上班了。 苏杰的工作也有父亲的功劳。她愿意当一名中学教师,也如愿了。 现在就剩我了。我并不是愁工作,而是愁我该干什么呢?只要我想好了这一点, 我外公和我爸就会让我心满意足的。问题就在这儿,我想了四年,也无法想清楚自 己该干什么。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比如大卫,他只是想找个工作,想的是脱 贫问题,所以只要是高工资就可以了,而我就不一样,我想的是我的爱好,想的是 与我本性相一致的东西。这太难了。把它当一个问题,也许根本是错误的。人就是 要有些逆来顺受才行,人不能这样一直鼓励和迁就自己的性情和爱好。太迁就了就 像我现在这样。唉,人类实在是太为难了,一个时代是这种说法,到了另一个时代, 这种说法有些过头了,于是就骂它落后,要换成新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它又变成 了落后品,又要被翻新了,有一天,一个懂历史的人出来说,这不就是原来提倡的 那些东西吗?是啊,人们擦亮眼睛才发现,它们的确不是什么新东西。人类是自己 在哄着自己。 算了,议论这些真是有辱我们的内心。我还是讲讲有趣的事吧。还记得那个追 求宫春梅的李玉军吗?他最近又闹了一场新闻,这一次闹得可大了。 六月份他回到了学校,日思夜想着宫春梅。我也替他约过宫春梅,但宫春梅明 确给我说了,他不喜欢李玉军,觉得他太不真实了,内心太小了。这话说得好,也 说得狠,算是把李玉军说透了。我委婉地劝过几次李玉军,可他不听。 也是一个黄昏,大家刚吃过饭,就看见一辆载满玫瑰花的车驶进了校园,一直 停到宫春梅住的楼下,然后三个姑娘将车上的玫瑰花大花篮取了下来,走了。大概 有几百枝玫瑰,在那里炫着。很多女生都围了过来。 这时,李玉军出现了。他拿出手机,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从窗户上 探出了头,看了一下楼下,宿舍里马上就有几个头伸了出来,紧接着长长地伸出来 的是她们的惊奇的眼神,她们大张着嘴,一会儿以后,都狂笑起来。 李玉军今天打扮得格外帅气。他本来就很帅。这就引来了很多女生的眼神。有 人认识李玉军,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给宫春梅送花。那人问他,这是多少 朵玫瑰。李玉军说,九百九十九朵。那人就把这话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旁边的 人,这样,大家就都知道他这是向宫春梅求爱的。有人还记得上次李玉军向宫春梅 求爱的情景,觉得他可能脑子有问题。也有女生认为李玉军求爱的方式太了不起了, 还有人认为李玉军太帅了。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有。 李玉军不停地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已经不接了。可能是她宿舍的接上了, 李玉军就说,如果宫春梅不下来把它抬上去,他就不走,一直等在这里。 半个小时后,来了几个记者,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不知是什么人招来的这些 人。他们向李玉军走去,可把李玉军吓坏了。他挥手对那些记者说,干什么?这是 我私人的事,不允许你们报道。可是那些记者非要缠着他问个所以然。他没有理睬 他们。那些记者又过去采访周围的同学。 这下李玉军有些下不了台了。如果在这时候宫春梅还不下来,他可真是不想活 了。他给宫春梅打电话。宫春梅也看见了楼底下的记者,便接了电话,对李玉军说 : “你回去吧,你别这样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玉军哪里肯听,他在电话里央求道: “你一定要下来,不然的话,我真是无脸再活下去了。不知道是谁叫来了记者, 明天很可能就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求求你!” 宫春梅对他的这种腔调极不喜欢,她犹豫了一下说: “不行,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合适。我挂了。” 正在这时,那些记者似乎已经知道李玉军在向谁求爱了,要上楼去采访宫春梅。 李玉军一下着急了。他生怕宫春梅在那些记者面前郑重地宣布她不爱他,便赶紧制 止那些记者。一个记者说,我们又不采访你,你挡着我们干什么。这下可惹火了李 玉军,他向那个记者吼道: “你们谁敢走进这个楼,我就砸了你们的那些东西。告诉你们,这是我的私生 活,我不允许你们报道。” 那个记者也生气了,和李玉军吵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三个女生下来将花篮抬上楼去了。李玉军一看,是宫春梅宿舍的。 他想,宫春梅终于同意接受他的礼物了。一高兴,就扔下那个记者,跟着上楼去了。 那些记者不敢再上楼,返去了。 然而,宫春梅还是没有答应李玉军。她说,她是不愿意看见他和记者打架,才 愿意收下这些玫瑰的,但收了玫瑰,并不就是表示她爱他。李玉军虽然很伤心,但 还是觉得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报纸上将李玉军求爱的情景披露了出来。