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 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颓败了,尤其到了这两代, 下河院就像烂了根的老树,说倒就倒下了。庄地的爹还弟兄三个,可两个让土匪 打死了,连婆娘也抢了去。庄地的爹也让打坏了命根子,幸亏庄地生的早,这脉 才没断。霉气却跟定了庄地,连娶两个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虽说也 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这命旺…… 菜子开花的时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新娘子灯芯一袭红袄走出来。 一双绣花鞋载着灵巧的身子,从菜子沟最气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绿莹莹的菜地。这 是个新鲜事,按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开怀的时候。 沟里人登时园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袭水红,看碎小的脚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 路面。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水在上午的阳光下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身 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脚步停在了泛动的水处,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 快又迈开了。没有下人陪伴,奶妈仁顺嫂也不在身边,这就让看的人更为好奇。 直到脚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个身子时,人们才松口气,原来不是 去寻短见。不过也还是奇怪,不就一个菜花,有甚么看头,值得犯这个忌? 这忌是个大忌,沟里人看来,新娘子灯芯赶在开怀前往外奔,无外乎两个缘 由,一是想死,逃开那个只剩了一把骨头的男人。另一个缘由,还是想死,逃开 东家庄地。可新娘子灯芯悠然自得甚至带了几份陶醉的样子真是让人惊慌,她咋 个能这样,咋个能这样呀。一点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妈妈哟,不想死她犯这个 忌做甚,不想死她这么快跑出来又做甚? 沟里人牢牢就把眼睛贴了上去。 新娘子灯芯自然不知人们在盯了她望。她是让满世界的花香引到这儿的,一 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阳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铺满了世界,雨水清 洗过的菜子满溢着碧绿,碧绿从眼前盛开,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头的南北二山。一 沟两山的菜地像一块巨大的棉被,网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 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嫩手轻轻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湿了她的绣 花鞋,湿了她的绿裤。空气是那样的宜人,扑鼻的香气从她一走出院门就围在身 边,用力吸了一口,就觉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难道这真是自家的拥有?中医爹的话忽在耳边响起,褔路是指给你了,那可 是铺满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灯芯顾不上细想爹的话,从她坐上花轿那一刻,她就认定自个坐在了 金毡上,一条巨大无边的金毡上。现在,她又觉自个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是后山中医刘松柏的独苗,中医老婆死得早,是他尿 一把屎一把将灯芯拉大的,不只拉大,还教了她许多。灯芯的记忆里,爹教她最 多的,除了怎样识中药,就是菜子,油坊,还有煤。起初灯芯并不清楚爹教她这 些做甚,后来长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个词,下河院。灯芯那时就想,爹是忘不 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据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居 然连吃药的钱都没。爹可能是气不过,常常拿这些说给自个女儿听,也好让她记 住,守着金山并不等于真就有金子。后来,长大的灯芯便觉不这么简单,爹的话 里,偶尔地会多出些东西,一层怪怪的味儿,悟不透,却能感觉得出。灯芯也猜 过,可爹不让她乱猜,爹只说,凡事都有路数,只要按路数来,到时候,不是你 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话峰一转,紧张着脸说,这路是独木桥,踩上了,就 没有回头,更不可错失一步,一步错,身边就是深渊,掉下去摔死都没个响声。 爹的话总是这般危言耸听,这般令人出冷汗。可灯芯像是习惯了,她习惯了 爹的打爹的骂,也习惯了爹站在山巅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灯芯知道,爹的目光 尽头,就是这座下河院,就是这一沟两洼的菜子,还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 惟一的亲人松枝! 这个上午灯芯一直站在菜花里,中间她试着往里走了几步,露水顷刻间湿了 她的裤子,豆牙似的花瓣染她一身,芬芳着实令她陶醉。可毕竟是新媳妇,她还 不敢走得太深,齐腰的菜子没住她的时候,身子忍不住发出一片颤粟,觉得有轻 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儿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亲那夜窜进花轿的 那只手,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天呀,那只手一路上撩拨着她,有意无意的,借 着轿子的颠簸要往深里去,弄得她忽儿羞臊忽儿晕眩忽儿气恼。后来,后来她仅 忍不住握了那只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儿家的本分全给握走了。那一路,生里 死里的,灯芯都没记住,记住的,反倒成了那双手,那双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 的手,那是第一个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 菜地里灯芯脸粉红成一片,身子下边,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 后来她想到了那张脸,那张在火光里抱她时映出的麻瘦脸,片刻间掠过一层 灰濛濛的失望,要是那脸能清爽些,倒是情愿让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