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 号当铺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 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 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 含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 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公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 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 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 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公爵走过茶庄大堂,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 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 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 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含蓄,双手手 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 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 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 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公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 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 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 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 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 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 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公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公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公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公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天鹅绒, 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 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 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 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 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 后,热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 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 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 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 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间的乳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热 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 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 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公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 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 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热。玫瑰贪求着旗袍 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 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 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 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含着男人不明 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热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热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 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