一时之间,全社会都在讨论 现在的大学生的恋爱观和生活观。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一周以后,这场讨论休息 了,但李玉军的求爱活动仍在继续。 他每天都要去找一趟宫春梅,最初宫春梅也觉得没什么,就在宿舍里和他聊几 句,后来她就受不了了。李玉军到宫春梅宿舍后,宫春梅看看他说,来了?李玉军 一看宫春梅理他了,就笑着说,嗯,来看看你。宫春梅说,你坐吧。李玉军就坐下。 宫春梅从床上撕了些卫生纸,去上厕所。李玉军在宿舍里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不 见宫春梅。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宫春梅。他以为宫春梅把他忘了,便一直等 着,直到其他同学回来了,宫春梅还是不见人。 他最后不好意思走了。宫春梅实际上就一直坐在隔壁宿舍里,李玉军一走,她 马上就回到了宿舍。可是,李玉军会在第二天定时出现的,就好像是谁给他上了闹 钟,到时候他不闹不行。几次以后,宫春梅实在无力承受了。现在是全校都知道李 玉军爱着她,而她不爱李玉军。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躲不过这个人。 经过宿舍全体成员的共同讨论,一个拒绝李玉军的方案终于出炉了。这一天, 宫春梅突然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走在校园里,看上去好像挺亲密的。这个消息马上 传开,并雷击了李玉军。李玉军是红着眼睛站在学生区门口看着人家一对亲亲密密 地荡过去的,他的心被击碎了。 就在那天晚上,昏了头的李玉军又一次敲开了四楼的宫春梅宿舍。谁都能闻见 他身上的酒气,谁都能看见他的魂魄离他而去了。他语无伦次、傻傻呆呆地向着宫 春梅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他对着宫春梅说: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和我下去一下。” “你有什么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我现在很累,想休息了。”宫春梅冷冷地 说。 李玉军尴尬极了,他看了看别人,别人都低着头,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一字一 句地问: “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宫春梅说。 “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李玉军的眼睛里有一把带血的刀子。 “就这几天。”宫春梅并不怕他。 “你真的很爱他?”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是。”声音仍然冷冷的。 “你真的对我一点点都没动过心?”声音已经有些瘆人了。 “没有。”宫春梅说完就转过身去整理床铺。 只听李玉军碰了一下窗前的桌子,大家齐齐地抬起头,就看见李玉军的身子从 窗子上飞了下去,仿佛一个鬼影子一闪。所有的人都惊呼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呆 了。 李玉军就这样摔死了。死了的李玉军仍然是个英雄。而宫春梅则被取名叫“冷 血动物”,大家对她多的是责备。 我看见宫春梅的时候,发现她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 层忧郁。远远看上去,有一种杀气。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一 日又一日从校园出发,漫无目的地顺着一条树木很多的路往东走。两站路后,就是 永安街的街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啤酒摊,是露天的。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热很热 了,衣服几乎粘在了身上。我再也没有去踢过足球,再也没有弹过吉它。这两样爱 好随着花仙子的逝去和玉涵的离去,仿佛从我身上突然退役了,再也不干了。我的 心很累,很空。我的心仿佛一下子从过去很小的一人世界或是二人世界或是小家庭 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想起贾宝玉出家时的情景,原来那个“白茫茫”就指的 是内心中的空茫,并不只是大雪之后的空无。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李白说的好,我对时间与空间的 感受就是这样。坐在那儿,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过去的几个情人,我对她们再也没 有讨厌与恨了,我对她们只有爱。我想,假如现在让我和其中的任何一个好好地生 活,我会珍惜她们的,可是一切都成了记忆,成了年龄的增长,并随着我身体发肤 的脱变而脱去了。她们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欧阳始终在开始是彩色的,但她后来 会变得苍白,一如雨天里的天空。燕秋也是红色的,但最后变成了黑色。玉涵是粉 红色的,最后还是粉红色的。而花仙子最初是春天的多彩,最后变成了秋天的愁雨, 与欧阳的相一致。 实变成了虚,有变成了无,而这虚,这无,又明明是在我心里存在着,它相对 于眼睛是虚是无,而对我的内心却是实是有。 已经越来越不能对比了。欧阳真的比燕秋、玉涵和花仙子要好吗?谁最适合我 呢?我应该最爱谁?我应该恨燕秋吗?应该去找玉涵吗?应该为花仙子做些什么吗? 似乎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成了历史。我说过,历史是无法 相互判断的。那么又由谁来判断呢?似乎应该有一个高于之上的“他”,就像庄子 说的那样,他应该代表道。可是,这个无法言说的“他”又在哪里呢? 游人如织,过客匆匆。一切都只不过是种幻象而已。我对于他们,也同样只是 一种幻象。就是对于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也只是我们未来和过去的幻象。任何一种 存在都充满了千万种机缘,都可能会有亿万种可能,然而它还是按我们的内心存在 着,虽然有时它不是顺着我们的心意,但它发生后,我们突然发现它原来早已暗藏 在过去的存在中了。我们不可能真正把握任何命运,但智慧者可以顺从命运,从而 运用命运。 一切都不可执着,然而人最难以做到的就是放弃执着。世人却赞赏的是执着, 鼓励的也是执着。是世人错了,还是我错了? 尤其对于情,更不可如此。然而世人必当反对我,世人所信奉的是爱情。爱情 已成为世人的宗教。我过去也经历过这种磨难。世人都曾经历过。是要活在磨难中, 还是要超越它。放弃算不算超越?死亡又算不算超越? 超越是一种和平,超越也是一种坚持,是大难不死后的开悟,是苦难中结出的 甜果,深渊里开出的鲜花。 啤酒摊上的枯坐,使我的内心倒一天天地洞明了。 当然,在这里我想的最多的还是欧阳。因为一喝啤酒,欧阳就仿佛站在不远处 看着我了。我们是在喝啤酒时认识的。这就回到了故事的最初,那个在永安街喝啤 酒看美女的我那儿。我说的跟那个美少妇像的人当然就指的是欧阳了。 有一件事我还是无法陈述,那就是我将来究竟要干些什么。自从上次花仙子死 后我父母吵完架后,我爸几乎不问这个问题了。当然我不回家他们也无法问我。但 我外公问了。他不像父亲那样严厉,但仍然使我羞于启齿。“I ‘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是的,我不愿意成为大卫。“I ’d rather be a hammer than a nail ”,是的,我不愿意成为我的父亲。父亲摆脱了他生他养他的大地, 却又在自己开垦的名利的大地上被扣留,“tied up ”,多么贴切啊!他在那大地 上实际上也仍然是唱着忧郁的歌。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他还是“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 its saddest sound. ”想到这一点,使我伤感。谁都无法 摆脱命运的束缚,谁都是从一张网中挣脱,又进入了另一张网。北岛写得多好,《 生活》就只有一个字:“网”。然而人人又都得在这张网中生活。谁能够真正挣脱 这张网,feel the earth beneath my feet. 真的能够这样吗? 在毕业就餐的那一天,我们班的同学聚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里。那天,男 女生都有些失控。大家在喝了一些酒后,想到这场宴席之后即将各奔东西,都有些 伤感。有几个男同学坐在一起,拼命地碰杯,眼睛里全是男人的伤感。男人的伤感 是一种力量的弯曲,尚未出征就已看见自己失败的沮丧。但有一些男生心里想的全 是自己想了四年的女同学,他们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真情,眼看再也见不着了,就 大胆而冲动过去,坐在女同学旁边。女同学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些冲动和 感动。男同学在酒的助威下,终于当着大家的面说,某某某,今天有一句话我必须 要说,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这种人,但我也没有奢望过会和你谈恋爱,唉,他妈的,说什么呢?总之,一句 话,祝你幸福!说完,男同学就看都不看别人,先把杯中的酒一仰头干了。女同学 也微笑着干了。 也有女同学向男同学表达这种感情的。我竟遇到了好几位。首先是刘好。刘好 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很亲热地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直说笑着。我们一定还会见 面的,所以她不伤感。伤感的是我从未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位从农村考来 的女生,她要参加工作了,要回到老家去。我们肯定是再也难见面了。她走过来时, 我并没有看她,我没想到她是冲着我来的。那时,我正给刘好讲一个笑话呢。是刘 好捅了一下我,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憨厚的可以信赖的脸。她红着脸说,我们班 的帅哥,不,是南大的帅哥,我敬你一杯。我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我站起来笑着 问,为什么要敬我。她说,你知道吗?我们班上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你。我一听, 就笑着说,不会吧。这时,刘好说,你不会喜欢他吧?那个女生脸红了,说,我是 喜欢他,不过,我知道人家是不会看上我的。她一直笑着,没有一点的矫饰。我有 些感动,只说了一个词,干。说完,我就干了。然后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 接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办的。她笑着说,好的,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事求 你的。我们又笑了。然后她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生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要跟我喝酒。她说,听说你酒 量很好,我们今天不醉不归。我一听,就笑着说,好啊。于是,我们就喝。她是有 男朋友的人,我没有想到她有别的目的。喝到微醉时,她突然说,子杰,有一句话, 不知道你爱听不爱你。我说,你说。她说,你这个人,今天我就不避话了,直接说 了,你这个人,别人都叫你花花公子,我们很多女生也是这样想的,都觉得你这个 人花心的很,不可靠,不敢跟你谈,但是却都喜欢你,你不要摇头,你有很多优点, 比如直率,打方,真诚,义气,就是长得太帅,家庭条件又太好。刘好听得不知她 要说什么,就说,你就明着说好了,何必这样饶舌呢?我也笑着说,你是不是要骂 我?她笑着说,好,我说,说真的,我也喜欢过你,你知道不知道?这话可真把我 吓了一跳。我说,不知道。她笑着说,是真的,但我就不敢去追你,我就觉得你这 个人不可靠,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你这个人其实挺负责任的,对人很真的。 我笑着说,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吗?你如果和你男朋友分手,我马上追你。她笑了一 下说,不会的,你这个人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根本看上见我们这些人,不过,我想 告诉你,你以后要靠你的内在的东西取胜,而不要靠你的外在的东西骗人。我一听 就笑道,你这明明是在骂我嘛!她一听,摆着手说,不对不对,我是说你要注意你 的内在修养,如果你的外表能和你的内在修养相一致,你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 我笑道,我不会做什么最完美的男人,我要做一个有缺点的人。她认真地说,最后 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跟我碰三杯酒。大卫在旁边说,干脆就喝交杯酒算了。我还 没说话,她竟说,好啊,只要胡子杰愿意。我笑了笑,首先将胳膊伸出去。好多同 学都伸头看着我们。我发现,她在喝下酒的一瞬间,无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们 只喝了一杯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她走了。 刘好就说,你说你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个害人精。大卫也笑着说,就是,真个 一个妖怪。 宴会散去后,我伤感极了。想到自己糊里糊涂地四年过去了,那么多爱我的和 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孤单单地一个走着,想着刘好和大卫最后骂我的那些话, 心想,我真的也许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我不是长成这样,如果我的家庭条件一般, 我也许生活得很开心。 我出了校门,径直往永安街口走去。一辆出租车经过我的身边又退了回来,从 车上下来一个人直喊我的名字。我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只觉得面熟。 “不认识我了?喝完啤酒就不认帐了?”他笑着问我。 劳改犯。我一子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让出租车司机走了。我说,走, 今天我请你喝啤酒,前面街口子那儿有个很大的啤酒摊。 劳改犯在狱中表现很好,还托朋友给他到处打点,所以提前出狱了。他还有些 积蓄,正准备在南大附近开一个饭馆。喝了一瓶酒后,劳改犯突然问我: “哎,你和那个张澜究竟怎么样了?” 我就把情况给他说了。他一直笑着看我,我没有在意。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这一点我很不满意。等我说完后,他手托着腮,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香烟,白色的烟 晃晃悠悠地随风冒飘着。他的手上戴着很名贵但也很俗的戒指。他笑着问我: “你们后来再没见过?” 我点点头。 “你也没找过她?”他问我,用那种狡黠的笑。 “找了,但一无所获。”我失望地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吗?”他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说:“她根本就不想再见我,也许她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了。” “不,你错了,她在,她现在还在。”他笑着说,像个电影中的黑老大。 我惊奇地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得今晚上请我泡个妞。”他说,一双眼睛死盯着我。 “可以,不过……”我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已经请我喝啤酒了,就说明你还把我当朋友。不过,我 给你说了,你不要伤心。”他说。 我点点头,急切地望着他。 他又点了一支烟,喝了一口啤酒说: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当初给你说过什么来着?我说她是一位小姐,可你不 信。事实上,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当过小姐。因为她长得漂亮,还爱慕虚荣,但她太 穷了,她所要的东西都得不到,于是她就去当了小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了他。 “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她入狱后向上面交待了的事。她说,她们宿 舍的有好几个都干过那一行。刚开始都是好奇,后来就不干了,但这是抹不掉的事 实。你刚才说的那位要和她结婚的老板,就是在她当小姐时认识的。他把她实际上 是包了。那位老板很迷她,后来,在她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她弄到自己的公司去了。 结果,那位老板可能后悔了,觉得她毕竟当过小姐,嘴里说要和她结婚,实际上一 直拖着。她就要走,那位老板又舍不得了,就和老婆离婚,但一时半会又离不了。 她说她有个弟弟的事,那都是骗你的。她是最后在那儿呆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你 知道他哥哥是干什么的吗?是个黑社会老大啊。”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一听,吃惊地看着他,他继续说: “他哥对她很好,可为什么很好呢?主要是她小时候就被抱养到姨姨家了。告 诉你,也并不是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弟弟抱养给了别人,而是她。她从小心理就有些 不健康。他哥是靠什么发起来的?靠倒卖白粉,靠到处抢劫。她本来姓张,叫张澜, 她的的姨父姓欧阳,所以她也就姓欧阳了。知道了吗?” 原来是这样?他继续说: “她认识你,和你好,其实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欢你。在后来她知道你的家底 后,她有些害怕。她怕你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底细而不要她,所以她有些犹豫。她想, 那个老板反正是要离婚的,如果真离了,她就跟他结婚。你比她小得太多了,她等 不及。她都多大年龄了,她得结婚啊!所以她后来又和那个老板好上了。但是,她 和你交往后,对她哥也是有帮助的。她要求她哥不能再干那些违法的事,她哥也勉 强地答应着。实际上,你想,狗改得了吃屎吗?她哥还是暗暗地干着那些营生。那 玩意来钱快啊。”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里难过极了。劳改犯似乎讲得来了兴致,继续说: “那次车祸后,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和你见面了吗?” “为什么?”我有些生气。 “他哥知道你们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特意给那个老板下了命令,让他马上就跟 老婆离婚,和他妹妹结婚,否则,他就去杀了人家全家。你说,那位老板不害怕吗? 赶紧就来看了欧阳澜。他一来,再加上张潮的威逼利诱,欧阳澜就放弃了你。从头 到脚,实际上是人家欧阳澜在泡你,而不是你在泡她。”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